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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未老先衰 第一章 呂鳳子 文 / 溫瑞安

    賴藥兒替她吸了一大口毒血,吐了出來,又吮了一口,再吐出來,吐得第三口,忽然間際聞到一股幽蘭似的芳香,猛發覺自己手上所沾的是軟若無骨,令人色香心動的胴體,心頭一熱,一口毒血,差點沒往喉裡吞。

    他連忙縮離了身子,把毒血吐掉,說:「因為怕毒性發作……」他生平光明磊落,既不殺生亦無淫行,向不怕人誤會,但此刻不知怎的,一開口便想解釋,卻越解釋越不自然起來。

    黑暗裡只見嫣夜來婉約的輪廓微微垂著首,鬢髻微亂,卻沒有答話。

    賴藥兒還想說些什麼,忽覺心房裡一陣刺痛,他連忙運功調息,十指指甲卻神奇般漸長了起來,但是這種變化別人沒有發覺,他自己也不曾感覺到。

    李布衣愣了一楞,此刻總該說一些話,引開旁人對賴藥兒的注意,便道:「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麼?」

    鬼醫的皺紋又皺又深,對他的話題彷彿不感興趣,可是傅晚飛倒追問下去:「是啊,你不是還在養傷嗎?」

    李布衣笑道:「人給扎得螃蟹似的,嘴還開個不停。」竹竿一伸,比手指還靈巧,瞬即將傅晚飛、閔小牛、唐果三人身上繩索解除。

    唐果一面舒筋活絡,一面仍不忘問道:「對呀,李叔叔是怎麼曉得咱們在這兒呢?」

    李布衣用竹竿在唐果頭上輕輕拍了拍,笑罵道:「難怪賴神醫一定要帶你和小飛一起,你們兩人這舌頭比白無常還長,一路上嘮叨個不停,便不愁寂寞。」

    他笑笑又道:「鬼醫率人去攻打天祥,沒討著便宜,倉皇豕逃,我想他偷雞不著蝕把米,還是會找上賴神醫的,便一路跟了過來,恰逢今夜該當有事……」

    唐果道:「你的傷……」

    李布衣傲然笑道:「我的傷要是好全了,今晚俞振蘭還走得了麼?」

    傅晚飛拍手道:「原來李大哥說話也那麼爽快直接的!」

    李布衣笑啐道:「你是在罵我從前說話不坦白爽快是不是?」

    傅晚飛愣了一愣,搔搔頭皮:「噯,你不說,我倒沒注意。」

    李布衣佯作生氣道:「我那是謙虛有禮,有容乃大,你懂什麼?」

    傅晚飛嘻嘻笑道:「管它有容乃大,還是你這樣好玩一點。」

    李布衣故意瞪起了眼,吹鬍子道:「你這小癩皮——」

    忽聽賴藥兒道:「李神相,請諸葛半里先把閔老爹放出來吧。」

    李布衣笑道:「早放出來了,文抄公和文抄婆鎮守天祥,夢色和枯木道人繞道枯木崖要搶救沈絳紅……」

    傅晚飛馬上緊張了起來:「怎麼?沈師妹她………」

    李布衣歎道:「聽說她沒有摔死,卻遭遇到很大的困境,沈星南沈莊主正在召眾圖謀營救。」

    傅晚飛聽了情懷激盪,登時激動得臉色發紫,李布衣道:「你放心,飛魚塘高手雲集第九峰,你去了,也沒多大用處……」傅晚飛仍然作聲不得,李布衣心知傅晚飛重情,心中微歎,也不再勸。(沈絳紅被擊落第九峰一段,請參閱《布衣神相》故事之一:《殺人的心跳》)

    忽聽一人呵呵笑道:「你說來說去,就說漏了一個大和尚我。」

    只見一人光頭袒肚,在殘垣上健步如飛,瞬即近前,正是飛鳥和尚,他腋下挾了一人,本身又臃腫過人,但施展起輕功來卻似全無負累。

    李布衣伸手一晃,刷地亮了一隻火折子,問:「閔老先生的腿骨……」

    飛鳥和尚笑道:「早接好了,我用雲南『接骨草』敷上,不會有問題的。」雲南接骨草是一種奇藥,發現的人息於林間,見被折斷如蛇蟲、蜈蚣,銜了一片葉子在斷口處,不久傷斷處竟然痊合接駁,因此名之「接骨草」。」

    嫣夜來這時可看清楚了,一掠而起,道:「公公……」關注之情,溢於言表。

    那老頭兒不住點頭,安慰道:「我沒有事……多得這位大師和那位大俠……相救……」

    忽然噎了聲,像強忍痛楚。

    鬼醫怒吼道:「蠢材!你把小腿骨駁反了!」

    飛鳥怒道:「你罵誰蠢材?」

    鬼醫冷笑道:「我沒罵誰!誰連骨都不會接就是蠢材!」

    飛鳥挺胸叉腰瞪目,這幾個「動作」算是一氣呵成,只是他肚子比胸膛凸出太多,這一挺胸,變作挺腹:「誰說我接錯?骨對著臼,臼對著骼,卡嚓一聲,不就接上下?」

    鬼醫氣得臉上皺紋都抖動了起來,冷笑道:「拿你的頭,接接看。」不去理他,逕自走向閔老爹處,似要替他駁骨,飛鳥把身一攔,肚子幾乎頂著鬼醫身子,一副挑戰似的口吻道:「你想幹什麼?」

    鬼醫冷冷地道:「給你看看什麼才叫駁骨。」

    飛鳥牛目圓睜:「笑話,我沒駁錯,你是想去害人。」

    賴藥兒忽插口道:「你是接錯了骨節。」他頓了一頓道:「駁骨之術看來簡單,但外表不易看出來,但有稍微錯失則影響患者甚大!」

    飛鳥哇地一聲,一拍光頭道:「你,你也這樣說,」他強忍一口氣道:「好,好,你替我療過傷,我不跟你吵,我讓你。」這樣說著自己便偉大了起來了:「我飛鳥大仁大義,誰對我有些微之恩,我也不惜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明明有理,假裝理屈,唉!唉!」

    鬼醫向閔老爹指了指,對賴藥兒投以詢求的眼色。

    賴藥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鬼醫諸葛半里徐步走向閔老爹。

    嫣夜來霍地立起,怒叱:「你又要怎樣?」鬼醫頓住腳步。

    賴藥兒道:」讓他去,他也是個好醫師。」

    鬼醫向賴藥兒深注一眼,微一欠身,說了一個字:「謝。」

    閔老爹對鬼醫似乎甚為畏懼,但鬼醫的出手如電,他的五隻手指各捏住閔老爹腿上一處穴道,閔老爹「呀」地叫道:「痛啊,好痛啊——」鬼醫一退丈餘,垂手而立。

    嫣夜來急急擋在閔老爹前面,戟指鬼醫道:「你,你做什麼——」又湊近閔老爹耳際,問:「公公,你怎麼了?哪裡痛?要不要緊?」

    閔老爹雙手直搖,一疊聲道:「我怕、怕痛,這腿骨,還是,還是由它吧,不必接駁了……」

    賴藥兒忽道:「腿骨已經接好了。」

    閔老爹一怔,摸摸自己小腿,果然一點都不疼,而且轉動自如了。

    賴藥兒淡淡地道:「諸葛兄,果然神手無誤,出手如電。」

    鬼醫忽然乾澀地向賴藥兒叫了一聲:「賴兄。」驀地向賴藥兒跪了下來。這下不但大家都吃了一驚,連賴藥兒也絕沒想到。

    賴藥兒震動地伸手扶道:「諸葛兄,有事請說,快勿如此。」

    鬼醫澀聲道:「小弟服了賴兄。」

    賴藥兒扶道:「大家都是學醫,有什麼服不服的,我對諸葛兄的調劑藥物、洗罨、經脈、滋陰極有見地,我也很心儀。」

    鬼醫苦笑反問:「學醫乃是為除疾祛病,你可曾聽過調配毒藥害人的藥師也值得佩服。」

    賴藥兒道:「諸葛兄對醫藥佔有貢獻,解決了不少疑難雜說,別太自謙。」

    鬼醫道:「剛才,那三個惡者你一下子就診斷出病源,我做不到;另外三杯毒酒,我半杯也喝不下,但你卻輕易化解。」

    賴藥兒苦笑道:「也不輕易。」

    鬼醫道:「我這下相跪,也不瞞賴兄,實在是有事相求。」

    賴藥兒道:「諸葛兄不妨把事情說出來,只要不違原則.當量力而為。」

    鬼醫道:「當然是要借重賴兄的醫術,去救一個人。」賴藥兒即道:「諸葛兄既然坦誠相告,我也不想藉故推倭,只是,諸葛兄的為人,弟甚不苟同,諸葛兄的朋友,我更不想救,也不願救。」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何況,我已許下諾言,除非欠人深恩,否則,會武的人我是不救的;而且……」他笑笑又補充道:「連諸葛兄也束手的病我也毫無把握可治。」

    鬼醫一臉羞慚之色,道:「我之所以行惡江湖,全無醫德,都是這人遭遇令我改變學醫初衷的,若賴兄能治好他,要我自絕謝罪也無怨言,若能給予我反躬自省、將功贖罪的機會,我也願憑我一點淺薄醫術,好好為世人做點事。」語音十分誠懇。

    賴藥兒聞之動容,畢竟以「鬼醫」諸葛半里的醫術才華,若肯改邪歸正,那真是可以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賴藥兒不禁道:」諸葛兄若肯棄暗投明,懸壺濟世,那自是最好不過……卻不知諸葛兄要救的是什麼人?竟對諸葛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患的又是什麼病?」

    鬼醫滿臉愁容的說:「賴神醫,別的人,你可以不救,但是這個人,你一定非救不可。」

    賴藥兒的興趣倒是大增:「未知……」

    鬼醫臉上浮現悲痛之色:「便是家慈。」

    賴藥兒問:「令堂大人是……?」

    鬼醫道:「呂鳳子。」

    賴藥兒一聽,為之震動,與李布衣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黃泉路塌、奈河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死人復活』呂鳳子呂仙姑?」

    原來武林中現存三大名醫,一個是正派的「醫神醫」賴藥兒,一個是邪派的「鬼醫」諸葛半里,另外一個,也是江湖上視為生觀音,武林中稱之為活菩薩,民間奉之為再世華陀的「死人復活」呂鳳子。

    呂鳳子出道,算起來要比賴藥兒與諸葛半里都早上幾十年,因為她醫術著實高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人們給了她很多綽號,剛才李布衣和賴藥兒同時道出的「黃泉路塌、奈何橋斷、十皇殿前傳金牌」等,全是民間給呂鳳子取的外號。

    可是呂鳳子在二十二年前,突然銷聲滅跡。誰也沒有再看到她出現過。

    那時候,賴藥兒和諸葛半里才剛剛在醫學上有了點名聲,賴藥兒愈來愈正,而諸葛半里卻越來越邪。

    誰也沒有想到,諸葛半里居然和當年名動醫壇的呂鳳子,竟是母子關係!

    賴藥兒怔了一怔,道:「沒想到……我在醫理上,尤其解毒、蒸、洗、熨、烙以至推拿、打稽、行氣、消水、引涎、豁痰等法,都受呂老前輩影響非淺,她老人家今還健在,實在是太好了。」

    李布衣也道:「呂老前輩兼研易理,我在望氣、打卦上,也在呂老前輩手著《樞靈醫案》中得到啟發,沒想到……」

    鬼醫苦笑道:「沒想到作惡多端,毫無醫德的諸葛,竟是呂仙醫之後。」

    李布衣也但然道:「這點令在下好生不解。」

    鬼醫現出了悲憤之色,恨聲道:「你們可知家母為何沉痾不起,病榻纏綿二十二年麼?」

    他厲聲道:「那是因為她仁心仁術,甘冒大不違,救了三個不該救的人,這三個所謂俠義中人、國家棟樑,一個打了她一掌,一個用毒鏢傷了她,一個迫她服下劇毒,這三種任何一樣,都比剛才那三杯酒加起來還毒。」

    他滿眼都是不平的忿恨:「你說,做一個俠骨仁心的醫師,下場竟是如此,我能不能服氣?她甘不甘心?」

    傅晚飛雖然年少,不知道呂鳳子的名頭,但此刻也氣憤填膺,大聲怒問:「三個忘恩負義的人是誰?」

    鬼醫慘笑道:「三個我們都惹不起的人。」

    傅晚飛直著嗓子怒道:「有什麼惹得起、惹不起!誰作了惡事,誰就可以教人嘗嘗報應!」

    鬼醫雙眼瞇了起來。盯住他道:「三人裡其中一人;使是你師父沈星南,你又能怎樣?」

    傅晚飛腦袋裡宛似給人狠狠地踢了一腳,大聲道:「我……我不信!我不信!」

    鬼醫憤疾地道:「你信不信,與我何關!只是家母一病二十二年後,心智衰退,日漸愈甚,至近幾年已瀕油盡燈枯,我遍嘗各法,采盡名藥;仍束手無策,可惜家母一生醫人,但息重傷不能自療,病榻二十二年,宛似廢人,近幾天病情惡化,奄奄一息……造成她如此的,其中便有沈星南那老匹夫的背後一掌。」

    賴藥兒道:「令堂既然病危,我們快別說這些了,帶我們探看再從詳計議。」

    鬼醫大喜忙道:「憑我醫術,仍藥石罔效,今日與神醫一會,深知醫術遠在我之上,有你出手,家母復原可望。」

    賴藥兒不以為然道:「也不如此樂觀。」

    鬼醫忽道:「如我沒有看錯,賴兄未老白頭,敢情是患著未老先衰先天病疾?」

    賴藥兒神色稍為一變,當即恢復,道:「諸葛兄目光如神,不過區區小疾,不足掛齒!」

    鬼醫道:「不過我倒知道賴兄這些年來正四出尋訪一些極其罕見的藥物……若賴兄肯為家母垂顧診治,弟有一神藥相贈……」

    賴藥兒截道:「我替令堂看病,全因我對呂前輩一向欽服,以盡後學之力而已,若是貪圖藥物,那諸葛兄未免錯看在下了。」

    鬼醫卻道:「賴兄七出天祥,足遍九州十四省,遠赴邊回,歷時九歲,為的是搜集七種藥材,現已收集到了四種了吧,另外三種,其一是『龍睛沙參』,我卻有一株,珍藏已久,願贈賴兄,以報賴兄出手之恩,及不棄之情,決無他意,請賴兄不要誤會。」

    鬼醫道出「龍睛沙參」的時候,不但賴藥兒也為之動容,就是連唐果也忍不住則道:

    「原來你有龍睛沙參!」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眾人卻不知「龍睛沙參」是什麼,推想大概是極為珍罕之藥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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