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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蒙冤 文 / 金庸

    令狐沖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鏢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只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裡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甚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麼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令狐沖慢慢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岳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沖胸口便如有甚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岳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過了好一會,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喚酒而飲。大醉之後,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轉,越牆而出,逕往福威鏢局而去。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但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裡?此刻當已睡了。」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令狐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哪裡去?」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快步而行,令狐沖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後四五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岳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令狐沖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牆內。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著一株老籐,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令狐沖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岳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麼時候說的,在甚麼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閒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呸!我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縮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岳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令狐沖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的鑽入耳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沖輕輕歎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得岳靈珊說道:「這麼晚還不睡,幹甚麼來著?」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令狐沖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得林平之道:「幾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老屋反正也沒甚麼用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甚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岳靈珊道:「為甚麼?」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沖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干係。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時只有自己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別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別派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甚麼?

    他身處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風太師叔決不洩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將自己逐出門牆,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他二人親暱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沖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老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沖黯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

    只聽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老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陽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甚麼四書五經,或是甚麼陳年爛帳,想來想去,必定與劍譜有關。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老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在這裡當也能發現一些端倪。」岳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鏢局子裡睡,定要回到這裡,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裡掏窩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隨即歎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岳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哪裡?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小林子,你乘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房子裡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仇。」林平之道:「這個自然。只是我爹爹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這等慘,如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才真正是給爹娘出了這口氣。再說,本門紫霞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看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岳靈珊道:「定要說甚麼啊?」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討恩師、師娘的歡心。」岳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麼說,讓他們說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麼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要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甚是不悅。令狐沖知她這時定是撅起了小嘴,輕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處。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內,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麼辦?」令狐沖心道:「原來此事師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仙霞嶺這麼一鬧,人人都說是任我行復出,師父豈有不聽到訊息之理?我也不用寫那一封信了。」

    岳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只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岳靈珊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麼熟,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

    林平之輕輕一笑,說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岳靈珊道:「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裡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甚麼惹眼的東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裡又有甚麼古怪。」

    接著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岳靈珊道:「這裡甚麼都平常得緊。你家裡可有甚麼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岳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哪裡?」林平之道:「也沒甚麼練武場。我曾祖父創辦鏢局子後,便搬到鏢局去住。我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翻看』二字,練武場中也沒甚麼可翻看的。」岳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世家,只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裡。」

    岳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在這座屋子中,有甚麼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句反話,叫我去翻看這老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裡有甚麼東西好翻看呢?想來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岳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沒甚麼希奇。」令狐沖聽到岳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如能在佛經中找到了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楞伽經來和曾祖父遺下的佛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岳靈珊道:「那就沒甚麼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

    林平之一怔,說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隻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走向後院。令狐沖在屋面上跟去,眼見燭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一間房中。令狐沖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窗縫向內張望。只見裡面是座佛堂。居中懸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寫他面壁九年的情狀。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沖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老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在這裡懺悔生平的殺業。」想像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傑,白髮蒼蒼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唸經,那心境可著實寂寞淒涼。岳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岳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令狐沖瞧著她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著那隻銀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臉,當真艷若春桃。令狐沖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癡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將桌上十二本佛經拆完,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只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面上欺將過來,互打手勢,躍入院子,落地無聲。二人隨即都湊眼窗縫,向內張望。過了好一會,聽得岳靈珊道:「都拆完啦,甚麼都沒有。」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聲音轉得頗為興奮。林平之問道:「幹甚麼?」岳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一種草,浸了酸液出來,用來寫字,干了後字跡便即隱沒,但如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令狐沖心中一酸,記得師父說這個故事時,岳靈珊還只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湧上心來,記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了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她哭個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只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岳靈珊道:「我和你同去。」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岳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不見有甚麼字跡。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林平之歎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別的字。」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長劍只拔出一半,敵人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岳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無法動彈。這一切令狐沖全看在眼裡,見林岳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麼來頭。只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髮。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白髮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甚麼古怪?」白髮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頭老者道:「哪有甚麼……」只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髮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裡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頭老者道:「怎麼?」白髮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禿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髮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罷。」禿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令狐沖手持劍柄,只待白髮老者一露殺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哪知那白髮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令狐沖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沖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二丈。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沖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沖只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令狐沖只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對方驀地裡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面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長劍。一拔之下,長劍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長劍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劍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同時砍到。

    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長街急衝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沖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沖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髮,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沖只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禿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沖見他禿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為甚麼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髮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令狐衝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便刺入了他咽喉。禿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沖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麼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令狐沖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令狐沖心道:「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於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取了出來。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走進了向陽巷。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幾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盪,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只覺身臥在床,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沖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扎著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麼會事?」令狐沖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令狐沖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問道:「那是甚麼?」令狐沖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岳夫人道:「那麼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

    岳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沖道:「我怎麼到了這裡?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岳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沖「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只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沖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這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哪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麼?」令狐沖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岳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沖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甚麼?」令狐沖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岳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歎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

    令狐沖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沖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岳夫人怫然不悅,道:「為甚麼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岳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沖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厲聲道:「岳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沖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沖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

    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岳夫人歎了口氣,道:「沖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說的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干係,又豈僅是「結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令狐沖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崑崙派弟子。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裡,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令狐沖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岳不群長歎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裡,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說到這裡,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岳不群問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沖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沖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令狐沖只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麼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令狐沖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沖,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沖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沖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便是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沖道:「正是。」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裡說話,要你插甚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沖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盡速避禍。」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規,不知用甚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裡。眼下嵩山派的鐘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麼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麼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令狐沖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甚麼,我便由得她幹甚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沖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沖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只見師父臉上紫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去,只待師父揮掌打落。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岳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沖身前。

    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岳夫人急叫:「沖兒,快走!快走!」令狐沖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裡,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沖心道:「原來師父擔心應付不了鍾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令狐沖走得極快,立時已衝入了大廳。

    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鍾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令狐衝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裡幹甚麼來了?」此刻令狐沖身上穿著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不相同。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跡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甚麼東西?」令狐沖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麼好話,怒道:「快去請岳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沖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麼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傢伙,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跟著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一個叫爛鐵劍鍾鎮,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岳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鍾鎮更是了得。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鍾鎮等三人的來歷。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衝刺出。鍾鎮舉手攔住,向令狐沖問道:「尊駕是誰?」

    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吞併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鍾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沖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沖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併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鍾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恆山派那批女弟子。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面目。

    鍾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令狐沖心想:「恆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裡便欲溜走。

    鍾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令狐沖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岳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裡,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兇險已極。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鍾鎮。聽得令狐沖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哪裡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沖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鍾鎮眼見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噹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餘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鍾鎮手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令狐沖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衝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沖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闋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令狐沖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裡,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歎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糊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衝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沖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令狐沖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噹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洩,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鍾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沖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沖身旁儀琳的胸口。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沖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鍾鎮雙目盯住在令狐沖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狐沖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鍾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沖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鍾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鍾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逕自走了。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令狐沖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噹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麼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己卻只知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沖的花言巧語所感,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淒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走到儀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儀和接過,拔開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聽得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甚麼?」「甚麼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卷遞給儀清。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甚麼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心想:「師父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麼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麼?」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甚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恆山派見岳不群推三阻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夥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恆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麼樣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麼?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甚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見死不救、臨難苟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長。總算恆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後躍,拍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矮身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令狐沖憤極,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於嫂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岳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裡。」於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份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沖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於嫂。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餘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於嫂忙道:「這是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麼妥不妥。」儀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令狐沖叫道:「盡數拉了來!」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恆山派弟子淒淒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沖這麼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幹甚麼?」「開甚麼玩笑?」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乾淨,只剩下些銅錢。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於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於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於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到甚麼錢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裡歇歇。」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令狐沖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於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於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令狐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麼多?」令狐沖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裡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分給了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請富家大舉佈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令狐沖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小師妹,你說不對麼?」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麼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麼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你許了個甚麼願?」

    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於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麼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沖,令狐衝!」令狐沖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裡!」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甚麼?」令狐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沖有氣沒力的道:「甚麼?」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麼?」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岳靈珊道:「要甚麼?要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岳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一個叫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是誰殺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麼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沖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令狐沖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道:「甚麼?」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不會交還麼?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沖心道:「此言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恆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裡有甚麼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恆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儘管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歎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法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沖奇道:「正是!」岳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衝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沖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岳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甚麼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甚麼……為甚麼要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裡,不禁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麼忍心殺害小林子?」令狐沖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裡,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麼說?」岳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

    令狐沖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桕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岳靈珊見到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麼?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我面前顯威風麼?」令狐沖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麼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你的惡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

    令狐沖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是你親手幹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麼?」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派痛下毒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恆山派的事,只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援。」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恆山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怎麼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麼?」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幾個出家人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岳靈珊勒馬退開幾步,說道:「令狐沖,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麼?」岳靈珊怒道:「你若不卑鄙無恥,天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你為甚麼這樣凶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麼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於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沖歎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

    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麼?我才不上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說到這裡,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沖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的金創藥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沖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我們也須向岳師伯分說分說。」

    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哪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閒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麼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於嫂她們化緣回來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於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儀和道:「這當兒去龍泉要緊。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麼來頭,卻跟我們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麼不三不四的尼姑,甚麼也不怕醜。」令狐沖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沖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哪裡?」儀和:「我先問她。為甚麼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麼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裡放乾淨些。』她馬鞭一揚,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啦。」

    於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後來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麼重。」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無禮,咱們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岳姑娘確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令狐沖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沖對這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上幾句也沒甚麼,偏生黑暗之中,甚麼也瞧不清楚。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賠甚麼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難過,不願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幾千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令狐沖道:「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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