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灌藥 文 / 金庸
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湧。過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說道:「就是這艘船,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後,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甚麼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個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續續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尋思:「我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結下了樑子?那個甚麼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了。此人外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會,毫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後,被毒者卻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嚙,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湖上將『百藥門』與雲南『五仙教』並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托啊?」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甚麼《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卻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只聽林平之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幾次,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甚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歎道:「倘若我家真有甚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怎麼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麼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裡做功夫,嘴上卻一句不提。」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你們甚麼狗屁劍譜?你們背後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得。」他這幾句話聲聞十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處撲去。
林岳二人上岸時並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個,已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側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頭,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受傷。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後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岳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一條路。岳夫人大急,連叫:「怎麼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於……不至於加害珊兒。咱們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穢沖兒,不知是甚麼緣故。」岳不群道:「還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衝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勞德諾等幾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說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上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岡上,還你的臭女兒。」岳不群將布片交給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岳夫人急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岳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他頭皮。」問船家道:「這裡去五霸岡,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鍾馗爺爺捉鬼來啦。」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叫,其餘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眾人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衝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餘丈,想到兄弟桃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麼「鍾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鑽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日後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於敵手。
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休。桃實仙身子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閒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裡,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麼決不和他善罷甘休甚麼的,那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啦。」他手中抱著人,嘴裡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條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裡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凶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裡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牆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甚麼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裡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麼相干?」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後來大哥、二哥、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桃枝仙道:「那有甚麼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乾乾淨淨。」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裡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淨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令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息,繞到圍牆之後,見牆外有株大棗樹,於是輕輕躍上棗樹,向牆內望去,見裡面是間小小瓦屋,和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牆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麼人?」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麼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裡,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麼靈妙,我服了之後,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道:「那麼咱們過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媽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續命八丸』,老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命八丸』毫無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沖歎道:「你要殺我,儘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抗禦之能。」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麼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錢,他當然並非為了你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問道:「為甚麼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秋。我們兩人居於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麼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許真的跟他沒甚麼相干。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麼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複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製成了這『續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幹麼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麼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老頭子身在開封,豈有不知?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於是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採藥製煉的法子?」令狐沖愈聽愈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全家?」
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鄰,大家武林一脈,怎不明白他的心意?於是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哪裡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他取出幾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幹甚麼?」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覺得怎樣?」令狐沖心下大奇:「甚麼?老頭子的女兒芳名「不死」,豈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師父是同輩。」越想越覺好笑。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頭髮散在布被之上,頭髮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你煉製的『續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並不怎麼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珠不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老頭子微笑道:「他麼?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是個蠢才,不會痛的。」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淒然一笑,並不說話。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麼可怕的?」老頭子側目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慼,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讚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從來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的話,真想就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衝口中,說道:「甚麼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罷?」老頭子頓足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甚麼該死?」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說著連連叩頭。令狐衝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該死!糊塗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裡幹甚麼?」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裡,又幹甚麼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隻南瓜,這幾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糊里糊塗,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令狐衝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麼?」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甚麼,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糊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麼你反有功勞了。」老頭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於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老頭子道:「從哪裡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裡了。」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衝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麼?是不戒大師麼?是田伯光麼?是綠竹翁麼?可是似乎都不像。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洩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幹這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老頭子端過兩隻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說道:「公子請綁。」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哪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裡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妥當,如叫她為「老不死姑娘」,更有點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聲,並不回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淡黃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甚麼分別?」取過一隻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湧,流入碗中。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上,使得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注滿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突然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的病。」那姑娘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後,只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喝乾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漸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裡進入這姑娘腹內的,只怕還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那姑娘。那姑娘皺起了眉頭,求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姑娘勉強喝了幾口,喘了一會氣,說道:「你……你為甚麼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實仙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出力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衝將老祖二人縛住後,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爭了一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中說話,只隱隱約約的傳了一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幹甚麼,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那姑娘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幹甚麼?」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他說『你不聽話』,令狐衝要那姑娘聽甚麼話?」桃枝仙道:「那還有甚麼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甚麼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蔔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啊喲!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甚麼『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桃實仙道:「為甚麼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麼?」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幹麼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幹麼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麼閒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麼見死不救?她女兒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老姑娘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疑。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兒,那還罷了,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麼?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傢伙。」祖千秋哈哈大笑,說道:「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你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麼?」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身在牆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最初一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便想衝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詭秘怪異,不知有甚麼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是,當下運功繼續傾聽。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後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姑娘多半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醜女,則失身之後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麼多血,求求你……」突然牆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
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麼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那漢子聽她叫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衝去。老頭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一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甚麼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實仙問道:「哪個死?哪個活?」桃枝仙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道名字叫甚麼,便真的是甚麼?如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甚麼用?」兩兄弟爭辯聲中,猛聽得房中砰的一聲,甚麼東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衝倒在地下,一隻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後,望望令狐沖,望望老姑娘,滿腹都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
老頭子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老頭子急衝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是額頭在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桃枝仙道:「甚麼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但他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糊塗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驚魂略定,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你怎地當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實在是糟蹋了……但願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說到這裡,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全身一震,喀喇一聲響,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麼東西。令狐沖的內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那漢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嗎?」岳不群大吃一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參詳參詳。」岳不群咳嗽一聲,縱身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餘空地,落在滴水簷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怎麼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挺高明的主意,咱們大夥兒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幾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臉向裡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以少些內力緩緩輸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老頭子等三人見岳不群毫不費力的便將令狐沖救轉,都大為佩服。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愧不敢當,這就告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岳不群心中一凜:「夜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雖然名計無施,其實卻是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計無施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岡見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女兒被擄,甚是關心,說道:「在下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這裡武林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周。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哪一位朋友召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麼?」計無施微笑道:「是麼?這個可不大清楚了。」岳不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份,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狐沖扶起,伸手欲抱。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裡,成甚麼樣子?」老頭子沉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倘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沖知他心意,道:「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後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內了。」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衝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他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甚麼?」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的活結。這漁網乃人發、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幹甚麼?」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說道:「公子爺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甚麼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狐沖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甚麼?」桃枝仙道:「幹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懷中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不及閃避,只得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辟拍、玎玎、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懷中所藏的二十餘隻珍貴酒杯,在這麼一撞之下多數粉碎,金盃、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麼一說,當即止步,乾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幾個朋友聽了,令狐沖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當即停步。老頭子回頭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甚麼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麼名字?難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後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裡來說了一會子話呢。」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麼個大觔斗,可是怕眾弟子驚恐,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沖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端端的坐在轎中,只見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大個子是誰?」岳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們手裡,有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麼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珊只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麼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凶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裡,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個子嗎?我……我……」這時林平之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尚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盤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嚼,吃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隻人手。」岳靈珊驚叫一聲,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巨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麼『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你咬了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後還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倘若沒吃,先前為甚麼不說,到這時候才拚命抵賴?」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麼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甚麼?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實仙道:「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好容易便將你十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卻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裡,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你一生干係極大,倘若錯過了機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甚麼功夫,有這麼要緊?」桃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裡,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