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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百計避敵 文 / 金庸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丑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丑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丑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丑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丑傳三丑,三丑又傳到最後的五丑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傍顛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怎能……」二丑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丑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陡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糊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份,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輪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丑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週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丑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丑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丑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癒,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凶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脂,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飢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柯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丑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糊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仗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癡。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饒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是呆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生怕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歎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這種架又有甚麼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歐陽鋒的招數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可是被他□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認輪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伙,想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然受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丑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灑脫,實是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鬥定然要輪,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那□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甚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伙居然會使?但他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晚輩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復,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托,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儘是攻守兼備、威力凌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歎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仗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迴光反照,心中陡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不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他在兩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臉上變色,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甚麼榮名,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歎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渡過了好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看重也好,輕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麼干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儘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寺,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里許之外掠過。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馬遠去,只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麼?」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莽漢頭頸,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醜雖,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它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只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將馬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撫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韁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馬吃了個飽。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灑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實是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顛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它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不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眾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雕鳴啾啾,兩頭白雕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飯,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他不牽馬□,那丑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雕棲息在廟前一株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雕。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六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丐之中也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眾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廟,捧出飯菜饗客。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餚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陡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眾,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癡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占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佔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稟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眾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眾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頦留微鬚,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眾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嬌艷。眾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楊過不願在人眾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後面並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靖、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眾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鬚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適,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對她極為尊重。郭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郭靖詣問馬鈺病況,甚是掛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麼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未必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抬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著?」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眾英雄轟然稱是。

    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飯已罷,眾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托,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丰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甚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是又闖了甚麼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麼。」武敦儒怕師父責罵,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麼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斗陣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過境遷,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麼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甚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那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不已。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豈知楊過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你……你……你說甚麼?」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暗想:「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是不好,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侄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甚麼?甚麼血海……這……這從何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想到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出其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儘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拔出長劍。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過遞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就算馬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上星穴」,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干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還不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走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若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為。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過去。這招「天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著,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幌,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幌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柯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麼?」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因而假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甚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甚麼的……」

    武忘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麼?」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佈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已開始為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蕭」。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人無異,適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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