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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翠羽眉 第一章 對峙 文 / 溫瑞安

    「結髮寺」在飛龍嶺二十四峰的第十一峰上,地勢險要,風景絕美,未到「結髮寺」前,山路回轉,共一百零九彎,遠眺泛海,仰望蒼穹,俯瞰來時迂迴曲折的絕崖危道,是謂「飛龍第一絕景」。

    在這險惡勝景之上,急風如剪,一個人被吹得衣袂翻飛,但他的身體,卻像這絕壁上千年風化不產的岩石,入土三十尺般站立在那裡。

    這個人的雙手,插在袖子裡,正俯視著下面險絕的棧道。

    棧道很荒涼,只有山風捲起飛砂走石,漸漸蒙積在人工砌成的棧道上,忽風勢驟變,聚積的砂石揚空飛旋,造成漫空一陣塵霧。

    ——這男子在這險要處做什麼?

    李布衣自「結髮寺」走下來,這樣地狐疑著。

    ——這人身上帶著殺氣。

    李布衣看了看崖下的浪濤,像千軍萬馬揮動白刃,殺過去又退了回來,再看清地勢,心中明瞭這是一個偷襲的絕對好地形。如果下面棧道有人正走上來,這人自上擊下,來人不管後退,前進,絕然不及,若再閃避則撞上山壁,右躲則落入深崖。

    這地形上的暗殺,足以使被暗殺者決無生路。

    可是這一場暗殺,卻叫李布衣遇上了。

    李布衣心中長歎,他絕不讓血染在這靈寺的棧道上,——「結髮寺」雖不是名寺,那是因為它所處之地十分荒僻險惡,但卻是靈驗的寺廟,相傳有一對戀人,因雙方家長反對他們的婚事,他們偷偷上這這裡幽會,但遭這裡的賊人劫色,男的奮力抵抗而死,女不甘受辱自盡,兩人死去之後,頭髮竟黏結在一起,長成為一棵樹,山賊嚇得摔死的摔死、改過的改過,再也不敢在飛龍嶺一帶作惡了,這棵「結髮樹」後被人稱為神樹,附近一帶居民都篤信情侶在這裡誠心參拜過後,相愛能終生不渝,共偕白首。

    李布衣上「結髮寺「來,是為自己過去的心愛女子祈願,心情十分黯淡,從廟宇裡出來的時候,便瞧見這個暗殺者。

    他還沒開口,突然感覺到,那殺手已經發現他的存在了。

    那殺手的姿態,完全沒有變更,山風像一記又一記的剪刀,把他衣袂剪得飄飛裊動,他站在那裡,定得就像一朵鉛制的雲,儘管飛揚但不消散。

    可是,李布衣仍然感覺得出來,殺手已知道他在後面,殺手還同時覺察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話的嚴重性,因為如果有人在他背後突擊,雖不比他俯撲而下偷襲人來得萬無一失,但也可以算作百不失一。

    何況,殺手以他敏銳的感覺,知道來的是一位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

    殺手沒有立即回頭,因為他也是好手中的好手。

    這時候若突然回身,也正是給予對方猝施殺手的最好時機。

    所以他沒有回頭。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獵物」出現了。

    一男一女正在下面險道走過。

    只要他飛擊而下,就可以一舉殺掉兩人。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因只要他一掠起,後面的人趁此發出致命的一擊,他也沒有閃躲的餘地。

    所以他只有僵在那裡,李布衣也沒有動。

    只有那高聲談笑的一對男女,卻毫無所覺,說著笑著像遊山玩水的人,隨意走過或險或峻的山道,不知道上面一片危崖有一顆致命的巨石幾乎要墜掉下來。

    殺手知道自己已失去最好的殺人機會,然而他自己卻仍在危機之中。

    ——後面的人是誰呢?

    殺手感覺到背後那人隨隨便便的站著,但比一百個人張弓搭箭對準他背心還要凶險。但奇異的是,彷彿只要他不出手,箭也就不會向他射來一般。

    可惜他不能即刻轉過去,看來者是誰。

    這時候李布衣說話了:「你要殺的人已經走過去了。」

    殺手沒有回頭,但他那驕傲的聲音可以令人猜得到他驕傲的神情:「只要人還活著,我遲早可以殺得到!」

    李布衣一聽這句話,眼睛就亮了:「柳焚余?」

    男子一震,緩緩回過頭來,兩道眉毛像兩道蒼勁有力的濃墨,在寫一首慷慨激昂的詞中的有一個字時用力一捺,捺在他方型的額上,他臉容上的神情明明是意外之喜的,但卻只是淡淡的如喝慣烈酒的人忽然吞下了一口醇酒,他說:「李布衣?」

    李布衣如見故人:「果然是『翠羽眉』!

    柳焚余也抿著厚唇笑道:「幸好是李布衣!」

    李布衣全身舒鬆了下來,像一隻遇見惡狗的怒貓已經溜上屋頂曬太陽:「如果不是李布衣,這一場架便免不了打?」他的殺氣是因為對方殺意大強而催發的。

    柳焚余道:「不是。」

    李布衣道:「哦?」

    柳焚余道:「如果不是你,我又要多殺一人了。」

    李布衣笑道:「你是說……剛才的情形,你殺得了我?」

    柳焚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也明瞭剛才的形勢,不過……」

    他高傲得像用自信的石頭和自負的刀所雕出的塑像:「你說過,我生命線有方格紋護住斷折處,大拇指堅實壯直,而且生命線內側又有一條輔生命線,數條陰鴛紋,這是多行善事,祖上有德,大難不死,福壽榮歸的象徵,所以,你跟我打,死的是你。」

    他厚唇牽了牽,令人同時感覺到他是一個殘忍而又溫厚的人:「你的相學,一向很靈,我很信任——比對你的武功還要信任。」

    李布衣無奈地笑笑道:「我那時候跟你說的話,好像還不止這麼多吧?」

    柳焚余冷沉地道:「你說:相由心生,心為相轉,禍福自尋,善惡必報——可是,爹爹的死,算是什麼報?」

    李布衣深深歎息。

    他跟柳焚余的父親柳夕燒原是忘年之交,「美羅大俠」柳夕燒原是錦衣衛的清正之士,扶弱救貧、捨己為人,生平不殺人的一位名俠,但因暗助忠良之後而與西廠頭子魏彬結怨;魏彬含忿在心。在一次劉謹出巡時,柳夕燒因患咳嗽而吐痰,魏彬指誣他把痰故意吐在轎子上,有意傷辱劉瑾。柳夕燒因此凌遲死罪,柳夫人攜柳焚余倉皇而逃出虎口,因柳夕燒素來行俠仗義,故柳焚余母子在武林中多受江湖中人接濟,柳焚余原來武功已得乃父精傳,加上自己精研苦練,劍走偏鋒,招走詭奇,殺氣凌人,而他雙眉奇拔,端麗如羽,外號人稱「翠羽眉」。

    李布衣在五年前還見過他,柳夫人要他替柳焚余看相,李布衣發現其人生命線深明,雖有斷破,但有玉新紋方格框住。而且拇指下掌丘有順繞著生命線的線紋,是陰德紋,能保平安,心中替死去老友欣慰,當然期望故人之子能免災解厄,逢凶化吉。

    只是五年一別,而今的柳焚余高大碩壯,且一身殺氣,跟已往大不相同。

    於是問道:「你殺過很多人?」

    柳焚余道:「我是個好殺手。」

    李布衣問:「你殺過些什麼人?」

    柳焚余覺得是對方不信任他的本領,因而被觸怒,道:「『寶城仙主』莊酒紅、『破甲手』唐幾、『赤手天尊』余永遠、『采薇居士』夏映慈全都是我劍下亡魂!」

    李布衣一震,頓即怒道:「『赤手天尊』余永遠煉紫河車,殘傷孕婦無數,自然該死;『寶城仙主』莊酒紅卻與世無爭,你因何殺她?」

    柳焚余雙眉一剔道:「武林中,先後有十六個殺手殺過她,其中十一名死,三名殘廢,兩名從此不問江湖事……我殺了這個號稱『殺不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殺手!」

    李布衣兩眼如電射向他:「你就為這點殺她?」

    柳焚余冷冷地道:「這理由已經足夠。」

    李布衣強忍怒火,又問:「『破甲手』唐幾,是內廠少見的正直之士,你又因何殺他?」

    柳焚余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他是魏彬老賊的義弟。」這理由更加充分。

    李布衣大聲道:「好,那麼『采薇居士』夏映慈呢?他生平修橋整路,行醫濟世,從不恃技傷人,還是你父親生前好友,你又為何殺他?」

    柳焚余伸出了兩隻指頭。道:「兩個原因。」

    他冷漠地道:「一、他常在我耳畔嘮叨,我不喜歡聽人常常教訓我,誰都一樣!」

    他頓了一頓,像宣判一個人處決的理由般地道:「我收了錢,所以殺他。」

    李布衣唱息道:「焚余……」

    柳焚余加了一句:「我不止殺了這幾個人,還有堵延枯、郭城門、龍一些、霍漁冷……全是我殺的,你省下勸我的話吧。」

    李布衣道:「你、你這是為什麼?」

    柳焚余道:「誰給我錢,我就殺誰!我要給娘過最好過的生活,我自己也要得到最大的享受……」

    他指著李布衣說:「假使有人出高價要我殺你,說不定,你也得死在我劍下。」

    李布衣歎息道:「你放心,」他自嘲地一笑道:「我的價錢一向不低。」

    就在這時,剛才在險道上毫無警覺地逃過一場生死大難的那對男女,現在已經嘻嘻哈哈的走向山峰來,男的嗓門特別大,女的嗓子特別清,李布衣和柳焚余同時望去,只見男的粗布芒鞋,女的水綠衣衫,但一瞥之後,立即就感覺到,那女的驚人的美,美得像一支玉墜子在陽光中閃亮,男的本來也雄壯硬朗,可是襯著她閃亮搶眼,變得像一扇門板似的。

    李布衣禁不住道:「你要殺他們?」

    這一對男女,並非別人,正是古揚州與方輕霞。

    古揚州是古長城的獨子,方輕霞是方信我的女兒,方信我、古長城與劉破三人原本結義,後劉破勾結閹黨,逼害忠良,強娶方輕霞,方信我詐死伏擊,因得李布衣之助,除掉了劉破一干惡人。(詳見」死人手指」一文)方輕霞向來活潑剔透,見古揚州好不容易來了,便要拉他上飛龍嶺拜結髮樹。

    柳焚余沒有作響,方輕霞眼睛一亮,喜叫道:「李大哥,你一個人來『結髮寺』呀?」

    古揚州生性木訥,一見李布衣,只喜得張開大嘴合不攏,連忙跪見拜禮。

    李布衣伸手扶著,不讓他下拜,苦笑道:「一個人來上「結髮寺』,總比不上方姑娘路上有個伴兒,走在石上跟浮在雲上沒啥兩樣。」

    他知道方輕霞這姑娘俏麗可喜,但小姐脾氣端的是難侍候。

    方輕霞向柳焚余瞟了一眼,問李布衣道:「李大哥哥,聽你剛才說,這人要殺我們呀?」說著又狠狠的瞪柳焚余一眼,卻見柳焚余微微向她笑著,這笑容似狐狸瞧見了雞,再凶的雞,此時也不由得有些著慌。

    由於心頭慌了,所以越發要瞪著柳焚余。

    柳焚余道:「你是方信我的女兒?」

    方輕霞故意仰一仰她美麗的下頷,道:「我是方輕霞,方信我是我爹。」她覺得表明了這身份就可以把對方嚇得從懸崖撲倒下去一樣。

    柳焚余忽然覺得一陣昏眩。

    柳焚余在五年前的生命,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劍,經歷五年前的一場慘變之後,他大部分時間是倚仗一把劍去殺人,以及盡情享受從劍尖上滴的鮮血換來的代價。

    他與對手決戰時,逢戰必勝,除了他「自殘劍法」確有過人之能外.他有別人所沒有的決心和信心。

    他的決心來自父親蒙冤慘死,令他相信並無善因惡果報應循環可言,所以他放心的甚至不擇手段去殺他要殺的對象,盡情地甚至不顧一切的享用他所得到的東西。

    他在歡場中浸過不少時日,他玩過不少女人,隨即拋棄了她們,像把一瓶酒喝乾之後就扔掉了瓶子一樣。

    他求一醉,但從來沒有真正醉過。

    他的信心來自李布衣,李布衣曾對他說明手掌上有陰騭紋可保度難,他不信報應但信命運早已主宰人生,他既有這個命,所以跟別人交手的時候,全是拚命。

    結果,拼掉的是別人的命。

    像柳焚余這樣一個見過世面的浪子,玩過女人只怕比他換過的衣服還多,可是他見到方輕霞,還是感到一陣昏眩,起先是心頭一陣熱,忽地升上耳朵,腦門像給人用幾千斤重的棉花擊了一下,迷惚而不受傷。要好一會兒才分辨得出來:他的恍惚是來自眼前的一團亮。

    奇怪的是方輕霞那麼嬌麗的女子,給他的感覺像是酗酒過後的第二天一睜眼就望見的陽光。

    方輕霞不知道對方的迷茫是因為自己的美麗而不是父親的名頭,所以繼續說下去:「你是誰?竟膽敢來殺我!」

    柳焚余長吸一口氣,他吸這口氣像長鯨吸水似的,空氣裡每一個分子都在嚷著同樣一個聲音:我要她,我要她,我一定要了她……可是他說出來的語氣已回復了殺手的鎮靜:「如果不是李布衣。你們早已死了十六次。」他的話剛說完,心裡像沸騰的蒸氣,呼嗚著那強烈得發狠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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