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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 文 / 金庸

    李沅芷見錢正倫等扶著童兆和出來,回歸店房,心想點穴功夫真好,這討厭的鏢師給人點中穴道後一點法子都沒有,師父明明會,可是偏不肯教,看來他還留著甚麼好功夫,怎生變個法兒求他教呢?回到房裡,托著腮幫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飯,陪著母親說閒話,李夫人嘮嘮叨叨的怪她路上盡鬧事,說不許她再穿男裝了。李沅芷笑道:「媽,你常說沒兒子,現在變了個兒子出來還不高興嗎?」李夫人拿她沒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寢,忽聽得院子中一響,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輕彈了幾下,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小子,你出來,有話問你。」李沅芷一楞,提劍開門,縱進院子,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那裡,說道:「渾小子,有膽的跟我來。」說著便翻出了牆。李沅芷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著跳出牆外,雙腳剛下地,迎面就是一劍刺來。

    李沅芷舉劍擋開,喝道:「甚麼人?」那人退了兩步,說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我問你,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幹麼你硬給鏢局子撐腰,壞我們的事?」李沅芷見那人俏生生的站著,劍尖拄地,左手戟指而問,正是白天跟她惡鬥過的那個黃衫女郎,給她這麼一問,啞口無言,自己憑空插手,確沒甚麼道理,只好強詞奪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爺就愛管鬧事。不服氣麼?我再來領教領教你的劍術……」話未說完,刷的就是一劍,霍青桐更加惱怒,舉劍相迎。

    李沅芷明知劍法上鬥不過她,心中已有了主意,邊打邊退,看準了地位,一直退到陸菲青所住店房之後,突然叫道:「師父,師父,人家要殺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哼,沒用的東西,才犯不著殺你呢!我是來教訓教訓你,沒本事就少管閒事。」說完掉頭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讓她走了,「春雲乍展」,挺劍刺她背心,霍青桐回頭施展「三分劍術」,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腳亂。她聽得身後有人,知道師父已經出來,見霍青桐長劍當胸刺來,一縱就躲到了陸菲青背後。

    陸菲青舉起白龍劍擋住霍青桐劍招。霍青桐見李沅芷來了幫手,也不打話,劍招如風,連續十餘記進手招數。交手數合,便發覺對手劍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卻絲毫討不到便宜。她劍招越快,對方越慢,再鬥數合,她攻勢已盡被抑制,完全處在下風。李沅芷全神貫注,在旁看兩人鬥劍,她存心把師父引出來,想偷學一兩招師父不肯教的精妙招數,然見師父所使「柔雲劍術」與傳給自己的全無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顯是蘊藏著極大內勁。霍青桐「三分劍術」要旨在以快打慢,以變擾敵,但陸菲青並不跟著她迅速的劍法應招變式,數合之後,主客之勢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險招,知道對方是前輩高手,心下怯了,連使「大漠孤煙」、「平沙落雁「兩招,凌厲進攻,待對方舉劍擋格,轉身欲退。哪知對方劍招連綿不斷,粘上了就休想離開,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廝拚。

    這時李沅芷看出了便宜,還劍入鞘,施展無極玄功拳加入戰團。霍青桐連陸菲青一人都已敵不過,哪禁得李沅芷又來助戰?李沅芷狡猾異常,東摸一把,西勾一腿,並不攻擊對方要害,卻是存心開玩笑,以報前日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極嚴,婦女出門多戴面紗,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爭鬥必多,因此不戴面紗,以免與人動戰時不便。她向來端嚴,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輕薄胡鬧,心頭氣急,門戶封得不緊,被陸菲青劍進中宮,點到面門。霍青桐舉劍擋開。李沅芷乘機竄到她背後,喝聲:「看拳!」一記「猛雞奪粟」,向她左肩打去。霍青桐左腕翻轉,以擒拿法化開。李沅芷乘她右手擋劍、左手架拳之際,一掌向她胸部按去,這一掌如打實了,非受重傷不可。霍青桐一驚,雙手抽不出來招架,只得向後一仰,以消減對方掌力。哪知李沅芷並不用勁,一掌觸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向後躍開。霍青桐急怒攻心,轉身挺劍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劍。她竟是存心拚命,對陸菲青的劍不架不閃,盡向李沅芷進攻。陸菲青日間見到霍青桐劍法精奇,早留了神,他原只想考較考較,決無傷她之意,見她對自己劍招竟不理會,待刺到她身邊時便凝招不發。這時霍青桐攻勢凌厲,李沅芷緩不開手拔劍。被迫得連連倒退,口中還在氣她:「我摸過了,你殺死我也沒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駝駿足」挺劍直刺,劍尖將到之際,突然圈轉,使出「天山派」劍法的獨得之秘「海市蜃樓」,虛虛實實,劍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繚亂,手足無措,眼見就要命喪劍下。

    陸菲青這時不能不管,挺劍又把霍青桐的攻勢接了過來。李沅芷緩了一口氣,筆道:「算了,別生氣啦,你嫁給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見打陸菲青不過,受了大辱又無法報仇,見陸菲青一劍刺來,竟不招架,將手中長劍向李沅芷使勁擲去,竟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陸菲青大吃一驚,長劍跟著擲出,雙劍在半空一碰,錚的一聲,同時落地,左手一掌「撥雲見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輕輕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縱身上前,說道:「姑娘休要見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兩行清淚,嗚咽著發足便奔。陸菲青追上擋住,道:「姑娘慢走,我有話說。」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樣?」陸菲青轉頭向李沅芷道:「還不向這位姐姐賠不是?」李沅芷笑嘻嘻的過來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喲,沒打中!」閃身一避,隨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頭秀髮,笑道:「你瞧我是男人還是女人?」霍青桐在月下見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驚呆了,憤羞立消,但餘怒未息,一時沉吟不語。陸菲青道:「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氣頑皮,我也管她不了。適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請別見怪。」說罷也是一揖。霍青桐側過身子,不接受他這禮,一聲不響,胸口不斷起伏。陸菲青道:「天山雙鷹是你甚麼人?」霍青桐秀眉一揚,嘴唇動了動,但忍住不說。陸菲青又道:「我跟天山雙鷹禿鷲陳兄、雪雕陳夫人全有交情。咱們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雕是我師父。我去告訴師父師公,說你長輩欺侮小輩,指使徒弟來打人家,連自己也動了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陸菲青待她走了數步,大聲叫道:「喂,你去告訴師父,說誰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將來如何算帳,停了步,問道:「那麼你是誰!」

    陸菲青捋了一下鬍鬚,笑道:「兩個都是小孩脾氣。算了,算了,這是我徒弟李沅芷,你去告訴你師父師公,我『綿裡針』……」他驟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沒知道他真姓名,「……就說武當派『綿裡針』姓陸的,恭喜他們二位收了個好徒弟。」霍青桐道:「還說好徒弟哩,給人家這樣欺侮,丟師父師公的臉。」陸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別以為敗在我手下是丟臉,能似你這般跟我拆上幾十招的人,武林中可並不多。我知天山雙鷹向來不收徒弟,可是日間見你劍法全是雙鷹嫡傳,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試你一試。適才見你使出『海市蜃樓』絕招來,才知你確是得了雙鷹的真傳。你師公還在跟你師父為喝醋而爭吵嗎?」說著哈哈一笑。原來禿鷹陳正德醋心極重,夫妻倆都已年逾花甲,卻還是疑心夫人雪雕關明梅移情別向,數十年來口角紛爭,沒一日安寧。霍青桐見他連師父師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確是前輩,可是仍不服氣,道:「你既是我師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們作對?害得我們聖經搶不回來?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說著背轉了身子,她不肯輸這口氣,不願以晚輩之禮拜見。陸菲青道:「你劍法早勝過了我徒兒。再說,比劍比不過不算丟臉,聖經搶不回來才教丟臉呢。一個人的勝負榮辱打甚麼緊?全族給人家欺侮,那才須得拚命。」

    霍青桐一驚,覺得這確是至理名言,驕氣全消,回過身來向陸菲青盈盈施禮,道:「小侄女不懂事,請老前輩指教如何奪回聖經。老前輩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說罷就要下跪,陸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糊里糊塗的壞了你們大事,早給師父罵了半天啦。姊姊你別急,我去幫你搶回來,那紅布包袱裡包的,便是你們的聖經?」霍青桐點點頭。李沅芷道:「咱們現在就去。」陸菲青道:「先探一探。」三個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陸菲青在外把風,霍青桐與李沅芷兩人翻牆進店,探查鏢師動靜。李沅芷適才見童兆和走過之時,還背著那個紅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鏢師所住房外,見房裡燈光還亮著,不敢長身探看,兩人蹲在牆邊。只聽得房內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會兒聲息停了。一名鏢師道:「張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們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寧可一輩子動彈不得,也不能讓紅花會那小子給我治。」一名鏢師道:「早知張大人會來,剛才也犯不著去給那小子賠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氣。」一個中氣充沛的聲音說道:「你們看著這對男女,明兒等老吳他們一來,咱們就動手。這幾個也真膿包,四個人鬥一個女娘們還得不了手。只是這案子他們在辦,我不便搶在頭裡。」童兆和道:「你張大人一到,那還不手到擒來?你抓到後,我在這小子頭上狠狠的踢他幾腳。」

    李沅芷慢慢長身,在窗紙上找到個破孔向裡張望,見房裡坐著五六個人,一個四十多歲、氣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們口中的張大人,見那人雙目如電,太陽穴高高凸起,心想:「聽師父說,這樣的人內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麼官場中也有如此人物?」只聽閻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給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還有麻煩。」童兆和遲遲疑疑的把包袱解下來,兀自不肯便交過去。閻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爭功,咱們玩藝兒誰強誰弱,誰也瞞不了誰。把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裡,大家都有好處。」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給閻世章拿到,他武功強,搶回來就不容易,靈機一動,在霍青桐耳邊說了幾句話,隨即除下帽子,把長髮披在面前,取出塊手帕蒙住下半截臉,在地下拾起兩塊磚頭,使勁向窗上擲去,砸破窗格,直打進房裡。房裡燈火驟滅,房門一開,竄出五六個人來。當先一人喝道:「甚麼東西?膽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聲,翻身出牆,眾鏢師紛紛追出。李沅芷待眾鏢師和那張大人追出牆去,直闖進房。童兆和被人點了大半天的穴,剛救治過來,手腳還不靈便,躺在炕上,見門外闖進一個披頭散髮、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東西來,雙腳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時嚇得全身軟癱。那鬼跳將過來,在他手中將紅包袱一把搶過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眾鏢師追出數步,那張大人忽地住腳,道:「糟了,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快回去!」閻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見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晌,才把鬼搶包袱之事說了。張大人恨道:「甚麼鬼?咱們陰溝裡翻船,幾十年的老江湖著了道兒。」李沅芷搶了包袱,躲在牆邊,待眾鏢師都進了房,才翻牆出去。她輕輕吹了記口哨,對面樹蔭下有人應了一聲,兩個人影迎將上來,正是陸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搶回來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話沒說完,陸菲青叫道:「小心後面。」李沅芷正待回頭,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卻沒扣住敵人手腕,心中一驚,知是來了強敵,此人悄沒聲的跟在後面,自己竟絲毫不覺,急忙轉身,月光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站在面前。她萬想不到敵人站得如此之近,驚得倒退兩步,揚手將包袱向霍青桐擲去,叫道:「接著。」雙手一錯,護身迎敵。哪知敵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剛擲出,敵人已跟著縱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驚又怒,迎面一拳,同時霍青桐也從後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雙手一分,使出的勢子竟是武當長拳中的「高四平,氣勁力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時震得倒退數步。李沅芷這時看清了敵人,正是那個張大人。武當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她跟陸菲青學藝,學了練氣的十段錦後,最先學的就是這套拳術,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敵人手下使出來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涼氣,回頭一望,師父卻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見包袱又被搶去,明知非敵,卻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劍又上。李沅芷右足踏進一步,「七星拳」變「倒騎龍」,也以武當長拳擊敵。張大人見她出手拳招,「噫」了一聲,待她「倒騎龍」變勢反擊,不閃不避,側身也是一招「倒騎龍」一拳揮去。同樣的拳法,卻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敵人拳對拳一碰,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疼痛難當,腳下一個踉蹌,向左跳開,險些跌倒。霍青桐見她遇險,不顧傷敵,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將她挽住,右手挺劍指著張大人,防他來攻。

    張大人高聲說道:「喂,你這孩子,我問你,你師父姓馬還是姓陸?」李沅芷心想:「師父姓陸,偏要騙騙他。」說道:「我師父姓馬,你怎知道?」張大人道:「見了師叔不磕頭麼?」說罷哈哈一笑。霍青桐見他們敘起師門之誼,自己與李沅芷毫無交情,眼見聖經是拿不回來了,當即快步離去。

    李沅芷忙去追趕,奔出幾十步,正巧浮雲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幾個悶雷,心下一嚇,不敢再追,回來已不見了張大人。待得跳牆進去,身上已落著幾滴雨點,剛進房,大雨已傾盆而下。這場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罷,見窗外雨勢越大。服侍李夫人的傭婦進來道:「曾參將說,雨太大,今兒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師父房裡,將昨晚的事說了,問是怎麼回事。陸菲青眉頭皺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說是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見師父臉色凝重,不敢多問,回到自己房中。秋風秋雨,時緊時緩,破窗中陣陣寒風吹進房來。李沅芷困處僻地野店,甚覺厭煩,踱到紅花會四當家的店房外瞧瞧,只見房門緊閉,沒半點聲息。鎮遠鏢局的鏢車也都沒走,幾名鏢師架起了腿,坐在廳裡閒談,昨晚那自稱是她師叔的張大人卻不在內。一陣西風刮來,發覺頗有寒意,她正想回房,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一匹馬從雨中疾奔而來。

    那馬到客店外停住,一個少年書生下馬走進店來。店伙牽了馬去上料,問那書生是否住店。那書生脫去所披雨衣,說道:「打過尖還得趕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來。那書生長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邊荒之地,很少見判這般風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書生也見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臉上一熱,忙把頭轉了開去。店外馬蹄聲響,又有幾個人闖進來,李沅芷認得是昨天圍攻那少婦的四人,忙退入陸菲青房中問計。陸菲青道:「咱們先瞧著。」師徒兩人從窗縫之中向外窺看。

    四人中那使劍的叫店伙來低聲問了幾句,道:「拿酒飯上來。」店伙答應著下去。那人道:「紅花會的點子沒走,吃飽了再干。」那書生神色微變,斜著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幫那女人?」陸菲青道:「別亂動,聽我吩咐。」他對四名公差沒再理會,只細看那書生。見他吃過了飯,把長凳搬到院子通道,從身後包裹裡抽出一根笛子,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李沅芷粗解音律,聽他吹的是「天淨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在這笛子金光燦爛,竟如是純金所鑄。這一帶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個文弱書生,拿了一支金笛賣弄,豈不引起暴客覬覦?心裡想,待會兒倒要提醒他一句。四名公差見了這書生的舉動也有些納罕。吃完了飯,那使劍的縱身跳上桌子,高聲說道:「我們是京裡和蘭州府來的公差,到此捉拿紅花會欽犯,安分良民不必驚擾。一會兒動起手來刀槍無眼,大夥兒站得遠遠的吧。」說罷跳下桌來,領著三人就要往內闖去。那書生竟是沒聽見一般,坐在當路,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劍的走近說道:「喂,借光,別阻我們公事。」他見那書生文士打扮,說不定是甚麼秀才舉人,才對他還客氣一點,如是尋常百姓,早就一把推開了。那書生慢條斯理的放下笛子,問道:「各位要捉拿欽犯,他犯了甚麼罪啊?常言道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看馬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使懷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別在這裡囉唆行不行?走開走開!」書生笑道:「尊駕稍安勿躁。兄弟做東,人家來喝一杯,交個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糾纏,伸手推去,罵道:「他媽的,酸得討厭!」

    那書生身子搖擺,叫道:「啊唷,別動粗,君子動口不動手!」突然前撲,似是收勢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無巧不巧,剛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書生叫道:「啊唷,不敢當,別行大禮!」連連作揖。這一來,幾個行家全知他身懷絕技,是有意跟這幾個公人為難了。李沅芷本來在為書生擔憂,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見他竟會點穴,還在裝腔作勢,只看得眉飛色舞,好不有興。使軟鞭的公差驚叫:「師叔,這點子怕也是紅花會的!」使劍和使鬼頭刀的連連退出幾步。那使懷杖的公差軟倒在地,動彈不得,使軟鞭的將他拉在一邊。使劍的公差向書生道:「你是紅花會的?」言語中頗有忌憚之意。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靈,這碗飯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紅花會中有區區在下這號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賽夾剪。果然是有點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餘名魚同。餘者,人未之餘。魚者,混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銅爛鐵之銅也。在下是紅花會中一個小腳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揚了一揚,道:「你們不識得這傢伙麼?」使劍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書生道:「不敢,正是區區。閣下手持寶劍,青光閃閃,獐頭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頭吳國棟了。聽說你早已告老收山,怎麼又幹起這調調兒來啦?」使劍的哼了一聲道:「你眼光也不錯啊!你是紅花會的,這官司跟我打了吧!」話畢手揚,劍走輕靈,挺劍刺出,剛中帶柔,勁道十足。吳國棟是北京名捕頭,手下所破大案、所殺大盜不計其數,自知積下怨家太多,幾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軟鞭的是他師侄馮輝,這次奉命協同大內侍衛捉拿紅花會的要犯,自知本領不濟,千懇萬求,請了他來相助一臂。使鬼頭刀的叫蔣天壽,使懷杖的叫韓春霖,都是蘭州的捕快。捕快武功雖然不高,追尋犯人的本領卻勝過了御前侍衛。

    當下余魚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鬥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時當鐵鞭使,有時當判官筆用,有時招數中更夾雜著劍法,吳國棟等三人一時竟鬧了個手忙足亂。陸菲青和李沅芷只看得幾招之後,不由得面面相覷。李沅芷道:「是柔雲劍術。」陸菲青點點頭,暗想:「柔雲劍是本門獨得之秘,他既是紅花會中人,那麼是大師兄的徒弟了。」

    陸菲青師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與之動手過招的「張大人」。這張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師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強,只是熱衷功名利祿,投身朝廷,此人辦事賣力,這些年來青雲直上,已升到御林軍驍騎營佐領之職。陸菲青當年早與他劃地絕交,昨晚見了他的招式,別來十餘年,此人百尺竿頭,又進一步,實是非同小可。這一晚回思昔日師門學藝的往事,感慨萬千,不意今日又見了一個技出同傳的後進少年。

    他猜想余魚同是師兄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錯。余魚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過秀才。他父親因和一家豪門爭一塊墳地,官司打得傾家蕩產,又被豪門藉故陷害,瘐死獄中。余魚同一氣出走,得遇機緣,拜馬真為師,棄文習武,回來把士豪刺死,從此亡命江湖,後來入了紅花會。他為人機警靈巧,多識各地鄉談,在會中任聯絡四方、刺探訊息之職。這次奉命赴洛陽辦事,並不知文泰來夫婦途中遇敵,在這店裡養傷,原擬吃些點心便冒雨東行,卻聽吳國棟等口口聲聲要捉拿紅花會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駱冰隔窗聞笛,卻知是十四弟到了。余魚同以一敵三,打得難解難分。鏢行中人聞聲齊出,站在一旁看熱鬧。童兆和大聲道:「要是我啊,留下兩個招呼小子,另一個就用彈子打。」他見馮輝背負彈弓,便提醒一句。馮輝一聽不錯,退出戰團,跳上桌子,拉起彈弓,叭叭叭,一陣彈子向余魚同打去。余魚同連連閃避,又要招架刀劍,頓處下風,數合過後,吳國棟長劍與蔣天壽的鬼頭刀同時攻到,余魚同揮金笛將刀擋開,吳國棟的劍卻在他長衫上刺了一洞。余魚同一呆,面頰上中了一彈,吃痛之下,手腳更慢。吳國棟與蔣天壽攻得越緊。蔣天壽武功平平,吳國棟卻劍法老辣,算得是公門中一把好手。余魚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遞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聽童大爺的話包你沒錯。喂,你這小子別打啦,扔下笛子,磕頭求饒,脫褲子挨板子吧!」

    余魚同技藝得自名門真傳,雖危不亂,激鬥之中,忽駢左手兩指,直向吳國棟乳下穴道點去。吳國棟疾退兩步。余魚同兩指變掌,在蔣天壽臉前虛顯一下,待對方舉刀擋格,手掌故意遲遲縮回。蔣天壽看出有便宜可佔,鬼頭刀變守為攻,直削過去。余魚同左掌將敵人兵刃誘過,金笛橫擊,正中敵腰。蔣天壽大哼一聲,痛得蹲了下去。余魚同待要趕打,吳國棟迎劍架住。馮輝一陣彈子,又把他擋住了。

    蔣天壽順了一口氣,強忍痛楚,咬緊牙關,站起來溜到余魚同背後,乘他前顧長劍、側避彈子之際,用盡平生之力,鬼頭刀「獨劈華山」,向他後腦砍去,這一招攻其無備,實難躲避。哪知刀鋒堪堪砍到敵人頂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了一柄飛刀,當場氣絕。余魚同回過頭來,只見駱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後,右手拿著一柄飛刀,纖指執白刃,如持鮮花枝,俊目流眄,櫻唇含笑,舉手斃敵,渾若無事,說不盡的嫵媚可喜。他一見之下,胸口一熱,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團黃光,大叫:「四嫂,把打彈弓的鷹爪廢了。」駱冰微微一笑,飛刀出手。馮輝聽得叫聲,忙轉身迎敵,只見明晃晃的一把柳葉尖刀已迎胸飛來,風勁勢急,忙舉彈弓擋架,拍的一聲,弓脊立斷,飛刀餘勢未衰,又將他手背削破。馮輝大駭,狂叫:「師叔,風緊扯呼!」轉身就走,吳國棟刷刷兩劍,把余魚同逼退兩步,將軟倒在地的韓春霖背起,馮輝揮鞭斷後,衝向店門。余魚同見公差逃走,也不追趕,將笛子舉到嘴邊。李沅芷心想這人真是好整以暇,這當口還吹笛呢。誰知他這次並非橫吹,而是像吹洞簫般直次,只見他一鼓氣,一枝小箭從金笛中飛將出來。馮輝頭一低,小箭釘在韓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余魚同轉身道:「四哥呢?」駱冰道:「跟我來。」她腿上受傷,撐了根門閂當枴杖,引路進房。余魚同從地下拾起一把飛刀交還駱冰,問道:「四嫂怎麼受了傷,不礙事麼?」

    那邊吳國棟背了韓春霖竄出,生怕敵人追來,使足了勁往店門奔去,剛出門口,外面進來一人,登時撞個滿懷。吳國棟數十年功夫,下盤扎得堅實異常,哪知被進來這人輕輕一碰,竟收不住腳,連連退出幾步,把韓春霖脫手拋在地上,才沒跌倒。這一下韓春霖可慘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連箭羽沒入肉裡。吳國棟一抬頭,見進來的是驍騎營佐領張召重,轉怒為喜,將已到嘴邊的一句粗話縮回肚裡,忙請了個安,說道:「張大人,小的不中用,一個兄弟讓點子廢了,這個又給點了穴道。」張召重「唔」了一聲,左手一把將韓春霖提起,右手在他腰裡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閉住的血脈解開了,問道:「點子跑了?」吳國棟道:「還在店裡呢。」張召重哼了一聲道:「膽子倒不小,殺官拒捕,還大模大樣的住店。」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院子。馮輝一指文泰來的店房,道:「張大人,點子在那裡。」手持軟鞭,當先開路。一行人正要闖進,忽然左廂房中竄出一個少年,手持紅布包袱,向來召重一揚,笑道:「喂,又給我搶來啦!」說話之間已奔到門邊。張召重一怔,心想:「這批鏢行小子真夠膿包,我奪了回來,又被人家搶了去。別理他,自己正事要緊!」當下並不追趕,轉身又要進房。那少年見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裡學來幾手三腳貓,還冒充是人家師叔,羞也不羞?」這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張召重名震江湖,外號「火手判官」。綠林中有言道:「寧見閻王,莫見老王;寧挨一槍,莫遇一張。」「老王」是鎮遠鏢局總鏢頭威震河朔王維揚,「一張」便是「火手判官」張召重了。這些年來他雖身在官場,武林人物見了仍是敬畏有加,幾時受過這等奚落?當時氣往上衝,一個箭步,舉手向李沅芷抓來,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訓一頓,再交給師兄馬真發落。他認定她是馬真的徒弟了。李沅芷見他追來,拔腳就逃。張召重道:「好小子,往哪裡逃?」追了幾步,眼見她逃得極快,不想跟她糾纏,轉身要辦正事。哪知李沅芷見他不追,又停步譏諷,說他浪得虛名,丟了武當派的臉,口中說話,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張召重大怒,直追出兩三里地,其實大雨未停,兩人身上全濕了。強召重一發狠勁,心說:「渾小子,抓到你再說。」施展輕功,全力追來。他既決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眼見對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絕,不禁發慌,斜刺裡往山坡上奔去,張召重一聲不響,隨後跟來,腳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後,一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驚,用力一掙,「嗤」的一聲,背上一塊衣衫給扯了下來,心中突突亂跳。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裡一拋,說道:「給你吧。」

    張召重知道包裡經書關係非小,兆惠將軍看得極重,被澗水一沖,不知流向何處,就算找得回來也必浸壞,當下顧不得追人,躍下山澗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張石重拾起包袱,見已濕了,忙打開要看經書是否浸濕,一解開,不由得破口大罵,包裡哪有甚麼《可蘭經》?竟是客店櫃檯上的兩本帳簿,翻開一看,簿上寫的是收某號客人房飯錢幾錢幾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幾兩幾錢。他大歎晦氣,江湖上甚麼大陣大仗全見過,卻連上了這小子兩次大當,隨手把帳簿包袱拋入山澗,若是拿回店裡,給人一問,面子上可下不來。

    他一肚子煩躁,趕回客店,一踏進門就遇見鏢行的閻世章,見他背上好好的背著那紅布包袱,暗叫慚愧,忙問:「這包袱有人動過沒有?」閻世章道:「沒有啊。」他為人細心,知道張召重相問必有緣故,邀他同進店房,打開包袱,經書好端端在內。張召重道:「吳國棟他們哪裡去了?」閻世章道:「剛才還見到在這裡。」張召重氣道:「皇上養了這樣的人有屁用!我只走開幾步,就遠遠躲了起來。閻老弟,你跟我來,你瞧我單槍匹馬,將這點子抓了。」說著便向文泰來所住店房走去。閻世章心下為難,他震於紅花會的威名,知道這幫會人多勢眾,好手如雲,自己可惹他們不起,但張召重的話卻也不敢違拗,當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觀,決不參與,好在張召重武功卓絕,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勢必手到擒來,他說過要單槍匹馬,就讓他單搶匹馬上陣便是。張召重走到門外,大喝一聲:「紅花會匪徒,給我滾出來!」隔了半晌,房內毫無聲息。他大聲罵道:「他媽的,沒種!」抬腿踢門,房門虛掩,並未上閂,竟然不見有人。他一驚,叫道:「點子跑啦!」衝進房去,房裡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內有人,拔劍挑開棉被,果有兩人相向而臥,他以劍尖在朝裡那人背上輕刺一下,那人動也不動,扳過來看時,那人臉上毫無血色,兩眼突出,竟是蘭州府捕快韓春霖,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伸手一探鼻息,兩人均已氣絕。這兩人身上並無血跡,也無刀劍傷口,再加細查,見兩人後腦骨都碎成細片,乃內家高手掌力所擊,不禁對文泰來暗暗佩服,心想他重傷之餘,還能使出如此厲害內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虛傳。可是吳國棟去了何處?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來細問,竟無半點頭緒。張召重這一下可沒猜對,韓春霖與馮輝並不是文泰來打死的。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戰,見余魚同遇險,陸菲青暗發芙蓉金針,打中蔣天壽手腕,鬼頭刀落地,駱冰趕來送上一把飛刀把他打死。吳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陸菲青放下了心,以為余駱二人難關已過,哪知張召重卻闖了進來。李沅芷道:「昨晚搶我包袱的就是他,師父認得他嗎?」陸菲青「唔」了一聲,心下計算已定,低聲道:「快去把他引開,越遠越好。回來如不見我,明天你們自管上路,我隨後趕來。」李沅芷還待要問,陸菲青道:「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可得千萬小心。」他知這徒兒詭計多端,師弟武藝雖強,但論聰明機變,卻遠遠不及,料想她不會吃虧。而且她父親是現任提督,萬一被張召重捉到,也不敢難為於她。又知張召重心高氣傲,不屑和婦女動手,要緊關頭之時,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張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張召重果然上當,但其實張召重如發暗器,或施殺手,李沅芷也早受傷,只因以為她是大師兄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這倒非陸菲青始料之所及。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微一凝思,提筆匆匆寫了封信,放在懷內,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在門上輕敲兩下。房裡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裡面並不答話,也不開門,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這時吳國棟三人卻慢慢走近,遠遠站著監視,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是詫異。房門忽地打開,余魚同站在門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裡針陸菲青。」余魚同臉現遲疑,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為人俠義,可是從來沒見過面,不知眼前老者是真是假,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陸菲青低聲道:「別做聲,我教你相信,讓開吧。」余魚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樁拿勁,防他闖門,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陸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魚同一閃,陸菲青右掌翻處,已擱到他腋下,一個「懶扎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扎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銳而瀟灑自如,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人,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余魚同只覺得一股大力將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幾步,心中又驚又喜:「真是師叔到了。」

    余魚同這一退,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余魚同向她做個手勢,道:「且慢!」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去,向吳國棟等叫道:「喂,喂,屋裡的人都逃光啦,快來看!」吳國棟大吃一驚,衝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陸菲青最後進房,將三人出路堵死,隨手關上了門。吳國棟見余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裡,一驚更甚,忙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菲青雙掌發勁,在兩人後腦擊落。兩人腦骨破裂,登時斃命。吳國棟機警異常,見房門被堵,立即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門,直向窗格撞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自己頭頂竄過,坐起身來,左掌揮出,喀喇一響,吳國棟右臂立斷。吳國棟身形一晃,左足在牆上一撐,還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腦後風生,駱冰飛刀出手,吳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邊,饒是如此,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余魚同再無懷疑,一齊下拜。文泰來道:「老前輩,恕在下不能下來見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說時眼望駱冰。駱冰道:「那是先父。」陸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淒然。駱冰眼眶一紅,忍住了眼淚。陸菲青問余魚同道:「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師兄近來可好?」余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見,不知師叔在何處貴幹,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師父。你可知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余魚同矍然一驚,道:「張召重張師叔?」陸菲青點點頭。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聲。駱冰忙過去相扶,愛憐之情,見於顏色。余魚同看得出神,癡想:「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縱然身受重傷,那也是勝於登仙。」

    陸菲青道:「我這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他武功精純,而且千里迢迢從北京西來,一定還有後援。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後我們再約好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話聲雖低,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駱冰道:「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接過一看,封皮上寫著:「敬煩面陳鐵膽莊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陸菲青還沒回答,文泰來先問:「哪一位周老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道:「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裡?」陸菲青道:「他世居鐵膽莊,離此不過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從沒會過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膽照人,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子。我想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暫避一時,咱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來接文老弟去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便問:「文老弟你意思怎樣?」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只是不瞞前輩說,小侄身上擔著血海的干係。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鐵膽莊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交朋友再熱心不過,那真是響噹噹的腳色。他與我們雖然非親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這一收留,只怕後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陸菲青道:「文老弟快別這麼說,咱們江湖上講的是『義氣』兩字,為朋友兩脅插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咱們在這裡遇到為難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將來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們瞧他不起,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甩出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拚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實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愈是不能連累於他。」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樣稱呼?」文泰來道:「趙三哥,那是我們會裡的三當家。」陸菲青道:「照呀!你們紅花會幹的是甚麼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麼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過的。你犯了大事卻又怎麼了?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哪!」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輩。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好容易才逃到這裡,哪知御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小侄終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抖了出來,才死得甘心。」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他雖在大難之中,卻不願去連累別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便道:「文老弟,你不願連累別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文泰來忙問:「可惜甚麼?」陸菲青道:「你不願去,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你身上有傷,動不得手,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咱們有誰是他敵手?這裡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咱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這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並沒甚麼可惜,可惜是我這個師侄方當有為,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唉,累得全都喪命於此。」文泰來聽到這裡,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哥」,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沒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五歲起浪蕩江湖,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兇徒惡霸,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向陸菲青道:「前輩教訓的是,剛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輩指點,唯命是從。」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文泰來見信上先寫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請他照拂,信上沒寫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後,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到鐵膽莊,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須知紅花會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百計答謝才罷,若是結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報,小仇小報,決不放過。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恩怨分明,實是得罪不得。陸菲青再問余魚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余魚同道:「紅花會十二位香主,除了這裡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都已會集安西。大伙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卻一定不肯,說他年輕識淺,資望能力差得太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無塵道長又哪裡肯?現下僵在那裡,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裡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們呢。」陸菲青喜道:「安西離此也不遠,貴會好手大集。張召重再強,又怕他何來?」余魚同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分說一件誤會,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四哥你瞧怎麼樣?」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文泰來沉吟未答。陸菲青道:「我瞧這樣,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安頓好後,余賢侄就徑赴洛陽。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樣的事不必言謝,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交給陸菲青道:「前輩到了安西,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敝會自有人來接引。」駱冰將文泰來扶起。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陸菲青打開門,大模大樣的踱出來,上馬向西疾馳而去。過了片刻,余魚同手執金笛開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櫃的和店伙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膽都寒了,站得遠遠的哪敢走近。余魚同將三兩銀子拋在櫃上,說道:「這是房飯錢!我們房裡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帳。」掌櫃的連聲答應,大氣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馬牽來,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借力,輕輕飛身上馬。余魚同讚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上馬提韁,三騎連轡往東。余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一口氣走出十五六里地,一問行人,知道過去不遠就到。駱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鐵膽莊,丈夫就是救下來了。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只消緩得一口氣,紅花會大援便到,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

    一路上亂石長草,頗為荒涼。忽聽馬蹄聲急,迎面奔來三乘馬。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白鬚如銀,臉色紅潤,左手嗆啷啷的弄著兩個大鐵膽。交錯而過之時,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臉現詫異之色,六騎馬奔馳均疾,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余魚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駱冰道:「我也正想說。似他這等神情,決非尋常人物,手裡又拿著兩個鐵膽。」文泰來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這麼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總是不妥。到鐵膽莊再說吧。」又行數里,來到鐵膽莊前,其實天色向晚,風勁雲低,夕照昏黃,一眼望去,平野莽莽,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三人日暮投莊,求庇於人,心情鬱鬱,俱有淒愴之意。緩緩縱馬而前,見莊外小河環繞,河岸遍植楊柳,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葉子也沒有了,疾風之下,柳枝都向東飄舞。莊外設有碉堡,還有望樓吊橋,氣派甚大。莊丁請三人進莊,在大廳坐下獻茶。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自稱姓宋,名叫善朋,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三人據實說了。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心頭一驚,道:「久仰久仰,聽說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櫃,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真是失敬得很,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一面細細打量來人,紅花會這幫會是素聞其名,只是他知紅花會與老莊主從無交往,這次突然過訪,來意善惡,難以捉摸,言辭之間,不免顯得遲疑冷淡。

    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氣,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們前來拜莊,也沒甚麼要緊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順道瞻仰。這可來得不巧了。」說著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請用了飯再走吧。」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那莊丁點頭而去。文泰來堅說要走。宋善朋道:「那麼請稍待片刻,否則老莊主回來,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說話之間,一名莊丁捧出一隻盤子,盤裡放著兩隻元寶,三十兩一隻,共是六十兩銀子。宋善朋接過盤子,對文泰來道:「文爺,這點不成敬意。三位遠道來到敝莊,我們沒好好招待,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文泰來一聽,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來投,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他一身傲骨,這次到鐵膽莊來本已萬分委曲,豈知竟受辱於傖徒。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輕輕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別發脾氣。文泰來按捺怒氣,左手拿起元寶,說道:「我們來到寶莊,可不是為打抽豐,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朋連說「不敢」,心裡說:「你不是打抽豐,怎麼銀子又要拿?」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所以送的盤費特別從豐。

    文泰來「嘿嘿」一聲冷笑,把銀子放回盤中,說道:「告辭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兩只好端端的元寶,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他又是羞慚,又是著急,心想:「這人本領不小,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叫他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莊,連聲道歉。文泰來不再理他。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文泰來與余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說聲「叨擾」,隨即上馬。駱冰從懷裡摸出一錠金子,重約十兩,遞給牽著她坐騎的莊丁,說道:「辛苦你啦,一點點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說著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這十兩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兩隻銀元寶豈止數倍,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一塊金子,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歡喜得連「謝」字也忘了說。駱冰一笑上馬。

    原來駱冰出生不久,母親即行謝世。神刀駱元通是個獨行大盜,一人一騎,專劫豪門巨室,曾在一夜之間,連盜金陵八家富戶,長刀短刀飛刀,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多行不義,方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捲滿載,越是人心大快。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他錢財得來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別人家裡去取,天下為富不仁之家,儘是他寄存金銀之庫,只消愛女開口伸手,銀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說到花費銀子,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

    駱冰從小愛笑,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誰見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的,嫁了文泰來之後,這脾氣仍是不改。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除了紅花會的老舵主於萬亭之外,生平就只服這位嬌妻。

    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只聽得一陣鸞鈴響,一騎飛奔而來,馳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馬,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三位果然是到敝莊來的,請進莊內坐。」文泰來道:「已打擾過了,改日再來拜訪。」那人道:「適才途中遇見三位,老莊主猜想是到我們莊上來的,本來當時就要折回,只因實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老莊主最愛交接朋友,他一見三位,知道是英雄豪傑,十分歡喜,他說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趕回莊來,務請三位留步,在敝莊駐馬下榻。不恭之處,老莊主回來親自道歉。」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細腰寬膀,正是剛才途中所遇,聽他說話誠懇,氣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稱姓孟,名健雄,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當下把文泰來三人又迎進莊去,言語十分恭敬慇勤。宋善朋在旁透著很不得勁兒。賓主坐下,重新獻條,一名莊丁出來在孟健雄耳邊說了幾句話。孟健雄站起身來,道:「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駱冰跟著莊丁入內,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著進去。老遠就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的道:「啊喲,貴客降臨,真是失迎!」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拉著駱冰的手,很顯得親熱,道:「剛才他們來說,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說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正懊惱,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快別走,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幾天。你們瞧,」回頭對幾個婢女說:「這位奶奶長得多俊。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駱冰心想這位太太真是口沒遮攔,說道:「這位不知是怎麼稱呼?小妹當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我多糊塗,見了這樣標緻的一位妹妹,可就樂瘋啦!」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一個婢女道:「這是我們大奶奶。」

    原來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絃。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都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先後喪命。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今年十八歲,生性魯莽,常在外面鬧事。周仲英剛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趕著去給人家賠不是。這奶奶生了女兒後就一直沒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看來是命中注定無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老夫婦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之報。

    坐定後,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爺來,給文奶奶見見。」一個孩子從內房出來,長得眉清目秀,手腳靈便。駱冰心想看來他已學過幾年武藝。這孩子向駱冰磕頭,叫聲「嬸嬸」。駱冰握住他的手,問幾歲了,叫甚麼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歲了,叫周英傑。」駱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給他道:「遠道來沒甚麼好東西,幾顆珠子給你鑲帽兒戴。」周大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極是貴重,心想初次相見,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又是叫嚷,又是歎氣,推辭了半天無效,只得叫兒子磕頭道謝。正說話間,一個婢女慌慌張張的進來道:「文奶奶,文爺暈過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請醫生。駱冰快步出廳,去看丈夫。原來文泰來受傷甚重,剛才一生氣,手捏銀餅又用了力,一股勁支持著倒沒甚麼,一鬆下來可撐不住了。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連叫「大哥」,過了半晌,文泰來方悠悠醒來。孟健雄急遣莊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順便報知老莊主,客人已經留下來了。他一路囑咐,跟著莊丁直說到莊子門口,眼看著莊丁上馬,順著大路奔向趙家堡,正要轉身入內,忽見莊外一株柳樹後一個人影一閃,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他不動聲色,慢步進莊,進門後飛奔跑上望樓,從牆孔中向外張望。只見柳樹之後一個腦袋探將出來,東西張望,迅速縮回,過了片刻,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在莊前繞來繞去,走得幾步,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後。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顯非善類,眉頭一皺,走下望樓,把周英傑叫來,囑咐了幾句。周英傑大喜,連說有趣。孟健雄跑出莊門,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飛胞。周英傑在後緊追,大叫:「看你逃到哪裡去?輸了想賴,快給我磕頭。」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著討饒。周英傑不依,伸出兩隻小手要抓。孟健雄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後奔去,那漢子出其不意,嚇了一跳,站起身來,假裝走失了道:「喂,借光,上三道溝走哪條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見,嘻嘻哈哈的笑著,直向他衝去。那人登時仰天一交摔出。原來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他記掛著駱冰笑靨如花的模樣,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但想:「老子只要不過來,這麼遠遠的瞧上幾眼,你總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過不多時,便向駱冰的房門瞟上幾眼。待見她和文泰來、余魚同出店,知道要逃,忙騎了馬偷偷跟隨。他不敢緊跟,老遠的盯著,眼見他們進了鐵膽莊,過了一會,遠遠望見三人出得莊來,不知怎麼又進去了,這次可老不出來。他想探個著實,回去報信,倒也是功勞一件,別讓人說淨會吃飯貧嘴,不會辦事。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不想孟健雄猛衝過來。他旁的本事沒甚麼,為人卻十分機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當下全身放鬆,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摔了一交,邊罵邊哼,爬不起來,好在他武功本就稀鬆,要裝作全然不會,相差無幾,倒也算不上是甚麼天大難事。孟健雄連聲道歉,道:「我跟這小兄弟鬧著玩,不留神撞了尊駕,沒跌痛麼?」童兆和叫道:「這條胳臂痛得厲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請進去給我瞧瞧,我們有上好傷膏藥。」童兆和無法推辭,只得懷著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進莊。孟健雄把他讓進東邊廂房,問道:「尊駕上三道溝去嗎?怎麼走到我們這兒來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說呢,剛才一個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了這條路,他奶奶的,回頭找他算帳。」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誰跟誰算帳呢。勞您駕把衣裳解開吧,我給你瞧一下傷。」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健雄明說看傷,實是把他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裡,居然沒給搜出來。孟健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會武功之人,敵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閃封閉,否則這條命可是交給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爺英雄不怕死,胡羊裝到底!」孟健雄在他腦袋上兩邊「太陽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這裡沒甚麼。」孟健雄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說道:「啊喲,別格支人,我怕癢。」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並不理會,孟健雄心想這小子敢情真不是會家,可是見他路道不正,總是滿腹懷疑:「聽口音不是本地人,難道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到鐵膽莊來太歲頭上動土,膽子是甚麼東西打的?」但鐵膽莊向來奉公守法,卻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想查看駱冰他們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給賊人踩道,發話道:「朋友,招子放亮點,你可知道這是甚麼地方?」童兆和假作癡呆道:「這麼大的地方,說是東嶽廟嘛,可又沒菩薩。」孟健雄送過吊橋,冷笑道:「朋友,有空再來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不成,得給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當上大夫啦,整天給人脫衣服驗傷。」孟健雄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繞彎子罵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揚長進莊。童兆和被他這一拍,痛入骨髓,「孫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找到了坐騎,奔回三道溝安通客棧。一進店房,只見張召重、吳國棟和鏢行的人圍坐著商議,還有七八個面生之人,議論紛紛,猜想文泰來逃往何處,打死韓春霖和馮輝的那個老頭又是何人。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個個皺起眉頭,為走脫了欽犯而發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來的蹤跡說了出來,自己受人家擺佈的事當然隱瞞不說。張召重一聽大喜,說道:「咱們就去,童老弟請你帶路。」他本來叫他「老童」,一高興,居然叫起「老弟」來。童兆和連連答應,週身骨頭為之大輕,登時便沒把鏢行中的眾鏢頭瞧在眼裡,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輕功,如何冒險追蹤,說道:「那是皇上交下來的差使,又是張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賊們泡上了。」

    吳國棟一臂折斷,已請跌打醫生接了骨,聽他醜表功表之不已,忙給他和新來的幾人引見。童兆和一聽,吃了一驚,原來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內賞穿黃馬褂的四品侍衛瑞大林,鄭親王府武術總教頭萬慶瀾,九門提督府記名總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以及天津與保定的幾個名捕頭。

    為了捉拿文泰來,這許多南北滿漢武術名家竟雲集三道溝這小小市鎮。當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鐵膽莊進發。陸菲青冒著撲面疾風,縱馬往西,過烏金峽長嶺時,見昨日嶺上惡戰所遺血漬已被雨水沖得乾乾淨淨。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個小市集,一番馳騁,精神愈長,天色未黑,原可繼續趕路,但馬力已疲,嘴邊盡泛白沫,氣喘不已。文泰來之事勢如星火,後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決不下,忽見市集盡頭有個回人手牽兩馬,東西探望,似在等人。那兩匹馬身高驃肥,毛色光潤,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向他買馬。那回人搖搖頭。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錠大銀遞過,約有二十來兩,那回人仍是搖頭。他心中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錠小銀子都倒將出來,連大錠一起遞過!那回人揮手叫他走開,似說馬是決不賣的,不必在此囉唆。陸菲青好生懊喪,把銀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見他掌中幾錠小銀子之間夾著一顆鐵蓮子,伸手取過,向著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紋仔細端詳。原來那晚陸菲青帳外窺秘,霍青桐以鐵蓮子相射,給他彈入茶壺,其後隨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人詢問鐵蓮子從何而來。陸菲青靈機一動,說那個頭插羽毛、手使長劍的回族少女是他朋友,此物是她所贈。那回人點點頭,又仔細看了一下,放還陸菲青掌中,將一匹駿馬的韁繩交了給他。陸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銀子。回人搖手不要,牽過陸菲青的坐騎,轉身便走。陸菲青心道:「瞧不出這麼花朵兒般的一個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聲勢,一顆鐵蓮子便如令箭一般。」

    原來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們這次大舉東來奪經,沿站設樁,以便調動人手,傳遞消息。他見這漢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鐵蓮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幫手,毫不猶豫,便將好馬換了給他。陸菲青縱馬疾馳,前面鎮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鐵蓮子一取出,立時又換到了一匹養足了力氣的好馬。這次更加來得容易,因回人馬匹後腿上烙有部族印記,他拿去換的即是他們本族馬匹,當然更無懷疑。陸菲青一路換馬,在馬上吃點乾糧,一日一夜趕了六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達安西。他武功精湛,武當派講究的又是內力修為,但畢竟年歲已高,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馳下來,也已十分疲累。一進城,取出文泰來所給紅花,插在襟頭。走不上幾步,迎面就有兩名短裝漢子過來,抱拳行禮,邀他赴酒樓用飯,陸菲青也不推辭。到了酒樓,一名漢子陪他飲酒,另一個說聲「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漢子執禮甚恭,一句話不問,只是叫菜勸酒。三杯酒落肚,門外匆匆進來一人,上前作揖。陸菲青忙起身還禮,見那人穿一件青布長衫,三十歲左右年紀,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那人請教姓名,陸菲青說了。那人道:「原來是武當派陸老前輩,常聽趙半山三哥說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今日相會,真是幸事。」陸菲青道:「請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輩衛春華。」原先相陪之人說道:「老英雄請寬坐。」向陸衛二人行禮而去。衛春華道:「敝會少舵主和許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輩大駕光臨,大夥兒一定早來迎接了。不知老前輩是否可以賞臉移步,好讓大家拜見。」陸菲青道:「好極了,我趕來原有要事奉告。」衛春華要再勸酒,陸菲青道:「事在緊急,跟貴會眾英雄會見後再飲不遲。」

    當下衛春華在前帶路,走出酒樓,掌櫃的也不算酒錢。陸菲青心想,看來這酒樓是紅花會聯絡之所。兩人上馬出城。衛春華問道:「老前輩已遇到了我們文四哥文四嫂?」陸菲青道:「是啊,你怎知道?」衛春華道:「老前輩身上那朵紅花是文四哥的,這花有四片綠葉相襯。」陸菲青心想:「這是他們會中暗記,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見外,當我是自己人了。」不一會,來到一所道觀。觀前觀後古木參天,氣象宏偉,觀前一塊匾額寫著「玉虛道院」四個大字。觀前站著兩名道人,見了衛春華很是恭謹。衛春華肅容入觀,一名小道童獻上茶來。衛春華在道童耳邊說了幾句話,道童點頭進去。陸菲青剛要舉杯喝茶,只聽得內堂一人大叫:「陸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話聲未畢,人已奔到,正是他當年的刎頸之交趙半山。老友相見,真是說不出的歡喜。趙半山一疊連聲的問:「這些年來在哪裡?怎麼會到這裡的?」陸菲青且自不答,說道:「趙賢弟,咱們要緊事先談。貴會文四當家眼下可在難中。」當下將文泰來與駱冰的事大略一說,只把趙衛兩人聽得慘然變色。衛春華沒聽完,便快步入內報訊。趙半山細細詢問文駱二人傷勢詳情。陸菲青還未說完,只聽得衛春華在院子中與一人大聲爭執。那人叫道:「你攔著我幹甚麼?我非得馬上趕到四哥身邊不可。」衛春華道:「你就是這麼急性子,大夥兒總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誰去接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趙半山拉著陸菲青的手出去,見那大聲喧嘩吵鬧之人是個駝子。陸菲青記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斷李沅芷馬尾之人。衛春華在駝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見過陸老前輩。」那駝子走將過來,楞著眼瞪視半晌,不言不語。陸菲青只道他記得自己相貌,還在為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駝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趕了六百多里,來替文四哥四嫂報信,我章駝子謝謝你啦!」話一說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階上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經不及,只得也跪下還禮。那駝子早已磕完了頭,站起身來,說道:「趙三哥,衛九哥,我先走啦。」趙半山想勸他稍緩片刻,那駝子頭也不回,直竄出去,剛奔出月洞門,外面進來一人,一把拉住駝子,問道:「到哪裡去?」駝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說,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趙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遙遙答應。原來那駝子姓章名進,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殘疾,可是神力驚人,練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惱別人取笑他的駝背,他和人說話時自稱「章駝子」,那是好端端地,然而別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個「駝」字,甚至衝著他的駝背一笑,這人算是惹上了禍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還罷了,如會武藝,往往就被他結結實實的打上一頓。他在紅花會中最聽駱冰的話,因他脾氣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駱冰卻憐他殘廢,衣著飲食,時加細心照料,當他是小兄弟一般。他聽到文泰來夫婦遇難,熱血沸騰,一股勁就奔去赴援。章進在紅花會中排行第十,剛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謀,是紅花會的軍師,武功也頗不弱,江湖上送他一個外號,叫做「武諸葛」。趙半山把這兩人的情形大略一說,紅花會眾當家陸續出來廝會,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漢,陸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見過。趙半山一一引見,各人心急如焚,連客套話也都省了。陸菲青把文泰來的事擇要說了,那位獨臂二當家無塵道人道:「咱們見少舵主去。」大伙走向後院,進了一間大房,只見板壁上刻著一隻大圍棋盤,三丈外兩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豎立的棋局投去,一顆顆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陸菲青見多識廣,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個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似是個貴介子弟。持黑子的卻是個莊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發子之時,每著勢挾勁風,棋子深陷板壁。陸菲青暗暗心驚:「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發射暗器的手勁準頭,我生平還沒見過第二位。」眼見黑子勢危,白子一投,黑子滿盤皆輸,那公子一子投去,準頭稍偏,沒嵌准棋道交叉之處。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認輸吧!」推棋而起,顯然是輸了賴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說道:「待會再和師父下過。」那老者見眾人進來,也不招呼行禮,揚長出門。(按:中國古來慣例,下圍棋尊長者執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變。)趙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這位是武當派前輩名宿陸菲青陸大哥。」又向陸菲青道:「這位是我們少舵主,兩位多親近親近。」那少舵主拱手道:「小侄姓陳名家洛,請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聽趙三哥多次說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風,常恨無緣拜會。適才陪師父下棋,不知老伯駕到,未曾恭迎,失禮之極,深感惶恐。」陸菲青連稱不敢,心下詫異,見這少舵主一副模樣直是個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兼之吐屬斯文,和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類。趙半山把文泰來避難鐵膽莊之事向陳家洛說了,請示對策。陳家洛向無塵道人道:「請道長吩咐吧。」無塵身後一條大漢站了出來,厲聲說道:「四哥身受重傷,人家素不相識,連日連夜趕來報信,咱們自己還在你推我讓,讓到四哥送了命,那再不讓了吧?老當家的遺命誰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義父遺囑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們兄弟不起,不肯做頭腦,那麼紅花會七八萬人全都散了伙吧!」陸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臉色黝黑,神態威猛,剛才趙半山引見是會中坐第八交椅的楊成協。群雄紛紛說道:「咱們蛇無頭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讓,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現下身在難中,大家聽少舵主將令趕去相救。」無塵道:「紅花會上下七萬多人,哪一個不聽少舵主號令,教他吃我無塵一劍。」陳家洛見眾意如此,好生為難,雙眉微蹙,沉吟不語。西川雙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們,咱哥兒倆把四哥接回之後,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說得對,就這麼辦。」

    陳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當傷了眾兄弟的義氣,當下團團一揖,說道:「兄弟不是不識抬舉,實因自知年輕識淺,量才量德,均不足擔當大任。但各位如此見愛,從江南遠道來到塞外,又有我義父遺命,叫我好生為難。本來想等文四哥到後,大家從長計議。現下文四哥有難,無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從命,這就聽各位兄長吩咐吧。」紅花會群雄見他答允出任總舵主,歡然喝彩,如釋重負。

    無塵道人道:「那麼便請總舵主拜祖師、接令花。」陸菲青知道各幫各會都有特定的典禮儀式,總舵主是全會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參與,當下向陳家洛道了喜告退。長途跋涉之後,十分睏倦,趙半山引他到自己房裡洗沐休息。一覺醒來,已是深夜。趙半山道:「總舵主已率領眾兄弟分批趕赴鐵膽莊,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兒倆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見,話盒子一打開,哪裡還收得住?這些年來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談到東方泛白,還只說了個大概。陸菲青避禍隱居,於江湖上種種風波變亂,一無所知,此時聽趙半山說來,真是恍如隔世,聽到悲憤處目眥欲裂,壯烈處豪氣填膺,又問:「你們總舵主年紀這樣輕,模樣就像個公子哥兒,怎地大家都服他?」趙半山道:「這事說來話長,大哥再休息一會,待會兒咱們一面趕路一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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