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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石頭拳 文 / 溫瑞安

    我的驚悸開始時只是淡淡的,我以為我是在做夢。我在做一個沒有顏色的夢,一座巍峨的大山,不知在怎樣的一種水平線上,豎立在我眼前。這使我驚覺到自己不知是處於怎樣的一種情況之下看這座山,於是這山崢嶸的臉孔便漸次地有了顏色:黑色裡帶有灰色,每一塊岩石像史前化了石的臉孔,我漸漸覺得恐怖,可是在夢中,我四肢無力,叫不出聲音來。這山像我在圖片所見到鳥瞰式的泰山一般,越延越廣,像地球的根須與脈絡。那麼根深蒂固,竟向我迎面走來,我越來越恐懼,彷彿我要回到那夢魂牽繫的故鄉,可是不料一剎那故鄉已面目全非的迫近眼前──我猛地自夢中醒來,看見面前正有黑色的大山,聳立在雲端,寂寞莊嚴。

    我悲哀地想:我故鄉的泰山不知怎樣了。國破山河在,有沒有一位聖者正在泰山之巔,看山河依昔而生靈塗炭,掩面悲泣?我又馬上警醒地分析了我自己:這句話是言鳳岡常說的。對了,這山,我雖然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可是在我的記憶裡,它總是和言鳳岡在一起出現,一起活著的。有一天言鳳岡逝去了,他的臉孔也彷彿退融到背景裡,鐫在岩石中,依然冷冷地望著我,要我去做一些什麼。言鳳岡。我確是涼出了一身冷汗。一陣風吹來,坡上的草像許多輕快的唇吹著小聲的哨,是個愉快美麗的晌午,小胖和阿蠻還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而我卻醒。

    我便是在這山谷裡「認識」言鳳岡的。我們認識的時間雖並不很長,但是因為有他、我、小胖、阿蠻這幾個人才能在一起學功夫,在這山谷裡流連忘返。我說「認識」言鳳岡是在這山谷裡,實際上來說,我應該是在大一新生訓練時就聽過他名字了,新生訓練時他缺了席,教官喊他的名字,沒有人應。教官再叫,抬頭推了推眼鏡,我們你望我我望你的聳聳肩,表示自己不是那倒霉的言鳳岡,以後言鳳岡也很少來上課,他走路挺直,幾綹頭髮垂在額上,很給人一種民初穿中山裝的青年那種感覺,彷彿他就生在那時代。他是海外來台的僑生,至於僑居地在哪裡,我們就一直沒弄清楚,好像在印尼,又好像在馬來西亞;或者在菲律賓,不然就是雅加達;管他是沙巴或文萊,直到他出事後,我才知道他是馬西亞的僑生,馬來西亞就是我們一直稱作「馬來亞」的好像一條蕃薯的一塊半島。它給我們的印象僅止是與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有關,還有我們的山地同胞據說和馬來土著就是同一祖系的。其他就幾乎一無所知了。

    所以言鳳岡才會有一次一巴掌拍熄了我手上的煙,冷笑道:「一條蕃薯一般的地方?你知道那兒有多少中國人,在捨生忘死的苦幹著,他們把自己當做旅客,命定裡航向一個地方,他們的故鄉。他們曾被出賣為『豬仔』,飄洋過海,生活的風霜,抓毀了他們皺紋的臉,生活的折磨耗盡了他們生命的光,可是他們還夢想有日回『唐山』去。那時國家多亂,能給他們多少關照呢?然而,他們被逼離鄉別井,但對他們的家鄉,仍是只有愛沒有恨。他們除了熱愛他自己所居住的土地,還對中國存有多少關愛!他們同樣是阿狗、阿貓的叫著彼此的名字,可是仍是有他們祖系的民風方言,仍以中國人為傲,而我們呢?……抽口煙表示你已長大?!這種人我見了就想揍!」我吃了一驚,那晚我的手緊抓住床沿,抓得一手冰冷,卻沒有睡。那些一張張中國人淳樸而多皺紋的臉孔,淒苦地、悲涼地在我面前展開,我再也無法入睡。我原認為他是一個時髦的「翹課人」而已,可是我不知道他一個人要養活好幾個負債來台的學生,還能兼修文武,這種日子,已超出我當時能想像之處。

    我「認識」他時是在山谷。他很少來上課,但是對我們這次明明辦不成的烤肉,他卻輕易地接過來,輕易地辦成了。那時候大家都玩得很快樂,有一位香港僑生叫做「牛精」──廣東話「牛精」就是很野蠻的意思──而他也確實沒辱了這個名字,的確十分不講理。他人高馬大,班上的阿瘦最怕他,就在大家烤肉時,「牛精」游完泳回來,全身濕漉漉的在炫耀著他強而有力的肌肉,他從後面一把抱住阿瘦,使他腳離了地。阿瘦在他濕淋淋的臂膀裡大叫,又硬又軟又警告,甚至半哀求半恐嚇,「牛精」就是呵呵地笑,不肯把他放下來,阿瘦彷彿是粗糙樹幹上的嫩葉在風中亂招搖著瘦瘦的手腳,但是那樹幹還在一味炫耀,班上那些女孩吱吱咯咯地笑,這更助長了「牛精」的玩謔,我們也沒有去救,雖然我和阿蠻及小胖都很不喜歡「牛精」,「牛精」是大學裡另一種典型的代表:平生無大志,只求六十分。點名的課堂堂到,該上的課節節翹。什麼社團都參加,上課跟女孩子調笑。時而欺負一下瘦小的同學,以證實他的存在。而在大學裡,這種典型多的是:只是有些是以「學問」幹這種勾當,有些是以自己「當過兵」來表示服役的權威,跟一些不活躍同學在一起,處處都倚老賣老,「牛精」則是直接以體力誇示他的存在。因為他難惹,我們只好眼看阿瘦掙扎,沒有辦法,最後他放下阿瘦,阿瘦一臉漲得通紅,像一隻目睹小雞被撲殺的母雞,用力向「牛精」背部撞過,不幸的是「牛精」呵呵笑著,根本沒在意阿瘦的全力衝撞,這使一些同學更加拍掌大笑。我們去把阿瘦拖回來,他氣得全身發抖,一身都是鹹濕的汗水。他的下巴合不起來,卻仍不斷地近乎嗚咽地重複著幾個字: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說算了,他跟你開玩笑嘛。阿瘦還是麻木他說我要殺了他。我想到報紙上那動不動就用扁鑽或西瓜刀把人砍得不像人的兇案,心中不寒而慄。

    後來大家午睡的午睡,游泳的游泳,阿瘦一個人躲在溪旁捕魚──他是農村出身、台中來的孩子──我和阿蠻又在習慣地吵嘴。小胖袒著肚子曬太陽。沒料到忽然一個影子遮去了好大一片太陽,「牛精」又和幾個嘻笑著的同學出現。

    「看哪,孫悟空在曬太陽!」

    「咦,他是孫悟空,牛魔王你哪是對手?」

    「哇哈,現在是二十世紀,二十世紀牛魔王打死孫悟空!」

    說著就大步過去,陰影蓋向阿瘦,阿瘦嗚咽一聲,想要走掉,卻一把被抓到。他的臉因掙扎得如龍蝦般透紅,「牛精」嘻嘻笑道,「來來,猴子脫褲子看看,」幾個人就去扒他的褲子。我知道這玩笑確實是開過了分,但也知道如果一插手,就會吃不了兜著走。這時候一個平穩的聲音響起來:

    「夏人烈,你這樣做不嫌太過分了嗎?」

    「牛精」轉過頭去,言鳳岡正面對他站著。因為是面向陽光而立,陽光把他爆開得像一把燦亮的刀,五官都看不清楚。「牛精」用手蓋著眼眉,揚了揚下頷說。

    「你在跟我說話?」

    言鳳岡沒有說話,一步走過去扶起了阿瘦,他本來離「牛精」至少有六七尺遠,我們都不明白他何以一步就走到「牛精」跟前。阿瘦衝上前去。言鳳岡一手攔住,阿瘦怎麼扳都扳他不下。「牛精」的眼瞳收縮;在烈陽下,他說:

    「我是跟他玩玩,哦,你來挑梁子?」

    言鳳岡笑笑,攙著阿瘦的肩膀,連看也不看他,拖著阿瘦,轉身走去。「牛精」猛然平地一聲怒吼:「我就秤秤你的斤兩!」雙手像巨蟹之鉗一般按住言鳳岡的雙肩。就在此時,一件東西飛過言鳳岡的頭頂,砰地跌在草地上。我們定睛看去,簡直無法相信何以偌大的一個「牛精」,竟被言鳳岡一手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言鳳岡叉著腰,注目地上的「牛精」,一字一句他說:

    「剛才我就想教訓你,不過因為同學多,而且有女生,才給你留個面子。你再欺負岑光悟,我就教訓你。」

    「牛精」雙眼發直,忽然怪叫一聲,長身站起,還沒有完全站好,就向言鳳岡雙腳一抱。「牛精」是「摔角社」的台柱,這下給他抱著。只怕就掙不脫了。言鳳岡竟然沒有避過,「牛精」一把抱著了他,立刻就一扳,想把言鳳岡扳倒。

    可是就在「牛精」的力量將發未發之時,言鳳岡只用雙腿一貼,用力一蹲,「碰」地雙膝正好敲在「牛精」的左右顴骨上。「牛精」的手仍是圈著言風岡的雙腿,不過已像一枚鬆弛了的像皮圈,不久就軟軟鬆鬆地落到地面上,跟他主人的額頭擺在一起了。言鳳岡冷笑一聲,跨過暈倒的「牛精」走了回來。我這才又看到言鳳岡背後那座大山,陽光猛烈、山巖彷彿有張已化為岩石的臉孔。

    我就是這樣「認識」言鳳岡的。後來我鼓起勇氣,和小胖兩人去找言鳳岡,請他教我們武功。他很感興趣的打量著我們,「哈,是不是武俠片看多了?」我正想說話,小胖便搶著說,他真的很喜歡看武俠片。言鳳岡說喜歡看誰的?小胖便說喜歡看張徹的,我插嘴說喜歡胡金銓的。他笑著說:

    「拿張徹、胡金銓的電影和古龍、金庸的武俠小說來比,古龍和張徹的作品都偏愛浪人殺手,傲岸肅殺,故事出人意表,是『變』的存在;金庸和胡金銓的作品則偏愛俠客力挽狂瀾,故事佈局嚴密,是『常』的存在。這都是他們近似的地方。

    「練武也是一樣,也有兩大分類。像名震世界的泰國拳,曾兩度大敗國術,便是一門極實用的武技。凡能上擂台比賽的拳師,事先必有五百次以上的實戰經驗。另外像空手道、跆拳道也是如此,你有這樣的功夫,才能升級換帶,你打不出相當水準以上的程度來,你的帶色便永遠不能改。如果沒有相當的搏鬥能力,是絕對考不到黑帶的,所以修習這幾門功夫時,打得頭崩額裂是常有的事。可是國術則不同,它自然有實用價值,比方說「太極拳」,就可以駐顏養老;練『洪拳』可以使身體結實有勁……但是國術最重要的這是它的精神。比如一招『一指定中原』吧,這是『工字伏虎拳』的一招基本掌法,全身低馬,前弓後箭,身體向側而後,吐氣而戳出食指。『工字伏虎拳』源出少林,是洪熙官洪派的基本拳法。少林寺被清兵焚燒並殘殺殆盡後,洪熙官殺出重圍,在廣東一帶,調練弟子,以圖反清復明,所以『一指定中原』使出來時,便有這『還我河山』的氣勢。像『醉八仙拳』.只是似虛還實,思想接近老莊境界的拳術,與紮實沉穩的『羅漢拳』比照之下,實是兩件精深博大的藝術!像中國有些兵器,施用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武藝,不再是武技而已了,如杜甫描寫『公孫大娘舞劍』便是一例。可是中國功夫在實戰方面,雖在以前有輝煌的記錄,可是近代以來,卻吃了幾次大虧,失去了信心。」

    「張徹所表現的,雖然形態上是變化龐雜的中國功夫,但是在意旨上,卻有空手道兩三年只修習一二記絕招,一旦搏鬥時卻有無往不利的效果。胡金銓則是優美傳統的中國武術,如果完全注重它的實用價值,它的輝煌傳統就會遜色了,中國武術上的成就更傾向於藝術的。」

    「但是也不能說中國功夫完全不實用。譬如『詠春拳』這一派,據說祖師五枚師太可以在茶上,面對三名高手過招,憑雙手之快纏疾搏,足使三人縛手綁腳,連站起來的機會也沒有,其弟子嚴詠春女士在少林寺被焚後,假扮村婦上山撿柴,以救援逃劫之義士,卻遭清兵伏擊,倉皇之下,嚴詠春來不及丟棄抱的乾柴,雙手抱著柴捆,就以小馬步雙手纏絲的手法斃了幾名清兵,這是何等了得的一種功夫!就算是實用武功如空手道,仍傳自少林,跆拳道則傳自中國北派武術,泰拳卻傳自『燕青拳』,柔道乃明朝陳元贇所傳,馬來武術bersilat更加是受『猴拳』、『譚腿拳』的影響。從這裡可以看出,這些年來,我們對現代化不得已接受了驚濤駭浪的衝擊,然而在傳統上,我們也一樣本具備保有甚或闡揚的能力……」

    「練武可不是武俠電影中那麼一回事。在電影上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攻一守,一招,一架,都有條不紊:可是事實上的搏鬥卻不一樣。在真實搏鬥的時候,常常一招定勝負,一招沒打完,就得變招打第二招,有時候學得的功夫都沒有用,要靠本能的應變……還有很多很多的意外,或者叫做運氣,比方說不小心自己摔了一交,或給敵人踩到了腳趾,也會戰鬥力全失,這才是最真實的搏鬥,而不是電影裡的盤腸大戰。真實的武技就跟人的交往相處一樣,所以學得武技也等於學得『仁』──二人相與的關係。」

    就這樣,言鳳岡像滔滔不絕的汪洋大海,我們是乘風而駛的小船;而也就這樣,言鳳岡教了我們武功,假日裡常到這山谷裡來練武,平時也常在一起。

    期末考時就不一樣了。我和小胖再灑脫,也會丟開籃球和羽毛球拍,改去圖書館。可是這也不能使言鳳岡妥協,不啃書的言鳳岡倒有一個相當好的成績,只是翹課太多,一些專事點名的老師會把他當掉。我們口中也為言鳳岡憤憤不平,心中倒是幾分幸災樂禍。我們念得那麼辛苦,你倒是悠哉游哉,不「噹」一兩科,真對不起文昌帝君囉,他總是笑笑,好像不在乎,可是我們知道他真的不在乎,至少他比一些假灑脫的愛聳起肩攤一手的人不在乎得多了。

    我真正看到言鳳岡動手的那天,是大夥兒到淡水去吃拜拜的時候,阿蠻住在淡水,今年拜拜淡水落鼻師祖鬧成雙胞,去的食客也比往年少,但鬧事的仍然很多。有兩個人一言不合,互相半毆,打得一身是血;還有個人被人拿著菜刀追了七八條街;還有三個台北來的食客,一出車站,就無緣無故的被人痛打了一頓。這是見報的事件,我想未見的事件更多出不知有多少。

    我們在阿蠻家吃完晚飯後,就出來散步,剛好復興戲院演《雨中怪客》,我們決定去看看。買了票才八點過一些,離開演還有些時候,幾個人就在附近一家唱片行聽聽唱片,選了一張貝多芬的「田園」翻版唱片,正聽到第四樂章快板的「雷電暴風雨」的時候,外面沓雜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些騷動,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則一面笑一面罵一面引長頸張望(只見對面街口有一個穿短袖襯衫乾瘦的中年人,不知為了什麼事,被三四個長髮青年圍在中間。這些人上身大花衣服,胸口扣子打開好幾個,褲子緊得像綁在腿上,其中一個人一巴掌摑在那中年人的頰上。如果沒有那麼多人,也許這中年人會忍忍氣就算了,偏偏有這麼多人哇啦哇啦的,中年人自尊心放下下,就也扯著他,用閩南語問為什麼要打人。旁邊另一個高大的的鬈發青年罵了一聲,一腳踢過去──肯定這是跆拳或是空手道的「前踢」招式──那中年人痛苦得五官都擠在一起,而原來被他抓著的人就雙拳齊出的擂著他,聲音在這對街的唱片店裡,急如騰雷的音樂中都沉重可聞。這下子真的打起來了;旁觀的人反應各有不同,唱片行的人就在些竊聲說:「阿順被打了,阿順被打了」,有些縮到店裡去,有些跑出去看熱鬧。人群惶亂的進進退退,街外的尤其厲害。而三四個青年不停地打著中年人,中年人摔倒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牙齒和長期做苦工曬太陽的黝黑臉孔,相映成一種野獸受創時森森的寒白,那幾個人一面打他,他一面慘叫,地上已顯然有了血,後來他退到一間中藥鋪裡面去,藥鋪門口也有一群看熱鬧的人,尖叫著縮進店裡,有人還趁機把一盒補腦丸在袋子裡塞,藥鋪裡有個小夥計,也被這場面弄得驚慌失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人,正從藥店後聞聲趕出來,那中年人叫著,忽然又是幾拳打在他臉上。

    就在此時,我看到身旁的言鳳岡雙手排開眾人,往藥店裡擠去。外面的人群只顧看熱鬧,被人硬擠開,當然是干你娘的罵個不停。言鳳岡一時很難擠進去,這時藥店裡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原來一名流氓抓起櫃面上切藥的刀,晃動著走到那嚇得半死的中年人面前,忽然那老藥師閃電般到了那流氓的面前──真的是面前,這流氓雙手都伸了出來,可是不知怎的,那老者就到了他雙臂之間,只見兩個人迅速分開,這流氓「砰」地倒在街上,老藥師卻緩緩轉身,把刀放回砧板上。言鳳岡的雙目立刻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像釘子一般地站住了。另外一個流氓繼續毆打中年人,老者拍拍他肩膀,流氓轉過身來就是一拳,但是──這次我看清楚了──老者像只小貓一般已竄入流氓懷裡,至少在一秒種內打中了他七八拳,這流氓哈下身去,像一隻煮熟了的龍蝦。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驚叫,有些人怪吼,但人潮並沒有退去的意思。剩下的鬈發青年像摸出了一樣什麼東西,要向老者刺去,老者立刻全神戒備。這時人群中忽然躡腳走出一個人,沒有人阻攔他,言鳳岡雙眼立刻縮,叫道:「小心!」可是已經遲了,這人掏出一樣東西,向老者背後直插了進去,老者十指箕張,身子向後一仰,眼睛睜得老大,此時那鬈發青年手上的東西,也立時沒入他胸腹裡。

    「殺了人哪!」」殺了人呀!」叫聲四起。這兩個流氓扶起另外兩個,再也不顧那奄奄一息的中年人,不慌不忙的在人群裡擠去。人群驚懼的散開,讓他們離去。這時我看到言鳳岡的臉色變了,他像慨然赴會一般,挺身就尾隨那幾個流氓走去。

    「走,我們跟言大哥去瞧瞧。」我拉著他們二人在前擠去。那幾個流氓往人群外擠,越走越遠,就越沒有人知道他們,可是言鳳岡尾隨著,他們也沒發覺,我和小胖及阿蠻也緊緊跟著。走過幾條街,這四個人拐人一條小巷,走到一半,驀然回頭,看見我們,小巷裡大半都很擠,這條更窄,屋尾向著屋尾,牆都是灰灰的,小孩子的哭聲不斷自有光的地方傳來。鬈發青年揚揚拳頭:

    「想死?」

    言鳳岡一步也沒有退:「你們要在外面混可以,卑鄙無恥的暗算卻不可以!」

    我想言鳳岡說的是什麼,他們可能聽不懂;我當時也聽不明白。然後言鳳岡忽然衝了過去,雙拳措緊,而且都往內收,看樣子是要出拳,鬈發青年想招架,不料言鳳岡飛起一腳,就踢在他左膝上,鬈發青年立刻蹲下身去,言鳳岡的手臂立刻像棍子一般向他蓋了下去。鬈發青年身子曲得像只蝸牛,再也起不來了。我記得言鳳岡告訴我,巷戰不比武術比賽,這是沒有規則和道義的地方,下手要辣,尤其是以寡敵眾的時候,能解決一個便是一個。

    鬈發青年被一擊而倒,使其他三個流氓驚惶起來,有兩人又掏出刀子,分左右包抄而上,中間那個開始不敢動手,但看見我們也沒有出手幫助言鳳岡的樣子,彷彿一時不能決定參加圍攻言鳳岡,還是預防我們助拳。然而言鳳岡不待他有任何動作之前,已欺近了他,一個弓拳把他打彎了腰,再回身一個「霸王肘」,撞在他俯低的太陽穴上──這人也倒了下去,連聲音都叫不出來。

    其他兩人更為吃驚,心已虛了,虛晃了幾刀就想逃跑,言鳳岡向左邊那人衝過去,右邊那人立即向言鳳岡背後出刀,不料言鳳岡驟然停住,身子向前一俯就是一記「虎尾腳」,「砰」地頂在這流氓的肚子上,這流氓撫著肚子,一直在說話,可是說的是沒有人聽懂的語言。言鳳岡忽然反過身去,彷彿他一直就是在這右邊沖而不是往左邊沖的那麼自然,一下子就接近這流氓,膝往上頂,雙手十指交加,用掌沿部分,直敲了下去,這一招有個名字,叫做「夾心餅」,膝和雙手都是夾餅,而這流氓的頭正是餡心。

    這流氓倒下去的時候,另一名流氓並沒有過來救他,反而回身逃了,他要逃的時候,我們三個圍住了他,他把刀由左手拋到右手。我心一寒,他立刻往我這邊沖。阿蠻立即跳了過去,可是我雖練了半年,但是沒有實戰經驗,打起來真不知應變。那流氓刀一晃,阿蠻雖然很勇敢,手臂仍給劃中了一下。那流氓又向外衝,卻給小胖一記「掃堂腿」絆了一交,他再起來時,便看言鳳岡像山一般站在他面前,而且拳頭像石頭一般,「彭」地擊在他的鼻樑上!

    我們迅速地離開那條巷子,然後打電話給警察局,也沒留名字。事後言鳳岡說,他們對付一個老人,還要用暗算,用利器,這種給他遇著了,而警方來不及逮著他們的時候,他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制裁他們。我不知道言鳳岡這樣做是否對,可是他的方法無疑大快人心。他告訴我們說,他練得最熟的的一種拳叫「石頭拳」,腳法一般都用「譚腳」,「石頭掌」本是北派名拳,因為拳法堅精,以此得名。很多學中國拳法的師傅,都先教「石頭拳」,因為功架紮實,對武功根基有很大的助益,而且凡拳術中所有之變化,如馬檔式、前弓後箭式、白鶴掠翅式、寒雞拜佛式等,「石頭拳」中都有。至於「譚腿」,至少有四種不同的說法。一是原為「潭腿」,是山東龍潭寺某僧所傳,另一種說法是河南譚家所創,故名「譚腿」,其始祖石龍墟譚安不但腿法犀利,而且精通「三輾手」,與人對打時,任由對方攻擊,也打不進去。像日下「泳春派」的高手,就算蒙著眼睛與人對拆,也可以化解對方的攻擊,李小龍就曾經在美國作過類似的表演,譚安曾與八卦棍名家鄒宇升結拜,互授武功,是以也精通棍法。但真正把「譚腿」發揚光大的,卻是其孫譚敏。譚安怕譚敏惹事,不許他習武,但他偷學武功,而且天資過人,他的「三輾手」,以龍歸寺外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榕樹與大石鼓為對象,練得雙手如鐵,十八歲時便能與南粵著名武師鐵橋三的「上下滾手」和「鉸剪手」打成平手。後來得洪熙官指點,苦練腿功,可以一腿掃斷兩條大樁,一般人都叫他做「鐵腳銅人」。後來光孝寺鐵頭大師與惡霸「鐵屎桶」(鐵指佟八)發生衝突,譚敏因看不過眼「鐵屎桶」以眾欺寡的手段,是以助了鐵頭大師一臂,以八卦棍法加上三輾拳的伏虎抓打退了「鐵屎桶」,不料因此而開罪了旗人佟七──他是個武解元──一次趁譚敏俯身看蟋蟀相鬥時,用鷹爪功在背後把譚敏頭骨抓裂,拋上半空。譚敏重傷之餘,居然在半空無法著力的情境下,反腿踢中佟七的心窩,把他踢飛五尺,登時斃命。「譚腿」的威名、因之大噪。另外一種說法「譚腿」出自回教,所謂「南京到北京,彈腿出在教門中」。研究回族人的拳腳,以及現在馬來人的腿法動作,確有近似之處。還有一有種說法是「彈腿」既非因人名之,亦非因地名之,更非因教名之,而是其踢腿動作,大半是運動上的彈跳的力量,是名「彈腿」,而非「譚腿」。但由譚敏在頭骨損裂,身在半空的情況下,仍能一腳把一個武林高手送了命看來,「譚腿」的威力可想而知;那幾名流氓在「石頭拳」的猛擊,「譚腿」的奇襲下,焉能不倒!

    這樣我們就跟言鳳岡在一起練功。一年下來,大家彷彿都改變了許多。

    另一學年的開始,「牛精」他們對言鳳岡依然是心懷仇恨。今年也有很多僑生負笈來台,言鳳岡顯得好興奮,他上課的時間更少了,他帶他們去故宮,去圓山,去龍山寺附近,有一次他滿臉沮喪的回來,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他把雙手一攤,揚了揚眉毛,「他們要我帶他們去北投。」他卸下長褲,又說:「嘿,他們還是學生,算不上觀光客!」

    後來拜師的阿蠻很蠻,練武也是這一股蠻勁兒,有一次蠻得過火了,「拿頂」時(就是背靠著牆,頭下腳上的用手頂撐著做起落動作)真的撞破了頭。言鳳岡跟我和小胖送他到醫院後,便到他家裡解說一番,阿蠻有個姊妹出來招呼,談起來才知道她叫秀眉,不但善解人意,而且笑起來很甜,瞇著眼睛看人時一臉聰明慧黠的樣子,然而她很保守,人又好靜,靜得讓人想跟她說話,不斷地說話。言鳳岡那天便說了許多,說到僑居地錫克人、印尼人、土著民族性的比較,秀眉便問僑居地中國人的生活怎樣?言鳳岡說:

    「中國人在那兒叫『華人』。『華僑』是我們這裡叫的,在那兒不叫『華僑』,因為『華僑』的『僑』字有『僑居』之意,這樣那國家便不是他們的,可是因為這些發展中國家已經獨立了,華人也是組成其中的一環,他們拿的是當地的身份證,所當地政府無可能容許他們還是『僑居』的身份,華人從前被當地政府逼得散落各地,他們所受到的苦難,如生命被虐殺,種族歧視,財物被掠奪,這種種卻很少有記載。可是他們近百年來在受欺凌壓迫之下,仍不忘反抗與團結,國父的革命,就是與這些人取得了人同此心的努力奮鬥,終於成功。直到現在,他們仍希望有一個強大的祖國,來維護他們的尊嚴。他們民間的風俗習慣,還保留中國傳統的民風;拿燒菜來說吧,從客家口味、廣東名菜到潮州食法、海南烹飪,真是應有盡有,不但琳琅滿目,而且居然比這兒便宜,一碗有雞有蝦有牛肉丸煮麵,兩三毛錢馬幣便可以到處吃得到了。民間藝術也很多,而且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就拿粵劇本說吧,它同時也是最初民間反清組織的力量,這些志士包括為逃避滿清走狗追緝,借戲班藏身的少林弟子,以『紅船』遍游江湖,到處演出,卻借此聯絡志士,共謀大事。太平天國時,也有許多伶人投身於太平軍,後來滿清政府嚴禁粵劇,這才托京戲名目,仍薪盡火傳的生存下去。撇開這些可歌可泣的傳統不談,粵劇的唱腔、動作、調韻詞曲和配樂等,都具有非常的藝術價值。可是我們對於這一方面,不管研究、整理還是根植在國民心中的敬意,都談不上……。」

    那晚我們談得很愉快,不,與其說很愉快,不如說是很悲哀。秀眉很喜歡聽言鳳岡談話,所以我們也很喜歡秀眉。我們年紀還輕,那時候都看不出言鳳岡和秀眉之間的愛意。他們可以成為很幸福的一對,雖然秀眉本有一個男朋友,是一位從國外學了電子工程回來的經理,可是以言鳳岡的份量,未必不能替秀眉解決這問題。的確也眼看就要解決了,秀眉接受了她男朋友的「見最後一次面」的要求,可是這一「見面」,那男的又瘋瘋癲癲的說話,又埋在她手掌裡哭泣;她看著不忍,又喝下一兩杯悶酒,便失身了。這一下先斬後奏,秀眉便再也不見言鳳岡,後來傳來秀眉結婚的消息,那晚言鳳岡找我和小胖喝酒,好像是從鼻子裡灌進去的。我們也覺得跟他一樣不平;看他除了喝酒之外倒是神態平靜,使我們比他更覺不平。

    「阿蠻去參加婚禮,我要跟他絕交。」小胖說。

    「阿蠻是弟弟,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我同秀眉姊絕交。」我說。

    「不如去把她男朋友揍一頓。」小胖說。小胖人雖胖,但極愛活動,他說干是會真干的。言鳳岡忽然說:「他現是小眉的丈夫,你揍他,等於揍小眉,也等於揍我。」他拍了拍小胖的肩膀,笑著拿了一個酒瓶子,放在桌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吃力地笑著說:

    「看我表演掌削瓶頸……」

    那酒瓶的頸又窄又細,言鳳岡言罷一掌揮過去,在半空中一劃,整個瓶頸斷為二,一爿飛了起來,好名才「叮」地落在地上,言鳳岡把手措成拳,沒有作聲。我們大聲叫好,瓶頸真如被刀削去一般。缺口斜斜的好像尖刺,言鳳岡這一掌真是勁、力、速度都到了家!我說:

    「言大哥,我敬你,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一仰首幹完,忽然他措杯的手震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窗外,口裡說:「那山,山……」我不禁一陣毛骨悚然,轉頭望去哪有什麼山?敢情言風岡是喝醉了,但看他驚懼的樣子,還是不放心,心想這樣子半醉反而不好,乾脆讓他真個醉一番吧,於是我又開了一瓶米酒,倒滿杯子,小胖也拿起杯子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言鳳岡也是一口喝完。我忽然發現,言大哥手中的米酒變了顏色,以為自己真是醉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他手中不斷有紅色液體滲出來,我叫了一聲,小胖也注意到了,我們抓住言鳳岡的手,扳開來看,才看見他手心有一道如唇瓣般裂開的傷口,自尾指峰橫割到拇指第三骨節,斬斷了生命線,血液像炸開了的番茄醬,到處都是。

    這以後,言鳳岡便是很少跟我們在一起了。我們把那晚的事情告訴了阿蠻,阿蠻是最擔心的。言鳳岡好像轉而致力於留台同學會,但是聽說同學會也不能容納他的思想。過了兩個月,外面又傳言鳳岡要搞一份週刊,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已休學了。再兩個半月後,我和阿蠻在校園碰見過了一次;他見到我,很有些驚喜的樣子,可是眼光落在阿蠻身上,震了一震,點頭招呼了一下便繞道走了。大概又過了兩個禮拜的樣子,我和小胖在師大分部附近練習跑步,忽然覺得一直有人在注視,跑過去才知道叉腰站在旁邊,臉上掛著微笑的人就是言鳳岡。他豎起大拇指說,「進步了!十三個圈還沒喘氣,可以上擂台了。」

    我們去吃晚餐,搭著肩,一面走一面談,言鳳岡談他辦週刊的情形,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意。起到校門口他停下來,我們才知道他有一部二手貨的摩托車。他推著摩托車和我們一齊走,一面說:「要辦一份好的雜誌就必須要有影響力,要有影響力必須要有持續性,如果出版一兩期就夭折了,當然不會有什麼影響力。又或者半年才出版一份,趕不上時局,影響力雖很微小,可是要有持續性就必須有相當穩固的經濟背景來支持,這點我沒有辦法,長期充門面下去,雜誌還是要倒的……」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肩上,但摩托車老是擋著我的路。

    不覺走到羅斯福路五段的三岔路口。這裡車輛奇多,又因為剛穿過公館地下道,所以車開得也特別快。行人綠燈一下子便換紅燈了,我們過不去,便在零南車站旁談了起來。一個賣雜貨的老婦人推著破舊的手推車正要過馬路,這路口的綠燈變得很快,老婦人與手推車後所載貨物體積之龐大,不成比例,車上什麼貨品都有,幾根掃帚,翹首向著天空,五顏六色的塑膠纖維在閃耀著,令人以為是很好的裝飾品,而不是掃地的工具。老婦人一步一驚心的匆匆過馬路,小胖正向言鳳岡問。

    「你還有沒有練武──」

    突然一部轎車闖出了紅燈,一面亂按喇叭,閃電般向那老嫗駛來。那老嫗臉無人色,慌忙要避,好不容易才縮回安全島上,但一個控制不好,粗重的手推車翻了,鞋油、板凳、竹竿、雞毛帚、拖把、草蓆,飛得一街都是;轎車揚長而去,一個長髮青年還露出頭來罵了一聲:要死呀,你!

    言鳳岡的臉色忽然變了,全身肌肉像石頭一般繃緊了起來,他突然跨上摩托車,用力一踩,我們身前掠過一陣風,只見一個影子像流彈一般,隨著刺耳的引擎聲衝出去,看清楚時,言鳳岡已超過那轎車,開足馬力又跑了一陣,超過轎車約二十丈的地方,猛地打了一個轉,橫攔在馬路中心。我們都為言鳳岡捏了一把汗,不過眾目睽睽之下,那轎車也沒敢撞上去,「吱伊──」一聲地剎住了車,刺耳的驟響連這麼遠的我們也覺得耳朵幾乎被聲音鋸裂。那轎車一停,兩個長髮青年搶了出來,聲勢洶洶地罵開了;可是言鳳岡也架好了機車向他們走去,我們怕言鳳岡吃虧,忙招了一部計程車趕到現場,只聽見其中一個戴著金亮黑袖扣的青年叱道:

    「你想幹什麼?」

    「你去跟那老婆婆賠罪,去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言鳳岡說。

    「媽的!操你×!我已按響喇叭了,她還不曉得走避,倒怪到我頭上來了,操──」

    「你闖紅燈,犯法,你知不知道!」一個看熱鬧的人不平地說。

    「你們可以告我呀。要不要我的名片?」另一個青年為了要表示鎮定,掏出了褲後的梳子,對著車前梳著光滑的頭。

    言鳳岡一個箭步就掠了過去,一掌把這青年的梳子打飛,那青年吃了一驚,閃在另一青年的背後,又不甘示弱地露出頭來吃吃地逍:

    「你……你想怎樣?!」

    「去撿起來!」言鳳岡吼道。

    「好,好,我們犯不著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黑袖扣青年轉身向他同伴說,「他們沒受過教育……」

    他們終於走過去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撿了一半,警察便來了,那兩名青年馬上過去說了一些話,警察看了看轎車,又看了看摩托車,再看了看手推車,各開了一張違規駕車的紅單子給言鳳岡和那個青年。大家七手八腳的把東西撿好,那兩個青年趁機想溜回轎車,言鳳岡扯住一個,沉聲道:「還沒有道歉!」

    那兩名青年回頭望望警察:用力揮開言鳳岡的手遙遙打了個「對不起」的招呼,我看見那老嫗臉上閃過無盡的驚惶,慌忙鞠躬回應了十數聲:「對不起,對不起……」那兩名青年臨走時,向言鳳岡狠狠地盯了一眼,警察揮手驅走了老嫗和人群,走到我們面前,向言鳳岡說道:「不要打架!打架要坐牢的。」然後就走開了,馬路上又回復了行人熙熙攘攘,交通擁擁擠擠的情形,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我們又看見那幾根五彩的掃帚,指向天空,清晰地浮現然人群車輛中。言鳳岡把手放在摩托車上,低頭看著,我轉目過去,只見那一道深深的、橫劃過生命線的傷痕。言風岡反手抓住車身,向我們笑道。

    「還有事,我先走一步。」我們說了聲「再見」,他揮揮手就走了。

    沒料到下一次「再見」到他的時候,竟然是在報紙的圖片裡:他臥在巷子裡的水泥地上,報載他是被車子撞倒了,駕車的人逃逸無蹤。奇怪的是他在巷子裡走居然還遇到開得這樣快的車子,撞倒了他之後還不停,足足拖了幾十公尺後才因腿骨斷了而摔下來。這以後我們繼續在山谷裡練武,練完武後躺在草地上小憩,我總是夢到大山,開眼也看見大山,巍峨堅實;然後醒來,仍是個靜靜的午間。而我知道像言鳳岡這種人其實就像山上的石塊,自然和風霜刻意把他蝕化成碎片,蝕化成塵埃,然後消失在這世上。不過作為一座山,甚至只作為一座山上的一塊石頭,總是應該在它存在的時候,面對這些命定的侵襲,直到灰飛煙滅為止。

    稿於一九七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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