第二十七章 三戰 文 / 金庸
令狐沖竄入樹林,隨即縱身上樹,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嘩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口處,果然已無一人。出口處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決不會發現。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教中人行事持重,緩緩查將過來,只怕中了陷阱機關。令狐沖凝力雙臂,將達摩石像慢慢推回原處,尋思:「該去哪裡偷聽正教領袖人物議事,設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們將在哪一間屋子中聚會。」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禪房的所在,當即奔出達摩堂,逕向後行。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多,奔了一陣,始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餘人走近,他處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懸著一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後。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進殿來。一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裡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甚麼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他們怎麼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餘年,可從來沒聽過有甚麼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既然說是秘徑,自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給我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給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道:「老子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聲音清亮,正是向問天的口音。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裡多時,卻沒聽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決不會知覺……」
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喝:「什……」「你……」「干……」這三人的呼喝聲都只吐得一個字,隨即啞了。令狐沖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且動,三人仰面向天,都是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已被任、向二人一掌擊斃。任我行雙手在身側一擦,說道:「盈兒,下來罷!」西首木匾中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令狐沖腦中一陣暈眩,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躍下相見,任我行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令狐沖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然都見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剎那之間,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岳不群夫婦和少林方丈方證大師,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只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復回?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向問天道:「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他二人的名頭當真響亮已極,向問天這兩句話一出口,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
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和向左使,當真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何見教?」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些甚麼人。」方證道:「待老衲替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衝下虛。」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幾歲,但執長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呵呵。」
令狐沖一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沖虛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戰勝沖虛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左師傅,近年來你的『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罷?」令狐沖又是微微一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聽一個冷峻的聲音道:「聽說任先生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在下的『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左兄對掌,可歎啊可歎。」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只是如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緣無故的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方證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這位岳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任我行道:「華山派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岳甚麼先生,可沒聽見過。」令狐沖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決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華山派門下。」岳不群道:「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極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和他一見如故,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個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裡,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只聽任我行續道:「這個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轉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因此上要向你打聽打聽。」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任先生所說的少年,便是敝派棄徒令狐沖這小賊麼?」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當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沖。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麼?」
岳不群正色道:「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鼓動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剎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華山派門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向問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來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決無妄施搗亂之心。你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
忽然有人說道:「這些豬朋狗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令狐沖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少林寺多了些甚麼?」余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令狐沖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囑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污穢了這清淨佛地。」方證大師道:「令狐公子率領眾人來到少林,老衲終日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事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問天讚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與甚麼偽君子、甚麼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方證又道:「老衲卻有一事不明,恆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盈盈「啊」的一聲尖叫,顫聲道:「甚……甚麼?定閒、定逸兩……兩位師太死了?」
方證道:「正是。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一聲長歎。
盈盈道:「這……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面上,放小女子離寺……」令狐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卻在這裡送了性命。那是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只聽盈盈道:「這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懷,說道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後盡數釋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令狐沖心道:「這位方證大師當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只不過未免有些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你說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氣?」
只聽盈盈續道:「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後,隨同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閒師太言道: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龍蛇混雜,而且來自四方,未必都聽令狐公子的號令。當下定閒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幾分傷感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令狐沖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一陣陣激盪。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方未曾大動干戈,免去了一場浩劫。唉,兩位師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歎。」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敵眾,為左先生的門下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來到少林寺還不到半個時辰,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更不知兩位師太的死訊。」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決不會不加勸阻。」方證道:「那也說得是。」余滄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日月神教?」余滄海怒道:「甚麼?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福建福威鏢局林總鏢頭,當年救過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萬兩銀子,你青城派卻反而害死了林總鏢頭。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余觀主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甚麼?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獨來獨往,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餘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嗎?」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太過好了。你對小女沒加留難,老夫很承你的情,本來是要謝謝你的,這一次不跟你多辯,道謝也免了,雙方就算扯直。」方證道:「任先生既說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甚麼了斷?我日月教教下徒眾甚多,你們有本事,儘管也去殺八人來抵數就是。」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業。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你說該當如何?」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道:「人是我殺的。為甚麼你去問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不是?」
方證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為?少林派那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業報,只是……只是女施主殺業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證道:「正是。不過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背負令狐少俠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少俠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當即一口答允。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低聲道:「不錯。」
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背負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然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
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緊。只可惜這令狐沖品行太差,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是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問:「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並未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余觀主,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裡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罷?」
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好臭,好臭!」方證道:「任先生,你們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化敵為友。只須你們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淨,豈不是皆大歡喜?」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心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三人殺人不眨眼,你想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麼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錯。」方證喜道:「老衲這就設齋款待,自今而後,三位是少林寺的嘉賓。」任我行道:「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說道:「三個時辰?那有甚麼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與諸位朋友盤桓,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為甚麼與施主的大號有關?」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個『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哪裡,就走到哪裡。」
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
令狐沖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更有何人。只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哪幾位?」適才方證只替任我行等引見到岳不群夫婦,雙方便即爭辯不休,餘人一直不及引見。令狐沖聽下面呼吸之聲,方證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證大師、師父、師娘、沖虛道長、左冷禪、天門道長、余滄海,此外尚有三人。這聲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誰。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三十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語。令狐沖心道:「原來要叫你不佩服,卻也不易。」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經,內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為人謙退,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是我向來佩服的。」方證道:「不敢當。」任我行道:「不過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還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
眾人都是「啊」一聲,顯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沖幸而將這個「啊」字忍住了,心想他為東方不敗所算,被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對之不勝佩服。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機敏無比,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令狐沖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岳夫人道:「你不用說這等反語,譏刺於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麼?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並無虛假。」方證道:「岳先生,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麼?」岳不群道:「風師叔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派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於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默然不語。
令狐沖早就猜到風清揚是本派劍宗中的人物,此刻聽任我行一說,師父並不否認,那麼此事自是確然無疑。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希罕你這華山派掌門,會來搶你的寶座麼?」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耳提面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華山門下,盡感大德。」說得甚是懇切。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哪裡。第二,就算知道,也決不跟你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岳不群不再說話。令狐沖心道:「我師父是彬彬君子,自不會跟任先生惡言相向。」任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妙,你老道卻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閒事。只不過你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甚麼傑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的絕藝只怕要失傳。再說,你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個。」沖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是臉上貼金,多謝了!」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倒不必臉上含笑,肚裡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併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禪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只算得半個。」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學嵩山派武功雖精,卻全是前人所傳。依你的才具,只怕這些年中,也不見得有甚麼新招創出來。」左冷禪哼了一聲,冷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左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裡了。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裡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裡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證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若有高見,老衲自當聽從。」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左冷禪冷冷的道:「我們這裡十個人,攔你或許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
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十人中,雖不知餘下三人是誰,但料想也必與方證、沖虛等身份相若,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強,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是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聽說武功差勁,殺起來挺容易。岳君子有個女兒。余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還有三個小兒子。天門道長沒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崑崙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甚麼捨不得的人啊?」
令狐沖心道:「原來莫大師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實不用方證大師引見,於對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們的身世眷屬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罷?咱們可別殺錯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有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若是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決計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居留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左大掌門的兒子、余觀主那幾個愛妾和兒子一併殺了。岳先生的令愛,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沖大驚,不知這個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危言聳聽,還是真的要大開殺戒。
沖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任我行道:「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有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沖虛道人道:「那些人沒甚麼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沖虛道人道:「你自己沒了女兒,也沒甚麼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見得有甚麼光彩。」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一古腦兒都殺了,誰叫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沖虛道人道:「這樣罷,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敗。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場,三戰兩勝。」
方證忙道:「是極,沖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任我行道:「我們三人倘若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沖虛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然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任我行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也有一半道理。那你們這一方是哪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一試。至於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沖虛道長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劍法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哪一位掌門相鬥,注定是要輸的。岳不群等一齊稱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人的武功都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尚可稍勝半籌,三戰兩勝,贏面佔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各人所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以陰險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任我行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來,我們這裡也挑一人,乾乾脆脆只打一場了事。」左冷禪道:「任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裡十個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餘,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餘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因此你們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
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一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幹麼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麼罪?」方證大師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證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仙佛凡人,都是眾生。」方證又道:「是,是。阿彌陀佛。」
左冷禪道:「任兄,你一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一戰的了?」任我行突然一聲長嘯,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十二支蠟燭一齊暗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眾人聽了他這一嘯聲,都是心頭怦怦而跳,臉上變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比劃比劃。」左冷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你們之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一夥人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我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禪之激,居然答允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場,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兒女的斗女的,便向寧女俠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哪三人出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來選,不能由對方指定?」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兩大掌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你的聲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卻勉強可跟閣下鬥鬥。」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證大師,在下向你討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嗎?」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駕,只好拿幾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左冷禪見他竟向方證大師挑戰,固是擺明了輕視自己,心下卻是一喜,暗想:「我本來擔心你跟我鬥,讓向問天跟沖虛鬥,卻叫你女兒去斗方證。沖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給了你,那就糟了。」當下不再多言,向旁退開了幾步。餘人將地下的八具屍體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戰場。任我行道:「方丈大師請。」雙袖一擺,抱拳為禮。方證合十還禮,說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滄海道:「呸!你魔教是甚麼正宗了?也不怕醜!」任我行道:「方丈,讓我先殺了余矮子,再跟你鬥。」方證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電,若是如雷霆般一擊,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這一掌招式尋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一掌變兩掌,兩掌變四掌,四掌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知道只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當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證右肩。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動,一變二、二變四的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令狐沖居高臨下,凝神細看,但見方證大師掌法變幻莫測,每一掌擊出,甫到中途,已變為好幾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樸,出掌收掌,似乎顯得頗為窒滯生硬,但不論方證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隨之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令狐衝拳腳功夫造詣甚淺,因之獨孤九劍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學不到家,既看不出對方拳腳中的破綻,便無法乘虛而入。這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精奧,尋思:「劍法上我可勝得沖虛道長,與任先生相鬥,也不輸於他。但遇到眼前這兩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以利劍一味搶攻。風太師叔說,我要練得二十年後,方可與當世高手一爭雄長,主要當是指『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會,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方證大師連退三步,令狐沖一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證大師要輸。」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了幾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幾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幾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沖心道:「還好,還好!」他輕吁一口氣,忽想:「為甚麼我見方證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扳回,則覺寬慰?是了,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總還有善惡是非之念。」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願?」一時之間,連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誰勝誰敗,內心只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波大作,又有甚麼不好?那不是很熱鬧麼?」他眼光慢慢轉過去,只見盈盈倚在柱上,嬌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風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在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願捨生,自己一生之中,師友厚待者雖也不少,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託給自己。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別說盈盈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縱然她萬惡不赦、天下人皆欲殺之而甘心,自己寧可性命不在,也決計要維護她平安周全。殿上的十一對目光,卻都注視著方證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無不讚歎。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挑上了方證大師,否則他這似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顯得招數太繁,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方證大師這『千手如來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難萬難。倘若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是比他不過的了。」岳不群、余滄海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與二人的掌法相印證。任我行酣鬥良久,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稍形緩慢,心中暗喜:「你掌法雖妙,終究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掌時,猛覺收掌時右臂微微一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大驚,知道這是自身內力的干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如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鬥下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勢須處於下風,眼見方證大師左掌拍到,一聲呼喝,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拍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兩人各退了一步。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是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是驚訝。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將過來。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當即疾退兩步,陡地轉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不然余滄海也是一代武學宗匠,若與任我行相鬥,雖然最後必敗,卻決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方證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後腦,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海頭頂之掌,反手擋架。
眾高手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一掌,都大為欽服,卻來不及喝采,知道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心口。方證大師身子一軟,摔倒在地。眾人大驚之下,紛紛呼喝,一齊擁了上去。左冷禪突然飛身而上,發掌猛向任我行後心擊到。任我行反手回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
任我行給他陡然一輪急攻,一時只能勉力守禦。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雖是用智,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力,如何能讓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口?這幾招全力以搏,實是孤注一擲。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了對方心懷慈悲,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一來餘人相距較遠,縱慾救援也是不及,二來各派掌門與余滄海無甚交情,決不會幹冒大險,捨生相救,只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當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余滄海之困,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方證大師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會收回掌力。但方證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收回,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他一拿一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只是方證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腦劇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氣竟然轉不上來。沖虛道人忙扶起方證大師,拍開他被封的穴道,歎道:「方丈師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鬥智不鬥力,老夫原是輸了的。」岳不群大聲道:「任先生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麼?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還比試甚麼?」岳不群為之語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向來自負,若在平時,決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明佔這等便宜,絕非一派宗師之所為,未免為人所不齒。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奸詐之極,正教各人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已顧不到是否車輪戰。在左冷禪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不過來,搶到柱旁,說道:「左大掌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麼?我來接你的。」左冷禪道:「待我打倒了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鬥,老夫還怕你車輪戰麼?」呼的一拳,向任我行擊出。
任我行左手撩開,冷冷的道:「向兄弟,退開!」向問天知道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只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避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一腿竟沒踢出,只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一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麼一讓,攻向任我行的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任我行得此餘暇,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登時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從事。」兩人此番二度相逢,這一次相鬥,乃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一決雌雄。兩人都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兩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在木匾之後,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極,竟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只見她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狐沖心想:「向大哥的見識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著緊,只怕任先生這一仗很是難贏。」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兩人身後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沖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隨即心想:「儀琳師妹她們這群恆山弟子沒了師父,可不知怎樣了。」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獨個兒站在牆後,手按劍柄,滿臉怒色。站在西側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崑崙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
這九個人乃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貫注的觀戰,自己在木匾後藏身這麼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面諸人發覺了。他暗想:「下面聚集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輩。我在這裡偷聽他們說話,委實不敬之極,雖說是我先到而他們後至,但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裡竊聽,要是給他們發覺了,我可當真是無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盡快再勝一場,三戰兩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旁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自己便趕下山去和盈盈相會。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的,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是我……可是我……」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岳靈珊時纏綿溫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對於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幾分懼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捨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頗感為難。這時見到她的麗色,只覺和她相距極遠極遠。他向盈盈瞧了幾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目圓睜,順著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勢驚人。左冷禪全然處於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間,任我行一聲大喝,雙掌疾向對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四掌卻不分開。令狐沖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的那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內力,時刻一長,左師伯非輸不可。」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竟以左手單掌抵禦對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指三指,任我行連退三步。方證大師、沖虛道長等均大為奇怪:「素聞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禪竟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觀眾高手固覺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十餘年前任我行左冷禪劇鬥,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佔到上風,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用,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慢慢化解,但其時勁敵當前,如何有此餘裕?正彷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人,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陽手費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說好單打獨鬥,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不奉陪了。」左冷禪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頭上便宜,說甚麼「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再鬥下去,丁勉與費彬又不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這一場拚鬥,面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極大弱點,當日不輸,實乃僥倖,自此分別苦練。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隱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對手功力,但對手門派不同,功力有異,諸般雜派功力吸在自身,無法融而為一,作為己用,往往會出其不意的發作出來。他本身內力甚強,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將之壓服,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對手是極強高手,激鬥中自己內力消耗甚巨,用於壓制體內異派內力的便相應減弱,大敵當前之時,既有外患,復生內憂,自不免狼狽不堪。此後潛心思索,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制服體內的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終於為東方不敗所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無旁騖,這才悟出了壓制體內異派內功的妥善法門,修習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一時未能取勝,當即運出「吸星大法」,與對方手掌相交,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現對方內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任我行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並不奇,適才便吸不到方證的內力,但在瞬息間竟將內力藏得無影無蹤,教他的「吸星大法」無力可吸,別說生平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等奇事。他又連吸了幾下,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點邊兒,眼見左冷禪指法凌厲,於是退了三步,隨即變招,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將出去,左冷禪無名指彈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指勁力狠辣,心想:「難道你這一指之中,竟又沒有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戳中胸肋,同時將「吸星伸功」佈於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無內力,那麼刺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
便在心念電閃之際,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旁觀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
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運功,果然對方內力猶如河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吸取對方內力越快。突然之間,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左冷禪,身子發顫,手足不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嘿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倒沒料到。咱們再來比比。」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
岳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甚麼?任先生適才難道不是給左掌門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是。」原來左冷禪適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已修練了十餘年的「寒冰真氣」注於食指之上,拚著大耗內力,將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反而加催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這內力是至陰至寒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一窒的頃刻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只見於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動手之時,高手過招,決不使用這一類平庸招式。左冷禪卻捨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勝,這一招雖是使詐,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難辦到。向問天知道左冷禪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無法復元,當即上前說道:「適才左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看得明白,左冷禪自點中任我行之後,臉色慘白,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重,此刻二人倘若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但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眾人正躊躇間,岳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哪一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
向問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了。」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左冷禪慢慢挨了幾步,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人動手過招了。武當掌門沖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實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忝居武當掌門,於正教諸派與貴教之爭,始終未能出甚麼力,常感慚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他武生掌門何等身份,對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實是難以推卻,便道:「恭敬不如從命。久仰衝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捨命陪君子,只好獻醜。」抱拳行禮,退了兩步。沖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一擺,躬身還禮。
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均不拔劍。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盡皆駭然:「他已連鬥兩位高手,內力顯已大為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沖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年的寒冰真氣傾注於他『天池穴』中,縱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個時辰,方能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眾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似有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他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洩出半點痛楚之情。沖虛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賜教麼?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原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是貧道這個便宜,卻佔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拚鬥了兩位高手之餘,再與道長動手,未免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沖虛道人心下甚喜,點頭道:「多謝了。」他一見到任我行拔劍,心下便大為躊躇,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彩,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說不是他自己出戰,這才寬心。
任我行道:「沖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生力軍才是。」抬頭叫道:「令狐沖小兄弟,你下來罷!」
眾人大吃一驚,都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沖更為驚訝,一時手足無措,狼狽之極,當此情勢,無法再躲,只得湧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方證呵呵笑道:「原來是令狐少俠。我聽得少俠呼吸勻淨,內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臨敝寺。請起,請起,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十還禮。令狐沖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沖,你來瞧瞧這幾個字。」令狐沖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後看去,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行都深入柱內,木質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令狐沖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抱拳躬身,團團行禮,說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料想此刻師父的臉色定是難看之極,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麼來啦?」令狐沖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沖正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願。」解風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子所誤。你若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麼?」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麼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麼?」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閒話少說。沖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當掌門的神劍。沖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稱他為「沖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令狐沖默察眼前局勢,雙方已各勝一場,這第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沖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沖虛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幾拜。
沖虛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禮?」令狐沖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沖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令狐沖站起身來,任我行遞過長劍。令狐沖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沖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沖的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動,似是入定一般,都覺十分奇怪。過了良久,沖虛道人長吁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去罷。」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令狐沖大喜,躬身行禮。解風道:「道長,你這話是甚麼意思?」沖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兩位可還沒動手啊。」沖虛道:「數日之前,在武當山下,貧道曾和他拆過三百餘招,那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然要輸。」方證等都問:「有這等事?」沖虛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手。」說著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道長虛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你一半,現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說道:「方丈大師,咱們後會有期。」令狐沖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岳不群側身避開,冷冷的道:「可不敢當!」岳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令狐沖又過去向莫大先生行禮,知他不願旁人得悉兩人之間過去的交往,只磕了三個頭,卻不說話。
任我行一手牽了盈盈,一手牽了令狐沖,笑道:「走罷!」大踏步走向殿門。解風、震山子、余滄海、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沖虛道人,既然沖虛自承非令狐沖之敵,他們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聽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頭道:「怎麼?」岳不群道:「沖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沖,我來跟你比劃比劃。」令狐沖大吃一驚,不由得全身皆顫,囁嚅道:「師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卻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精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少年慪氣,倘若我不出手,難道讓別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殺了你,你就將我殺了罷。」說到後來,已然聲色俱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令狐沖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刺。令狐沖側身避過。岳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令狐沖又避開了,長劍始終指地,並不出劍擋架。岳不群道:「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這就拔劍!」任我行道:「沖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令狐沖應道:「是。」橫劍當胸。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倘若故意容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若說不計罷,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令狐沖只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每一劍都攻人要害,一出劍便是殺著,當下不敢使用。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後,見識大進,加之內力渾厚之極,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不相同。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讓。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都是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所使招式全是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令狐沖顯然決計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麼辦?」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他若還擊,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始終不出手攻擊。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觀眾人見岳不群劍法精妙,又佔盡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沖;又見令狐衝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乎亂擋亂架,卻是曲盡其妙,輕描淡寫的便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沖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當非虛言。」
岳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跟我纏鬥。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這裡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甚麼體統?哪裡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令狐沖斜身閃開。岳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岳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後心,這一劍變招快極,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令狐沖身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卻見他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噗的一聲響,岳不群長劍刺入木柱。劍刃柔韌,但他內勁所注,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讚歎之情,竟是人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又慶幸岳不群終於沒刺中他。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仍然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對方,心下大是懊怒。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裡說得漂亮,心中卻無不佩服。當岳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鬥,岳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爭而起。他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倘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岳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狐沖低頭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岳不群哼了一聲。任我行道:「他師徒兩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岳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遲疑道:「這個嗤的一聲響,岳不群繞到柱後,挺劍向令狐衝刺去。令狐沖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劍進擊,令狐沖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二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但如此打法,只怕幾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
任我行心想:「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甚麼也不會輸的。可是沖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以言語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向問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盡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問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歎為觀止。」向問天道:「是甚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週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一張臉皮。」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岳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瞭然。」向問天道:「岳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自然。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盡量的譏刺岳不群。余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幸災樂禍。岳夫人一張粉臉脹得通紅。岳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刺出,令狐衝向左閃避,岳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妙著,叫作「浪子回頭」。令狐沖舉劍擋格,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一招「蒼松迎客」。令狐沖揮劍擋開。
岳不群刷刷兩劍,令狐沖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岳不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沖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沖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難以抵擋?」眾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的「沖靈劍法」。當時令狐沖一片癡心,只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岳靈珊對他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岳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同門都會,這一套「沖靈劍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沖登時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長劍跟著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沖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岳不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藉,頗有仙氣。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沖和岳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游,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岳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沖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只想:「師父為甚麼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麼?」
只見岳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三招「沖靈劍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蕭史乘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餘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複,這一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而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岳不群卻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沖見岳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樣,稱為「迎客松」。這招「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裡心頭大震:「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只是我糊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重歸華山和娶岳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狐沖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岳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沖猛地裡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麼?」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只見岳不群長劍一橫,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令狐沖心中又是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捨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倖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沖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一暈,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只見岳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岳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凌厲,令狐沖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只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