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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餘碧血葬香魂 文 / 金庸

    乾隆自陳家洛帶了香香公主去後,心中怔怔不寧,漸漸天色大明,又眼見太陽從東方升到頭頂,太監開上御膳來,雖是山珍海味,卻食不下嚥。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幾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從宮牆上升起,還是沒一個侍衛回報。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只得盡往好處去想,向著壁上的「漢宮春曉圖」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這妮子既然喜歡他,定也喜歡漢裝。待會他們回宮,他定已勸服她從我。我何不穿上漢裝,叫她驚喜一番?」於是命太監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宮之中,哪裡來的明人衣冠?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奔到戲班子裡去拿了一套戲服來,服侍他穿了。乾隆大喜,對鏡一照,自覺十分風流瀟灑,忽見鬢旁有幾莖白髮,急令小太監拿小鉗子來鉗去。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發,忽聽背後輕輕的腳步之聲,一名太監低聲喝道:「皇太后慈駕到!」乾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鏡中果然現出太后,只見她鐵青了臉,滿是怒容。乾隆疾忙轉身道:「太后還不安息麼?」扶著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揮揮手,眾太監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陣,太后沉聲說道:「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沒上朝,也沒吃飯。我瞧你來啦!」乾隆道:「兒子現下好了。只是吃了油膩有點兒不爽快,沒甚麼,不敢驚動太后。」太后哼了一聲,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還是漢人的油膩呀?」乾隆一驚,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們的滿洲菜呀,嗯,你做滿洲人做厭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問:「那個回子女人在哪裡?」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兒子叫人帶出去訓導去了。」太后道:「她隨身帶劍,死也不肯從你。叫人訓導,有甚麼用?是要誰去開導她?」乾隆見她愈問愈緊,只得道:「是個老年的侍衛頭兒,姓白的。」太后抬起了頭,好半天不作聲,冷笑了幾下,陰森森的道:「你現今四十多歲啦,還要娘做甚麼?」乾隆大驚,忙道:「太后請勿動怒,兒子有過,請太后教導。」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撒甚麼謊就撒甚麼謊。」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多,這事多半已瞞她不過,低聲說道:「開導那女子的,還有一個是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這人才學很好……」太后厲聲道:「是海寧陳家的是不是?」乾隆低下了頭,哪裡還敢做聲。太后道:「怪不得你穿起漢人衣衫來啦!幹麼你還不殺我?」說這句話時,已然聲色俱厲。乾隆大吃一驚,雙膝跪下,連連磕頭,說道:「兒子若有不孝之心,天誅地滅!」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樓去。乾隆忙隨後跟去,走得幾步,想起自己身上穿著明人衣冠,給人見了可不成體統,匆匆忙忙的換過了,一問太監,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於是加快腳步進殿,說道:「太后息怒,兒子有不是的地方,請太后教誨。」太后冷冷的問道:「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幹甚麼?在海寧又幹了些甚麼事?」乾隆垂頭不語。太后厲聲喝道:「你真要恢復漢家衣冠麼?要把我們滿洲人滅盡殺絕麼?」乾隆顫聲道:「太后別聽小人胡言,兒子哪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陳的你待怎樣處置?」乾隆道:「他黨羽眾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兒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個良機,把他們一網打盡,以免斬草不除根,終成後患。」太后聽了容色稍霽,問道:「這話可真?」

    乾隆聽得太后此言,知已洩機,更無抉擇餘地,心一狠,決意一鼓誅滅紅花會群雄,答道:「三日之內,就要叫那姓陳的身首異處。」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好,這才不壞了祖宗的遺訓。」頓了一頓,道:「嘿,你跟我來。」站起身來,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過去。太后走近殿門,太監一聲吆喝,殿門大開。只見殿中燈燭輝煌,執事太監排成兩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駕,太后與乾隆走到殿上兩張椅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時,見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貴族,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親王弘晝。此外是莊親王允祿、履親王允□、怡親王弘曉、果親王弘瞻、裕親王廣祿、顯親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室的近親。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這番佈置主何吉凶。

    太后緩緩說道:「先帝崩駕之時,遺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統,只是這些時候來邊疆連年用兵,先帝的遺命一直沒能遵辦。眼下賴祖宗福蔭,今上聖明,回疆已然削平,從今日起,八旗旗兵歸你們八人分帶,務須用心辦事,以報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頭謝恩。

    乾隆心想:「原來她還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權。」太后道:「請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這次大大落了下風,反正已不想舉事,暫時分散兵權也是無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對付之策。」於是把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八旗旗兵分派給了八王統領。八名王公暗暗納罕,均想:按照本朝開國遺規,正黃、鑲黃、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將,稱為上三旗,餘下五旗稱為下五旗。每一旗由滿洲都統統率。此時太后分給八王統領,卻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規矩了,擺明是削弱皇帝權力之意,眼見太后懿旨嚴峻,不敢推辭,當下磕頭謝恩,有的心想:「明日還是上折歸還兵權為是,免惹殺身之禍。」

    太后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盤中鋪著一塊黃綾,上放鐵盒。太后拿起鐵盒,揭開盒蓋,拿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來。乾隆側頭看去,見卷軸外是雍王親筆所書「遺詔」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乾隆登時臉色大變,心想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後機密洩漏,如自己敢於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滿興漢,遺詔中必定命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他隨即鎮定,說道:「先帝深遠謀慮,明見百世。兒子只要及得上先帝萬一,太后就不必再為兒子操心了。」太后把遺詔交給和親王,道:「你把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宮綏成殿,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頓了一頓,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離開一步。」和親王領了慈旨,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本是雍正未登位時的貝勒府。雍正死後,乾隆追念父皇,將之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太后佈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個呵欠,歎道:「這萬世的基業,可要好好看著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送娘娘回宮,娘娘在寶月樓候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門口,回頭問道:「路上有甚麼事嗎?」白振道:「奴才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甚麼事。」乾隆到了寶月樓上,果見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長城好玩麼?」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後再來問你。」走到鄰室,命召福康安進宮。

    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雍和宮各殿埋伏,密囑了好一陣子,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安排已定,說道:「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羽齊來領宴。」白振聽了這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廝殺了,磕了頭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著!」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和宮大喇嘛呼音克!」待呼音克進來磕見,乾隆問道:「你來京裡有幾年了?」呼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幹麼沒第三個?」呼音克道:「回皇上,這是向來的規矩,自從國師……」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音克喜從天降,連連磕頭,說道:「聖皇降恩,臣粉身難報。」乾隆道:「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親信喇嘛,預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向白振一指,又道:「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遺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麼?」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顫聲道:「臣……臣……臣遵旨辦理。」乾隆道:「這事只要洩漏半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隔了一會,溫言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裡面。事成之後,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驚又喜,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乾隆佈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鵰,把紅花會和太后的勢力一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十分舒暢,見案頭放著一張琴,走過去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彈不數句,鏗鏗鏘鏘,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彈到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弦忽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得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出了短劍。乾隆眉頭一皺,遠離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是叫你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你。」乾隆道:「你不聽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乾隆又喜又妒,道:「那麼你為甚麼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來你要如此挾制於我。」一時之間,憤怒、妒忌、色慾、惱恨,百感交集,強笑道:「我現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多人,你……你是惡極了。」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洩漏了出來,靈機一動,說道:「不錯,我是要殺人。你那陳公子剛才已給我抓住了。你從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香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乾隆鐵青了臉道:「他甚麼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幹得多。」乾隆道:「能幹?哼,就算今天還沒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罷,惡皇帝也罷,你總是永遠見不著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應他做好皇帝的,怎麼又反悔?」乾隆厲聲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管得了我?」他剛才受太后挾制,滿腔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來。霎時之間,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來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何必回來?」一時悔恨達於極點,險些暈倒。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暴,說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難為他,還會給他大官做,教他一世榮華富貴。」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她本來還只見到皇帝的凶狠,這時才知道惡人還能這麼奸險,心想:「皇帝這麼壞,定要想法子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好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可是怎麼去通知他呢?」乾隆見她皺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絕世美艷之中,重增華瞻,不覺瞧得呆了。香香公主想道:「宮裡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事情緊急,只有這麼辦。」說道:「那麼你答應不害他?」乾隆大喜,隨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分誠意,心中恨極,一個純樸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也已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於是不動聲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向真神祈禱之後,才能從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又道:「宮裡也有清真禮拜堂,我特地給你起的。再過得幾天,等一切佈置就緒,以後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寫了一封信給陳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請他即速設法相救,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住,白紙上用回文寫道:「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她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禮拜堂中只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誰都會設法送到。她寫了信後,心神一寬,想到皇帝背盟為惡,反使自己與情郎有重聚的機會,陳家洛無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宮,自非難事,想到此處,心頭登覺甜蜜無比,整日勞頓之後,靠在床上便睡著了。

    朦朧間聽得宮中鐘聲響動,睜開眼來,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別人近身,只是在旁邊瞧著,見她神采煥發,都代她歡喜。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走下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眾侍衛前後擁衛,將她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俯首走進教堂,只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並排而行。她抬起頭來,見是兩個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手裡的書信遞過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遲疑,緩緩縮回了手。那人雖是回人裝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樣,又向左邊那人一望,也似有異。她低聲問道:「你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回語,那兩人果然不懂,都隨意點了點頭。她一陣失望,轉過身來,只見身後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的皇宮侍衛,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長走近,說道:「這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那教長一愕,香香公主將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從教長手中將信奪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長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眾人愕然相顧,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教長怒道:「你們幹甚麼?」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別多管閒事!我們是宮裡當差的。」那教長一嚇,不敢多言,便領著眾人俯伏禮拜。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淚如泉湧,心中悲苦已極,這時只剩下一個念頭:「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讓他知道提防。」「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我在這裡死了,消息就會傳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們不要自殺。阿拉確是憐憫你們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我要把誰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她並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後可以升上樂園,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可蘭經》上這樣說:「他們在樂園裡將享有純潔的配偶,他們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全身冷得厲害,但聽眾人喃喃誦經,教長正在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恆和喜悅,講著墮入火窟的靈魂是多麼悲慘。對於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道:「至神至聖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於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在身子下面的磚塊上劃了「不可相信皇帝」幾個字,輕輕叫了兩聲:「大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正與眾人談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忽報白振來拜,陳家洛單獨接見。白振傳達皇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宴,皇上親自與會,因怕太后和滿洲親貴疑慮,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陳家洛領旨謝恩,心想喀絲麗定是勉為其難,從了皇帝,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倍熱心起來,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別白振後與群雄說了。眾人聽得皇帝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很興奮。無塵、陸菲青、趙半山、文泰來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來不大相信,這時見大事進行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是總舵主的親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陳家洛為了興復大業,割捨對香香公主之情,都為他難過。

    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冷了大家的豪興,當下強打精神,和群雄縱論世事,後來談到了武藝。無塵說道:「總舵主,你這次在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露幾手給大家瞧瞧怎樣?」陳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證請教,只怕有許多精微之處沒悟出來。」向余魚同道:「十四弟,請你吹笛。」余魚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把金笛取了出來。駱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一路上余魚同對她細加呵護,由憐生愛,由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癡念,終於有美滿收場,自是芳心大慰。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沅芷說很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師父不肯傳她點穴功夫。余魚同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穴道認不准,怎麼教?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麼我倒錯怪師父了。」余魚同笑道:「要我傳你點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呸,你想麼?」從那日起,余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來練習,因此這些日子來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邊。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圍觀參詳。無塵笑道:「總舵主,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用劍給你過過招怎樣?」說著仗劍下場。陳家洛道:「好,來吧!」揮拳向他肩頭拍去。無塵一劍斜刺,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徑攻對方腰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攻他後心。無塵更不回頭,倒轉劍尖,向後便刺,部位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子一側,翻掌拿他手腕。無塵明知這一劍刺不中,但沒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腳下一點,向前竄出三步,手腕一抖,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證武功,卻也絲毫不讓,單劍斜走,雙掌齊飛,打得緊湊異常。正鬥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聲。群雄也不在意,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切異常,令人聞之墮淚。心硯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從外面回來,臉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家洛身邊,顫聲叫道:「少爺!」

    無塵收劍躍開。陳家洛回頭問道:「甚麼?」心硯道:「香……香……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齊都變色。陳家洛只覺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無塵忙擲劍在地,伸手拉住他臂膀。駱冰忙問:「怎麼死的?」心硯道:「我問一個回人大哥,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裡祈禱之時,香香公主用劍自殺。」駱冰又問:「那些回人唱些甚麼?」心硯道:「他們說:皇太后不許她遺體入官,交給了清真寺。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回來時大家唱歌哀悼。」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駱冰一陣心酸,流下淚來。陳家洛卻一語不發。眾人防他心傷過甚,正想勸慰,陳家洛忽道:「道長,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咱們再來。」緩步走到場子中心,眾人不禁愕然。無塵心想:「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也是好的。」於是拾起劍來,兩人又鬥。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對剛才這訊息並不動心,互相悄悄議論。李沅芷低聲在余魚同耳邊道:「男人家多沒良心,為了國家大事,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余魚同吹著笛子,心想:「總舵主好忍得下,倘若是我,只怕當場就要瘋了。」

    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心神不能鎮懾,不敢再使險招。兩人本來棋逢敵手,功力悉匹,無塵一有顧忌,兩招稍緩,立處下風。只見劍光掌影中,無塵不住後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劍微遲,陳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兩人肌膚一碰,同時跳開。無塵叫道:「好,好,妙極!」陳家洛笑道:「道長有意相讓。」笑聲未畢,忽然一張口,噴出兩口鮮血。群雄盡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陳家洛淒然一笑,道:「不要緊!」靠在心硯肩上,進內堂去了。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正有許多大事要幹,如何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卻不由得傷痛欲絕。又想:「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他,怎麼忽又自殺,難道是思前想後,終究割捨不下對我的恩情?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無變故,決不至於今日自殺,內中必定別有隱情。」思索了一回,疑慮莫決,於是取出從回部帶來的回人衣服,穿著起來,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見香香公主時所穿,再用淡墨將臉頰塗得黝黑,對心硯道:「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心硯待要阻攔,知道無用,但總是不放心,悄悄跟隨在後。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聲喧闐,車馬雜沓,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逕行入內,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著我。我答應你皈依伊斯蘭教,決不讓你等一場空。」抬起頭來,忽見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得有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劃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紅之色。陳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突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俯身聞時,果有鮮血氣息,不禁大慟,淚如泉湧,伏在地下嚎哭起來。

    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吃了一驚,立即縱身躍起,左掌微揚待敵,一看之下又驚又喜,跟著卻又流下淚來。那人穿著回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要設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族回人,驚聞妹子已死,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見一個回人伏地大哭,叫著喀絲麗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正要互談別來情由,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並肩伏地。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喝道:「起來!」兩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噹聲響,兩名侍衛將劃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拿出禮拜寺,上馬而去。霍青桐問道:「那是甚麼?」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一步,喀絲麗犧牲了性命,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問道:「甚麼警示?」陳家洛道:「這裡耳目眾多,我們還是伏在地下,再對你說。」於是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聲把情由擇要說了。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糊塗,竟會去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麼?做了皇帝,還有甚麼手足之情?」陳家洛哽咽道:「是我害了喀絲麗!我……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於是柔聲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過了一會,問道:「今晚雍和宮之宴,還去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殺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桐道:「對,也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霍青桐道:「那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隊衛士捨命惡鬥,把我救到了師父那裡。」陳家洛歎道:「喀絲麗曾對我說,我們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你。」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兩人走出禮拜堂,心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十分歡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記著你,你好呀!」霍青桐這半年來慘遭巨變,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哪裡還放在心上,柔聲說道:「你也好,你長高啦!」心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陳家洛含著眼淚,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說的還有錯麼?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才捨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我們二老沒兒沒女,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乾女兒,哪知……」陳正德歎道:「這女孩子雖然不會武功,卻大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無不傷感。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赴宴,長兵器帶不進去,各人預備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決不可有絲毫沾唇。」群雄應了。陳家洛道:「今晚不殺皇帝,解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籌劃退路。」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夥兒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捨,但皇帝奸惡凶險,人人恨之切齒,都決意撲殺此獠,遠走異域,卻也顧不得了。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守軍,接應大伙出城西去,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預備馬匹,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立即隱伏,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誅殺元兇首惡,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陳正德道:「哪還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他既存心害咱們,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當然完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無塵道:「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同。趙半山從暗器囊裡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不覺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裡,有解藥可治。」趙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他解得了一種,解不了第二種。」陸菲青對駱冰道:「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吧。」駱冰點頭道:「咱們幾十枚暗器齊發,不管他多少侍衛,總能打中他幾枚。」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裡浸熬暗器,想起皇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怒火中燒,拔出短劍,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到申時三刻,眾人收拾定當,飽餐酒肉,齊等赴宴。過不多時,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群雄各穿錦袍,騎馬前赴雍和宮。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心下暗暗歎息。到宮門外下馬,白振引著眾人入宮。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筵,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顯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陸菲青、趙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餚陸續上席,眾人靜候皇帝到來。過了一會,腳步聲響,殿外走進兩名太監,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太監後面跟著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原來是前任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時已調到京裡來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魚同的手,險些叫出聲來。遲玄叫道:「聖旨到!」李可秀、白振等當即跪倒。陳家洛等也只得跟著跪下。遲玄展開敕書,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國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奮勵以圖功。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宜錫榮命,愛賜陳家洛進士及第,餘人著禮部兵部另議,優加錄用。賜宴雍和宮。直隸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欽此。」跟著喝道:「謝恩!」群雄聽了心中一涼,原來皇帝奸滑,竟是不來的了。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真是異數。」陳家洛謙遜了幾句。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李沅芷叫了一聲:「爹!」李可秀一驚,回頭見是失蹤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真是喜從天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濕潤,顫聲道:「沅兒,沅兒,你好麼?」李沅芷道:「爹……」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李可秀道:「來,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魚同知他是愛護女兒,防她受到損傷。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就坐。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對陳家洛道:「哥兒,將來你做了大官,可別忘了咱倆啊!」陳家洛道:「決不敢忘了兩位公公。」遲玄手一招,叫道:「來呀!」兩名小太監托了一隻盤子過來,盤中盛著一把酒壺和幾隻酒杯。遲玄提起酒壺,在兩隻杯中斟滿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說道:「我敬你一杯!」放下空杯,雙手捧著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群雄注目凝視,均想:「皇帝沒來,咱們如先動手,打草驚蛇,再要殺他就不容易。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裡斟出,但安知他們不從中使了手腳,瞧總舵主喝是不喝?」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存心尋隙,破綻就易發覺,果見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斟第二杯酒時,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捺住了右邊小孔。陳家洛心中瞭然,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捺住左邊小孔時,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我,怕我防備,先賜我一個進士,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他拱手道謝,舉杯作勢要飲。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喜上眉梢。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提起酒壺另斟一杯,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杯底一翻,一口乾了,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面,說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關,不覺變色。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說道:「我回敬遲公公一杯!」

    遲玄飛起右足,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聲道:「拿下了!」大殿前後左右,登時湧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御前侍衛和御林軍來。陳家洛笑道:「兩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何必動怒?」武銘夫喝道:「奉聖旨:紅花會叛逆作亂,圖謀不軌,立即拿問,拒捕者格殺勿論。」陳家洛手一揮,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後,各伸右掌,拿住了兩人的項頸,兩人待要抵敵,已然週身麻木,動彈不得。陳家洛又斟一杯毒酒,笑道:「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駱冰和章進各拿一杯,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眾侍衛與御林軍見遲武被擒,只是吶喊,不敢十分逼近。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無塵身上只藏一柄短劍,使用不便,縱入侍衛人群之中,夾手奪了一柄劍來,連殺三人,當先直入後殿,群雄跟著衝入。

    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叫道:「在我身邊!」他一面和白振兩人分別傳令,督率侍衛們攔截,一面拉著女兒,防她混亂中受傷。余魚同見狀,長歎一聲,心想:「我與她爹爹勢成水火,她終究非我之偶!」一陣難受,揮笛衝入。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李可秀拉不住,當即被她掙脫。李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兒去了!」反身躍起,縱入人叢。李可秀大出意外,急叫:「沅芷,沅芷,回來!」她早已衝入後殿,只見余魚同揮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戰,形同拚命。李沅芷叫道:「師哥,我來了!」余魚同一聽,心頭一喜,精神倍長,刷刷數笛一輪急攻,李沅芷仗劍上前助戰,將眾侍衛殺退。兩人攜手跟著駱冰,向前直衝。

    這時火光燭天,人聲嘈雜,陳家洛等已衝到綏成殿外,一看之下,甚是驚異。只見數十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惡戰,眼見眾喇嘛抵敵不住,白振卻督率了侍衛相助喇嘛,把眾清兵趕入火勢正旺的殿中。陳家洛怎知乾隆與太后之間勾心鬥角的事,心想這事古怪之極,但良機莫失,忙傳令命群雄越牆出宮。李可秀與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將紅花會會眾與綏成殿中的旗兵一網打盡,但二人一個念著女兒,一個想起陳家洛的救命之恩,都對紅花會放寬了一步,只是協力對付守殿的旗兵。過不多時,旗兵全被殺光燒死。綏成殿中大火熊熊,將雍正的通詔燒成灰燼。群雄躍出宮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雍和宮外無數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數千根火把高舉,數百盞孔明燈晃來晃去,射出道道黃光。陳家洛心想:「他佈置得也真周密,惟恐毒藥毒不死我們!」轉眼之間,無塵與陳正德已殺入御林軍隊伍。四下裡箭如飛蝗,齊向群雄射來。霍青桐大叫:「大家衝啊!」群雄互相緊緊靠攏,隨著無塵與陳正德衝殺。但清兵愈殺愈多,衝出了一層,外面又圍上一層。無塵劍光霍霍,當者披靡,力殺十餘名御林軍,突出了重圍,等了一陣,見餘人並未隨出,心中憂急,又翻身殺入,只見七八名侍衛圍著章進酣鬥。章時全身血污,殺得如癡如狂。無塵叫道:「十弟莫慌,我來了!」刷刷刷三劍,三名侍衛咽喉中劍。餘人發一聲喊,退了開去,無塵道:「十弟,沒事麼?」忽然呼的一聲,章進揮棒向他砸來。無塵吃了一驚,側身讓過。章進連聲狂吼,叫道:「眾位哥哥都給你們害了,我不要活了!」狼牙棒著地橫掃。無塵叫道:「十弟,十弟,是我呀!」章進雙目瞪視,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啊,我不成了!「無塵在火光下見他胸前、肩頭、臂上都是傷口,處處流血,自己只有單臂,無法相扶,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摟住我!」蹲下身子,章進依言抱著他頭頸。無塵只覺一股股熱血從道袍裡直流進去,當下奮起神威,提劍往人多處殺去。劍鋒到處,清兵紛紛讓道,忽見前面官兵接二連三的躍在空中,顯是被人提著拋擲出來的,無塵心想:「除四弟外,別人無此功力,莫非城門有變?」仗劍衝去,果見文泰來、駱冰、余魚同、李沅芷四人正與眾侍衛惡戰。無塵叫道:「總舵主他們呢?」余魚同道:「不見啊,咱們到那邊去找!」無塵心中一寬,心想章進受傷甚重,是以胡言囈語,未必大伙都已死傷。文泰來刀砍掌劈,殺開了一條血弄堂,四人隨後趕去。無塵奔到文泰來身旁,叫道:「城門口怎樣?」文泰來道:「那邊沒事。我不放心,過來瞧瞧!」無塵道:「來得正好!」他雖然負了章進,仍是一劍便殺一人,長劍起處,清軍兵將無人能避。突然李沅芷高聲叫道:「總舵主!」只見陳家洛從火光中掠過,東竄西晃,似乎在尋人。陸菲青從西首殺出,叫道:「大伙退向宮牆!」遙見遠處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動。陸菲青道:「總舵主,你領大家退到牆邊,我去接她出來!」說著手揮長劍,往霍青桐那邊殺去。陳家洛與文泰來當先開路,又退回到牆邊。無塵叫道:「十弟,下來吧!」章進只是不動,駱冰去扶他時,只覺他身子僵硬,原來已經氣絕。駱冰伏屍大哭。文泰來正在抵敵眾侍衛,接應趙半山、常氏雙俠等過來,聽得駱冰哭聲,不由得灑了幾點英雄之淚,怒氣上衝,揮刀連斃三敵。群雄逐漸聚攏,這時陸菲青和霍青桐已會合在一起,人叢中只見那根翠羽慢慢移來,但到相隔數十步時,再也無法走近。常氏雙俠奪了兩桿長槍,衝去接了過來。霍青桐臉色蒼白,一身黃衫上點點斑斑儘是鮮血。陳家洛叫道:「咱們再衝,這次可千萬別失散了。」話聲方畢,雍和宮內颼颼數聲,連射了幾枝箭出來。原來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眾殺盡了綏成殿中的旗兵後,蜂擁而至。紅花會這一來前後受敵,處境更是險惡。正危急間,正面御林軍忽然紛紛退避,火光中數十名黃衣僧人衝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鬚飄動,金刀橫砍直斬,威不可當,正是鐵膽周仲英。群雄大喜,只聽周仲英叫道:「各位快跟我來!」文泰來抱起章進屍身,隨著眾人衝出。只見天鏡禪師率著大苦、大癲、大癡、元痛、元悲、元傷等少林僧人,正與御林軍接戰。霍青桐見眾人殺敵甚多,但不論衝向何處,敵兵必定跟著圍上,抬頭西望,果見鼓樓屋頂上站著十多人,內中四人手提紅燈分站西方,群雄殺奔西方,西方那人高舉紅燈,殺奔東方,東方便有紅燈舉起。霍青桐對陳家洛道:「打滅那幾盞紅燈便好辦了!」趙半山聽了,從地下撿起一張弓,拾了幾枝箭,弓弦響處,四燈熄滅。

    群雄喝一聲彩。清兵不見了燈號,登時亂將起來。霍青桐又道:「屋頂上諸人之中,必有主將在內,咱們擒賊先擒王!」眾人知她在回部運籌帷幄,曾殲滅兆惠四萬多名精兵,真是女中孫吳,說話必有見地。無塵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們四個去!」文泰來和常氏雙俠齊齊答應。四人有如四頭猛虎,直撲出去,御林軍哪裡攔阻得住?

    陳家洛與天鏡禪師等跟著殺出,眼見就要衝出重圍,突然喊聲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領親兵侍衛圍了上來。一陣混戰,又將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駱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傷。無塵等衝到牆邊,躍上鼓樓,早有七個人過來阻攔。這些人竟是武功極好的高手,常氏雙俠合敵三人,一時未分勝敗。無塵與文泰來都是以一對二,在屋頂攻拒進退,打得十分激烈。無塵心中焦躁、想道:「怎麼這裡竟有這許多硬爪子?」只見屋角上眾人擁衛之中,一名頭戴紅頂子的官員手執佩刀令旗,正在指揮督戰。無塵叫道:「這些鷹爪都交給我!」左一劍「心傷血污池」直刺敵人胸膛,右一劍「膽裂奈何橋」,逕斬對手雙足。這兩人或縮身,或縱躍,無塵長劍已指向纏著文泰來的兩名侍衛,「千刃刀山」斜戳左股,「萬斛油鍋」橫削右腰,招招極狠極。

    文泰來緩出手來,向那紅頂子大官直衝過去。左右衛士見他來勢兇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文泰來在火光中猛見那官員回過頭來,吃了一驚,險些失聲叫出:「總舵主!」這官員面貌幾乎與陳家洛一模一樣,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難相信竟是兩人。他陡然想起,妻子曾說到徐天宏設計取玉瓶、捉拿王維揚之事,總舵主喬扮官員,竟被眾人誤認為驍騎營統領兼九門提督福康安,那麼這人必是福康安無疑。眼下群雄身處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無法脫難,當下身形一縮,從兩柄大刀的刃鋒下鑽過,逕向福康安撲去。統率御林軍兜捕紅花會的,正是乾隆第一親信的福康安。乾隆因火燒雍和宮之事萬分機密,是以命他總領其事。但怕他遇到凶險,特選了十六名一等侍衛,專門負責護他一人。眾侍衛中又有兩人上前阻擋,餘人擁著福康安避到另一間屋子頂上。無塵數招之下,已傷了兩名侍衛,突然斜奔橫走,在眾侍衛中穿來插去,這裡一劍,那裡一腳,片刻間已連施七八下毒招。文泰來再度緩出手來,雙足使勁,躍在半空,向福康安頭頂猛撲而下。這時地下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已見到主帥處境凶險,他身旁雖有十多名高手侍衛保護,兀自攔阻不住這兩個怪傑所向無敵的狠撲,又有七八人躍上屋來相助。餘人也暫不向紅花會餘人進迫,都舉頭凝視屋頂的激鬥,突見文泰來飛撲而下,不由得齊聲驚呼。福康安不會武功,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舉起佩刀仰砍,同時兩枝長槍、兩柄大刀齊向文泰來身上刺砍。文泰來心想:這一下抓不到,他後援即到,再無機會了,雙臂一振,兩桿長槍騰在空中,一足踹在左邊一名侍衛胸前,右手一拳擊中右邊一名侍衛面門,大喝一聲,兩名剛躍上屋頂的侍衛嚇得跌了下去。福康安驚得手足都軟了,被文泰來一把當胸揪住,舉在半空。四下裡的清兵不約而同的又是大聲驚叫。這時常氏雙俠已打倒三名侍衛,雙雙躍到,往文泰來身旁一站,取出飛抓,亮光閃閃,舞成徑達兩丈的一個大圈子,清兵哪敢過來?只見福康安舉起令旗,顫聲高叫:「大家住手!各營官兵與眾侍衛各歸本隊!」

    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見本帥被擒,都是大驚失色。奉旨衛護福康安的侍衛中有三人不理會常氏雙俠飛抓厲害,奮勇衝上。無塵叫道:「五弟、六弟,放這三個鷹爪過來!」雙俠一收飛抓躍開,只道無塵要親自取他們性命,哪知無塵長劍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來吧,來吧!」三名侍衛停步遲疑,互相使個眼色,又都躍開。文泰來雙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上痛入骨髓,只得高聲叫道:「快收兵,退開!」清兵侍衛不敢再戰,紛紛歸隊。

    陳家洛叫道:「咱們都上高!」群雄奔到牆邊,一一躍上。趙半山點查人數,除章進傷重斃命外,其餘尚有八九人負傷,幸喜都不甚重。火光中又見孟健雄與徐天宏扶著周綺躍上屋頂。只見她頭髮散亂,臉如白紙。周仲英罵道:「你怎麼也來了?不保重自己身子!」周綺叫道:「我要孩子,孩子,還我孩子來!」陳家洛見她神智不清,忙亂中不及細問,用紅花會切口傳令:「咱們攻進宮去,殺了皇帝給十哥報仇!」群雄轟然叫好,駱冰把這話譯給陸菲青、天鏡禪師、天山雙鷹、霍青桐等人聽了,眾人舉刀響應。天鏡禪師道:「少林寺都教他毀了,老衲今天要大開殺戒!」陳家洛驚問:「怎麼,少林寺毀了?」天鏡禪師道:「不錯,已是燒成白地。天虹師兄護法圓寂了。」陳家洛一陣難受,愈增憤慨。眾人擁著福康安,從御林軍的刀槍劍戟中走出去,只見走了一層又是一層,圍著雍和宮的兵將何止萬人。群雄饒是大膽,也不覺心驚,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們頭子,無論如何不能突出重圍。

    待走出最後一層清兵,見心硯領著紅花會的頭目,牽了數十匹馬遠遠站著等候。各人紛紛上馬,有的一人一騎,有的一騎雙乘,縱聲高呼,一陣風般向皇宮衝去。徐天宏跑在陳家洛身旁,叫道:「總舵主,退路預備好了麼?」陳家洛道:「九哥他們在城門口接應。你們怎麼也剛巧趕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賊,那奸賊!」陳家洛道:「怎麼?」徐天宏道:「他勾結成璜、瑞大林,調兵夜襲少林寺。天虹老禪師不肯出寺,在寺中給燒死了。他們還搶了我的兒子去!」陳家洛聽見他生了個兒子,想說句「恭喜」,卻又縮住。徐天宏道:「天鏡師伯率領僧眾找這幾個奸賊報仇,直追到北京來。咱們去雙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們在雍和宮。」這時眾人已奔近禁城,御林軍與眾侍衛在後緊緊跟隨,雖不交鋒,但毫不放鬆。徐天宏轉頭對天山雙鷹道:「要是皇帝得訊躲了起來,深宮中哪裡去找,請兩位前輩先趕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勝,適才無塵與文泰來擒拿福康安大顯威風,他們夫婦卻未顯技立功。天山雙鷹齊聲應道:「好,我們就去!」徐天宏從衣袋裡摸出四枚流星火炮,交給陳正德道:「見到皇帝,能殺馬上就殺,如他護衛眾多,請老前輩放流星為號。」關明梅道:「好!」雙鷹躍過宮牆,直往內院而去,身手快捷,直和鷹隼相似。天山雙鷹在屋頂上飛奔,只見宮門重重,庭院處處,怎知皇帝躲在何處?關明梅道:「抓個太監來問。」陳正德道:「正是!」兩人一躍下地,隱身暗處,側耳靜聽,想查到聲息,過去抓人,忽聽腳步聲息,兩人直奔而來。陳正德低聲道:「這兩人有武功。」關明梅道:「不錯,跟去瞧瞧。」語聲方畢,兩個人影已從身邊急奔過去。

    雙鷹悄沒聲的跟在兩人身後,見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甚高,後面那人是個胖子,腳步卻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時時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們要搶在頭裡給皇上報訊。」雙鷹一聽大喜,他們去見皇帝,正好帶路,暗暗感激後面那胖傢伙,要不是他腳步笨重,夫婦倆在後跟躡勢必給前面那人發覺。四人穿庭過戶,來到寶月樓前。前面那人道:「你在這裡等著。」那大漢應了站住,那瘦子逕自上樓去了。

    雙鷹一打手勢,從樓旁攀援而上,直上樓頂,雙足鉤住樓簷,倒掛下來,見一排長窗,外面是一條畫廊,欄幹上新漆的氣味混著花香散發出來,窗紙中透出淡淡的燭光。兩人縱身落入畫廊,只見一個人影從窗紙上映了出來。關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附眼往裡一張,果見乾隆坐在椅上,手裡搖著折扇,跪在地上稟報的瘦子原來便是白振。只聽白振奏道:「綏成殿已經燒光了,看守的親兵沒一個逃出來。」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叩頭道:「奴才該死,紅花會的叛徒卻擒拿不到。」乾隆驚道:「怎麼?」白振道:「太后身邊的遲玄與武銘夫兩人要敬甚麼毒酒,洩漏了機關,動起手來。奴才正在管綏成殿的事,給遲武兩人放了他們出去。」乾隆嗯了一聲,低頭沉吟。

    陳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勢示意:「我斗那白振,你去刺殺皇帝。」關明梅點了點頭,兩人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然拍了兩下手掌。關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左手搖了搖,示意只怕其中有甚麼古怪,瞧一下再說,果然床後、櫃後、屏風後面悄沒聲的走出十二名侍衛來,手中各執兵刃。天山雙鷹均想:「保護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我兩人貿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無法尋找,不如等大伙到來。」只見白振低聲向一名侍衛說了幾句,那侍衛下樓,把那大漢帶了上來。那大漢一身黃衣,叩見皇帝,等抬起頭來,雙鷹大出意外,原來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辦得很好,沒露出甚麼痕跡麼?」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辦理,綏成殿連人帶物,沒留下一丁點兒。」乾隆道:「好,好,好!白振,我答應他做活佛的。你去辦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喜,叩頭謝恩。兩人走下樓來,白振道:「呼音克,你謝恩吧!」呼音克一愣,心想我早已謝過恩了,但皇帝的侍衛總管既如此說,便又向寶月樓跪下叩頭,忽覺得項頸中一陣陣冰涼,兩名侍衛的佩刀架在頸中。呼音克大驚,顫聲道:「怎……怎麼?」白振冷笑道:「皇上說讓你做活佛,現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揮,兩名侍衛雙刀齊下,跟著兩名太監拿了一條氈毯過來,裹了呼音克的屍身去了。

    忽然遠處人聲喧嘩,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蜂擁而來。白振疾奔上樓,稟道:「有叛徒作亂,請皇上退回內宮。」乾隆在杭州見過紅花會群雄的身手,知道眾侍衛實在不是敵手,也不多問,立即站起。陳正德放出一個流星,嗤的一聲,一道白光從樓頂升起,劃過黑夜長空,大聲喊道:「我們等候多時,想逃到哪兒去?」兩人知道群雄趕到還有一段時候,這時先把皇帝絆住要緊,當下破窗撲入樓中。眾侍衛不知敵人到了多少,齊吃一驚,只見樓梯口站著一個紅臉老漢、一個白髮老婦。兩名侍衛當先衝下迎敵。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四名侍衛執刀前後保護,從欄干旁跳下,逕行奔向第三層樓。關明梅手一揚,打出了三枚鐵蓮子,對手一避,她已縱身站在三四兩層之間的欄幹上,挺劍直刺乾隆左肩。白振大駭,倒縱兩步,早有兩名侍衛挺刀上前擋住。陳正德與三名侍衛交手數合,立知均是高手勁敵,當即施展輕身功夫,在樓房中四下遊走,不與眾侍衛纏鬥。白振一聲呼哨,四名侍衛從四角兜抄過來,後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時將陳正德困在中間。鬥了十餘回合,陳正德回劍擋開左邊一桿短槍、一個鏈子錘,右面一鞭掃到,拍的一聲,打中了他右臂,陳正德數十年來對敵,連油皮也未擦傷過一塊,這一下又痛又怒,當即劍交左手,一招「旋風捲黃沙」把眾人逼退數步,低頭一劍直刺,戳死了那名揮鞭傷他的侍衛。關明梅見丈夫受傷,猛衝上前接應,兩人退到第二層樓。陳正德見群雄尚未到達,只怕自己夫婦纏不住這十多名高手侍衛,被他們衝下樓去,忙乘隙搶到樓外又放了個流星,回進樓中,見妻子守到樓梯上,打數回合,退一級,扼險拒敵,當真是寸上必爭。幸面樓梯狹窄,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敵人同時進攻,但仰面拒戰,十分吃力。陳正德心想何不以攻為守?當下仗劍撲向乾隆。眾侍衛搶上抵禦,他早已退開,向攻擊關明梅的侍衛背後連刺數劍,待得有人上來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眾侍衛忙不迭的過來護駕。這般反客為主,立時爭到了機先。眾侍衛心慌意亂,被他刺傷了兩名。關明梅也搶上了四級樓梯。白振見情勢不利,對一名侍衛道:「馬兄弟,你背皇上。」這人便是在杭州曾被紅花會抓去過的馬敬俠。他蹲下身子,把皇帝負在背上。白振長嘯一聲,雙爪向陳正德抓去。兩人一交上手,陳正德就無法脫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傷,越戰越痛,單敵白振已是勉強,何況還有四五名侍衛圍攻。白振雙掌翻飛,招招不離敵人要害。陳正德全神貫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後一名侍衛突然冷劍偷襲,刺入他後心。

    那侍衛正喜得手,被陳正德奮力回肘猛撞,登時頭骨撞破而死。陳正德所受這一劍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畢命於斯,大喝一聲,神威凜凜。白振吃了一驚,倒退一步。陳正德提劍向乾隆猛力擲去。馬敬俠見長劍疾飛而至,要待退讓,卻已不及,他只怕傷了皇帝,拚著手掌重傷,舉手去格,但這劍正是陳正德臨終一擲,那是何等功力?何等義憤?馬敬俠的肉掌怎能擋格得開?波的一聲,手掌被削去半隻,長劍直刺入胸膛之中,對穿而過。

    陳正德大喜,心想這一劍也得在乾隆胸前穿個透明窟窿,自己一條命換了一個皇帝,雖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眾侍衛見長劍沒入馬敬俠胸膛,關明梅見丈夫受傷擲劍,個個大驚失色,顧不得互鬥,各自過來搶救。白振忙把乾隆抱起,問道:「皇上,怎樣?」乾隆已嚇得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微笑道:「總算我先有防備。」白振見那劍從馬敬俠身後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數層全被刺破,不覺駭然,但皇帝竟未受傷,又驚又喜,道:「皇上洪福齊天,真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他哪知乾隆變盟之後,深恐紅花會前來報復,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夜裡被俠客割去首級的慘狀,甚是寒心,因此這幾日來外衣之內總是襯了金絲軟甲,果然救了一命。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見樓梯上已無人阻攔,呼哨一聲,眾侍衛前後擁衛,直奔下樓。將出寶月樓門,乾隆忽然驚呼,掙下地來,只見樓下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陳家洛。他身後火光劍影,數十名英雄豪傑站在當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樓。眾侍衛蜂擁而上。兩名侍衛走得稍慢,被常氏雙俠截住,斗不數合,三個少林僧上前夾攻,立時擊斃。

    陳家洛等見了流星訊號,急向寶月樓奔來,但一路有侍衛相拒攔阻,邊打邊進,牽延了時刻,殺到寶月樓時,皇帝被天山雙鷹絆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搶上樓。文泰來虎吼一聲,叫道:「啊哈,原來在此!」卻是成璜和瑞大林手執兵刃,站在床前。陳家洛一上樓,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無塵仗劍站在第三層通下來的梯口,常氏雙俠守住上來的梯口,趙半山、大苦、大癲、大癡分守東南西北四面窗口。霍青桐見師父抱住師公不住垂淚,忙走過去,只見陳正德背上傷口中的血如泉湧,汩汩流出。陸菲青也搶了過來,拿出金創藥給他敷治。陳正德苦笑搖了搖頭,對關明梅道:「我對不住你……累得你幾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回部之後,和袁……袁大哥去成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陸兄弟,你幫我成就了這樁美事……」

    關明梅雙眉豎起,喝道:「這幾個月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嗎?」陸菲青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們這對冤家還吵甚麼?就算口頭上順他幾句又有何妨?」正要開言相勸,關明梅叫道:「這樣你可放了心吧!」橫劍往喉中一勒,登時氣絕。霍青桐和陸菲青雖近在身旁,但哪裡料想得到她如此剛烈,都是不及相救。陳正德放聲大哭,突然哭聲頓息。陸菲青俯身下去,只見他抱著妻子身體,兩人都死在血泊裡了。霍青桐伏在雙鷹身上,痛哭不已。

    陳家洛手執短劍,指著乾隆道:「且不說六和塔中盟言如何,我們在海寧塘上曾擊掌為誓,決不互相加害,你卻用毒酒暗算於我,今日還有甚麼話說?」說著走上兩步,短劍劍尖寒光閃閃,對準他的心口,凜然說道:「你認賊作父,殘害百姓,乃是天下仁人義士的公敵!你我兄弟之義,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飲你之血,給所有死在你手裡的人報仇。」乾隆嚇得臉無人色,全身發抖。

    天鏡禪師踏步上前,喝道:「我們在少林寺清修,與世無爭,你何以派了贓官,將佛門勝地燒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要開殺戒了。」成璜忽地竄出,舉起齊眉棍當頭猛砸下來。天鏡不閃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腳不住,向前跌來。天鏡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把他半個頭打進脖子裡去,登時斃命。天鏡右手一抖,齊眉木棍斷成三截。眾侍衛見這個老和尚如此神威,哪個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來接老禪師幾招。」天鏡哼了一聲,待要進招,陳家洛道:「師叔,待弟子來。」天鏡道:「好!」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請!」呼的一掌橫劈過來。白振舉臂欲格,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拍的一聲,打在他肩頭。白振大吃一驚:「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均力敵,怎麼不到一年,他功力陡然大進?」轉念未畢,陳家洛又是兩掌打到。白振避開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敵手,跳開一步,叫道:「且住!」

    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又何必再打?」白振知皇帝已有疑他之意,從侍衛手裡接過一柄刀來,說道:「陳總舵主,我不是你對手。」陳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只要你不再給皇帝賣命,那就去吧!」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往旁側一讓。白振淒然一笑,道:「多謝兩位美意。在下不能保護皇上,那是不忠;不能報答閣下救命之恩,那是不義;不忠不義,有何面目生於天地之間?」回刀往自己項頸中猛力砍落,一顆首級飛了起來,蓬的一聲,落在地下。

    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把短劍遞在她手裡,說道:「你爹爹媽媽、哥哥妹妹、兩位師父,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都死在此人手裡。你親手殺了他吧!」霍青桐接過短劍,向乾隆走去。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攔,文泰來斜刺裡躍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手一鬆,瑞大林胸骨脊骨齊斷,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當日他與七名侍衛捉拿文泰來,先施偷襲,令他身受重傷,此仇這時方始得報。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上來,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衛,哈哈一笑,讓在一旁監視。

    霍青桐走上數步,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趙半山回頭外望,只見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御林軍、侍衛、太監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齊來救駕。文泰來走到窗口,高聲喝道:「皇帝在這裡。誰敢上來,老子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風凜凜,聲若雷震,這一聲大喝,樓下眾人登時肅靜無聲。徐天宏和心硯將白振、瑞大林、馬敬俠、成璜等人的屍體擲將下來。眾侍衛見這些高手都死於非命,更加不敢亂功,只怕傷了皇帝。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凝視霍青桐手持寒光閃閃的短劍,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間床帳後人影一晃,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霍青桐一愣停步,見這人是個白鬚老者,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那老者右手將嬰兒舉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虛捏在嬰兒喉頭。那嬰兒又白又胖,吮著小指頭兒,十分可愛。周綺撲了出來,大叫:「還我孩子!」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那老頭叫道:「你上來吧,你要死孩子,你上來。」周綺失神落魄般呆在當地。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撫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被群雄趕來一場大鬧,他老奸巨猾,在人叢中溜了,後來會到成璜、瑞大林,知道皇帝欲得紅花會群雄而甘心,於是定下奸計,率領軍馬夜襲少林寺,燒死了天虹老方丈,還把周綺的兒子搶了來。他知這是大功一件,因此與瑞大林等趕到北京來朝見皇帝。乾隆連夜召見,想細問少林寺中是否還留下甚麼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他三人上樓之時,正逢陳家洛等殺到。方有德躲在帳後不敢露面,這時見事勢緊急,他雖不會武藝,但陰鷙果決,立即抱了嬰兒出來。僵持片刻,方有德道:「你們都退出宮去,我就還你們孩子!」霍青桐罵道:「你這魔鬼,你騙人!」她激動中說的是回語,方有德不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來救,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藝的老人,懷抱一個嬰兒,就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群雄望著陳家洛,等他示下。陳家洛望著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屍身,不覺悲憤沖心。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裡的那個孩子。這嬰兒還只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著,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頸裡方有德那只乾枯凸筋的大手。陳家洛心中一凜,回過頭來,只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光芒,陸菲青輕輕歎息,周仲英白鬚飄動,身子微顫。周綺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陳家洛心想:「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後他加意防備,只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忽聽周綺一聲呼叫,又要撲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掙扎,連無塵、文泰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傑,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趙半山手扣暗器,隨便一枚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只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週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發。霍青桐回過身來,將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死了的人已歸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後,記得咱們的大仇!」陳家洛點點頭,朗聲對方有德道:「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這孩子給我。」說著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方有德陰森森道:「哼,誰相信你?你們出宮之後,才能把孩子還你。」陳家洛大怒,喝道:「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道會騙你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過。」陳家洛道:「好,那麼你跟我們出宮。」方有德遲疑不答。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道:「你跟他們出宮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只得說道:「謝皇上恩典。」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麼?」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快跟他們出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陳家洛怒道:「依你說怎樣?」方有德道:「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隨你們出宮。」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眾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陳家洛罵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乾隆哪裡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蹌,急奔下樓去了。陳家洛喝道:「拿孩子來!」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著窗外,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方有德環顧週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說著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罵道:「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緊跟在他身後,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只見乾隆走出樓門,侍衛一擁而上。趙半山喃喃罵道:「奸賊,奸賊!」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著孩子,湧身跳出。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齊落下。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裡彎,已把孩子抱在懷裡,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雲手」,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餘人紛紛攻來。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見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裡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住手,住手!」眾侍衛退了下來。周仲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傅恆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向皇后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恆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傅恆懵懵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乾隆只是微笑不許。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鍾愛。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著急,胸中已想好了計謀,當下押著福康安,與眾人一齊下樓。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裡,喜得如癡如狂。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御林軍。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只是眾寡懸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陳家洛道:「皇帝怎麼說?」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裡,只得擺手道:「放你們走,放你們走!」陳家洛道:「福統領送我們出城。」高聲對乾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轉過身來,說道:「走吧!」眾人擁著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逕向宮外而去。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甚麼意思,都可答應。」陳家洛雙眉一揚,道:「哼,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李可秀道:「務求陳總舵示下,小將好去回稟。」陳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前更加宏大。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李可秀道:「這事易辦。」陳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徵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李可秀道:「這也不難。」陳家洛道:「第三,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李可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門衙門裡住過一時麼?」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膽答應了。」陳家洛道:「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回來。」李可秀道:「好,就是這樣。」向福康安道:「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小將盡心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福康安默然不語。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大可嚇他一跳,說道:「你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沒好處。」李可秀一驚,只得答應。陳家洛一拱手道:「李軍門,咱們別過了。你陞官發財,可別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孩子,自己保重!」伸手撫摸她頭髮,兜轉馬頭,回宮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余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福康安叫開城門。鐘樓上巨鐘鏜鏜,響徹全城,正交四更。眾人出得城來、只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眼前儘是亂墳。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你們悲悼誰啊?」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道:「香香公主!」陳家洛驚問:「香香公主葬在這裡麼?」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干的新墳,道:「就在這裡。」霍青桐流下淚來,道:「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裡。」陳家洛道:「不錯,她最愛那神峰裡面的翡翠池,常說:『我能永遠住在那裡就高興了!』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霍青桐含淚道:「正是。」那老年回人問道:「兩位是誰?」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啊,你是翠羽黃衫。」霍青桐道:「咱們把墳起開來吧。」當下與陳家洛、幾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眾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只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

    眾人驚詫不已。眾回人道:「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裡,整天沒離開過,怎麼她遺體忽然不見了?」駱冰道:「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天上。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眾人感歎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好,只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我寫幾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立在這裡。」那回人答應了。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香塚」兩個大字,略一沉吟,又寫了一首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註: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瞻,並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筆記中云:「京城元夜,婦女連□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舊俗傳為『走百病』。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云:『華燈看罷移香□。正御陌,游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別。丹樓雲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拿怯。三橋婉轉凌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游,曾望蕊珠宮闕。星橋雲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後陵墓給人發掘。乾隆死後,所葬陵墓稱為「裕陵」。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獲大批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遭損毀。後溥儀派「內務府總管大臣」寶熙、「侍郎」陳毅(非中共元帥)等去辦理善後。寶熙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云:「幸將高宗元首及后妃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陳毅所作《東陵紀事詩》有句云:「帝共后妃六,軀惟完其一,傷哉十全主,遺骸不免析」,其注云:「……確為男體,即高宗也……下頷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干高偉,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脛,其餘手指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高宗……自稱『十全老人』,乃賓天百三十年,竟嬰此奇慘……」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於下:

    巨族鹽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冕旒漢制終難復,曾向安瀾駐翠蕤。(原註:海寧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蹕園中,流連最久。乾隆中嘗議復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丹闡幾曾封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原註:福康安,孝賢皇后之胞侄,傅恆之子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餘年所僅見。滿洲語謂後族為「丹闡」。)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詩尤為常課,日必數首,皆用硃筆作草,令內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詩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筆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扈從木蘭時,讀御制『雨獵』詩,有『著制』二字,不知所出,後始悟《左傳·齊陳成子帥師救鄭》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時諭旨,有硃筆增出『埋根首進』四字,亦不解所謂,後偶閱《後漢書·馬融傳》中始得之,謂『決計進兵』也。聖學淵博如此,豈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御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乾隆從古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埋棍首進」。

    五、關於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跡,《飛狐外傳》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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