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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滅門 文 / 金庸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桿,桿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衝出五騎馬來,沿著馬道衝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衝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裡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只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裡再找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裡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甚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只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裡,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內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北方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裡去啦?怎麼?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裡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那青衣少女低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只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繫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衝。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鏢頭的後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裡麼?」那姓余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裡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那姓余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裡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衝向右側,還腳踢出。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桿獵叉,指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常和鏢局裡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鬥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裡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這次只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到,只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漢子的小腹。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鬆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余漢子。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搶將過去。那姓余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史鏢頭低聲道:「抄傢伙!」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鬥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裡,這裡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並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身抬入店中。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係。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夥兒先將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鬆平常。這兩隻川耗子,鬼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採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鏢頭招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為甚麼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只道:「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沒聽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桿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几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

    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裡的事才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佔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川西」和「余觀主」那幾個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創的。那有甚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風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余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說到這裡,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普天下哪裡沒粗人?這些人嘴裡自然就不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裡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裡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裡,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裡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裡,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裡,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並駕齊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裡,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麼?」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裡,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衝撞了甚麼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週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係。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觔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係。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裡裡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晃火折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將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倒在地。旗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等下三濫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裡,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兩根旗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桿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裡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裡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伕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林震南問道:「夜裡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伕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搖晃了幾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裡,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份。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裡。」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臥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歎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哪裡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比咱倆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甚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裡,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干,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伕、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歎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只是歎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儘管衝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裡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裡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捲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林震南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裡都亂了起來。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讚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嚥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餚,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去了。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是一片松林,並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裡,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著雙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觔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餘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卻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于,叫於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麼?」於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折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面話,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甚麼?」

    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凶,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舉劍擋格,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麼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志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長歎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父罷。」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裡,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你嘴裡。」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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