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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傲慢雨偏劍 文 / 溫瑞安

    第一章不敢為天下先

    他們都認為這個人很可笑。

    然也。

    他到四十歲那年,還沒有結婚,於是竟然手裡撐著根白布招旗,背著他那把偏偏斜斜的劍,在京城裡到處叫賣:

    「誰有美麗的老婆,我跟他換……」

    ──換什麼?

    自然是換他的劍。

    ──結果有沒有換成?

    當然沒有。他不捨得他那把形狀古怪的劍;他也不認為能有幾個女子稱得上是他心目中的美麗的老婆。

    老實說,也沒有誰要跟他換。要他那把連劍鋒都是偏斜的劍來幹啥?

    而我也自從知道他這件「特立獨行」的事之後,幾乎完全同意了大家對他:「怪人」這評語的看法。

    ──「怪人」是無可置疑的了,問題是:他算不算得上是個好人?在江湖上能不能算是個俠者?

    一般的江湖人士對他印象是很模糊、飄忽,甚至可以說:「不佳」二字,而一般的武林記事裡對他的記述就更為少見了。

    不過,由於我訊息來自各種和多種管道,於是,根據資料所得,此人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十分豐富多姿、膽大得接近妄為,但其狂妄處又從未背離俠道之義。

    這可真有點怪。

    要是別人,只要做了他一成的功德,早已成為一代大俠了;要是他人,只要有他兩成的聰敏,早已成為朝廷紅人了;要是別的人,只要有他三成的本領,只怕當不成武林盟主也挑得起一門一派的宗主──可他就不然!孤魂野鬼的,崇拜他的門人也給目為幼稚狂徒,而他自己也早像瘋了一半!

    這不妙!

    這人姓敖,名曼余,聽說他手上的劍,從鍔至鋒都是偏斜的;而他的劍招,也無一招是走正路的。

    他一向劍走偏鋒:所以人稱之為「偏劍」。

    但收集的有關他的資料中,我有一個疑問:

    ──他的劍是偏的,可是他的心呢?

    根據我的消息,吏部尚書沙朗詩在果州路上「大山腳」那兒出了事,遇上了「暴力盟」的「六欲神魔」:吳辣、梁驚、孫鹹、陳酸、何懼、余愛。據說,因敖曼余及時拔劍相助之故,才能殺退這果州路上的六大黑道高手、六名名動天下的魔頭。

    我因此事去訪沙大人。

    沙大人一哂。

    「他?算不上什麼?他想陞官發財,只好出手,沒有他,我也一樣收拾得了那六隻禽獸!」

    我問當時在場沙大人的部下,他們都如是說:

    「當然是沙大人的一力之功,姓敖的只不過是來撿便宜的。」

    有一叫阮另一的軍士,因說話不慎開罪了何華田,而給趕出了沙氏門下,當時也在果州之役,我去問了他,他開始不說什麼,久了,我也送了款子,他才說:

    「什麼沙大人!動手沒兩招,他已趴下來喊救命。幸有敖某出手,不然,我們沒有一個能活回京師來。」

    我有點納悶,所以問:「怎麼敖曼余救了沙大人,沙朗詩對他好像還很鄙薄的樣子?」

    阮另一怔了怔,開始並不想說什麼,看我一再追問和旁敲側擊下,他只好回了一句:

    「敖曼余不識好歹嘛。」

    「怎麼說?」

    「沙大人要扶掖他當官,他不要,還說什麼:『朝廷中黨朋傾軋,邊疆敵寇恣肆,人爭權、士爭寵,天下亂成一片,這時候,我不敢為天下先』。沙大人登時氣炸了肺。」

    我還要追問,阮軍士已苦笑說:「我也是多言了,看來,跟姓敖的一樣,言多必失,吃不完兜著走。」

    我不知該信誰的話是好。

    又幾日,聞說阮另一在市肆犯了事,給逮了起來,收在監裡,翌日,竟自殺身亡。

    我在後幾個月的機緣巧合裡,曾碰上了「六欲神魔」中的兩人,問起果州之役,他們反應都不一樣:

    孫鹹:「我服了!他的劍法沒有一劍我見過的、聽過的、能接得下的!他奶奶的,遇上他只能認栽!」

    余愛:「我操他妹子!沒有姓敖的從中作梗,那貪官早已七截餵狗八截喂鷹去了!天殺的!我跟他這呆子沒完沒了!」

    我終於有點明白了。

    第二章不敢落於人後

    但不久我反給搞迷糊了。

    因為他竟當起官來了。

    我至少聽說過不下十次他拒絕投靠朝廷、不肯當官、不願征軍的事,但這次當官,卻是他自己搶著要當的。

    當時黃河氾濫,吞噬四省十八縣,南方百姓,發動賑災募捐,得銀六百萬兩,分三批押送,敖曼余為了爭得總指揮的位置,不惜單劍奮身,比武十七陣,連傷十一人敗四人殺二人,終於當成了押運災銀的總統領。

    ──他不是不要當官的嗎?

    不管如何,他在這一次已作了一次他個人能力的大展示,當時跟他比武搶官當的高手都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敗、傷、死在他那瘦骨伶仃的劍下。

    不過,到頭來,這趟鏢銀還是出了事:使得本來就沒人緣的他,在江湖上更加聲名狼藉。

    鏢銀給劫了。奇怪的是,敖曼余在三百四十餘里的押送途中,遭遇三次劫鏢,但都能順利打退殺敗強梁賊寇,但得到了點收派集賑災銀兩的葉鄉之際,當著視察災情欽差大臣面前一打開箱子,裡邊空空如也。賑災大臣何華田立即下令收押敖曼余,敖曼余拒捕,誰也拿他不住,終於讓他逸逃而去。

    事後,我問這一路上一道押銀的兩名副指揮,他們都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的人物,同時也是孫公公的心腹大將──那一趟都只屈居輔佐之職,難免「猶有餘悸」。

    他們是「一柱擎天」馬賓和「中流砥柱」列賓。

    列賓的說法是:「敖曼余太傲慢了。此人不能共事,剛愎自用。」

    馬賓的看法亦然:「姓敖的小子自作自受,失鏢的事,全是他一人失職,連累災民,罪不容誅。」

    由於這件事牽連無辜災民百萬,我對敖氏的自命不凡、驕忽誤事,也很不能原諒;可是,問題是:鏢銀是怎麼失的呢?

    列賓冷瞄著我,反問:「你哪裡來的?誰派你來的?」

    馬賓逼了近來,冷冷地道:「你要幹什麼?想幹什麼?」

    我連忙表明身份,幾乎連諸葛先生的手諭和神侯府的密諭都一一出示,這才免了難。

    這使我感到馬賓和列賓二人態度反常,所以引起我的疑心,四處尋訪,希望能找出敖曼余好好問問。

    可我一直沒把他給找著,不過有關他的資料我卻愈卻集愈多:

    他原來是「正劍門」掌門人霍桑的入室弟子。霍桑本來很賞識他,但他卻另創了一套「偏激奇劍」,在一次同門大比試中,他劍敗三十五人,劍劍走偏鋒,招招另辟險徑,式式自成一派。「正劍門」原是當時十大劍派中最強、最盛也最古老的一派,但這一年選拔最優秀弟子去晉陞位「武學功術院」院士的門內比劍中,竟由一個不用本門正宗劍法的弟子勝出,霍長老自是大怒,霍桑一怒之下,將敖曼余逐出門牆,聲言:「從今而後,一刀兩斷,不許見邪派劍術,道消魔長;不忍見正道劍法,毀於邪魔!」

    敖曼余本就是孤兒,他也無所謂(究竟有沒有因而傷心沮喪,坦白說,我也不知,我只是猜慮的:人說敖曼余一向目中無人,我行我素,我卻認為目無餘子多是因為別人先沒看得起他,他才會索性看不見人,而我行我素泰半是由於他人不能認同而施的一種迫於無奈的態度。),依然仗劍(他的「偏劍」)行天下。

    之後就是這樣子:賞識他的人,官方招他,他不理,說是這時局裡寧可當通緝犯也不當欺民官。官家的人都火了他。

    武林中的人,也有看得起他的,想得到他的加盟,他也一樣相應處理,說「獨來獨往,自由自在,不想任人差遣」,要有人欺他人孤勢單,他一定反擊,別人踩他腳趾他就砍人尾巴,別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根據資料的蛛絲馬跡,他確曾仗劍管了不少不平事,幫了不少可憐人,但他幫的人都是無名無權無勢的,他得罪的人可都是惹不得的。

    最糟糕的是:他並不完全是隻身孤影,單槍匹馬的,他對招攬他的不一定理睬,但對年輕一輩的無名之士,卻屢肯予以提拔協助,在武術上乃至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險途上,不惜費心耗力,不時給予指點、支持、甚至還加以激勵、鞭策,這當然使他也有一干江湖上的後起之秀擁戴,但卻帶來了三大弊病:

    一,這些後起之秀,本身並沒有什麼名氣、勢力,但因涉世未深,血氣方剛,容易生事結仇,人多把這怨氣歸結到敖曼余頭上來。

    二,敖曼余門下有了這幫年輕衝動之士,頗惹人注目,人以為他孤傲不辟,也就罷了,老成群結黨,自立門戶,卻是武林中名門各派之大忌。

    三,敖曼余花了太多時間,照顧這些武林新秀、江湖後浪,但這些人一旦有成,第一個打倒的對象,多是敖氏自己,而敖氏本人似也不以為忤,在別人眼光看來,他簡直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這些石頭往往也礙著別人的路。無論如何,他就算應付得過來,也一定得耗了不少時光與心力。

    他的行事作風總是惹人生氣。

    終於,我覓得一個機會(這是一個極為難得、罕見的機會,我甚至為此不理天時、地利),直接問了敖曼余幾句話:

    「你為什麼不肯當官?」

    「當官來奉迎皇帝?還是漁肉百姓?這時候當官?還嫌朝廷不夠亂?」

    「你為啥不跟隨武林前輩的步調?」

    「這武林再不變,就承傳不下去了。我要對得起武林先輩,就得要先廢而復立。要是他們已走到絕路了,我再從後頭跟著一頭埋下去,還不一齊跌個永不超生了!」

    「你不喜歡當官,為何又要救貪官沙朗詩?」

    「他不錯是個貪官,但他的確也為地方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你不要當官,為何又要千方百計去爭做押鏢總指揮的位子坐?」

    「因為那是押送賑濟黃河災民的銀兩。世上有的事,我向不敢為天下先;但也有的事,我素不甘為人後。」

    「那……賑款因何盡失?」

    「──那箱子裡根本沒有銀兩。」

    「什麼!」

    我一驚。

    「我也是白走了一趟之後才知曉的。」他幽幽的說,他說話茫漠的神情仍逼進我的腦裡,「賑災的錢,早已給朝中大臣用光了。」

    他歎息。

    ──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是真假。

    第三章天下大治就是天下大亂

    也許就是因為他這種性情,所以他的確總是一層接一層,一波復一波,一浪連一浪的。

    你想,人家千辛萬苦才打入欽定御准的「武學功術院」,成為一名「院士」而正有大好前程,可是,他對「武學功術院」的制度卻作了尖刻的批評,這已激起袞袞諸公、各大長老的不滿,加上他對一切院內的酬酢、人情收授、送禮,均都不參與,這對一向講究「禮教」的「武學功術院」而言,自然成了可憎可厭人物。

    他對這「院士」的名聲竟一點也不顧惜。

    你看,那一趟,他遇上「星州」的「七情殺星」,為報「六欲神魔」受折之仇,七名「血腥派」的「殺星」:梁一忘、何一煩、羅一擔、陳一路、溫一笑、孫一哭、吳一瀾追殺他,他且戰且逃、冒生冒死之際,居然還有閒情跑回花邦去探看他的小女友米雪花,溫存一番,依依惜別之後,又再投入江湖追殺與逃亡的激流裡了。

    他對這江湖風波和武林傳說不認真的程度,彷彿對他而言,「什麼都可以」、「沒什麼是不可以的」。

    所以當時他對我的問題,才會作出這樣的回答:

    「現在身逢亂世,像一些那麼有本領的人怎麼不肯挺身出來為天下萬民作一番大事呢?」

    「既是亂世,哪有說不出手做事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故作大驚小怪的調侃道,「天下大亂就是天下大治的前身,這也沒什麼不好。」

    「要是天下大治了呢?你還出來闖一番事業麼?」

    「既然已天下大治了,還用我來做事嗎?何況天下既治,不久就又要亂了。」那一次,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激越,我在雨中冒昧的逮著了他,把握時機問了這些事。

    但我問的不多。

    他已給包圍。

    圍剿他的人從官方到武林,黑道和白道,包括「七情殺星」、「六欲神魔」的人,甚至連同他師門、同門都有。

    我記得他的背景很孤寂,仗劍要衝殺入滂沱大雨的伏殺前,他還說了一句話:

    「這場雨下得很傲慢。」

    我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邊掛了半個淒傷沒味的笑意。

    那時他已傷得很重。

    最後他死了。

    卻不是戰死的。

    他的師父捉了他的小女友米雪花,他每殺一敵,他們就割下姑娘一塊肉,所以,他住了手,仍然帶著那個自嘲而悲涼的笑意,反手一劍了結了他自己的性命。

    ──彷彿連他自己的命,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一回事。

    他死了之後,那干正道人士,也沒放過他的女友。

    江湖上的傳說,總是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奈何。

    事後,我想起他在雨中的出手,每一劍都是偏向、偏斜、偏傲的;但他的偏鋒劍從無人可接、無人能擋。

    我也回憶起他步入雨中激戰前的那一句話:「這場雨下得很傲慢。」

    那是什麼意思?

    也許他只是隨意說的吧。

    ──如果那時正有萬千燦爛的夕暉,萬里無雲的晴空,或者萬馬奔騰的瀑布,他也會隨口說:

    「這道瀑布很傲慢。」

    或者:

    「這夕陽很傲慢。」

    或:

    「這天空很傲慢。」

    ──大概是這樣的吧。

    反正,人們再提起他這個人的時候,都覺得很可笑就是了。稿於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倩赴港起,歷中西曆牛一、冬至、平安夜、聖誕節、除夕、元旦、年三十晚、大年初一、初二、開年、人日、天公誕、接待遠方來客、社內新銳調訓、武術訓練、歌唱練習、文學考試等歡聚後寫成。

    校於一九九三年二月二日:醞釀自成一派七子赴台行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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