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殺了你好嗎? 文 / 溫瑞安
第一章刀是一場無涯的夢
那女子陡然掣出了匕首,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來。不知為什麼,他竟不能動彈。他不能抵抗、不能閃躲、更不能反擊、甚至連動一動指頭也不可能。眼看那女子已逼了近來,他就是無計可施。他急若冰上螞蟻,岸上的魚。那女子逼的如許之近,她只要一動手,就可以殺了自己,可是他仍看不清她的樣貌。她是什麼樣子的呢?他只感覺到一股氣質、一團氣氛、還有一種風情。他為那女子手裡的匕首所發出青焰一般的寒光而燦了雙目,並感覺到那匕首因曾藏在女子的懷裡而有點餘溫。那女子舉起匕首之際,袖衿落到小臂上,那眩人的白皙,就像一隻可惡的鶴。那女子是來殺他的,那女子一定會殺他的。他就要死了,他甚至揣擬到匕首搠入他肌膚裡的銳烈感覺。可他還不知道那女子是誰,他也不知道那女子為何要殺他──他乍然驚醒。
第一件事,他要先肯定一點:刀還在不在身邊?
在。腰畔和背上的刀還在。
刀在,命便在了。
十八次了,他做同樣的一個夢。
完全同樣的夢。同樣的情節,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感覺,同樣的驚醒。
驚醒後的他,汗流浹背,只覺秋意裡一陣又一陣的涼颯。
──那女子是誰?
──為什麼要殺他?
──她會不會就是……謝豹花?!
夜已經醒了,可是他的感覺裡,夢並沒有過去,夢醒只是向另一場夢逼近。
一個完全相同的夢。
醒來之後的人生,是寂寞的……
方狂歡一向喜歡做夢。他平生愛熱鬧,交最值得交的朋友、做最難做的事、玩最好玩的女人、殺最難殺的敵人!
就算在生活裡,偶爾孤單,在他的夢裡,也是呼朋喚友、痛飲高歌、熱熱鬧鬧的又熱又鬧!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開始有這樣的夢:一個女子,哀哀切切的挽著匕首,要刺殺不能動彈的他。在夢裡的他,卻只能滿懷惶疚,而非仇恨填膺。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開始逃亡的時候吧?
──但好端端的,為什麼會逃亡呢?
他拍了拍午寐後微疼的後腦,微吁一口氣:
──都是因為寒溪畔那件事。
──那件他應做而不該做的事。
──如果那件事他不出手,或從頭到尾都不插手,今日他就不會逃到荒僻的地方,在孤獨中顫抖,在淒寂裡難受,而是跟著他所創立的「小螞蟻」裡一眾兄弟,把酒飲得最痛快、把錢花得最浪費、把生命激發得最豪壯!
現在呢?
「小螞蟻」已七零八落,死的死,躲的躲,背叛的背叛,匿藏的匿藏,只剩下四名兄弟中薛劍和朱鐵兒,伴他亡命天涯。
在江湖中,只要拿起了刀,就是一場無涯的夢。
直至著刀時才夢醒。
他覺得昏昏沉沉的,在榻上不太願意起來,然後他聽到剔趾甲的聲響:
啪,啪……。
──一種彈指聽聲的寂寞。
──想必是薛劍吧?
「醒來了?」真的是薛劍,他就佇立在花欄之前,跟暮色一般無聲無息,甚至已成了暮色的一部分:「該我睡了吧?」
「哇,枉我狂傲一世,今兒卻……」方狂歡再怎麼渴睡和倦慵,都要掙扎起來。「……落得這個田地。」他說。
這些日子來,他們都未真正的、好好的休歇過。就算是休息,三人中也得要有兩人是清醒著的。他們睡著比醒著還清醒。
薛劍緩緩轉身,走進室內來。
他的步伐跟暮色跨進來一樣,你只會感到暮色又濃郁了一些,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進來的,方狂歡卻知道他這個兄弟的劍法,就跟暮色一樣不可防禦。
──暮色交替著白天晚上,誰能阻止它的傳訊。
秋暮特別冷涼。方狂歡也覺得有些寒涼。許是因為剛才惡夢乍醒之故?身體一時未能回復平時的狀態。
鄉關無日月。
外面有數聲犬吠,更顯鄉野的靜。
「鐵兒呢?」
「在樓下。」
「他也歇歇吧?」
「還是小心點好。」
這段被人追殺如過街老鼠的歲月裡,就算再防不勝防,也得要著意提防。
方狂歡下得樓來,見朱鐵兒在跟老闆娘攀談。
自從他們入住這客棧,混得最熟的,就是這店裡的老闆娘。
她特別照顧他們。
可是方狂歡總是覺得:老闆娘老是躲在暗處,別有一番嫵媚、一分嬌嬈。那老闆卻似很懼內,在老闆娘面前,大氣也不敢吭。
──如果他心情不是那麼壞,他現在一定會過去捏著酒杯,跟老闆娘從地北聊到天南。
在旅途中,總是要有伴,談爐火邊的事,不然,在漫漫的長路上,不是蒼山暮雪,就是曉風殘月,就算不是江湖子弟,又能堪幾回心情上的痛苦和墜落的寂寞。
人寧可死得快,不可以老得快。
可是現在是在逃亡中……。
方狂歡猛想起寒溪畔的事,就打消了跟老闆娘聊天的念頭。
朱鐵兒見他下樓來,便問:「你醒了就好啦,用飯吧!」
方狂歡笑道:「薛劍在歇著呢!」
「管他呢!他要睡就睡好了,我可餓了!」朱鐵兒咕噥著:「老闆娘這頓飯可是特別為我們下櫥的呢!」
方狂歡注目向老闆娘。老闆娘在櫃檯之後,就像一盆花放在黑夜之中沒了顏色,可是,方狂歡的視線仍似被吸吮似的,戀戀不捨,不可割席。
「真是麻煩您了……」
「反正這時節,這兒也沒什麼客人……」老闆娘說:「你們也住了這些天了。真奇怪,總覺得你們未曾好好歇過。今兒,掌櫃的說,要給你們幾位爺兒加菜,今個兒秋分了。」
方狂歡和朱鐵兒這樣聽著的時候,心裡都升起了暖意。
唉,遊子有家真好。
可是有仇家的遊子是有家歸不得。
第二章右臉的風情
在這窮鄉僻壤裡,能弄出連京城金華樓的大廚也只有豎起拇指自歎不如的好菜,自然無怪乎朱鐵兒和方狂歡會這般大快朵頤、狼吞虎嚥了。
薛劍一聞到菜香就醒。
他是自己走下樓來。
他沉著如故,就像一座走動的山。
每一道菜,他都先用銀針蘸過,不過,對酒卻是例外。
因為朱鐵兒是個酒鬼。
──就算一罈酒裡只要溶了一小粒鹽,他都會分辨得出味道來。
他現在便正在大碗喝酒,不管人家舉不舉杯,他都痛飲如故。
方狂歡心裡很清楚:就是因為有朱鐵兒和薛劍在,他們才會被「七幫八會九聯盟」的人追殺了大半年,卻還可以活生生在這裡吃吃喝喝。
朱鐵兒和薛劍心裡也很明白:
──就是因為方老大在,他們才能往能逃生的路向逃,而方狂歡總是在敵人出現之前的瞬間嗅出敵人的來襲。
料敵機先,幾乎就是對敵決定勝敗存亡的樞紐。
老闆很不高興。
他覺得這幾個「客官」不信任他。
對他而言,這是一種侮辱。
老闆娘卻不在意。
她從廚房到飯堂,忙如穿花蝴蝶。
許是因為廚房的薪火照映之故吧,頭上那一段青布束不住得幾綹烏髮垂在她的臉上,遮去了她一邊眉毛一隻眼睛,越發顯得她美得有些神秘,媚得不食人間煙火。
「怎麼?怕有毒呀?」老闆娘笑著說:「在我這兒,就算是要殺你們,我也不會下毒來壞了我親手做得菜餚。」
「你忙了一天。」方狂歡勸說:「也坐下來一道吃吧。」
「我呀──」老闆娘在看老闆的意思。
老闆沒什麼意思。
他一向聽老闆娘的意思。
「一塊兒吃吧,」薛劍突如其來的說:「謝豹花。」
「吃,吃,」老闆娘笑態自若的坐了下來,還招呼那兩個小夥計:「你們也一道來呀──」
遂而又笑著跟薛劍說:「什麼花,你這人,不說話就一整天不做聲,一說話就發花癡!」
她笑啐道:「這兒哪有什麼花,一丈紅開了到月桂,菊花謝了就芙蓉。」
薛劍驀然喊出「謝豹花」的時候,方狂歡和朱鐵兒都是微微一震,旋即便知道薛劍是故技重施,要攻其不備的試一試眼前這個人物。
薛劍顯然是多虞了。
可是謝豹花這個人物,絕對是他們三人所最恐懼的敵人之一。
謝豹花是個女子。
一個名動天下的女子。
他們不認識這個女子,也從未得罪過她。
方狂歡所得罪的是張傲爺,張老爺子。
張老爺子是「七幫八會九聯盟」裡,「豹盟」的盟主。他手上有三個特別不得了的人物:一個是阮夢敵,一個是謝豹花,另外一個,便是斷劍先生段斷。他們三人,前二人是他的門下弟子,第三人是他的同門師弟。
張傲爺麾下出色的弟子自然極多,像「麻煩大師」麻太希就是一個,但這三個人卻是「七幫八會九聯盟」及「大連盟」在內二十七個派系的主持人都力爭的對象。
因為這三個人無論加入哪一個派系,那派系實力與聲勢都為之大增。
這些日子以來,方狂歡和他那班「小螞蟻」的兄弟們惹怒了張傲爺,「豹盟」高手,傾巢出動,加上豹盟的親密盟友「衣冠幫」一齊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手段,踩平了「螞蟻窩」,方狂歡麾下的小螞蟻,也似在巨人指下無可抵抗的一一被捺死。
不過「小螞蟻」絕地反擊,「豹盟」也折損了不少人手,「衣冠幫」還出動到正副幫主,才能把這一干膽敢擋車的螳臂碾碎。
可是,「豹盟」和「衣冠幫」始終拿不下「蟻王」方狂歡,還有他身邊四名得力助手:薛劍、朱鐵兒和顧星飛、郭洞洞。
同樣,「豹盟」也一直未曾派出謝豹花、阮夢敵和段斷這「豹盟三杯酒」。
也因為這大半年來,「豹盟」聯同「衣冠幫」的人都剪除不了方狂歡,所以,據「九尺飛仙」郭洞洞的飛鴿傳書謂:張傲爺動了真怒,下了決殺令,已派出手上女將謝豹花,來狙殺他們。
自從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方狂歡等三人再不能同時休歇。他們必須要兩人守候,另一人才敢稍作歇息。
他們暗裡在想:自己還能活多少天,還能活多少個時辰?
他們只是活一天算一天,撐一時得一時。
──反正到頭來難免一死,死在謝豹花那名動江湖的人物之手裡,至少也是光榮的事。
可惜謝豹花是女人。
像方狂歡、朱鐵兒、薛劍這等江湖上劍鋒舔血、腳踏刀山、身經大風大浪的男兒好漢,當然不願死在女人的手裡。
──且不管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他們逃亡到這個小鎮。
小鎮的名字叫將軍。
在這一間「路遠客棧」裡,他們已躲了十六天。在門前一片金黃的稻穗裡,卻有他們逃亡歲月裡少見的平靜。
尤其是這位嬌嬈清麗的老闆娘,待他們特別好。
特別的照顧。
特別的像一個家。
可是朱鐵兒、薛劍和方狂歡並沒有因而鬆懈下來。
所以薛劍試探老闆娘。
老闆娘卻不知他在說什麼。
他們都暗裡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他們說什麼,總比知道的好。
「唔?」老闆娘見三人停下筷來,好奇的問:「怎麼了?」
就算在這時候,他們也仍是看不清楚老闆娘的容貌,有幾綹長絲,披垂在她的左臉上,她有時候很耐心的去撥了撥,有時候很沒耐心的綹一綹,袖子舉起的時候,腕子特別幼細好看,無論耐不耐心,她的右臉還是掠過一片風情,令人從動容一直動到了心。
第三章一張凳子扔死一個蚤子
「沒什麼。」方狂歡只淡淡的道:「外面的大狗小狗吃過了沒有?」
「早餵過了,」老闆娘莞兒一笑,「不餵它們早煩纏著呢。」
方狂歡呷了一口湯,點點頭,又挾了一塊肉片,卻沒有馬上吃,只放在碗前。
薛劍把筷子在桌上擺成一個「入」字。
朱鐵兒嘴里拉了個調,說:「我要去解手。」一搖一擺的站起來,走到後門去。
後門直通往茅廁。
朱鐵兒推門出去,一邊唱著豪俠的歌。
歌聲斷,外面傳來嘔吐聲。
「他喝多了吧?」老闆娘有些揪然的說:「他不開心吧?我從未見過你們開心過。」
「有什麼事值得開心的?」薛劍皺著眉,徐徐的站了起來,在俯視座下的竹凳:「倒霉的連凳子都有虱子,落得這個地步自然開心不起來。」
他正拎起竹凳細察:「真得是有虱子。」
方狂歡拿著盛筷子的竹筒,靜靜的說:「虱子是會螫人的,還不趕快把它捏死。」
薛劍說:「好!」
然後就動手。
他不是動手去捏死那只虱子。
而是把整張凳子扔出去。
──難道他是要一張凳子來扔死一隻虱子?!
凳子一扔出去,格鬥馬上開始。
凳子撞開並且撞破了木門,仍飛撞而出。
幾乎在凳子扔出門口的一瞬間,至少有六十三道暗器同時射中這一張疾飛中的小小的凳子,六十三道暗器中至少有四十一種不同門派不同形狀不同名稱不同使用法的暗器,四十一種暗器裡又有三十一種是淬毒的,三十一種淬毒的暗器裡其中有十五種只要沾上不必見血都能要人的命,還有其中八種所沾的毒,足以毒斃一頭大象和三隻老虎。
幸而這張凳子只是一張凳子。
──否則它就要一口氣死三百二十四次,以霎眼的速度來投胎都要一頓飯的時間才可以盡應劫運。
凳子先飛出去,薛劍的人也掠了出去。
他人掠出去的時候已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道劍光。
他一到了門外,門外就傳來叱喝聲,以及鋒芒切肉割骨的聲音。
最後都只剩下劍風。
銳烈的劍風。
薛劍掠出去的時候,方狂歡已閃到了門邊,拔出了背後的刀。
他的刀總是在最準確的時候,穿破牆壁刺出去,而且總是刺到了實體,換來一聲陡然而止的慘呼。
有一次,還有一個人,自門口退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遇到了方狂歡的刀。
他一進來就失去了生命。
另一人想自窗口潛入。
他也遇到了方狂歡手上的刀。
狂歡的刀。
狂歡的刀光。
所以他一進來就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方狂歡收刀的時候,臉上的狂歡之色漸漸褪去。
門推開,薛劍神色冷然的回來。
他一個人出去,兩個人回來。
朱鐵兒跟在他的後面。
「幾個人?」
「八個。」薛劍道:「我殺的有八個。」
「我截住他們的退路,」朱鐵兒奮亢的說:「我殺了他們三個,」他十指箕張的作掰腕狀,「一邊吐,一邊殺人,真是過癮的事。」
方狂歡沉重地說:「這次他們來了不少人。」
「鶴立霜田竹葉三」和「虎行雪地梅花五」都來了。」薛劍沉著地道:「竹葉三給我殺了,梅花五想退入客棧中來,卻死在你的刀下。」
「哦。」方狂歡才察覺薛劍右臂上淌著血。
──敵人的攻勢越來越猛烈。
──敵人是越來越不易應付了。
「你傷了,」方狂歡說:「先去敷藥。」
「不,先把飯吃完再說,」薛劍堅持道:「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頓。」
「枉我們英雄一世,」方狂歡歎道:「今兒連一頓飯都不能好好的吃。」
「這地方已不能久留了。」朱鐵兒說道:「我看,不如──」
方狂歡倏地大喝一聲:「小心──」
他這一聲大叫未完,敵人已攻了進來。
這次的攻勢遠比上一會更猛烈。
人也更多。
薛劍未反身,已傷人;未拔劍,已殺人。
拔劍之後的他,更是所向披靡。
那兩名夥計忽的也掣出刀來,往方狂歡背上砍去。
可是朱鐵兒早已留意著他們。
他的雙手就似鐵鐫的。
十指如鋼。
兵器只是殺傷敵人的肉體,這雙鐵手卻可以粉碎敵人的意志。
這倆名「夥計」立即被「粉碎」了。
朱鐵兒雙手的殺傷力,尤甚於任何武器。
可是他也被「粉碎」了。
被一種武器。
斧頭。
沒有斧柄的斧頭。
斧,沒有柄。
一柄沉重的大斧,由一個輕巧瘦小的人來掄使。
這就是「瘋牛怒斧」。
朱鐵兒敵不過,只有退。
方狂歡的「獨釣江雪刀」和薛劍的「鳥鳴山幽劍」立即纏上了怒斧。
朱鐵兒卻沒有閒下來。
「豹盟」外三堂堂主「瘋牛怒斧」燕佛林既然到了,內三堂堂主蕭佛妝自然也遠不到哪裡去。
「小牛刀」只是一張薄紙般的刀。
這才是「小牛刀法」的可怕處。
──據說,被小牛刀蕭佛妝殺死的人,感覺還十分舒服,耳際似乎還聽到仙樂,眼前還出現仙境,死的人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快死了,還以為得道升仙了。
朱鐵兒也險些「升仙」。
敵人突如其來,如臨天降。
薛劍、方狂歡、朱鐵兒都為高手所纏,其他的狙擊手,有的包圍住他們,有的守住大門,有兩人一躍而上,一腳踹開老闆,伸手便去拉老闆娘的衣襟。
「好美的小娘兒」那個兇徒嘿然笑道:「你不用怕,我只──」
忽然,他的手指不見了。
給一刀削了下來。
方狂歡的刀。
方狂歡百忙中殺傷了那兇徒,可是他也著了一槍,肩上淌著血。
老闆娘驚呼,刀尖映亮了她的容色。
方狂歡急攻上前,解決了一名敵人。
薛劍怒叱:「別管他們了,應敵要緊!」
方狂歡一面苦戰,一面吼道:「不行!」
薛劍竭力應付燕佛林的怒斧,一面大聲道:「他們來的時候,外面的狗都不吠一聲,一定是同黨,你別上當。」
方狂歡拚力應對像潮水般的攻勢,也大叫道:「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他一道出這句話,就猛想起當日自己在寒溪所做的事。
那件事使他終日惶然逃竄席不暇暖。
那件事使他的兄弟們永淪浩劫。
可是那件事他沒有做錯……。
──問題是:沒有做錯的錯事該不該再做一次?
第四章一個人一個傷口
薛劍顯然也同樣想到這件事。
「你的禍還闖的不夠嗎?」他大呼,已著了一斧,他一旦受傷,攻勢反而越是急烈。
老闆娘又給兩名兇徒堵住了。
方狂歡一時不知要先救薛劍還是老闆娘。
就在這時,一聲慘號。
朱鐵兒左手,給「小牛刀」斬了下來。
不過朱鐵兒也一拳就擊碎了蕭佛妝的頭。
朱鐵兒整個人就像是團血漿似的,也像瘋虎一般,殺出一條血路。
方狂歡乍見摯友重創,戰志大盛。
局面越是危艱,形勢越是惡劣,越能激發方狂歡的鬥志。
他手中的刀芒大盛。
刀芒隨著他的戰志,鋒芒暴長。
他的臉完全白了。
像雪一般。
刀卻發紅。
燒紅。
刀猝然碎了。
碎成千萬片。
這一霎間,至少有四名敵人立即身亡,三名敵人重傷,另兩名敵人也負了傷,其餘七名敵人只有速退。
方狂歡長身掩護老闆娘。
這「刀花」一開,他也無法控制:到底是傷人還是傷己。
他也為刀碎所濺,掛了彩。
然後他拔出腰刀。
這一把長而細的刀,只有指粗,迎風一揚便長了一倍,越戰越長,長得像魚絲一樣:這才是他的「獨釣江雪刀」。
薛劍的劍,也戰出了「劍火」。
他的劍本身就是軟的,而今急劇揮動,劍尖有的碰著了劍身,劍鍔擦著了劍鋒,發出了劍之星火。
而且還發出了嘯聲。
──一種千山鳥鳴的尖嘯。
薛劍的「劍火」和方狂歡的「刀花」,本就是刀劍二絕。
燕佛林眼見取之不下,只有速退。
如燕拂林。
他身法靈動,一拔而起。
可是他拔空的時候才發現,他的一雙腳並沒有跟著上來。
因為他的腳已被削斷。
被一把得幾乎看不見的刀削斷。
他人一落地,就著了劍。
他明明已用巨斧格著這把劍,可是這把劍仍然是繞了過來刺著了他。
他被一把幾乎不能去格的軟劍所殺。
燕佛林一死,剩下的八九名狙擊手只有逃命。
──當不能要敵人性命的時候,最低限度的要求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朱鐵兒、薛劍、方狂歡都沒有追。
因為他們都負了傷。
傷的都很不輕。
三個人都在喘息。
然後,方狂歡離開了老闆娘,為朱鐵兒裹傷。
薛劍微吁了一口氣,提劍,站了起來,走向老闆娘。
方狂歡警覺:「怎麼?」
薛劍道:「我殺了她」
方狂歡吃了一驚:「為什麼?」
薛劍道:「她就算不是跟那般人一夥,也逃不掉,那些人不會放過她的,落在他們手裡,不如讓我殺了乾淨。」
「不可以。」方狂歡道。
「──那你怎麼處置她?」
「……」方狂歡沉吟,最後毅然道:「最多帶著一起走。」
「你!」薛劍忍無可忍:「你這種性情!累事!」
「再怎麼也不能殺無辜的人。」
「好,你──」
「別吵了,這兒不能留了,」朱鐵兒強撐著道:「快走吧。」
「走不了了。」忽聽一人溫和地說。
然後就有人「進來」。
倒退著「進來」。
「退」進來的有八人。
都是死人。
──不是額上一個洞,就是喉上一個洞的死人。
出手的人擊中這些人的要害,立刻收手,所以連血也沒多流一滴。
一個人一個傷口。
每個傷口僅足以令他們斷氣。
立時氣絕。
第三次攻擊來了。
一次比一次快。
一次比一次猛烈。
方狂歡等幾乎完全絕望。
──不是不圖掙扎,而是沒有指望了。
因為他們已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一針見血」、「一擊必殺」:
──「衣冠幫」的正副掌門:鍾擒和鍾授,都來了。
兩個和氣的人。
無論他們倆怎麼和氣,都顯得不調和,那不僅是因這不是個和氣的時分,主要是他們兩個的長相,一個臉肉橫生,一個相貌猙獰,都可不是和顏悅色的人物。
可是偏偏他們一副和顏悅色和氣生財的表情。
「不可能有逃兵」鍾擒一團和氣的說:「這會敗壞門風。」
「所以只有殺了,」鍾授和睦的說:「你們認為好不好呢?」
他們當然不必問。
因為已經做了。
人都死了。
──他們殺「自己人」尚且如此乾淨利落,更何況殺的是敵人!
鍾擒問鍾授:「你說好不好?」
鍾授問鍾擒:「有什麼好不好?」
兩人整整衣冠,禮儀周周的笑了。
方狂歡大喝一聲:「你們走!」細刀一抖,一刀連斬鍾擒鍾授兩人。
這一刀砍出時,敵人就在眼前。
刀砍去後,人還在那裡。
眼看刀就要砍著,兩人突然不見了。
然後他就聽到「卜卜」二聲悶響。
他霍然回身,就看到一個怵目驚心的情景:
鍾擒已扭斷了薛劍的頸骨。
鍾授已扼斷了朱鐵兒的背脊。
兩人都未曾死去。
──未曾死去可是必死的痛楚還比已經死去痛苦。
鍾擒和鍾授看起來挺滿意的樣子。
就像他們捏制了一個陶瓷藝術品的樣子。
唯一不滿意的大概他們只嫌弄髒了手。
──由於薛劍和朱鐵兒衣上和身上都染著血,鍾擒和鍾授手上難免都沾了些血污。
方狂歡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看到他兄弟的眼神。
眼神裡有的不是痛楚,
而是悲哀。
方狂歡雷也似的喝了一聲,出刀。
一刀砍向兩人。
──不過不是鍾擒和鍾授。
而是他的兩名忠心耿耿的兄弟。
他一刀殺了朱鐵兒和薛劍。
──殺了長隨他身邊的兩名手足,現刻他的心裡是什麼感覺?
方狂歡的第二次出擊,不是攻向他們,而是先殺朱,薛二人不免令鍾氏兄弟也有些詫異。
鍾擒臉上已抑不住讚佩之意:「好,反正他們已活不下去,你就讓他們少受些苦。」
鍾授眼裡也流露著警惕之色:「可惜的是,他們少受些苦,你得要替他們多受些苦。」
方狂歡沒有答話。
他橫著刀,一臉都是置生死於度外之意。
「你不要自盡。」鍾擒也叮囑似的道:「我們不會讓你痛痛快快的死。」
「你很有用。」鍾授也叮囑似的道:「我們抓了你,張傲爺一定會非常高興,豹盟和衣冠幫結盟的大局必定──誰讓你竟敢殺了豹盟盟主張傲爺的獨生兒子呢!」
鍾擒鍾授相顧一笑,各自襟內拔出一口長針。
一枚金針。
一支銀針。
卻在這時候,忽聽有個清悅的女聲道:「等一等。」
緊接著,鍾氏兄弟霍然回身。
他們回身之際,雙針已急繡出數十度針網──整個人就像天繭似的,為亂針勁氣所裹住。
可是沒有用。
繭裡還是開了花。
血花。
──「花」就開在鍾擒的胸膛上!
第五章遇上寂寞就說快樂
鍾擒大叫一聲。
──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恐懼。
一個人的胸前突然多了一個洞:血洞,他自己會有什麼感覺?
鍾授也驚懼莫已,戟指著眼前那老闆娘,顫聲道:「你……!」
老闆娘的樣子,完全變了。
她自黯處緩步行了出來。
她一張雪也似的臉靨,隱隱的燃著兩朵酡紅。
鍾授怒道:「謝豹花,你竟對我們下毒手?」
老闆娘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是她說話的神情,卻是冷誚的,她說的話,也似是一支支冷颯颯的箭,攻到敵人的要害:「要抓殺方狂歡,是我們豹盟的事,要清理門戶,也是我們豹盟的事,用不著兩位多管閒事。」
她還伸手挽了挽髻,那白皙的藕臂象黝暗裡一段傳奇,微亂的雲鬢似是一個驚艷過後的迷夢,誰看上了都要付出後果。
鍾授慘笑道:「……罷了,就算我們兄弟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鍾擒忽然大吼一聲。
他撲向謝豹花。
和著血。
還有針。
鍾授卻在此刻做了一件事。
他飛身而起,一掠丈餘,稍沉又起,足不沾地,已掠出數丈:因為他知道,謝豹花既然出了手,就不會留下活口──。
而他跟任何人都一樣:要活命。
──要活命就得逃命。
鍾授沒命似的逃,置他的兄弟不顧。
鍾擒瀕死一擊,攻勢凌厲。
金針發出尖嘯,人發出怒吼。
謝豹花只是輕巧的一閃,抄起地上一把劍。
薛劍的劍。
鍾擒一記擊空,砰地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然後方狂歡就看見謝豹花手中的劍,忽然銳芒暴展。
方狂歡跟薛劍多年,他自然知道薛劍使用的劍是名劍,可是也從未見過:這把劍的劍芒可以厲烈得一至於斯。
謝豹花輕描淡寫得拿起劍,劍芒就長。
她隨意地以雙指一拗,又自劍芒切下一截來。
然後她隨手彈了出去。
那「劍芒」竟成了實體,「嗖」的一聲,直追十一丈三,「噗」地沒入了疾馳中的鍾授,再自胸前「嗖」地飛了出來,再飛往遠處的浮暮裡不見。
一切都靜了下來。
不是沒有人。
而是都是死人。
活人只有兩個。
方狂歡是活著的。
另一個當然就是謝豹花。
「這對禽獸都死了。」謝豹花展開花一般的笑顏,「夜晚也來了。」
謝豹花燃燈的手勢極美。
美得就似一個古典的夢。
燈暈映在她的下頜和兩頰,柔和得似每一分肌膚都有一聲輕呼。
紅顏彈指老,可是在燈畔的風姿,卻似是足以絕代,成了經典。
在這樣一個鄉間的暮夜裡,方狂歡獨自面對這樣一個在江湖上極有名聲地位權勢的女人,還有地上的一堆死人,他心裡是什麼樣感覺呢?
他身邊的兄弟都死了,他會有什麼感觸?
「為什麼要點燈?」
「燈很漂亮,」她剔著眉而笑著說,「火也很美,你不覺得嗎?」
「何況,人死了,魂兒摸黑出不去,」謝豹花笑起來就像寧定的燈花,「我點燈照亮他們的去路。」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我並沒有打算救你。」
「那你動手吧。」
「殺了你嗎?」謝豹花低下頭來笑了,就像芭蕉把嫩青卷在窩心。
方狂歡浩然長歎:「枉我方某人縱橫半輩子……」
「你方某人怎麼樣?」謝豹花凜然道:「是人物就不要一天到晚的說:枉我什麼什麼一世!」
謝豹花像焰鋒的語言毫不留情,也不留餘地:「第一:你算什麼!第二:你經歷過什麼!第三:你這就算過了一世?是條好漢就不要唉聲歎氣!人感到寂寞就說快樂,人在失意的時候就當是快活!這你都不懂,還學人家逞什麼英雄!」
方狂歡為之瞠目。
「燈什麼時候點,就看你幾時感到暗冷。不管什麼時候,你起床就是天亮。」謝豹花的臉好像剛升起的皎潔月亮,「人還沒死,不許歎氣。要是死了,還歎什麼氣!」
「你不殺我?」
「殺你又有什麼好處?」
「你救我?」
謝豹花嘻地一笑。
「唉,沒想到……」方狂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竟為你所救……」
「你是想說:枉我方狂歡鐵錚錚六尺男兒漢,卻為黑道上的女流之輩謝豹花所救,是不是?迂腐!」謝豹花在夜裡看去,就像花在黑暗裡失了顏色,可是在燈下的她,卻美得令人不可或忘。方狂歡無由地想起那個陣雨的黑夜裡,他和她的體溫,他和她的歡夢,還有她的輕喘……「告訴你,我不是因那一晚的事而救你,也不是捨不得你死而救你──」
她幽幽地接道:「……我不是好女人,可我也不是亂來的女人。」
「可你是為什麼而救我?」
「因為你殺了張傲爺的獨子張戚親,」謝豹花的神情像一口乾盡的烈酒,「殺,得,好!」
「你……你跟張戚親有仇?」
「沒有。」謝豹花一笑:「我是他老爺手下的紅人,他還不敢跟我有仇。」
「你跟……那受凌辱的女子……有親?」
「不是,」謝豹花截道:「你在寒溪殺張戚親的時候,他正強暴民女。又一個女子受害。我也想殺他,但總因為礙著他的老爹,後果太嚴重,下不了手。你明知道張戚親是張傲爺的兒子,你還敢殺,因此,我覺得,你是做了一件好事……那便沒有理由使你為了這件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她斷然接道:「所以我今天救你,就是為了不許有這點不公平。」
方狂歡驀然抬頭。
謝豹花盈盈地笑著,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你就只為了這一點?」
「還有,我曾失身給張傲爺,我恨透了豹盟;不過,我是個女人,女人最大的本領就是能夠忍耐。一旦忍耐成了習慣,也沒有什麼所謂習不習慣、忍不忍耐的了。」
「……沒有了?」
「你還要有什麼?」
「那天晚上……」方狂歡激動地站了起來,激得燭焰一展,發出「嗤」的一聲,「……你難道……只是……!」
「還有……或許……」謝豹花的神情終於換過了一些兒溫柔的驚慌:「或許、」她倦乏地一笑:「癡情只是個惱人的意外吧。」
方狂歡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
那伸出袖裡一隻白似黑夜裡的蓮瓣的手。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微雨的夜裡……
第六章沒有黑色的午夜
那個下微雨的夜晚……
薛劍睡了,朱鐵兒喝得七分醉,在守後門,方狂歡在樓下自斟自酌,燭火晃動,門被推開,斜風細雨抹了進來……
那是「老闆娘」。
她眼中亮起了明麗的神色,還帶了幾分細急的惶惑,就似風雨一般無由──她手裡挽著一個用舊布包著的方盒。
門沒有馬上關好,待關好的時候,燭火已被風吹熄。
她要回身關門,他也去替她關門,在燭火剛剛熄去的時際,他就在她身旁,聞到她鬢髮的薰香。
不知怎麼在轉身間,她挨到了他身上。
他聽見她的心跳,她自然也聽到他的。
──那有一股教人狂烈的微香。
他解開她的衣襟之時,心跳得像跳出了口腔,他吻她的時候,在那一聲微「嗯」之際又跳到了心口,然後就分不清是誰的心跳、誰的喘息了。
只有那一夜多風多雨多夢,如此確實地讓人記憶,更深明如舉刀斷枝一般的,是那陣飄緲的餘香……
醒來之後,香猶在發、在身、在衣!
……人卻已經不在了。
因為有遺香,所以不是夢。
他再見到她時,她又在灶前、爐邊、柴扉旁,仍然是那青衣釵裙的「老闆娘」。
──可是那一夜的淒遲、那一夜的淒止,的確是她的衣香。
這也是方狂歡心中想要問的。
「因為我要殺你,」謝豹花說:「我奉命在這兒守候你,等你來,然後殺了你。」
方狂歡心中掠過一陣寒意。
「你可知道我為啥沒去救你的兄弟?」
方狂歡見她紅頰綻起令人醉心的笑暈:「因為我根本不想救他們。」
「只有你我逃亡,或許可以逃生,再加別人,可不行了。」
她又問:「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手上提了個包袱?」
方狂歡點頭。
他記得。
她自櫃裡拿出了包袱。
他認得那盒子。
她打開了盒子,把一物「碰」地丟到他面前的桌上!
他的心也「怦」地嚇了一跳。
那是一顆人頭──郭洞洞的頭!
「那天晚上,我殺了你駐守在外,一直保持聯絡的兄弟,因為他發現了我;他的確是個高明人物。」謝豹花問他:「怎麼?你想不想報仇?」
方狂歡緊握了拳頭,可是並沒有動手。
「不要動手,不值得,而且你也不會是我的敵手;」謝豹花說:「我也要脫離豹盟,從今而後,傲爺一定會派高手追殺我們於天涯海角。」
她嫣然一笑,湊近了一張多情得有點不近人情的臉,「你要不要親親我?」隨即又移遠了臉靨,莊重地說:「我是謝豹花。我曾失身於傲爺,可是我從來不跟人亂來……」她悠然地道:「我的師兄阮夢敵,他也很喜歡我,我也從不和他逾矩……」
方狂歡忍不住問:「可是,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謝豹花笑了。
笑得很甜。
甜如一個小吻。
「我可以對你好,可以為你脫離豹盟。我也不知今後能不能活,但總要不怕死才能活……」她正色說話,好像有一種金石為開的決心,又有流水唸經的隨意,「方狂歡,我給了你,真心對你,你就不可以負我。」
「你千萬不要負我呵,」謝豹花以一種明知劍是無情的決心說:「你要負我,我就殺了你,真的。」
方狂歡忍不住親吻她。
親她,吻她。
感受她依人的柔軟,和依稀的餘香。
「我們再這樣癡纏下去,必會弄到憎厭對方才分手的……」謝豹花推拒他,但沒有用力:「到那一天,你要早些告訴我……」
「不會有那一天的……」他的語音咕噥著,模糊了「你那麼的香……讓我再荒唐一次吧。」
「你要記住你的諾言才好……」謝豹花的語音成了急促的喘息。
方狂歡沉迷於狂歡裡。
他喜歡她。
──那麼實在的胴體,炙熱的像懷裡的刀,熱烈得讓人揣想她曾度過長久的寂寞。
在血和搏戰之外,方狂歡要清晰地把握他所心愛的肉體,因為那有他激越的情和欲。
肉體有肉,情感有情。
第七章得意門生
第二天,一夜風雨遲,風定落花香。
──還是身上的餘香?
方狂歡醒來的時候,只見枕邊幾綹長絲,人已不在。
方狂歡一驚而起。
他往欄杆一張望,才看見遠方姍姍的行來一麗人,晨光下,盈盈笑著,向他招手。
清晨裡那麼清爽的人兒,許是自溪畔沐浴過來吧?方狂歡這樣思忖著,空氣中似也有微香。
「你上哪去了?」他揚聲問。
「剛殺了三個人。」謝豹花純真地笑著,「還不走,敵人可要越來越多了。」
方狂歡離開的時候,才想起,跟他同來的兄弟,全喪在這一棟正燃燒著的客棧裡了。
不覺悵然。
他們這般結伴地走著,便不覺路遠。
到了蒼山,已開始微雪了。
吃過乾糧,他們舀水洗臉,還嬉笑著相互潑濕了對方的衣服。
然後,他們越是感到雪意了。
經過「人止坡」,再上「龍不登」,就到了「疑無路」。
「疑無路」是讓人以為是沒有路了,然而路還是有的,在兩塊天然如斧削天塹的巨壁間,有一段長達半里,寬容一人可行的幽黯小徑;這就是唯一的通道。
他倆一前一後的走著。
方狂歡覺得謝豹花鬢插了一朵山躑躅,分外的白;然後又發覺,在石壁幽森裡,謝豹花整個人白得就像第一朵雪。
他很想親她,在這大自然的懷抱裡。
謝豹花忽然捏住了他的手。
手好冰。
冷似雪。
「我有點想吐。」謝豹花低聲說:「敵人來了,很可能就是斬、息、斷。」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於君絕。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茫茫太清,種種一切,方狂歡握著謝豹花的小手,這一剎那,他覺得,他不能離開她,他不能失去她,可是,他可能就要失去她,或者,他也要離開她了。
人生在世,怎能一點依戀都沒有?
──但又不得不分手,因為來人是「斬」、「息」、「斷」!
斬、息、斷是人的名字。
三個人的名字。
三個人都是「斷劍先生」段斷的得意弟子。
──有這樣的弟子,沒有更得意的事了。
「斬」的出手是一斬。
「息」的出手是令人窒息。
「斷」是無論他出手不出手,敵人的身體總會斷為兩截。
那三個人並肩走來。
方狂歡已來不及退出去。
他們先看見了謝豹花,幾乎是同時的,他們也瞥見了方狂歡。
一時間,他們都不及調整臉上的神色。
「我已把他逮著了,」謝豹花倏地轉手扣住了方狂歡的脈門:「我正待你們來。」
斬、息、斷笑了。
他們互覷了一眼。
一個說:「豹姊好本領。」
另一個說:「我早就說過,豹姊來了,那用得上我們!」
還有一個說:「來了也好,正好可替豹姊押犯回盟。」
謝豹花笑得臉像水仙花樣的白:「對呀。」她把方狂歡甩手一旋,整個人向斬、息、斷扔過去:「接著!」
方狂歡怒道:「你──!」
斬、息、斷哈哈笑著,揚手去接。
方狂歡只覺全身輕忽,無法使力,又急又怒,半空拔出了刀,卻找不到目標,忽見身邊「呼」地掠過一人,他不暇細想,出手一刀,臉上手上立即一熱,沾了血。
就在這時,腳下忽生怒叱聲。
斬、息、斷剛舉起了手,謝豹花已衝了過來,比方狂歡還先接近三人。
她自懷裡掠出一道青光。
「息」倒了下去。
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斬」和「斷」的反撲也極快,立即在怒吼聲中向謝豹花猛攻。
謝豹花這是卻著了方狂歡一刀。
她身形挫了挫,「斷」又仰天倒下,倒下的時候身上至少有二十一處在流血。
可是謝豹花也咳了血。
她手上的青芒已被打落。
「斬」又不急於攻殺她,反過來攻殺方狂歡。
方狂歡極力招架,「斬」的「天空斬」在半空急旋而落。
這一刀之威,連巨岩也得被斬為兩片。
方狂歡知道自己絕非此人之敵,把心一橫,大叱一聲:「接住!」手中長刀,激射而出,投向謝豹花。
謝豹花一手支地,奮力接住,眼看方狂歡已被逼入死地,「斬」正把刀勢轉斬為刺,一刀刺向方狂歡。
謝豹花不知那來的力氣,一閃身已到了方狂歡身前。
「斬」那一刀,刀尖已刺入她的胸肩膊之間,但刀已被「獨釣江雪刀」格住,不得寸進,就在這一霎間,謝豹花右手雙指一夾,已拗斷了對方的刀尖。
「斬」轉身飛奔。
他要奔出「疑無路」,走報張傲爺,謝豹花和方狂歡仍是必死無疑。
可是謝豹花雙指一彈,厲芒急射,「嗖」地穿過了他的背胸。
「斬」走了一丈餘,才發覺自己胸上淌血;再飛越二丈餘,才知道自己傷重;再疾馳了三丈餘,鮮血狂湧,終於踣地不起。
謝豹花倚在方狂歡寬偉的胸上,她握住了他的手,回眸一笑,雖然她身上鮮血斑斑,而且又傷得那麼重,可是這一笑,彷彿把這萬年深嚴的靈魂都照亮了
「你那一刀砍的我好痛……」
方狂歡只覺得她的手好凍。他真怕她會凍得失去了生命。
他是不能失去她的。
真的不能。
蒼山暮雪,寒嚴霜木,都跟他無關,只有她是他的。
第八章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
謝豹花和方狂歡從此開始了他們的亡命生涯。
謝豹花深悉張傲爺的追捕方式,所以她總能夠有效和及時地躲開他的追蹤和追擊。
他們互相偎依,互相倚傍,相隨千里度過了無數風雨,行過無盡的路。
直到這天開始,謝豹花不笑了。
她容易倦,容易累。
在驛站小息的時候,她總是什麼也不吃,獨自到店舖後頭去,有時候,還主動去跟鄉間幾個婦人嘀咕,交頭接耳的不知在說什麼。
方狂歡問:「什麼事」謝豹花總是不答理他。
這一天來到草屯一帶,謝豹花看到一朵在溪邊的花忽然笑了。像在窮山惡水的餘燼裡終為一個薪火而驚艷。
「快追到了。」
方狂歡去握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一次比一次涼,一次比一次冷。
「誰來了?」
「斷劍段斷。」謝豹花說:「他要來為他的門人報仇。」
方狂歡一聽,連他的手也涼了。
「還有我師兄阮夢敵,」謝豹花撂撂鬢邊,方狂歡注意到她鬢上那朵映山紅,有幾瓣已將萎謝,「我不是他的對手。」
方狂歡連心都涼了。
「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謝豹花兩頰升起了不似羞澀但卻旺盛的紅暈:「我有了你的孩子。」
「啊。」方狂歡心中一眩,一時不知是驚抑或是喜。
分辨不出。
「我們現在,是不能有孩子的,」謝豹花字過不留痕跡的說,很堅毅地:「我要去掉他。我已討了幾劑藥方,藥配好了,剛才已服了兩劑。要是不行,再用內力逼出……總之,是不能有他的。」
「你知道我最近為什麼不能對你多情的關懷嗎?」她問方狂歡又似告訴自己地道:「便是因為這些隱衷。」
「天那,枉我……」方狂歡心、意、精、神全亂成一塌,「誰可以幫幫我們呢?」
「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謝豹花倔強地抿著菱形的唇,似是笑了一笑,「當然,也得要看看幸不幸運。」
然後她說:「是的,今晚到了五義莊,就拿掉他。」
可是來不及回到五義莊。
他們走到「野人澗」附近,謝豹花在藥鋪喝過的藥,已完全不按照那庸醫所說的時間發作開來,謝豹花一下子就知道,這樣下去,孩子去不掉,留著必成畸胎,只怕連性命都不保了。
那時候,剛下過雪,陽光卻又出來了。本來,這麼優美的陽光應該是晚春或初秋才見得著,可是四周都鋪著白皚皚的雪。陽光一照,把寒氣和冷意都照得無所遁形,全散發到人的身上來了。
方狂歡不知怎麼好。他抱著謝豹花想回頭,可是離草屯已經太遠,如果往前走,五義莊又遙不可及。
謝豹花的唇已痛成紫色。
──究竟是因為痛還是凍,方狂歡不曉得。
「你只要替我找一個隱蔽的,干的地方。」謝豹花抓著他的手,擠出了一個微笑才說的。「我感覺很好,有你在我是不怕的。」
方狂歡這才放了點心,偏在這時候他往野人澗的西北方走,走錯了路。
謝豹花鎮定的告訴他,當迷路的時候應該怎樣辨別方向,她在說的時候,幾錯以為懷中的匕首已刺穿了她的衣襟,刺入她的胃,後來她逐漸明白:除了吃錯藥的可能性之外,那藥根本就是有毒的。
──張傲爺本就不會放過她。
方狂歡終於發現謝豹花下體流出大量的血。他要替她抹去,可是她痛昏過去了。臉色一陣紫一陣白。方狂歡曉得那是寒氣入侵之故,想灌入真氣來開緩,但謝豹花體內的真氣本就比他強,他情急間根本無法把內力傳進去。
這時,謝豹花悠忽忽的醒過來了,見他一額是汗,柔惜地用手抹去:「你可不要為我冷著了呵。」
方狂歡哭了起來:「豹花,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沒有死,」謝豹花疲倦地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不如一死。」
「我這樣一死,你會懷念我的,」謝豹花疲弱地笑著說:「愉快分手總勝憎恨相處。」
方狂歡發現背上的衣服全讓血水浸濕了。
他抱著淌著血的麗人,心慌意亂,摔了幾跤。
謝豹花感覺到胎氣和毒力同時發作,這肚裡的孩子再不殺去,這天地間再也容不下她的生命了。
她全力用內力逼住毒力,更竭力想把孩子擠掉,可是那骨肉相連的命脈並不想棄去生命,與她兩敗俱傷地癡纏著。
這時,追兵就來了。
「衣冠幫」獸字組掌印的麻太希,帶著兩名手下趕至。
他們一看謝豹花的情形,就放了心。
放心全力對付方狂歡。
方狂歡發現謝豹花已挨在地上,心就全然亂了。
三個敵人他一個也解決不了。
麻太希久攻不下,心生一計,倏搶步過去,挾住奄奄一息的謝豹花,威脅方狂歡:「快放下武器──」
話未說完,謝豹花已一刀扎入他的肋骨中,接著,無論麻太希怎樣摔,怎樣甩,怎樣掙扎,謝豹花都堅定而堅持的把刀身搠進他的心臟裡。
麻太希倒下的時候,方狂歡也殺了一敵。
另一人落荒而逃。
謝豹花下體都是血和污穢,那一個人子雛形的物體,也被她用最艱苦和最堅毅的決心和內力,和著毒素和膿血,一起逼了出來。
方狂歡完全慌了手腳。
──因為那個就算未成形的「人」,畢竟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畢竟是這樣「生」出來的。
──「生」出來就死了。
方狂歡想大哭一番。
謝豹花還清理了下身的污物,然後才昏了過去。她運力逼出了毒素和孩子,體力已近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在失去知覺之前,她還記得吩咐方狂歡:「為孩子找個地方葬好。找個乾淨的地方安置我,如果我有兩條命,跟你同行下半輩子。」
說罷便昏了過去,一雙耳朵也冷壞了。
她醒來的時候,在一所山神廟裡,破隙處可以看見外面落寞的下著雪,北風正與寂寞同吼同步。
她還活著。
她見到了方狂歡。
「孩子呢?」問了這一句,謝豹花第一次哭,跟一般小婦人無異。
「記得嗎?你答允我的晚上,是一個雨夜……」方狂歡輕柔的撫摸著伊因沾著地上溶雪而濕了的黑髮:「這是那晚與你擁抱時所穿的衣服,今兒還沾了血跡哪……」
「噢,活著真好……」謝豹花星眸半抬,她覺得千山暮雪,歲月流逝,許或只有泥塑的神明冷視一切,只有眼前的人還是活的,才是真實的。她體內有一種絕對的空虛,心中絞痛如長槍搠擊。她沒去問「孩子」葬在哪裡,那是她和他生命裡的第一個生命,甚至沒機會讓他成形。「……這是他的血,他不在了,你和我自是應該沾上的……」
第九章庭院深深深十一丈六尺三
經過這一次之後,謝豹花已認定既是逃不過敵人的追殺,不如以逸待勞,以靜制動,先殺掉殺手。
她運用了昔日在江湖上的地位,籌了一筆錢,在巨關附近買了一座豪宅,經過佈置,宅子四周都有庭院。
方狂歡不明白這些佈置,他只有聽謝豹花的指示,幫她擺放一花一草一木一石。
方狂歡心中雖然納悶;怎麼把精力都浪費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但他不敢多問,但他堅信謝豹花的能耐。
──謝豹花是個比自己更有本事的人。
直至有一天,他竟「迷失」了。
「迷失」在自己門前的小小「花圃」裡!
方狂歡這才知道,這個「庭院」裡已擺上巧侔造化的奇陣。
謝豹花在為他引路出來的時候,笑道:「你看這庭院深不深?」
方狂歡照實說:「不深。」
謝豹花笑問:「可是你為啥會迷路?」
方狂歡答不上來。
「這庭院只深十一丈六尺三,四周都是一樣。我是根據遁甲八陣圖佈置。設陣時,已齋戒沐浴,按四時,化五行,合三才,布九宮,據飛星,移斗位,鎮八卦,伏兩極,隱四象,轉六合,再以六丁遁甲,布生剋奇門,一重門占一字,叫休、生、傷、杜、景、死、驚、開……我要殺我們的人,進得來出不得去。」
方狂歡只有涎著臉笑說:「你真胸有鬼神不測之機,天地造化之巧,實在是胸有玄機,不過……我還是喜歡你的胸襟廣闊……」
「我量大嗎?」謝豹花詫笑道:「什麼?我自己倒不覺得。」
「何止胸襟廣闊,還胸脯高聳呢!」方狂歡用手一比,謝豹花這才知道他的意思,飛紅了臉,去扭打他。
方狂歡輕狂的抱著謝豹花,忽爾,他從窗口看到庭院之外,有一個穿著長袍古服的人,背著包袱,在庭院前佇立和注視了一下,就那麼一下子,就繼續往前走。
那人這麼快就離開了,而且又因離得遠,方狂歡也沒看清楚,所以就沒跟謝豹花提起了。
隔了十幾天,有一天早上,謝豹花在院子裡「撿到了」兩個人。
他們被困在「庭院」裡五晝夜,早已奄奄一息。
「看,我的陣法多有效,」謝豹花得意地向方狂歡說:「省事省時省力氣。」
在她沐浴的時候,一向好潔的她,總愛在敷著清水時總愛用手大力地搓揉著自己的肌膚。
她的胴體完好,肌膚直似吹彈得破。
觸手處柔軟而有彈性,連她自己也不覺心動。
她的手觸及一個疤痕,那一道刀痕,是方狂歡失手砍傷她的……,想到這裡,她就想起方狂歡,心中升起了無由的溫柔。
可是,忽然之間,覺得有對眼睛在看她。
──有人在「窺視」她。
但她找不出「那人」。
她不知那人在哪裡?到底有沒有那人?
她只有一種被人看得「體無完膚」的感覺。
她披了衣服匆匆出來,直問方狂歡:「剛才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洗澡?」
方狂歡確曾那麼做過。那是夫婦間的褻戲,本就是閨房之樂。
方狂歡說:「沒有。」又想來挑逗謝豹花。謝豹花肅然打掉他的手,變臉說「不要。」
這時候,門響了。
──是誰,未得他們同意,已越過了庭院,來到了門前,敲響了門。
謝豹花全身戒備地打開了門,一看,只覺一陣昏眩。
門外的人,寬袍古服,背有包袱,五綹長髯,頂帶高冠,正是斷劍先生段斷!
──要來的,終於來了。
「就你來?」謝豹花強作鎮定的問:「我師兄呢?」
「他已經來了。」
段斷拔出了他的劍。
三尺七寸長的劍鞘內是一把一尺七寸長的斷劍。
令江湖人聞名喪膽的斷劍。
「來了?」
「嗯,」段斷說:「他已在屋內。」
斷劍先生沒有說謊。
劍眉星目,文質彬彬的阮夢敵,確實已在屋裡,正在自斟自飲,滿腹心思似的。
謝豹花慘笑。
謝豹花情知自己所設的陣勢,未必能把兩人擋住,但以為至少也能把他們攔阻一陣。但兩人如入無人之境。
謝豹花拔出懷匕,披下了發,以貝齒噙住,「好吧,你們要怎的?」
「我要怎樣你早就知道了。」段斷好整以暇的說:「你做得出背叛傲爺的事,自然要付出代價。」
謝豹花七次強攻,要讓方狂歡先行突圍,不但闖不破段斷的劍勢,反而讓斷劍先生認準了謝豹花的「罩門」──只要他攻向方狂歡,謝豹花就窮於應付。
就在這時,阮夢敵突然出手。
他一出手就擒住了方狂歡。謝豹花頓時像瘋了一樣猛攻向阮夢敵。
段斷大笑,長身攔住,纏戰謝豹花。
陡地,背後疾風攻到,原來是方狂歡的長刀疾砍他的背門!
斷劍先生頓時變成了背腹受敵,但他臨危不亂,飛掠而起,倏然間,阮夢敵雙手強芒大盛──一枚毒蒺藜,一棵青蓮子,一枚五稜鏢,已射入斷劍先生段斷的身上!
段斷戢指阮夢敵,狂吼一聲:「你──」急掠而去,迎空撒落一列血跡。
阮夢敵神色不變,雙手急展,段斷人未離開房子,已著了十一枚暗器,到了庭院,又中了十七件暗器,掠出了庭院,再中了八種暗器,他幾乎是全身佈滿了暗器,但依然提氣飛奔。
方狂歡和謝豹花在驚駭中仍想追殺,只聽阮夢敵微歎一口氣,道:「不必了!」
他的話才說完,段斷已僕到在遠處。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謝豹花一時不知怎麼去對待眼前這個師兄好。
「都是為了你。我待你是怎樣的,你還不明白嗎?」阮夢敵深摯的說:「你們這樣,是逃不了傲爺的追擊的。」
「你……」
方狂歡也瞧出了他倆師兄妹間有著特殊的情愫。
「你們跟我來……」阮夢敵帶他們到了一處土崗,崗上的雨溝裡有七八具屍體,謝豹花認得出來,那是「豹盟」的高手,而其中的兩具屍體,卻更令她震訝:那一男一女的屍體,臉上都有重創,一個臉骨碎裂,一個臉上著刀,但這樣看去,形體打扮,都跟自己和方狂歡極為相似!「我替你們找了兩個人,再加上些佈置,傲爺就會相信,你們已經死了,只要你們改名換姓,易容變貌,到遠遠的地方去……謝豹花和方狂歡永遠在這世上消失了……」
「師兄,」謝豹花澀聲道:「我……怎樣報答你……?」
「豹花,只有一點,」阮夢敵說:「無論天涯海角,你都得讓我知你在哪裡,不要像上次那樣,──讓我找得你好苦!」
「不會的,」謝豹花行近了他,一陣馥香飄入阮夢敵的鼻端,使他感到心旌搖蕩,直至被一陣尖銳的劇痛驚破時,謝豹花已一刀搠如了他的心臟裡,「無論怎樣……這次的情形,都不會像上次一樣了。」
阮夢敵瞪著至死不信的眼,幾乎凸出眼眶子來,屍體滾落雨溝裡。
方狂歡駭然:「你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是個邪道中的女人!」謝豹花恨恨地道:「不錯,他是為了我,才這樣做。但是我們欠了他這個情,便永生永世擺脫不了他的糾纏。他以前千方百計癡纏我,但都得不到我,現在他的目的仍是一樣。他殺了段斷,在豹盟裡的地位又上一層,又可把殺段斷之罪推到我們頭上……。終於有一天,他也要殺我們滅口的。」
「他現在不殺我,是為了要討我歡心……,一旦得到我,你我都活不了。」謝豹花在地上死人的衣服上抹淨了懷匕鋒口上的血跡:「你要那個人保守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來。相信我,我是個邪道中的女人,我判別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什麼是不得不做的,要比你們所謂正道上的男子認的準確!」
方狂歡覺得利刃上的青鋒閃著強仇似的光芒,這一枚刀雖仍握在美妍如仙謝豹花的素手裡,但卻宛似一把刀從古代裡向他心口飛來。
第十章而後……
而後,方狂歡和謝豹花果然就不再受追蹤,也再沒有追殺了。
他們逃到溫州一帶,大隱於市,方狂歡化名為徐願意,謝豹花易名為何拒伴,做點小買賣,倒也生活得甚佳。
謝豹花一直希望再生個小孩,可是自那一次用內力強逼出未成形的胎兒後,要再懷孕似已不易了。
他們安定了,生活不再像以前的不安,可是方狂歡的心卻不安定起來。
因為寂寞。
──跟謝豹花在一起自然快樂,但謝豹花太強了,強得令他沒有插手和置啄的餘地。
謝豹花雖然總是對他委婉承歡,但方狂歡深明地感覺得到,謝豹花是在遷就他。
──不像「弄玉樓」的小氣姑娘、小燈姑娘,她們是真得崇拜他。
只要方狂歡說笑,她們就笑得吱咯吱咯,樂不可支;方狂歡稍微說一些過往的驚險經歷,她們就聽得如癡如醉,既贊又羨。
方狂歡覺得在她們面前,自己不僅像是個男人,而且更像是一個英雄。
所以他總不忘找借口常去「弄玉樓」。
當有一次,謝豹花在店裡正忙著,問他拿了那麼幾錠銀子到哪裡去的時候,方狂歡就隨口地答:「去找大小口他們喝酒。」
──大小口其實就是他當年的兄弟顧星飛的綽號。
待一切安定之後,前途似不再有風險,方狂歡因為耐不住的寂寞,便聯絡上他過去的老兄弟顧星飛。
他沒有告訴謝豹花,因為他知道她一定不贊成他找回以前的舊部。
自此以後,方狂歡便開始對謝豹花說謊。
只要有了開始,就算是說謊為了圓上一個謊,他只好不斷地把謊撒下去。
何況,顧星飛也認識了一位在溫江十分有名的才女,宋小耳姑娘;小耳能詩能歌能舞,狂歡能飲能劍能付得起銀子,更是歡場裡的恩客。
方狂歡對宋小耳,卻非常的動心,甚至動了真情。
小耳是個微愁的女人。
她一向都很順從方狂歡的意思,在他面前,她一向都沒有主意。
「你的憂鬱正鎖著我的輕愁,」方狂歡跟宋小耳纏綿時說:「看到你我就心疼得心都痛了。」
小耳不相信,笑問:「你那位當家的呢?」方狂歡一時沉下了臉,說不下去了。
直至有一次,方狂歡較晚回家,謝豹花一早就在家侯著他,見他喝的七分酩酊,便替他掛上外袍,忽沒來由地問了一句:「狂歡,你不要對不起我才好。」
她的人在黯淡的角落裡,幽忽地歎了一聲,又說:「我是為了你才絕了後路,殺了師兄的。因為我知道他是終究不會放過你的。你看,我已沒有退路了……」
方狂歡乍聽,吃了一驚,手都涼冰了。
他連忙哄她,問她為何胡思亂想,謝豹花這才點燈一笑道:「沒有就好了。」
方狂歡心頭難免忐忑。
這一次,方狂歡到了宋小耳家裡,顧星飛也在廳中,不過,兩人都沒有歡容,反而是滿臉惶懼之色。
方狂歡大奇。
顧星飛苦著臉說:「老大,我們對不起你,但也是迫不得已。」
然後,大廳四周就閃出了數十個人。
這些人行動,無聲無息,迅疾絕倫,縱未動手已知是高手。
然後出現一個如巨獅般的老人。
他大剌剌的坐下,大剌剌的道:「我姓張,單字傲,人稱我為張傲爺。我追蹤你已許久了,這次要顧星飛和宋小耳把你交出來,你逃不了,最好也別想逃。」
單憑這幾句話,張傲爺已粉碎了方狂歡的鬥志。
更何況這些日子的安定安穩和倚香偎玉,方狂歡也沒有什麼鬥志。
然後,張傲爺交給他一件任務,也是一個難題:
「我不一定要殺你,只要你替我辦好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殺你。」傲爺說:「你拿這包藥粉,毒死你的妻子。當然,我隨手都可以殺了她,但我要你來殺她,她才會死得含恨,死得不甘。」
「你殺我的兒子,他在強暴弱女,死有餘辜,我雖然痛心,但也明白事理。」張傲爺不讓方狂歡有思索的機會、考慮的餘地,「但她是我的人,我本要納她作續絃,她叛我,毫無道理,我看得出來,段先生和阮夢敵是死於暗算的,一定是豹花下的手。所以我一定要她死──」
「只要你殺了她,我可以放了你,你也可以娶了宋小耳遠走高飛,我當這麼多手下面前說這句話,自然算數。」張傲爺不容他拒絕,有力地道:「你如果不殺她,她也死,你也一定死,你根本無需多想。」
他迅給方狂歡一個小方包。
一包藥。
毒藥。
──毒死他妻子的藥。
兩杯酒,兩個人。
這樣的燈色,似曾相識。
謝豹花臉上有淡淡的化妝,雖然不時地笑著,但讓人感覺到她是寂寞芳姿照水紅。
「你很久沒有跟我一起吃飯了吧?」謝豹花掠起一絲戀戀的目光,「反而在逃難的時候,我們聚在一起的多。」
「安定使人墮落,可不是嗎?」她挽了挽鬢上戴的山石榴花,眼波瞟向方狂歡:「冷漠是要掩飾痛苦,冷酷也是為了擊退寂寞。」
方狂歡只覺得心慌意亂。
他向伊舉杯:「我們乾了這杯再說吧!」
「哦?」謝豹花肘支在桌上,一張芙蓉般的臉彤酡酡的,有一種未飲先醉的風情:「你看你那一向不善隱瞞的真情!」
方狂歡的一顆心和手上的酒杯都幾乎同時掉落到地上去了。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是嗅出來的。」謝豹花迷迷的說:「你的上衣,不止是我的餘香;那次我到弄玉樓去,遇見一個女子,感覺到她身上也有我的餘香,那想必是你遺留給她的吧?我的香味沾到她身上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向他碰一碰杯,酡笑著要飲杯中的酒,在這一瞬間,方狂歡很想喚住她,很想制止她飲,可是,聲音到了喉頭,都化作了千呼萬喚的無聲。
「怎麼?」謝豹花偏著首,燈光照見她的膚顏,出奇的均柔。「你不喝嗎?」
方狂歡怕她生疑,心中又亂得沒了主意,匆匆把杯裡的酒一乾而盡。
「我不止知道這件事哩,」謝豹花向他嫣然地道:「你跟顧星飛又在一起了,是不是?」
「那只是……偶然碰上,」方狂歡心虛:「你……先把酒喝了我們才用飯吧。」
「你要我喝我就喝吧。」謝豹花正待把酒飲下,忽然又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喝這杯酒呢?」
方狂歡心中一涼。
「你如果不慇勤地勸我喝下,或許,我就可以放過你,」謝豹花徐徐地站了起來,淒楚地道:「記得我們那一路來共歷的劫難嗎?那一段絕望得連失望也當作是一種希望的日子裡,我們反而無悔!記得在「疑無路」的天陰中嗎?你棄刀為了我,我以身子替你擋那一刀,疤痕仍在我胸前呢……在路遠客棧的時候,你為我捱了一槍,疤痕仍留在肩上吧?……」
方狂歡竭力想站起來。
可是他站不起來。
他想拔刀。
卻連拔刀之力也消失了。
他整個身體的肌骨都似被拆散了,連貫不起來,自然也無從聚力。
──一定是因為那杯酒!
他的注意力只在他給謝豹花的那杯毒酒上,而不防自己也喝了有毒的酒!
「可是一轉眼,你都忘了,只顧沾別的女人身上的餘香……」謝豹花揚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一節玉臂,就像一隻可羨的鶴。她陡地掣出懷匕,在燭焰裡閃出青寒的芒,而匕口上隱有她身體的餘溫。「放心吧,你那杯只是迷藥,不是毒酒。」
方狂歡突然記起了那個夢。
──一個已許久不做的夢。
他甚至已感到匕尖割入肌理的銳痛。
「你太傻了,試想:就算你殺了我,傲爺又怎麼會讓一個殺他兒子的兇手活在世上呢?」謝豹花緩步向他行近,臉上神情,既依依不捨:「就算他答允你,只要你殺了我他便不殺你,不過,他不會找別人殺你的嗎?這是他一貫的作風……而你卻是為了這無人承擔的承諾而來殺我!」
方狂歡覺得自己完了。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但你卻負了我!」謝豹花悲哀地道:「原來救了被強暴民女的人並不代表他不好色,不輕浮!」
「我救那女子殺張戚親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張傲爺的兒子!」方狂歡不管了,這件事使他沒有一天好日子可過,「要是知道,我說什麼都不會和豹盟為敵!」
他不能動。
但他已豁了出去,吼道:「我不得不殺你!」
謝豹花怔了一怔,側了側首,再聽他說下去。
「栽培你的張傲爺,你敢背叛!喜歡你的阮夢敵,給你滅了口,你還殺過我的兄弟,對我的手足見死不救!決定要殺死孩子也從不跟我商議!我怎麼知道有一天,會不會忽然殺我?」方狂歡嘶聲道:「你太強了!在你面前,我只是被你左右的人,我算是什麼!?我方狂歡雄豪一世,卻落在你的手裡……」
他忽然想起她當日的話,他的話便短了半截,說不下去了。
謝豹花在燈色下,宛如一朵迅速萎謝下去的花。
「我怎麼知道你是為了什麼而救我?」方狂歡怕生命會離他而去,所以他說得特別有力:「我又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謝豹花只覺得地轉天旋,整個人幾乎是跌坐下去了。
「原來我們之間,有著這許多怨恨的!」她傷感的說。
她在燈下,端凝著那一杯琥珀色的酒。
然後她再看著手中的寒匕。
「殺了你好嗎?」她哀哀的問:「還是我喝下這一杯你要我喝下的酒?」
「傲爺和他的人早已在外面包圍了我吧?我去殺了他好嗎?」她嘴角泛起了半朵淒然的笑容:「還是放一把火,讓我們都燒死在這裡好嗎?」
她湊近方狂歡,仍是那一縷清得不似人間的馥香:「我們比未識前快樂些嗎?比逃亡時開心些嗎?」
──事實上,不管她殺了方狂歡,還是張傲爺,抑或她自己,她這一生中,都不會感到快樂的。
──方狂歡大概也一樣吧?
稿於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替「好朋友影業公司」完成「劇本小說」《吞火情懷》。
校於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六日/「風雲榜週刊」開始連載《白刃的飛沫》。
再校於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送別媽姊海自港返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