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 文 / 金庸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風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鬆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麼?」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麼?」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慇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麼?心上快活麼?大事小事都順遂麼?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徊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係出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健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罈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身便似沒了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髮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麼?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置我?」說到這裡,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面上,不住輕輕的揉擦,一頭秀髮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麼?來,讓我抱抱你,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理有什麼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作,輕輕嚥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總說:『別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下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儘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慾。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麼?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裡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尺:「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麼都捉摸準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不知已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勝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麼『只會殺人,一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你作了手腳麼?」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會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決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后娘娘麼?」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書麼?」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麼?」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搞拒的命運變故,才無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力去取手巾。
馬伕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然後……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綁一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轉危為安,脫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誓語盟約純係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綁;你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你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彆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仟仟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裡好?你說咬那裡,我便咬那裡,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幹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無是死於『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幌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麼?那麼丐幫中人來問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裡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麼?」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乾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麼?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麼?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儘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歡心,片面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漢有呼吸。若是生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噗……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殭屍,殭屍!」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殭屍麼?」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殭屍!殭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已,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麼?」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乾淨,心下自是十分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不能再向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吧。」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底了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過得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說了,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麼?」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儘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夥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麼?」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竟,才問:「罵夠了麼?」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麼?」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葯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葯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麼?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1
馬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道:「你謀殺親夫,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求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無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我如吐露了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姦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醜樣少得了?我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傢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傢伙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暱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幹什麼啊?」聲音中竟是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凶狠、惡毒、怨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那裡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你去那裡?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阿紫道:「你到那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那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幹什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麼千里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麼?我有你作伴,怎麼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麼?」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
蕭峰提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擲,噹的一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了石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