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十一個布衣相士 第三章 吊橋上的僵局 文 / 溫瑞安
濃眉青年立即止步,狐疑地看了魯布衣一眼。
他立即覺得眼睛刺痛,彷彿指頭不小心給針尖刺出一丁點血珠的感覺。
他只有別過頭去看背負者的反應。
傷者沒有反應,也沒有驚奇。
傷者只是緩緩地道:「你是來殺我的?」
魯布衣笑道:「你怎麼知道?說不定,我是你素昧平生的相知呢?」
李布衣長歎道:「你有殺氣。」
魯布衣道:「果然瞞不過你。」
李布衣也笑了:「兔子不知道何者為虎何者為鹿,但它卻知道見到小鹿時繼續喝水,見到猛虎時便要逃跑,因為老虎有殺氣。」
他笑了一笑道:「殺氣是瞞不過人的。」
魯布衣笑道:「只瞞不過你,因為我殺了三十名李布衣,除了少數三幾人,別的連發現都來不及。」
李布衣臉色一沉:「我跟你有仇?」
魯布衣道:」沒有。」
李布衣疾道:「我與你有冤?」
魯布衣答道:「也無。」
李布衣怒道:「你何苦為了要殺我,竟不惜殺了三十個無辜者?」
魯布衣淡淡地道:「我是劉公公親信,隸屬內廠,殺幾個意圖造反的江湖人,算不了什麼。」
李布衣忽然平靜了下來,「哦,原來是內廠的人,這就難怪了。」
魯布衣笑道:「可惜你已受了殘肢之傷,否則,今日誰存誰亡,可難說得很。」
李布衣淡淡地反問:「誰說我不能夠動手?」
魯布衣大笑道:「你別忘了,我也是一樣替人看相的。」
他一面笑一面亮著銳眼:「你是木型人,目長而秀,腰細而圓,髯眉多清,骨堅節硬,臉略帶方,即略帶金型。五行裡金克木,惟少則斷木成器,多則木被金傷,你此刻肢白如雪;金已侵神,血氣極弱,若非雙目神柔仍在,早已支持不住,又如何能出手動武?」
李布衣默然不語。
那青年突虎目一睜,怒叱道:「還有我!」
魯布衣冷笑道:「你是什麼東西?」
青年用右手大拇指著他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傅晚飛!」
魯布衣忽笑道:「你個性豪放衝動耿直。意志堅定,有所圖謀必全力以赴,但卻不善於應變,為人過於坦率,性情亦失之太剛。易放蕩不拘,常不思前顧後,縱仗義疏財,結交天下,亦難免遭敗北.更易受人牽累。」
傅晚飛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個性……」
魯布衣一哂道:「人呱呱墮地,四指緊把拇指握在掌心,拇指就是自我,拇指的形狀就是自我的性格的流露……你拇指堅壯有力,強硬挺長,本可干番大事,可惜拇指與食指間分隔太寬,易放難收,任意行動,缺失難免。」
傅晚飛囁嚅道:「你究竟……是誰……?」
魯布衣淡淡笑道:」算命殺手魯布衣。」
李布衣忽道:「算命神捕鄒辭來過?」
魯布衣道:「他易名張布衣,剛才來過,也剛被我殺了,他是第三十一個以布衣為號的……你怎麼知曉他來過?」
李布衣目注草地上。
崖邊。有幾個碎散了的小鈴襠。
魯布衣這才笑道:「張布衣的奪魂鈴,很容易認,難怪你一眼看出來,是我大意。」
李布衣沉吟了一陣,道:「我還有一樁心事未了。」
魯布衣瞇眼道:「你想去協助飛魚塘的人攻打五遁陣?」
李布衣點點頭。
魯布衣歎道:「不行。第一,等你打完了五遁陣,傷已好了差不多了。我未必能制得住你;第二,以你現在的傷勢,又能幫得上什麼忙?起不了什麼作用?」
李布衣平靜地道:「那你非要在此際殺我不可?」
魯布衣斬釘截鐵地答:「是。」
傅晚飛大聲道:「你殺不了他!」
魯布衣瞇眼笑道:「為什麼?」
傅晚飛拍心胸道:「因為有我!」
魯布衣斜乜起一隻左眼,笑道:「你接得下我的暗器?」
他話一說出,袖口飛出四枚橄欖形的暗器,恰好穿過四朵梅花,釘入樹枝。
暗器能不偏不倚打中梅花。並不出奇,但花是柔的,能穿過花蕊。釘在細小的梅椏上,不令梅枝折斷,不使花瓣震落,這份腕力,卻不是「出奇」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李布衣歎了一口氣,道:「四朵,是凶變之數,萬事休止你未必能如願。」
魯布衣笑道:「靈數未可盡信,只要這小哥兒接不了我的暗器,你就死定了。」
傅晚飛坦然道:「我接不下。」
魯布衣笑道:「那你殺了你背上的人,我放你一條生路。」
傅晚飛瞪住他反問:「為什麼我要殺他?」
魯布衣道:「你不殺他,我的暗器先殺了你,再殺他。」
傅晚飛搖首:「你的暗器殺不了我的。」
魯布衣不禁問:「為什麼?」
傅晚飛道:「因為我會跑。」
話一說出,背著李布衣,沒命似地往前跑。
魯布衣四枚橄欖鏢已呼嘯尖嘶著發射了出去,四枚橄欖鏢後又跟著九枚橄欖鏢。
傅晚飛一口氣跑到普渡橋,往橋牌一轉,停了一停,篤篤篤篤,四鏢全射人石墩上。
四鏢一過,他剛想伸頸,李布衣喝道:「伏下。」傅晚飛連忙一縮,又一連九下密響,九枚橄欖鏢又射人了石牌內。
傅晚飛哇地站了起來。他甫一站起,「嗖」地一聲,一枚橄欖鏢,打入了他的髮髻之中,險些射中了他的後腦。
傅晚飛不及多看,一面大叫著一面往普渡橋掠去。
後面暗器連響,至少有十六八枚落了空,另外流星雨似的尖嘯,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在前有的在後,或在上在下飛擦而過!
只要給任何一枚擊中任何一人,都要性命難保。
可是傅晚飛沒有停頓,更沒有回頭。
他一鼓作氣衝上了吊橋。
這時連雨已開始霏霏。
他一上橋,大叫一聲:「大哥!」
他是怕背上的李布衣已中了暗器,只聽李布衣咳嗽了一聲,沉靜他說了一個字:「衝!」
背後暗器破空之聲又告響起。
他在雨中像炮彈一般飛衝出去,把暗器的呼嘯全拋落在後面,他一生中從來就沒有跑得如此快過。
他背上負有一人,但跑得比他平時還快。
如果不是為了背上所負,傅晚飛也情知自己跑不出這樣的速度來。
前面的雨絲被勁風激開,吊橋急晃,傅晚飛背著李布衣破雨而沖。
魯布衣的暗器傅晚飛是接不下、避不了,但傅晚飛撤腿就跑。跑過了暗器射程之外,魯布衣催動輪椅,上了吊橋,但傅晚飛已奔到了橋中央。
魯布衣不料傅晚飛有此一跑。
傅晚飛這樣跑下去,自然可以躲過魯布衣的追殺,但他跑到了橋中央,李布衣忽在背上叱道:「停!」
傅晚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素來服從李布衣,軋然而止。
這急驟的止步,使索橋為之擺盪。
傅晚飛停了下來,才看見前面橋上,站了一人。
那人便是壯碩少年土豆子。
他手裡拿著一支三鋒直指,彎肢四稜,鋒扁而齊,以稜為刃的鐺鈀,直指傅晚飛。
傅晚飛若直奔過去,難免被剖腹穿腸。
傅晚飛大口大口的喘了幾口氣,只聽一陣刺耳難聽的鐵木根輾聲傳來,寬僅容人的吊橋木板一陣格動連響,像柴木燥裂了一般。魯布衣正催動木輪往橋心逼來。
「沒想到你會逃。」魯布衣冷笑著道。
「他會逃的,」李布衣咳嗽兩聲,深吸一口氣,接道:「他性子硬,但並不拘泥古板,你看他拇指時,忘了注意他指頭稍向外傾。而且首節後仰自如,是極能善於應變,機智伶俐的小伙子。」
魯布衣一面催動木椅,漸逼近橋心,道:「可惜那麼聰明伶俐,生路不走,仍選上了條死路。」
傅晚飛向李布衣低聲道:「我硬衝過去。」他沒有把拿鐺鈀的少年放在眼裡。
李布衣道:「好,你放下我。」
傅晚飛大聲道:「我背你過去。」
李布衣疾道:「那就一定過不去。」
吊橋上狹僅容人,而且吊橋一方有人移步,整個吊橋都會震動起來。
這時吊橋震幅更大,魯布衣催動木椅,已快接近暗器射程之內。
李布衣疾道:「放下我。」
傅晚飛道:「要過,就一齊過去!」
橋的另一端又震動起來,土豆子持鈀踏步逼近。
傅晚飛霍地拔刀,大喝道:「不要過來。」
土豆子的步伐驟然加快。
傅晚飛一刀向索橋斫了下去,刷地斷了一條繩索。
然而土豆子。魯布衣更迅速地自兩頭逼近,傅晚飛一咬牙,刷刷兩刀,又斷了兩條麻索,吊橋頓時一歪,搖蕩不已。
魯布衣、土豆子陡然停止,相顧駭然。
他們要往回走,已經不及,逼近卻又太遲,魯布衣叱道:「你……要幹什麼?」
傅晚飛揮刀大聲道:「你要再逼近,我砍斷吊橋,一齊掉下去死。」
說著又揮刀砍斷一條吊索。
魯布衣急叫道:「別別……」
傅晚飛喝道:「那就退回去。」
魯布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好,好……」催動木椅,往後退去,一面揮手,示意土豆子向崖上撤離。
兩人一動,吊橋上響起一陣難聽的軋響,剩下支撐的幾條繩索,彷彿隨時就要斷裂的。
吊橋一旦斷落,他們只有翻落於百丈溪谷裡去了。
李布衣低聲疾道:「不可以叫他們退。」傅晚飛一怔。
「他們一旦退回崖上,就會砍斷吊索,任由我們掉下去。
傅晚飛猛然一省,大呼道:「不許動!」
魯布衣、土豆子立時僵直了不動。魯布衣雙手緊抓木椅扶手,土豆子雙手緊握鈀柄,兩人都抓了一手心的汗。
魯布衣揚聲問:「你要我們怎麼樣?」
傅晚飛六神無主,進退維谷,索性撒賴:「不准進,也不准退。」
魯布衣強笑道:「那我們就僵在這裡,天為廬,地為床,雨為食水,拿吊橋當飯吃麼?」
「
傅晚飛叱道:「少廢……」忽覺腳下吊橋稍微震盪,猛回首。只見土豆子悄步逼近,傅晚飛氣極喝道:「再動--」揮刀又斷一索。
吊橋連斷五索,陡然一沉,搖搖晃晃,發出支格支格的怪聲。這下可把魯布衣嚇得駭然失色,高呼道:「土豆子,不要動!不許動!不准動!」
土豆子也臉色發白,僵在那兒,便腳背上鑿了釘子一般。
傅晚飛氣呼呼地道:「不動最好,老老實實的……」
四人分作前、中、後三段,僵在橋上,相持不下,卻不料自天祥那邊,來了一個挽髫小童,拖著一個老得快睜不開眼的老婆婆。竟無視於吊橋上爭持的情景,一蹣跚一蹦跳的踏上了吊橋。
兩祖孫一上了吊橋,吊橋立即一沉,傅晚飛立即發現,又要揮刀砍繩索,土豆子連忙駭呼道:「不關我事——」
傅晚飛一呆,這才發現老婆婆和小孩子正走在吊橋上。
傅晚飛呼道:「喂,別走過來,別走過來——」
那老婆婆遠遠似聽到有人呼叫,用手按在耳背上,問那小孩:「四毛,那人在呼嚷什麼呀?」
四毛跳蹦蹦地說:「他叫阿婆阿婆快過橋,過了橋,搭上轎,轎兒轎兒搖搖搖,搖到戲園子裡瞧。」
在那邊魯布衣一顆心可掉出來了半顆,忙不迭地道:「別人經過,可不是我們,你不要砍,一砍,大家都沒命了。」
傅晚飛一見老婆婆和小孩,心忖糟糕,魯布衣見傅晚飛揚起刀來,卻沒砍下,橫針似的狹眼亮了一亮,道:「你砍也不打緊,但連累無辜老幼性命。你忍心嗎?」傅晚飛頹然垂下了刀。
魯布衣突然推動木輪,迅速逼了過去。
傅晚飛又舉起了刀,厲呼道:「你再過來,我就--」
魯布衣獰笑道:「砍!砍吧!害死無辜鄉民,看是不是好漢所為!」傅晚飛揚起了刀,卻一直沒砍下去,就這麼瞬息間,魯布衣已逼近橋中傅晚飛和李布衣身前!
傅晚飛怒叱:「你--」
魯布衣罵道:」你砍,你砍,要連累--」話未說完,袖口裡橄欖形的暗器一閃,已射中傅晚飛持刀的手。
刀嗆然落下,掉落到深谷裡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魯布衣同時也欺近了傅晚飛身邊,木椅上猛彈出一柄飛刀,急射傅晚飛頸側。傅晚飛忽忙問根本不及閃躲。
在他背後的李布衣忽一探身,張口咬往了刀。
「錚」的一聲,刀柄射出一枚小劍,李布衣一仰臉,小劍平貼臉頰而過,還飄下幾撮髮絲。
李布衣四肢傷及筋骨,無法揮動,但內力依然存在,反應仍然機敏。
魯布衣笑喝道:「好哇,還頑抗哩——」忽見李布衣一抬膝,頂在傅晚飛臂彎的包袱上。
「呼」的一聲,一物凌空飛來。
魯布衣沒想到李布衣在此情此景,居然還可以反擊,匆忙間一掌拍去。波的一聲,物件碎裂,黑雨灑下,魯布衣行動不便,淋了一身,才知道原來是墨汁。
一般墨汁都是在硯台上滲水磨研的,但也有存於瓷瓶,可保數天不凝結成塊。魯布衣拍得一手是墨,一時不知有沒有毒,忽見李布衣俯身衝來。
魯布衣吃了一驚。
李布衣原就騎在傅晚飛背上。居高臨下,突然湊身過來,魯布衣百忙中一掌拍了回去。
李布衣若仍有一手一足可發揮,只怕魯布衣此番便得傷於他招下,可惜李布衣無法作出攻擊,這一掌拍來,只有一個大仰身,頭已越過了吊索,空懸在橋外。
魯布衣一擊不中,臂陡伸長,「砰」地追擊在李布衣胸前。
這一掌剛剛印中,掌力未吐,傅晚飛已定過神來,一腳踢去。吊橋這時擺盪不已,窄難容二人並立,魯布衣在椅上,閃躲不便,雖不怕傅晚飛的武功,但也只有先行催動輪椅,往後退了七尺。
這時連雨霏霏下,魯布衣本濺得一身是墨,又教雨水沖去,變得上半身乾淨,下半身猶留有墨跡,十分狼狽。
魯布衣雖然狼狽,但心裡卻是高興的,因為傅晚飛已失刀,再也沒有砍斷吊橋之威脅。
傅晚飛背起李布衣想往另一邊沖。但見土豆子持鈀就把守在七尺外.原來在魯布衣衝近交手數招的電掣星飛間,他已趕到了。
這時吊橋在半空中擺盪不已,橋首的老婆婆和小孩子都抓緊橋索,尖叫不已,十分害怕。
李布衣垂著頭,看著胸前,傅晚飛卻大聲道:「好,生死我不在乎,讓我們過了橋再殺,別連累無辜!」
魯布衣搖頭道:」不行!現在僵局已破,你前無路,後絕境,除死無他策。此地不殺你們。哪裡還有更好的殺人處!」
魯布衣說著便要出手,忽聽見李布衣叱道:「魯布衣,你生平己歷三次大難,三次不死,皆因天留餘地,而今你還作惡。」
魯布衣一震。這幾句話,乍然聽來,對魯布衣而言,悠悠然像天霆的雷聲劈入腦殼裡一般,怔立當堂。
李布衣轉而用一種沉平的聲調道:「你現在呼吸已甚不正常,背脊椎骨的刺又強烈多了吧?你的心已亂得一塌糊塗,寢難眠,食難安,你還要加害旁人?」
魯布衣呆呆地坐在那裡,用一種艱澀的聲音道:「你……我……」
李布衣叱道:「你害夫人先你而去,報應不夠麼?內疚還不夠重麼?你還再作惡,真的不為孩子們想想麼?」
魯布衣臉色煞白,怔在當堂,墨汁在他臉上被雨水沖滌得一道一道灰痕,很是詭異。
李布衣神色不動,向傅晚飛低聲疾道:「我一說完下一句話你就全力動手。
只聽魯布衣喃喃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看他的臉容神情,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李布衣目中神光大現,暴喝一聲:「魯布衣,禍福無門.由人自招,你三十喪妻,四十長子亡,還不知悔悟!」
魯布衣臉肌抽搐,捂胸呻吟:「哎——」
傅晚飛雖不明白,但想起李布衣的話,右拳飛星拋月,捶打魯布衣額角,左掌五指迸伸,貫刺其胃部,一足飛蹴,踢向魯布衣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