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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十一個布衣相士 第五章 三個布衣、一副對聯、兩個字 文 / 溫瑞安

    魯布衣想命土豆子斷索,但他知道傅晚飛一定會受李布衣之命出手阻止,自己未斷吊橋之前,要爭回到崖上,已然不易,何況還有一個本就不易應付的張布衣。

    他沉默了一下。道:「看來,你不會讓我殺死李布衣。」

    張布衣聲調低沉,答:「是。」

    魯布衣針也似的眼光四周迅速掃過了一趟,「看來,我今天只怕也殺不了李布衣。」

    這時張布衣離魯布衣只有約莫十五尺之遙。

    魯布衣道:「難得我們三個布衣,今天聚在一起……可惜。」就沒有說下去。

    張布衣不禁問:「可惜什麼?」

    魯布衣道:「可惜我要失陪了。」他這句話還未說完,至少有四十件暗器,呼嘯而出,有些打向李布衣,有的打向傅晚飛,大都打向張布衣。

    當下張布衣旋傘砸開暗器,傅晚飛背著李布衣不住騰挪逃避,腿、臂、腰各中了一枚橄欖鏢,幸而只是掠中,並非射入,待暗器一過,魯布衣和土豆子已搶上樹頭,奪路而上。

    魯布衣根本無心戀戰。

    張布衣、李布衣加一個傅晚飛,魯布衣自度只有五六成勝算,沒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決不會做。何況,自從李布衣提到他亡妻喪子之痛,心緒繁亂,一時仍未能恢復。

    更糟的是,他對李布衣已無殺意。

    所以他只有倉皇退走。

    魯布衣一退,在迷雨裡,吊橋上,紅傘下的張布衣,忽呻吟一聲,紅傘掉落,雙膝一軟,仆伏橋上。

    李布衣急道:「快去扶他過來。」

    傅晚飛急忙把張布衣扶到實地。才發現張布衣臉色蒼白,胸腹之間,滲滿了血跡,右肋還有一個血洞,腿脛之間,滿是傷痕。

    前兩處傷口,都非常嚴重,是與魯布衣交手時被他暗器所傷而致的,至於腿脛之傷,敢情是在懸崖上落時被尖石劃破,倒不嚴重。

    在迷雨裡,張布衣撐著紅傘,逆光而立,使得魯布衣沒有發現這些,而惶急退走,張布衣一口氣強撐至此,終於支持不住。

    李布衣看了看張布衣的傷勢,道:「快,到木柵裡找賴神醫。」

    這一來,傅晚飛又有得累了。

    在迷雨裡,傅晚飛背負李布衣,手抱張布衣,穿過梅林點綴,秋意纏綿的天祥,直轉入木柵裡。

    木柵裡炊煙裊裊,山意蓊翠,一片祥和的光景,一個小童折了紙船。放在大雨積水流湍的溝裡,自己看得入神,時手舞足蹈,時拍手笑。

    這孩童眉清目秀,雙頰彤紅,很是可愛。

    李布衣示意傅晚飛停下來,柔聲問:「小寶寶,你爹爹在不在?」

    孩童抬起了頭,眼神十分清澈,笑嘻嘻地反問:「你找爹爹治病?」

    傅晚飛心忖:賴神醫的兒子可長得人見人愛。

    李布衣笑道:「是呀。」孩童烏溜著眼珠,認真地搖頭:「老爹爹是不替外人治病的。」

    李布衣笑了:「那麼他在了?」

    小童點點頭,小小的手掐起了小紙船,遞了上來,說:「這個給你。」李布衣便要傅晚飛接下,謝過了之後。又示意傅晚飛繼續走,走了一段路,已到了木柵裡盡頭,右邊隱約有一條巷子,通過去綠草青青,一望無垠。

    這時巷子轉角處,有十六八個孩子,拍著手,逗著一頭老牛。在唱著一首兒歌:「小小牛,慢慢走,老老牛,不想走,老牛小牛一塊兒走,老牛背小牛,小牛拖老牛,哞哞哞——」

    唱到最後一句,見到傅晚飛等。便哄笑起來,圍上去好奇的打量著,一個手裡拿著魚竿絲,鉤上還掛著蚯蚓的邋遢小孩童毫不但怯地叫了一聲:「喂。」

    「喂。」傅晚飛:「喂」了回去。

    「你們來幹什麼?」

    李布衣笑接道:「找你們爹爹。」

    傅晚飛一聽,伸了一伸舌頭,心想:乖乖這可不得了,賴神醫有這樣一大群孩子呀,那麼他老婆也不少了……不料他這一伸舌頭,孩子們以為他在做鬼臉,登時各自拉臉、眨眼、扳嘴、捏鼻、吐舌、掩耳、伸頸,作出各種各類古怪動作,以作「回報」。

    傅晚飛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但笑也不敢,發作亦不得。一個拿著魚簍,簍裡蹦跳著四隻蛤蟆,兩條鼻涕像毛蟲一般吐出又吸入。一手叉著腰說:「你們是幹什麼的?」

    傅晚飛看到他們老氣橫秋,心裡不禁有氣,卻聽李布衣溫和地笑道:「是來找老牛小牛的。」

    那干孩童一聽,笑逐顏開,拍手又唱了一首童謠,那鼻涕掛臉的孩子抓了一隻蛤蟆,遞給傅晚飛,傅晚飛哪裡肯接,卻聽李布衣吩咐道:「快接下,揣入懷裡,謝過小哥兒。」

    孩子們拍手歡歌,在田陌中是足濘泥濺,逐漸遠去。

    轉入個巷子,很快便來到一大片田野,金色的稻穗迎鳳搖曳,吸入的全是清甜的涼風,三個精神登時為之一振。

    只是傅晚飛只覺得懷裡的蛤蟆一直騰跳著,很不舒服.幾次忍不住想要把它掏出來,李布衣道:「再忍耐一陣子。」

    傅晚飛心裡狐疑,但一直對李布衣心悅誠服.故也沒有多問。

    這時阡陌上有十二三個農夫農婦,有的在抽煙談話,有的在田里耕作,李布衣揚聲問:「這裡是不是木柵裡的永和巷?」

    一個抽煙桿的中年農夫咧著黃牙問:「你來做什麼?「李布衣又道:「我是找賴神醫的。」

    農夫道:「我爹爹?你找對了。你是誰?」

    李布衣道:「我是蛀米大蟲。」傅晚飛一聽農夫叫賴神醫做爹爹,心裡嚇了一跳.乖乖我的媽,連兒子都那麼大了,賴神醫可不簡單,沒料聽得李布衣這樣子的回答,更是發了一會兒的怔。

    農大們卻聽了毫不訝異,紛紛笑道:「去吧。」

    「可順風順水順順利利的。」

    「我們爹爹在家,甭擔心吧。」

    其中一個農家女,拿了一樣東西,向傅晚飛說:「給你。」

    傅晚飛見那女子青粗麻布,頭上紮了塊白底紅花布,臉上沾了幾塊髒泥,但是眼眸美得柔靜,黑白分明,幾絡烏髮自頭巾裡亂垂她臉蛋上,更是映得她清麗絕倫,膚色白裡透紅,伸出來的手心向下,白淨細柔,一點也不粗糙,竟還有一種如蘭似麝的微香,淡沁入鼻。

    傅晚飛看得癡了。

    那農女跺足嗔道:「人家給你東西呀。」

    李布衣道:「還不接過。」責備之聲裡隱帶笑意。

    傅晚飛如夢初醒。忙伸手出來。農女「哈」地一笑,在他手心放了一堆又黑又濕的污泥,見他癡癡怔怔的樣子,忍俊不住,捂臉笑了起來。

    就在這一笑尚未及用手摀住之際,仍是給傅晚飛看了去,真是燦若花開,嬌美無比,這一笑,使得傅晚飛神飛魄馳,心神震盪,李布衣笑道:「謝了。」又催傅晚飛向前行去。

    傅晚飛依依不捨,回眼望了再望,農女已回到農佃群中,再也沒有抬頭,只望見那白頭巾紅花點下的幾絡烏髮,傅晚飛神不守舍,悵然若失。

    一路行去,李布衣吩囑:「那團泥握在手心,切莫丟了。」這回倒不必李布衣吩咐,傅晚飛早已牢牢握著泥團,縱叫他丟棄,他也不捨得。

    前面稻香風清處,有一間茅屋,矗立路邊,李布衣脫口道:「快到了。」

    忽見前面來了一對老夫婦,背傴人駝,臉上皺紋打了褶又成了結,如果不看身上服飾,單看臉容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了。

    李布衣揚聲招呼道:「老婆婆,老公公,賴神醫在嗎?」

    老公公和老婆婆都柱杖停住,打量了一番之後,老婆婆道:「你是誰呀?找爹爹幹什麼?」老公公接道:「是呀,找他幹嗎?」

    傅晚飛這下,聽得呆住了,李布衣卻答道:「我是李布衣呀,兩位敢情是不認得了。」

    老婆婆拍了拍太陽穴,張開快掉光了牙的嘴巴笑道:「原來是你呀,失覺、失覺。」

    老公公也笑逐顏開,道:「原來是你呀,好久不見了。」

    老婆婆白了老公公一眼道:「廢話作什麼?」遂向李布衣道:「你進去吧.爹爹在的。」

    老公公也跟著道:「爹爹在的,你快進去。」

    傅晚飛背著李布衣,抱著張布衣,向前奔去,終於忍不住問道:「賴神醫有幾個老婆?」

    李布衣沒聽清楚:「什麼?」

    傅晚飛改了一個問題:「他……他有多大年紀了?怎麼……怎麼他兒女都……都那麼老了?」

    李布衣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

    傅晚飛一頭霧水,不知李布衣笑他什麼。

    李布衣笑了一會,才笑著道:「賴神醫年紀不大,只不過這一帶人人敬愛他,無論老幼,都喚他作『爹爹』,他也沒有老婆……」

    張布衣聽到這裡,也不禁問道:「那對老公公老婆婆是何人?我看他們的武功底子極高。」

    李布衣道:「他們就是當年叱吒風雲、威震武林的文抄公和文抄婆。」

    「文抄公」和「文抄婆」是誰,傅晚飛卻沒聽說過,但受傷的張布衣聞言後,身子震了一震,道:「是……他們!」

    傅晚飛卻問道:「大哥,你為何光招呼婆婆,然後才招呼公公呢?」

    按照一般俗禮,總是先招呼男的,再招呼女的,武林中、江湖上也不例外。李布衣呵呵笑道:「那是因為文抄公出名懼內,凡事以文抄婆馬首是瞻……要是先招呼文抄公,可害苦了他哩。」

    聲調一轉,疾道:「到了。」

    李布衣想到馬上能見到賴藥兒、葉夢色等,心中浮泛起一種難言的親切,也有一陣無由的緊張。

    傅晚飛驟止了腳步,只見茅屋幽雅,也沒有什麼特別處,竹籬笆內,小小院子養著雞鴨,鴨子在小池游水,小雞在啄吃谷禾米。院子裡開著鮮紅和鮮黃的美人蕉花,竹籬上還爬滿了紫色牽牛花。涼風徐來,帶著幾絲微雨,每朵花都像招曳著小手。

    茅屋門扉,有一副對聯。

    左邊只有一個字:有。

    右邊也只一個字:無。

    一副對聯,兩個字。

    李布衣低聲道:「擊掌三記。」

    傅晚飛依言拍了三下子掌。

    「汪」地一聲,一頭小花犬轉了出來,跨過門檻,頭歪歪地看著他們。傅晚飛期待的是有人出來,沒料出來的是一頭小狗。

    故此傅晚飛也頭側側地看著小狗。

    小狗一雙眼珠子烏亮亮的像兩塊發光的黑卵石,很是可愛。對望了一陣。忽伸伸爪子,「嘔」地打了一個呵欠。

    李布衣柔聲叫道:「西門阿狗,西門阿狗,叫你的主人出來吧。」

    「西門阿狗」顯然就是小狗的名字,聽李布衣這樣叫它,立即把尾揮得鞭子似的,高興了起來,尾搖了一陣,才又跑回屋裡去。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屋內不耐煩地道:「又有誰給肉骨頭給你啃了,這般來煩我。」

    李布衣揚聲道:「怎麼?不記得老朋友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忽然門口多了一個身體,卻沒有頭。

    傅晚飛吃了一驚,這才看清楚,這人太高,門口呈現了他的身子,頭頂以上都給遮住。

    這人穿著淡藍色的長袍,袖子非常之長,清爽的白髮披在肩上。

    傅晚飛心忖:原來真的是個老人。卻見那隻小狗,一直圍繞在那人腳邊,十分親切。

    只聽那人沉聲道:」你來了。」

    李布衣神情有些激動:「你又高了。」

    那人彎下腰,弓著背,俯下身來,道:「老了許多。」

    傅晚飛這才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只覺得很溫厚,很沉默,臉上帶著和靄的微笑,眼睛微呈湖水般的淺藍色,臉容卻十分年輕英俊。

    --然而為什麼頭髮全白了呢?

    那人一見到李布衣。臉上有一絲吃驚的表情,很快又恢復,道:「你也會傷成這樣子。」

    李布衣道:「我不是來請你醫的。」

    那人笑了一笑。道:「那你好不容易過三關來找我賴某,難道是來看花種菜吃香薯?」

    李布衣道:「我只是來看看我那幾位朋友,你……你醫好他們了沒有?」

    賴藥兒道:「昨晚有五個人來,差一點就給文抄公文抄婆等人擋了回去,後來他們口口聲聲說是你叫他們來的,才放他們進了來。」

    他笑了一笑又道:「我救過你三次,你救過我四次,我欠你一次,我親口答應過,只要你開口,我必替你治一次——我昨天已出手醫治那武林朋友,已違反了我的規矩,」他望了望傅晚飛攙扶的張布衣,道:「我再也不能破例。」

    傅晚飛急道:「賴神醫,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大哥和神捕大爺吧。」

    賴藥兒笑道:「我的醫病規矩是:凡武林人物都不治,治好了有什麼用?又去殺人而已。你的要求,我不能答應。」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仍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但拒絕用絕無迂迴餘地。

    李布衣接道:「你不必替我治,只煩你……煩你替他看看……就行了……」

    賴藥兒道:「不行,你沒欠我,我也沒欠你,規不可廢,例不能開。」這幾句後說得更是斬釘截鐵。

    傅晚飛忍不住戟指大聲道:「枉你是名醫、神醫、徒得個虛名。又是那種自以為有性格見死不救的瞎眼大夫,耍這套怪脾氣,有病不治,罹疾不救,算什麼英雄好漢、江湖中人?難怪你年紀輕輕。一頭白髮,也算報應!」後面幾句,是學著李布衣替人看相的口吻附加的。

    賴藥兒呆了一呆,臉色異血,連耳根也紅了。向來此地求醫的,只有低聲下氣,軟語哀求,怎會對他戟指痛斥?若是禮數不周,威逼強脅者,早給文抄公、文抄婆等趕了出去,傅晚飛這一頓罵,賴藥兒氣血上衝,心裡激憤,但他涵養極好,仍淡淡地道:「我本就只是茅舍閒人,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江湖人!」

    說著袍袖一拂,轉身欲去。

    傅晚飛大喝道:「慢著。」

    賴藥兒的腳步生生頓住。那頭小犬對傅晚飛怒目相瞪,咧開個尖利的牙齒。賴藥兒淡然道:「你要怎樣?…」

    傅晚飛上前一步,挺胸道:「怎麼?狗仗主人勢,狗眼看人低,要放狗來咬人麼?」這一說,賴藥兒倒不好意思起來,低叱了一聲:「阿狗。」小狗立即乖乖地馴伏在他腳邊,只用一隻漂亮的眼球子敵意地瞪住傅晚飛,像生怕這人會對主人不利一般。

    這麼一來,傅晚飛倒不好意思發作起來。只好道:「醫者父母心,救人一命,猶勝七級浮屠,你難道見死不救嗎?」

    賴藥兒沒有作聲。傅晚飛又道:「只要你肯相救,我做牛做馬,也一定報答你,來生做豬……」他看到小花犬,靈機一觸,便接道:「做狗,也幫你助長成風,專咬惡人!」

    賴藥兒道:「你講完了沒有?」

    傅晚飛一聽,知道八成治不了傷,道:「沒有。我還有話,你是子虛烏有放屁神醫,頭痛感冒都治不好,所以沒膽量治這等傷,你看到流血就腳軟,膽子比雞眼還小,醫術比我傅晚飛差六倍,所以你不敢醫,嘿,你不敢醫!」他見求醫不成,索性用激將法,他對賴神醫本就不怎麼服氣,趁此大罵一通,圖個心裡痛快。

    賴藥兒道:「你罵完了沒有?」

    傅晚飛道:「沒有。」

    賴藥兒道:「為什麼不罵了?」

    傅晚飛道:「我口乾。」

    賴藥兒道:「可舀井水喝了再罵。」

    傅晚飛道:「現在我不罵了。」

    賴藥兒道:「你不罵了,我可要回屋裡去了。」

    傅晚飛實在沒了辦法,忽聽天井小院泥地「叭」地一響,竟自地裡相逐躍出了三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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