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翠羽眉 第十四章 一念之間 文 / 溫瑞安
兩人沿溪谷而上,走入楓林深處的秋意裡,從稜形的葉縫隙望出去,山頂上的積雪分外逼寒。
兩人鼻息冒著熱氣,雙頰都滾燙地燒熱著,然而衣褶仍涼颯颯的,山上的潮濕感染了袍褶衣袂,更有一種早晨的沁寒。
方輕霞俯望下去,山下風景明媚如畫,看不見剛才逃出來的火場,只有平地遠處幾縷余煙,倒像旅人歇馬後踏熄的篝火。
這樣俯瞰著,便不由起了一陣昏眩。
「我頭暈……」她這樣迷細的說,心中泛起了無由的幸福。「我們……逃出來了……」
彷彿可以重生,跟柳焚余遠走他方,忘了一切恩仇。
她天真地問柳焚余:「記得你說過,要是死裡逃生,要做什麼嗎?」
柳焚余冷冷地道:「那也要有機會讓我們做……」
他的眼光如豹子,雙眉更加飛揚的彩羽。喝道:「滾出來!」
方輕霞悚然而驚。
只聽楓林深處,有一陣輕微的聲音,乍聽不知是什麼,細聽才知道是有人在挑指甲的聲音。
柳焚余面向楓林深處,如臨大敵,那兒的地上鋪了層層楓葉。清晨的露水揮散發出溫厚的泥香。
柳焚余忽向方輕霞低聲道:「如果這次還活著,我跟你歸隱田園,行善為樂,再不殺人。」
方輕霞惴然著依戀,眼光浮著期許和淚:「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柳焚余環著她肩膀的手忽緊了一緊,緊了一緊之後,就陡放開了手,劍尖指地,道:
「項雪桐,別再裝神弄鬼了,你出來吧。」
楓林的深色樹幹點綴著微金的酡紅葉層,忽然間,簌簌地掠起幾雙無名的晨鳥,疾投入天空中。
柳焚余一震,乍地背後急風掩撲而至!
柳焚余全身都在備戰的狀況,此際,就算有一顆石子飛,擊到他的身上,也得被真氣激飛。
他一直注意前面楓林裡指甲輕彈的聲響。
背後那一劍實在太突然。
可是柳焚余仍能後發而先至,人急轉身,一劍刺穿了窮計的咽喉。
窮計手中的巨劍,嗆然落下。
但柳焚余背後己多了一柄劍。
劍尖指著他的背心。
柳焚余沒有動,更沒有回頭。
方輕霞一聲驚呼,拔出雙蝴蝶刀,正等救援,一個像楓一樣淒美麗身輕如楓葉的女子,用一片楓葉似的兵器,打掉了她的雙刀。挾持著她。
方輕霞如果不那麼心急著要救柳焚余,大概還能在殺手項雪桐手下「四大殺手」中的危小楓「楓葉撾」下多走幾招的。
用劍指著柳焚余的人,當然便是「富貴殺手」項雪桐。
項雪桐噴噴有聲地道:「唉,你受傷過重,流血過多,反應不靈便了。」
柳焚余臉上青筋甩動,道:「犧牲自己一個手下來擒住我,對一個身受重傷的人而言,是不是太划不來一些了!」
項雪桐笑道:「你錯了。」
他溫文地笑笑又道:「我不是擒住你、而是要殺你,不過——」
他溫和他說下去:「在你未死之前,看著你心愛的人,如何受辱,才可以償我那些兄弟死在你劍下之憤。」
他說完這句活,楓林裡又出現了兩個人。
負傷的老蕭和黔婁一屈。
他們看著方輕霞,那種神情,令柳焚余像一頭受傷的獸一般嘶叫起來:「殺了我,放了她!」
項雪桐搖首笑道。:「沒有那麼容易。」
同時間林中人人都聽到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項雪桐叱道:「小心——
他說得快,但仍遲了,一蓬楓葉,像被龍捲風捲起一樣,全罩在危小楓面上。
危小楓尖叫著撥去臉上楓葉的時候,手裡的方輕霞已經不見。
方輕霞落在另一個人的手上。
這個人同時間向項雪桐刺出一杖。
項雪桐回劍自救,那殺意的一杖變成了救人的一擊,把柳焚余撥開去。
項雪桐自救的一劍倏轉而成飛刺,疾取來人臉部,來人懾危小楓救方輕霞、退項雪桐救柳焚余,都不過是在剎那間的事。
他的竹杖從殺招改成拍走柳焚余,看去平淡無奇,實是最難做到的一點一招裡,其殺氣之大足以使殺人無數的項雪桐不敢攖其鋒,卻在霎時之間成了救人的一招!
他以竹杖救走柳焚余,也不及回杖自保,只一低首,項雪桐一劍不中,但挑去了他的面罩。
柳焚余叫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笑道:「不就是我。」談笑間杖點如風,逼退了黔婁一屈和老蕭的襲擊。
那人當然就是李布衣。
項雪桐的臉雪也似的白,道:「布衣神相?」
楓葉映得他白袍朝霞般紅。
李布衣向他道:「不要再殺人了,回去吧。」
項雪桐冷笑道:「貓在花下,意在蝴蝶,李神相的杖法只怕還要在相法之上。」
李布衣道:「我相法也不錯,你神態間流露不凡氣概,可惜骨格未免單薄,回去吧,多行善事,少造殺戮,免遭殺身之禍。」
項雪桐冷冷地道:「我可是不聽唬的,何況……看來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可沒有唬你,……我的傷的確沒好全……但要殺你還是不難做到。」
項雪桐指著柳焚余道:「這種人背叛反骨,又姦淫好色,古長城、方信我先後死在他劍下,為黑白二道所不容,這種人你也救下?」
李布衣目光湛然,一字一句地道:「梅花湖釁,他救過我一命。剛才我在火場中,已救回他一命,從此兩下相欠。」
老蕭厲聲道:「既然你們已兩不相欠,你為什麼還冒這趟渾水!」
李布衣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柳焚餘生命的火,霎時間在眼瞳裡點燃如炬。
李布衣繼續道:「我不能眼看我的朋友在人以眾凌寡的暗算下死去,而且,我這次救他,是為了方姑娘。」
方輕霞還是又小又可愛的偏著頭望著李布衣的側臉,這江湖滄桑的一名漢子,曾在大方門前,幾乎挨著了她一刀,但後來卻仗義出手,使自己不落入劉家父子的魔掌裡,現在又使自己不失去了柳焚余,她心中不全是感激反而有著許多奇妙的感覺,覺得李布衣天生就是上天派下凡來的,她的貴人,一切艱一切危他都能替她扶度。
項雪桐的指甲又發出「啪、啪」的響聲,狠狠地道:「李布衣,衝著你的面子,這趟我便饒了他!返身便走。」
李布衣拱手道:「多——」謝字還未出口,項雪桐反肘出劍,直刺李布衣胸膛!
李布衣身子突然一縮。
劍尖已在胸襟上刺穿了一個洞,但仍未入肉,李布衣已經飛了出去。
他倒飛得極快,楓葉閃晃著黃亮的金紅,他飛上樹幹,劍光追上樹幹,他飛上楓葉,劍光追上楓葉,他閃到樹後,劍光轉入樹後,無論怎樣閃躲,劍尖始終離李布衣胸膛不過半寸,李布衣始終避不開去,項雪桐也始終刺不進去!
兩人衣袂裊動,急掠飛閃,楓葉因風動而在旭陽下簌簌而落。
李布衣的竹杖忽然發出尖嘯。
項雪桐卻沒有理會,在杖影如山中,他依然想一氣呵成專心一致地把李布衣刺殺於劍下。
他非常清楚要是這樣殺不死李布衣,那麼以後就更難有機會殺死他。
李布衣仍在退。
他面向著項雪桐,卻似背後長了眼睛,一下子到了楓樹之上。一下子到了落葉之上。
他去到哪裡,劍光就追到那裡。
項雪桐仍在追。
一追一退,驀然,李布衣身後出現了兩個人。
老蕭和黔婁一屈。
這兩人同時出手,狙擊李布衣,也同時塞死他的退路!
李布衣突然掉了下去。
平平地掉在地上。
老蕭一拳擊不中,想退,李布衣竹杖自下而上,杖尖頂住了他的下頷。
黔婁一屈像變了一塊會顫抖的石頭:畏懼而不敢再動。
項雪桐抽劍。
血泉自老蕭體內激噴,老蕭慘呼倒下。
項雪桐臉色極其難看,李布衣仍在地上,他卻沒有再出劍。
他目光注視著地上剛掉下來的幾片楓葉:剛才在追殺李布衣的時候,這幾片楓葉剛好落下,那時李布衣的竹竿動了,他卻不敢損傷。
然而這些楓葉都被刺了一個洞。
——李布衣既然能在敵手的離胸前不及半寸的情形下,洒然以竹杖刺中每一片落葉,要殺自己,決不會難!
所以項雪桐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李布衣在地上緩緩收杖,徐徐站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項雪桐忽然跪了下來,叩首道:「謝謝你不殺之恩……」
李布衣忙過去攙扶,道:「怎能——」劍光一閃,項雪桐又已出劍。
這一劍不但出於意料,而且距離又近,李布衣已不及閃躲。
但「噗」的一聲,一截帶血的劍尖,自項雪桐的胸口凸出來。
鮮血,一下子染紅了白袍。
項雪桐那一劍,突然脫了力……
他突露著雙眼,喉嚨格格有聲,「你,你,你——「在他背後出劍的柳焚余道:「你是一個好殺手,明明殺不死的人你也一樣可以殺到;可是,你忘了,我也是一個好殺手,別人殺不到的人我也一樣可以殺掉。」
項雪桐仆倒下去的時候,柳焚余冷冷地對李布衣說:「你救過我兩次,我也救過你兩次……」
李布衣歎道:「我們還是兩不相欠。」
柳焚余道:「我們本就誰也沒欠過誰。」
這時,楓林裡躺著的是項雪桐、老蕭和窮計的屍體,黔婁一屈和危小楓,早已在項雪桐血濺之時遠遠地逃了開去。
柳焚余道:「你的傷好了吧?」
李布衣用手在臉口捂了捂,笑道:「死不了。」
柳焚余道:」你怕不靈驗麼?我可相信得很!」
李布衣道:「這句話,我說得很後悔。」
李布衣又道:「我就是怕你太相信,所以,行事太不留餘地。」
柳焚余笑道:「要是我不留餘地,我就遲一些出劍,讓項雪桐殺了你,然後我才讓他死,豈不更好?」
李布衣道:」承蒙你留我一條命,不過,我仍是要跟你討回兩條性命。」
柳焚余微微一震,五指又扣住劍柄。
李布衣一個字一字的在口中清晰吐出來:「她父親和古二俠的命。」
柳焚余笑了笑,他的臉色奇白,像抹了一層粉似的,彷彿笑容牽動臉肌,臉上的粉就會簌簌落下似的,所以不敢多笑,然而這一笑在帶血而有男兒氣的臉上,看去有一種瀟灑的倦意。他的劍尖已倒向自己,是先傷己後殺敵的「自殘劍法」起手式。
他道:「來吧。」
方輕霞只覺得一下子夢碎了,滿天楓紅,像碎了的夢。留下的殘痕,褪了色之後還要艷麗淒愴一番,一如夕陽道別時候在西天掛上的艷紅。
她叫道:「不要。」
在楓林深處,她的語音像小女孩在大風裡喊一樣,傳出很遠,但聲音微弱得像歌曲的餘音。
李布衣忽然長吸了一口氣。
在這深長的呼吸裡,一下子,人物都像揚掌下的蚊蠅,在等待一觸下的即發。
但李布衣沒有出手。
他長歎道:「你若死了,看來,方姑娘也不能活,我總不能殺兩個人,而她愛你,並沒有錯。」
他看著轉悲為喜的方輕霞,那麼可愛玲瓏的一張臉。多情而無邪,不論有情無情都漾著燦目可喜的光華。李布衣歎道:「我不能在你受傷的時候動手,那兩條命,暫且寄住……你,你好好待她。」
李布衣說罷,向方輕霞笑了笑,覺得把無限的祝福,都在笑意裡交給她了,才轉身行去。
但柳焚余卻叫住了他:「李神相。」
李布衣徐徐回身,柳焚余垂下了頭,把劍柄向著李布衣過去:「我今後……再也不動劍了。」
李布衣心中有一陣無由的感動。柳焚余棄劍,真的就能幸福嗎?他每次看瞭解甲歸田、棄劍歸隱、金盆洗手的人物大部曾叱吒風雲於武林,談起江湖往事,不勝感慨,不管對江湖風波。武林仇殺如何厭棄,但對當日縱馳沙場,刀口舔血的日子,都無限追懷,彷彿在那時候才是真正活過,自己想不涉江湖已近十年,但仍在世中打滾,想到這裡,不無感慨。
——柳焚余這麼年輕就棄劍,也許從此就能自行多福,免去災劫,但以柳焚余的殺性,會打熬得住嗎?他日,會不會後悔今日的棄劍。
他這樣尋思著的時候,並沒注意柳焚余的眼睛。
如果他有注視到柳焚余的眼神,就會因對方的殺氣而警惕。
柳焚余此刻正有數十個念頭在腦中閃過:其中包括棄劍、遁跡、與方輕霞雙棲,還有自刎以償還古長城及方信我之死……然而其中有一個意念,一旦出現,即刻成形特別強烈。
殺了他,便不愁他日有人會找自己報方、古之仇了……就算有,他們武功都不如李布衣高,他可以應付得綽綽有餘……
——李布衣武功雖高,但防人之心不足,此際正是最好時機!
柳焚余一旦想到這個意念,心頭宛被火燃的著,意志強烈得要尖嘯,手心也在癢著,心中狂喊:殺了他!殺了他!只要殺了他。一切事情便了結,自己便可與方輕霞雙宿雙飛,過著神仙也似的生活——自己本來就是殺手,多殺一人免去後顧之憂,有什麼心頭顧慮?
——更何況李布衣說:「那兩條命,暫且寄住」.這豈不是等於說他日等他傷好,還會來取他性命?、——既然如此,先下手為強!
這些意念,形成掙扎,像把五毒放在一個罐子裡,互相咬噬。最後只剩下了只最毒的,仍能活著,而且更強,但這都只不過是片刻間的事,柳焚余便已決定了要趁此除去李布衣!
這時李布衣正伸手接劍。
柳焚余摹然出劍。
劍先刺在自己腿上,神奇似的反挫,和著鮮血直取李布衣的咽喉!
李布衣完全不料有這一劍!
他甚至還錯覺柳焚余要自盡,還想和身去搶救那一劍。
卻就在柳焚余交劍未出招的剎那,楓樹上簌地一閃,一人自上撲下,一刀向柳焚余背部砍落!
柳焚余大叫一聲,挨了一刀,拼盡餘力,把刺向李布衣的一劍反射,刺在來人胸膛!
兩人一起血濺,喘息倒下。
血,染得楓更紅。
柳焚余艱辛地回頭,只見突襲的人是大頭濃須,滿身血污的翟瘦僧。
翟瘦僧慘笑道:「你……暗算了我……我也暗……暗算你……」
他在「蕪陽飯店」被柳焚余重創,但仍逃了出去,後來又跟黃山派李弄交手,負傷更重,但翟瘦僧這人生性很剽悍,難以擒殺。李弄只好放棄,赴寶來溫泉包圍柳焚余,沒料翟瘦僧心存報復,暗裡跟了回去,卻見柳焚余重傷逸出,便放棄暗算李弄,誓必先格殺這大仇人方才甘休,追蹤到楓林後,眼著柳焚余就要被自己同道所殺,卻半途殺出個李布衣,局勢大變,而他自己也傷重不支,知難活命,無論如何也要手刃大仇人才死得瞑目,便不顧有李布衣這一大高手在,趁柳焚余交劍之時,飛躍下去斫殺柳焚余!他哪裡知道其實柳焚余交劍李布衣是假的,要殺李布衣才是真的。
柳焚余卻因全神對付李布衣而吃翟瘦僧一刀。
而他蓄力待發的一劍也結束了翟瘦僧的性命。
翟瘦僧死了。
但他知道仇人也活不了。
他死得瞑目。
方輕霞這時才尖叫了一聲,怔怔地跪了下來,看著血污中的柳焚余。
柳焚余掙扎著,強笑著對方輕霞道:「我不會死……我不會死的……李布衣說過,我的手掌,有玉新紋保住,還有……陰騭紋……我,我不會死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揚起了手掌。
就在此時,他也看見了自己的掌心。
因為掌中沾滿了血,掌紋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深明,彷彿是蓋滿了硃砂的一個鮮紅的掌印,然而柳焚余赫然呼叫道:「怎麼?!」原來他掌中的陰騭紋已消失不見,護在生命線斷折處的方格紋也隱滅了,紋斷處愈見缺破。
柳焚余駭然呼道:「掌紋!」
他吃力地把視線從掌紋移向方輕霞,似有千般話要說。這剎那間,生命突然自他的掌紋絕袖而去,離棄了他。
李布衣喃喃地道:「相由心生,心為相轉。」
柳焚余這些年來,不但當了殺手,而且最近還殺了方信我、古長城等,甚至連無辜農夫都不放過,而今又想殺李布衣,終於落得了個英年早逝的下場。
李布衣眼見柳焚余猝殺自己不遂,反而身死,無限感慨,但他更注意方輕霞,因為他知道,這小姑娘的性子烈,重情義,柳焚余死了,難保她不會輕生。
方輕霞卻用兩隻手指,徐徐抹掩下柳焚余的眼皮,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卻癡呆一片,望著深情地紅著的楓葉,在她眼裡流出兩行清淚,就像造物者不小心把兩滴清晨的露珠遺留在她白玉雕成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