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因為一口古鐘,咬下一個風鈴 文 / 溫瑞安
上方山,餘音寺中,有一口古老大鐘,相傳寺中所奉祭的古神降臨古剎之際,鐘聲不敲自響。
楚山,游手好閒,有豪氣,有傲骨,更有的是錢,平生最喜交友和郊遊。
楚山住的地方,離上方山一帶兩百七十多里,他從未聽說過餘音寺。可是,命運把楚山和餘音寺拉上關係,只透過楚山性格裡喜歡交朋友和遠遊,便像吳剛留在月宮裡伐桂、許仙偏遇著法海一般無可改變。
楚山有一位飛揚跳脫的朋友,叫做岳起,楚山為了找他,趕了一百多里的路。
岳起卻赴上方山找高晚息去了,故此,楚山趕到上方寺,不但找到一向樂天無憂的岳起,還尋著整天愁眉苦臉的高晚息,而且也見到這兩人新交的一個朋友,叫做林醉。
林醉不笑的時候像一座小小的精緻的瓷器,連用來插花都覺得太魯莽,笑的時候,酒醉的人見了,像喝了杯解酒的清茶,怕熱的人見了,像飲了口消暑的清水。
林醉是男孩子,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清甜的、可人的。
楚山不懂為什麼。
他生平結交無數,什麼好朋友都有過,但只要一時半刻,見不著林醉,就會不快樂。
林醉又常常人影不見,楚山也不能一天到晚抓住高晚息、岳起陪他郊遊。喝酒,所以楚山便迷迷茫茫的,晚上放出來的遊魂過了雞鳴五更還忘了回去似的,在城中遊蕩,忽聽遠處山巔有陣陣鐘鳴,人們都合十梵唱,楚山便循鐘聲上了山、入了寺。
這一帶近年發生的災劫特別多,到「餘音寺」來上香求神的也更多。
在香煙裊繞中,楚山給熏著了眼,眼淚像嚼著了檸皮的唾液湧上來,楚山便想找個香火少的地方靠著。
這時剛好有幾個香客跟寺中僧人發生爭執,楚山一直往內殿那口比寺門還大的古鐘走去,誰也沒有留意。
古鐘後香火煙濃得像火災後般稠濃,楚山一面揩著淚水,忽瞥見神龕古神鳩的塑像,十分獰猙,好像漆黑裡一記雷電閃照在羅剎夜叉的惡臉上。
楚山吃了一驚,怎麼這供奉的神明竟是這個樣子?忽聽背後所倚的古鐘,微微有些聲響。
楚山心忖:莫非是神鳩顯靈?這口鍾一向不是高吊樑上的麼?怎麼今日卻在此處?少年好玩之心大起,也用手掌在古鐘上擊了兩下,再仔細去聽,鍾內也似微響了兩聲。
楚山這下聽清楚了:敢情鍾內有人?他又因這發現而得意地拍了兩下,心想:這些和尚裝神弄鬼騙人錢財,所謂古鐘不敲自響,原來是藏了個「自己人」在裡面。
他拍了這口鍾兩下,也不理有無回應,便離開了,他心裡盤算的是:這也不必擋人財路,不想揭破此事,不過把林醉、岳起、高晚息叫來,看看自己的發現,也是件威風的事。
只是他臨走之前拍這兩下,卻給一個眼梢像用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吊到鬢邊去的中年僧人看在眼裡。
楚山回到「飛雷小築」,那是他們幾個常聚面之所,正踱過小虹橋,沒有聽到笑聲,知道他們還沒有回來,心裡很是失望。
風裡只有飛雷小築門前風鈴清脆的響。
楚山忽聽背後有人叫了他一聲:「施主。」他回過身,就看到一雙幾乎從太陽穴斜長到鬢邊去的眼睛。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是名和尚。
楚山還未來得及說話,突然之間,兩根鋼錐,破橋板而出,自腳心穿透腳背。
楚山狂嚎一聲,吊眼和尚平飛而起,雙掌向他平平拍出。
楚山臨危不亂,雙掌平胸推出,接個結實,卻覺對方掌力並不如何之際,突覺掌心俱是一痛,原來已給兩根幾近透明的銳刺穿破!
楚山狂嚎,忍痛長空拔起,吊眼僧人衣袖一揚,一蓬尖刺,全打入楚山體內。
楚山落入溪中。
他雙腳剛沾上水,足踝已給水中兩名僧人斬斷;他還未及抵抗,雙手又被戒刀砍去;他張口欲呼,吊眼僧人足尖倒鉤,倒栽下來,,左手抓住他下顎一扳,右手一拔,把他的舌頭抽拔了出來。
楚山的慘呼成了吞血的悶響。
就在這時,遠處有人道:「剛才是楚山的叫聲?」
「楚山?」「楚山?」「楚山,你在哪裡?」三名僧人互覷一眼,把楚山按入溪中,再光頭一伏,潛在水裡,虎鯊般破浪而去。
來人有三個。
三人發現了破橋,跟著看見了血溪,接著有兩個人飛掠下溪把楚山抱了上來。
這不過是剎那的功夫,楚山這時已變得沒有手,沒有腳,不復人形。
他有話,卻說不出。寫不出來。
但他心裡卻很清楚,甚至清楚這最後一線的清楚,快要永遠消失了。
「楚山,誰把你弄成這樣子的?」
「誰害你的,楚山?」
他們抱著楚山進屋。經過門榻時,楚山突然一張口,「格」地咬下門上一個風鈴,含在溢血的嘴裡,頭一歪,終於斷了氣。
在門檻裡外的三個人,怔住,看著楚山像地底溫泉般湧濺著血液的嘴,以及掛在唇邊染血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