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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刀巴記 第七章 太陽神箭 文 / 溫瑞安

    噩夢並未過去。

    土豆子熱呼呼的口氣,已經貼近在她臉上,她可以感覺到一種困在窄狹喉頭裡一般燥悶的氣,正呼在她臉上。

    這感覺比她在小時候不小心摸到一窩粗肥的竹葉蟲還難受,可是她卻不能像小時候縮手哭著退走。

    土豆子正牽引著她的手,去觸摸比那濕濡滑膩更可怕的事物。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拼盡了一點餘力,以皓齒咬住了舌頭。

    就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了一聲悶響。

    這悶響就像一個人蒙在布袋裡,有人在布袋外踢了一記。

    這聲音依稀可辨,土豆子一聽,本來貼近茹小意的身子,立即繃著像一根鐵棒,本來是棒子一樣的東西、反而軟得像蝌蚪。

    土豆子身子繃緊,但並不慌張。

    立起,走出去,開門,就看到一個景象。

    庭院裡本有一棵將軍柏樹。

    將軍柏樹幹上,本來釘著一個人。

    這人原本是一名番子,他是給茹小意足踢劍貫胸釘入樹幹去的。

    現在樹幹上的那名番子仍在。

    但是樹幹上不只一條死屍。

    還有另一個死人。

    這死人便是那姓札的番子。

    這姓札的番子原本是替死去的同伴收屍的,但他現在面對面的跟樹幹上先他而去的同僚連在一起,心口都被一箭穿過。

    箭是金色的。

    儘管血仍冒著,姓札的番子兀未死盡,身體的肌肉仍微微搐動者,但那金箭的光芒仍是夜空裡的殞星一般爍亮。

    這情景說明了,姓札的番子正要替樹幹上的死人收屍之際,忽而一箭射來,穿破樹幹的另一邊,穿過死屍心胸,再射入這番子胸腰,使得樹幹和兩個死人緊緊連在一起。

    土豆子知道姓札番子的武功。

    他也瞭解這株將軍老柏的韌度。

    所以他立時決定了一件事。

    他反撲入房裡。

    房間裡有兩個人質,隨便他抓住任何一個,他都還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他剛剛掠出之際,砰砰二聲,屋頂碎裂兩個大洞,兩人已各攔在項笑影和茹小意榻前。

    土豆子應變極快。

    他飛撲的勢子改為上掠,穿洞而出,躍出屋頂,只是同時間,忽覺後臂一緊,已被兩道鐵枷般扣住,兩個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他。

    只聽土豆子驚恐地道:「你們……」

    這時一個人施施然走入房裡,頭向上仰,道:「這個人,對我義兄義嫂不敬,讓他消失在這世上。」

    只聽兩聲清脆的應聲:「是。」「是。」接下來便是土豆子一陣淒然的慘啤,聲音愈漸去遠,終於杳然。

    那後來走進來的人,相貌堂堂,背後金弓金壺金箭,映得臉色發金,更有一種貴氣,神情冷峻,但目光溫暖。

    茹小意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神情和眼色完全兩樣的人。

    可是她一見到他,她就想哭。

    她合起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對剪出了淚珠,直掛落在她臉上。

    誰看了這淚珠,誰都會生起不忍心的溫柔,那樊大先生溫和地道:「嫂夫人,不要怕,都過去了。」

    就在他說著的時候,一陣極快而又輕微的步履聲,急促響起。

    樊大先生回身,就看見粘夫子汗流浹背的闖了進來。

    看他的樣子,想必是發現有敵來犯,想趕過來通知土豆子,卻沒料房裡已全換了人。

    只聽粘夫子張大了口:「你——」

    樊大先生一笑道:「不就是我。」

    粘夫子也是極為機智的人,在閹黨手下混久了,自然對見風轉舵,走為上著懂得個中三昧,他一扭身,就反奔了出去,去時比來時至少要快上五倍!

    樊大先生搖首笑道:「可惜。」

    他說著摘弓、取箭、搭矢、瞄準、發射,然後道:「可惜我對閹黨下手,一向都不容情。」他說完這幾句話的時候,粘夫子曾滾地避箭,但箭回轉下射,粘夫子再縱身上掠,可是箭首追蹤上揚,粘夫子向左閃,箭如蛆附骨,粘夫子往右向,箭如影隨身,粘夫子退到將軍柏後遮掩,噗地一聲,箭自姓札番子,原先的死去番子身體穿過,再穿樹幹,然後射入粘夫子的身體裡,把他也串在樹幹上。

    從今以後,這株將軍柏在言傳裡變成一株殺人樹。

    項笑影和茹小意雖身子不能動,但眼睛依然可以視物。

    他們看到樊大先生的箭法,除了歎為觀止,也確切地清楚瞭解,以樊大先生這手箭法,縱自己二人聯手,也斷非其敵。

    樊大先生卻道:「黃前使、孫後使,還不替我義兄義嫂解穴?」

    那兩個攔在項笑影和茹小意身前的高手,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分別替項氏夫婦解穴,兩人出手極快,一下子,認清項氏夫婦被封的穴道並且解除。

    一般來說,穴道被封在解除時難免會有艱苦,甚至解除後也會有悶塞的感覺,只是這二人出手解穴,不但全不難過,而且還從解除的穴位中感到一股暖流,十分好受,可見得這兩人功力十分深湛。

    雖然穴道已解,可是項笑影和茹小意四肢仍然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

    兩人似有點意外。

    項笑影道:「兩位可是綠林豪傑,孫黃二位前輩?」

    黃臉漢子道:「我是黃彈。」

    白臉漢子道:「我是孫祖。」

    樊大先生微笑道:「他們是小弟的前後巡使,我們來遲一步,讓大哥大嫂受驚了,罪不可恕。」

    項笑影歎道:「賢弟快不要那麼說,你們已經及時趕到,我夫婦是著了迷香,一時半刻還難以恢復。」

    樊大先生道:「那麼,我們把大哥大嫂接回舍下再說。」

    項笑影竭力偏頭,道:「小意,你有沒有事?」

    茹小意靜默了半晌,才答:「我沒有事。」聲音卻是冰冷的。

    項笑影澀聲道:「小意,我……」

    茹小意心忖:我們的事,怎可以當著眾人說?何況,你已作下了這等事,瞞了我這些年,還有什麼可說的?當下便冷冷地道:「待復原再說吧。」

    項笑影只有住了聲。

    樊大先生點了點頭,黃彈扶起項笑影,孫祖要去扶茹小意,但又礙於男女之防,有些躊躇,樊大先生道:「我跟大哥是金蘭兄弟。不必避忌,只好權宜,想來大哥大嫂不至見怪吧!」

    項氏夫婦當然說不見怪,樊大先生雙手輕輕抱著茹小意,他抱得如許之輕,讓茹小意感覺直如躺在雲端裡一般,毫不著力,只聽樊大道:「走。」

    三人或扶或抱著項氏夫婦,施開輕功,飛馳而去。黃彈、孫祖二人左右挽扶項笑影,奔行甚速,但又毫不費力,樊大先生獨力抱著茹小意,稍微落在項笑影之後,茹小意心知是樊大先生怕她受震盪,故意減輕了速度,心裡深為感動。

    三人疾奔了一陣,旭日漸烈,樊大先生雖不氣喘,但身子漸漸也蒸騰出白煙,皮膚上也略為發紅,冒出了微粒的汗珠;茹小意貼近樊大懷裡,只一陣陣男子氣息,粗曠得像烈日照耀下的金箭金弓一般,看去令人一陣目眩。

    樊大先生卻十分循規蹈矩,眼睛只看著前路,並不向下望,茹小意知道他向下望,自己一定會很難堪的。

    但樊大先生雙手只輕柔地捧著自己的腰部,一點也不輕狂,這是一個陌生男子在一天內第二次抱著她,她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奔馳了一段路,路轉峻峭,直通山頂,樊大先生怕震動茹小意,又放慢了一些,落後較遠,這時四周愈漸荒涼,山頭間不時有忽哨之聲,有人影移動,但只要前面的黃彈發出異嘯,立即不再有任何聲響。

    黃彈的嘯聲十分奇樣,每次作嘯聲音都不同,時如鳥鳴,時如龍吟,又似牛喘,亦像馬嘶,忽作男音,忽變女聲,有時一口氣幾種聲音,他都能運轉自如。

    樊大先生忙解釋道:「黃前使是用綠林暗嘯聯絡,山上有人把守,是自己人才不動手。」他是生怕茹小意的疑誤,不料茹小意在想著自己丈夫背著她所作的事,心頭很是不快,覺得自己信他半輩子,連孩子都賭上了還依著他,心頭很是淒酸,樊大先生跟她說話,她一時無法回答。

    樊大先生越發以為茹小意對自己生疑,便急於解釋:「在下所居之所。是綠林吸碧崖總樞要地,比不上武林名門正派,總是要嚴加防範,行動鬼祟之處,請你要見諒。」

    茹小意這才意會到樊大先生以為自己懷疑他的用意。便微微一笑道:「樊二哥,你兩次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呢?這次得以入綠林重地凝碧崖,承蒙二哥的信任,怎會有絲毫疑慮,二哥不要誤會。」

    樊大見茹小意原來憂悒中略帶艷愁的臉,忽有了微微的笑意,更有說不出的嬌媚,彷彿這才放下心頭大石,舒了一口氣道:「這就好了……」一個神馳,腳步一跌,幾乎落崖,樊大先生在半空中一連兩個翻身,飛拔而起,又平平落回地上,雙腳屈膝,低馬平托住茹小意。

    茹小意只覺得身子一虛,眼看已墜下崖去,忽又落回崖上,身體一點搓傷也沒有,知道是樊大先生拚力護住,也瞭解樊大先生十分注重自己,才致幾乎墜崖,否則以樊大功力,豈有失足的可能?

    她正待要謝幾句,卻見樊大先生因翻身回崖,馬步低平及地,雙腿托住自己,這姿態使得樊大先生的臉部貼近她的腰身。

    這時候,剛來了一陣風。

    風拂過茹小意的衣衫,衣袂揚起,也拂及樊大的鼻端,茹小意衣服就像魚的衣服,在水裡活得使人看了也感覺到觸手的滑膩,所不同的,風在此時變成了水,感覺還是相同的感覺。

    茹小意的衣衫下還有衣衫,在山影下看不見什麼,但衣袂掀揚處,令樊大心裡空掛掛的,好像一直裱在卷軸裡的一幅畫,現在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卷軸沒有了畫。

    然而還有一種比少女還有韻味的風姿,讓人在一剎那間清清楚楚地省悟到青實的澀比不上熟果的甜,一個清純的女子像一粒珍珠,可以讓人失去愁傷,得到令人喜悅,但這樣一位婦人卻教人像寶石一般捧著,得到了在變幻的艷光裡融為一體,失去了乒地一聲打碎,也割得手傷腳破。

    樊大先生紅了臉,茹小意本來正竭力想把雙手掩在腰間,見他臉紅通通的,心裡頭像長在胃裡頭,胃裡像灌下了什麼甜滋滋的東西,倒不忍明快地做出令樊大尷尬的動作。

    樊大愣愣地道:「對不起。」

    茹小意的手指尖端觸及他的衣襟,很希望能借助一些什麼來使這個大孩子不要太靦腆:「你無意的。」

    樊大囁嚅道:「我……我有意的。」

    茹小意倒是給這句話嚇了一跳。

    樊大紅透了臉,結結巴巴地道:「我……忍不住要看……」

    茹小意這才瞭解他的意思,知道這綠林豪傑卻是情感的大孩子,微微笑道:「我知道,走吧。」

    樊大先生如奉玉旨綸音,抱著茹小意前馳,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孫祖、黃彈、項笑影。

    五人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口大銅鐘,巨鐘是在一個大廣場的前端,場上還有數十支旗桿,上繡著各種不同的旗號,有的繡龍,有的畫鳳,有的繡棵大樹,樹上有枝無葉,有的畫了株顏色翠艷的罌粟花,更有奇者,繪了只夜壺,總之千奇百怪,各形各色都有。

    樊大先生一走上山,不少人有前來恭迎,以手臂交叉為號。恭敬地叫:「總舵主。」樊大先生一一點頭示意,並問候大家,又問山上山下這幾天可發生了什麼事?

    「稟總舵主,托您的福,這幾天山上山下,都沒有發生什麼大事,隻雞毛蒜皮幾樁小事,都給兄弟們打發掉了。」

    樊大先生笑道:「很好,很好。」又向項氏夫婦引介道:「這兩位是我義兄義嫂,遭無恥小人暗算,暫不能行動。」

    忽聽一個女子語音說道:「總舵主,不知這兩位大哥大嫂中的是什麼樣的迷香。」

    茹小意道:「我們只聞著香味,不虞有他,始終未曾見過那香。」

    樊大先生卻揚眉道:「林左使,你回來了,那放迷香的傢伙呢?」

    那女子笑道:「已給右使宰了,屬下卻取了那小王八蛋的解藥來。」

    說著拿了一隻玉蜀黍似的物件,發出一種濃烈的古怪味,仔細看去,那每一粒玉米似的東西竟微微在動,原來是活蟲,放到茹小意鼻端,茹小意強忍煩惡之心,用力吸了口氣,登時全身漸復元氣,再吸多幾下,手腳已能活動。

    茹小意這才看見那女子,那女子長得很纖細,瓜子口臉,五官纖秀,纖秀到連那麼小的一張臉也嫌筆劃勾潤似略少了些,而她臉蛋兒也在那麼伶仃的身子對襯下仍嫌小,她眼是眼,眉是眉,鼻是鼻,眼睛裡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就像正邪這兩個字,眼眉彎彎勾撇上去,眉毛根根清晰見底,服服帖帖,眉上眉下。都沒多長一根毫毛,雙眉之間的印堂所在,也是平滑光鑒,鼻子像畫家慣常忽略了輕輕一筆,嘴巴只是一點絳紅,只在笑起來的時候特別艷媚。

    這麼清秀的一張臉,這麼清秀的五官,加起來的總結居然是艷媚。

    可是這麼一個清秀的女子,說起話來,粗啞難聽,走動起來,跟市場裡賣菜的女人沒什麼分別,膚色又濁又黃。

    那女子見茹小意似是不著意地打量她,笑道:「我是林秀鳳,是樊大先生的左使,大嫂真美。」儘管她看來稚氣未脫,但艷起來更令人犯罪,聲音粗濁得更與她全不對襯。

    她笑著把那玉蜀黍似的東西交給茹小意道:「這是專解七悶香九流迷藥的『玄牝狳』,你給大哥聞聞,即可恢復。

    茹小意拍拍她肩膊,覺得她很伶仃,膚色很黃,心中卻很感謝:「謝謝你,小妹妹。」

    這時那孫祖對樊大先生道:「總舵主,剛有警報,有兩個人,武功高強,似乎想強行搶上山來。」

    樊大先生眉毛一揚,道:「哦?過去與孫祖及黃彈密議著,似不想騷擾茹小意與丈夫的相見歡。」

    茹小意正想把「玄牝狳」遞到項笑影鼻端去,忽然有人從裡大喝一聲:「呔!姓項的,還我哥哥命來!」

    人隨聲到,一刀向項笑影當頭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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