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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葉夢色 第十四章 殘紅 文 / 溫瑞安

    葉楚甚在李布衣突然在樹上落下來的時候,曾低呼了一聲,可是那時候葉夢色並沒有聽見。

    以葉夢色的功力而言,當然不大可能是完全聽不到,她只是沒有去注意而已,因為那時侯她的注意力全在李布衣身上。

    她不能現身,是因為身上的衣衫已不成樣子,這令她一直不敢抬頭與李布衣溫柔、瞭解的眼色相對。直至李布衣看到樹下的戰況對己方極端不利,才卸下長袍,輕披在她肩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飛身下樹。

    葉夢色再抬眸時,那雙眼色已不在了——眼睛已變成明靜、銳利的面對刀鋒與強敵--葉夢色雖沒有看到那雙溫柔的眼色,但卻能肯定那是一雙最專注的、深情的眼。

    可是葉夢色卻知道:「他不是對自己深情,他不是對自己專注。」

    她和李布衣初見的時候,是在六年之前,那時候,她正與兄長葉楚甚天涯流浪,賣藝求生。

    她兩兄妹本來家境極好,父親葉鵬旅是個清官,心慕東林黨人節義之風,對佞臣宦宮並不附從。有一次大宴中,宦官劉謹大發謬論,要把人稱賢能清廉的官員的毛病挑出來、以貪污昏昧治判國之罪,葉鵬旅自然十分不同意,其時宴上有力士相搏娛眾,其中一名力士滑倒,剛好咬住了對手的腳趾,葉鵬旅藉故高笑三聲,以抒郁志。不料這還是給劉謹注意到了,不久大內一處庫銀失竊,結果查到葉府,竟不知怎的搜出了一錠有庫府烙印的金子,把葉鵬旅全家抄斬治罪。

    葉氏兄妹其時正游太湖,錦衣衛捕輯,二人原有武功底子,但並未高明,加上捕緝者個個如狼似虎,窮凶極惡,兄妹倆眼看就要被拿。

    這時卻有一男一女,出手相救,輕易將對手打退。這二人來太湖原本緊急要尋一人。故無法多留,留下薦書,要葉氏兄妹投靠「飛魚山莊」。

    葉氏兄妹後來才知道這兩人赫然就是「飛魚塘」裡的「老頭子」:「古屏風」米靈、「流星雨」米嫣。

    於是,葉氏兄妹一路流浪到飛魚山莊。在這段過程裡,身上僅存的銀子數度遭劫或散失,只好賣藝求生。

    每到大城府或小市鎮,葉楚甚便在街頭賣武,但是以當時葉楚甚的武藝,並不大高,又沒有跑江湖那一套綽頭,就以無法維持,終於還是要葉夢色彈月琴唱古曲賺路費。

    那段日子的孤苦無依,以及艱辛,真是無可言喻的,一路上,他們還要忍受地痞流氓的欺凌,官家捕快的緝查。

    葉楚甚因那一段長路,對妹子葉夢色更愛更憐,更深的還有一份歉意。

    同樣葉夢色對葉楚甚也有歉疚。因為葉楚甚原本是窮苦人家的放牛孩子,因得葉鵬旅賞識,才認作義子,全沒把他當外人看,葉夢色也一直對他當哥哥看待,不過,她總覺得連累了這位兄長。

    直到一天夕暮,葉氏兄妹在天黑前趕過越秀山,到吐月城去,在荒山古道上,忽然看見後面的一位相士趕了上來。

    相士的衣衫已被洗得月白色,神容十分潦落,從遠處看去,有一股高貴的寂寞感,一點也不同有流浪者的懨氣。等到近時,葉夢色就看見了這人的一雙眼睛。

    這一雙眼睛,有著令少女心動,而她熟悉的眼神,有很多要說但說不出的話,都給這一雙眼睛說出來了。

    葉楚甚卻注意到這人神情有些惶急,心裡提高了警覺,這相士手裡拿著一枝長竹竿,竿上正是「布衣神相」四個字。

    那相士走上來,很有禮地問:「兩位……對不起,騷攏了,想向兩位請問一事。」

    葉楚甚在等相士問下。「請問……有沒有見到一位穿黑底紅碎花禮服的女子,她……

    她,帶著一個六七歲,這般大,」相士用手比了比,「這樣高的男孩子……」

    那女子笑起來……

    葉夢色看見一個男子在匆匆忙忙找一位帶著孩子的女子,覺得好笑,不禁悄悄地笑了一笑,相士眼神一亮,道:「就像這位姑娘那麼好看。」

    葉夢色即刻斂起了笑容,卻紅了臉。

    葉楚甚很不高興的搖頭。

    那相士跺了跺足,臉上抹過一絲隱約的淒然,謝過便匆匆而去。

    葉氏兄妹走了一段路,到了雙連埠附近,這時,剛雨過,山色顏貌似被洗過一般新綠,綿長的沼地上鋪著細細如毛煌綠草,紅紫山的尾稜十分豪壯,但這山谷又清秀無比,山泉自地上湧出,嘩啦啦的充滿鮮活之意。湖邊兩排野桔的金棗,點點金黃在風中輕曳。美得莫可言喻。

    葉夢色呼叫葉楚甚去看,一面摘著桔,相士突然出現了。

    其時鐘神秀已經制住葉楚甚,相士喝令住手,一眾嘍囉反包圍上來,相士知情形不妙,便以快刀斬亂麻之法將十數名嘍囉擊倒,因不忍見玉潔冰清的小姑娘為淫魔所辱。先把鐘石秀擊傷。

    鍾神秀一見勢頭不對,竟把葉楚甚推落山崖,相士趕到時,已挽救無及,鍾神秀乘機反撲.卻仍為相士重創。

    而相士和葉夢色急於拯救墮崖的葉楚甚,便沒法去理會鍾氏兄弟,任其逃逸而去。

    葉夢色在崖邊叫著、哭著、呼喚看兄長,但都不見回音,紅紫山層巖寂寂,高陡千丈。

    葉楚甚生機極微。

    那相士拍著她的肩,溫言安慰她,撫著她的頭髮,說一些新奇有趣的事來開解她,並帶她遍山去尋找兄長。葉夢色自從家門遭禍後,從沒有人對她那麼耐心、溫柔,她真想哭倒在他懷裡。正像她父親一樣愛護她,但父親的眼神又不似他那麼瞭解。

    兩人在紫紅山崖下逐處的尋找葉楚甚,心中已有了準備,那怕是找到一具屍體,也一定要找出來安葬。

    紫紅山十分險峻,奇巖異石,崎嶇難行,相士足足陪這可憐的孤女找了三天。

    葉夢色這才知道。這位相土叫李布衣。葉夢色在人們傳說裡早已聽過神相奇俠李布衣的事跡,眼前這位便是傳奇裡的人物。令她乍喜中稍事惘然。

    李布衣是為找人不著,在半途中猛想起匿伏在雙連埠附近的鍾氏兄弟,想起曾在山道上的小姑娘天香國色,只怕會引起麻煩,急忙趕了回來,及時救了葉夢色。

    葉夢色和李布衣白天在紫紅山漫山遍野的荊棘與紅葉、秋草間找葉楚甚,晚上便燃著一把火。葉夢色用她尖秀的小手彈起月琴。唱千百年前,湘妃的望蒼梧而泣得竹淚斑斑,歌古時大河之東的美女麗人,織霧務絹絲之衣,苦等一年一度相會的情馥意境,歌屬古調,唱成古曲,那歌聲纖細而清潔,像融化在心裡一陣透冰的涼。

    在火光中,李布衣望著她,忽用掌擊土壤,那單調而寂寞的節拍形成一種悲豪的古樂,和著葉夢色少女幽思的小曲,就像峭巖上的一朵柔美的小花。

    有時,李布衣也用悲漠的聲調,低低哼著。和著她歌曲,像火和炭同閃著耀眼和暗紅的顏色,和而相襯,但形趣各異。

    葉夢色完全融入在歌聲中,火閃亮她明媚的眸子,眼光溫暖了她的心。

    有時候。李布衣會換了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癡癡的望著她。說一句:「真像。」

    葉夢色在他第三次說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問他:「李大哥。我像誰啊?」

    李布衣笑笑沒有答,在月下沉思,一下子距離好遠。等到葉夢色第三次問起的時候,李布衣就告訴她就像他要找的女子。

    「大哥……很喜歡姐姐?」

    李布衣笑著拍拍她的頭,那神情就像看一個小孩子。

    葉夢色柔弱的身子僵住了,好久才問:「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姐姐的名字。」她小聲的問。

    李布衣沉默了好一會,眼睛出神,才答:「她……她姓米。」

    「哦,米姐姐。」

    李布衣低哼著一首歌,調子古怪,但充滿了天涯浪客的寂然,他在腿上輕拍著拍子。

    「我……我哪一點像……像米姐姐?」

    「歌聲,笑容……都像。」李布衣微微笑。「你米姐姐很美。」

    「你怎麼了?」李布衣訝問,「在惦著令兄?」

    「大哥說過米姐姐帶著的小孩子,是不是大哥跟姐姐的……」

    「不是。」李布衣臉上罩著一片黯然之色,「我和她……沒有緣分,那孩子……是她的--」忽又拍拍她,笑道:.「小孩子,知道那麼多事作什麼?」

    葉夢色的聲音忽然不嬌弱了,而堅脆如冰,道。:「我不小了。也許……他日我浪跡江湖,能遇著米姐姐,告訴她大哥一直在找她也不一定。」

    李布衣似乎為她的堅決而怔了怔。

    「你哥哥若是……你不要再獨自流浪了……我送你去飛魚山莊。」「不。」葉夢色道:「我自己去,你要去找米姐姐。」

    李布衣突然站了起來。望向黑暗處:「來了。」

    來的是葉楚甚。

    葉楚甚遍體鱗傷,衣衫破爛,幾不成人形,但卻還活著。

    他被鍾神秀打下山崖。要換作別人,一定嚇得魂飛魄散,終於跌個粉身碎骨,但葉夢甚一掉下去便冷靜地認準落腳處,以他特別堅忍的毅力與過人的體力,一路跌,一路滾,滾十數丈,阻了一阻,再往下滾,他又抓住一些崖壁的草或小樹,卸減了勢子,又往下墜時,攬住了岩石,才免於難。

    只是這一路翻翻滾滾下來,也掉了整百丈,暈了二天一夜,第二夜才能轉醒,到了第三天,詐死捉住了飛降下來要吸吃死屍的禿鷹,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再有力量尋找出路。

    往崖頂的路又陡又峭,以他重傷之軀,要循原路而上已不可能。所以他另覓路繞道而蹌踉前進,因記掛葉夢色的安危心焦如焚。

    後來,他就聽到了隱約的歌聲,也看到閃爍的篝火。

    他靜靜地摸索過去,便看見了李布衣和葉夢色聽了李布衣話的神情,別人看不出來,可是葉楚甚從小看她到大,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幾乎就要不忍看下去,想要離去,但李布衣發現了他。

    葉夢色發現葉楚甚沒死,歡悅不已。

    李布衣協助葉氏兄妹上了紅紫崖,離開了雙連埠後,便要分手了。葉夢色道:「以後,你會不去去飛魚塘?」

    李布衣奇道:「去做什麼?」

    葉夢色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李布衣笑道:「我不去了,我跟飛魚山莊莊主稍有過節。有機緣,一定會相見的。乖。」

    他道。

    葉夢色返首望葉楚甚:「哥哥,今晚我們在哪裡落腳?」

    葉楚甚本來很不願說,但他還是回答葉夢色的話:「是在吐月鎮。」

    葉夢色清怯的身子挽了月琴準備要走,向葉楚甚道:「哥,我們還要在吐月鎮唱一次。」

    你手傷了,不能替我司鼓。」

    二人在紅紫山呆了這些陣,盤纏自然都沒了,一下山去就得唱一出。這一句話卻勾起李布衣想起這些日子在紅紫崖對著冷月宮火的情景,便說:「我去辦一些事:要是辦完了,我找你們一起吃一頓,吃好大好大的一頓來慶祝,好嗎?」李布衣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李布衣當晚真的回到吐月鎮,抱著一張鳳首三弦,與葉夢色和著唱,那晚葉夢色皓白的小衫,半領和小袖襯著丹鳳紅色的滾邊,袖口裡露出水綠的內衣;她揮彈著琴弦的手勢與柔靜的瓜子臉相襯托,有人能比她清,也不能比她艷。

    那晚李布衣以宏渾的聲音,和著她唱楚人的歌,清兮婉兮,頎而長兮,唱到春風婀娜時節,依棲在金玉滿堂的玳瑁樑上舞影翩翩,妒羨旁人的趙飛燕,然而瞬即斜陽暗淡;秋風蕭瑟,餘暉中燕去巢空。唱到後來,客人揮淚,啼嗟莫已,而李布衣和葉夢色、葉楚甚三人各操樂器,和唱至晨曦方休!

    李布衣臨走時說:「假如有緣,今晚當抱一張焦尾古琴來。」

    葉夢色心裡無限喜悅,目送李布衣飄然而去,卻沒有發現葉楚甚寂憤的神態。

    可是當天晚上,李布衣並沒有來。

    葉夢色是可以猜想得出原因的。

    因為那天晨光還讓人皮膚感覺到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時,葉夢色哼著歌兒出去,要買菜回來燒一個很好吃的晚餐,就在這時候,她瞥見山城邊有一個少婦,帶著一個雙髻的孩子,在凝神看一片葉子,穿在她身上的衣服,並不奢華,但比風景還清麗。

    葉子在晨陽中,還沾著露珠,新綠可人。

    少婦凝神望著葉子,秀眉微皺,陽光在她臉側造成美麗柔和的弧度。

    葉夢色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我見猶伶」.給人如此深刻的哀悉與快樂的人間女子。

    她馬上感覺到:她是她了。

    那少婦跟那雙頰紅撲可愛的小孩子說:「這是葉子。」

    小孩說:「這是葉子。」

    小孩說:「葉子。」

    少婦眼裡洋溢著痛惜,彎下身去:「葉--子。」

    小孩學到:「葉--子。」

    葉夢色心裡忐忑,想走向路遠客棧,但是她記得答應過李布衣的話。終於,她走近了那少婦,叫了一聲:「米姐姐。」

    那少婦一震,葉夢色也微驚這女子有著這麼迷人的姿色。「你……你是?」

    葉夢色垂著頭,「李大哥一直在找你。」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對不對,對自己好不好,但卻知道李布衣是好的,也是對的。

    少婦又震了一震,眼神裡有一種令人心軟的迷情,好一會才顫聲說:「他……他現在……什麼地方?」

    葉夢色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知道他現在在去找一尾鳳首古琴。」

    說完她沒有跟少婦招呼,便離去了。

    一路上,她想,那少婦的美,是屬於晨露的,輕忽清淒惹人憐,太陽出來便消散了,握了握不著,於是有一種人間悠柔哀愁的美。

    而她,一路上桃花落遍。桃花一面落著,她的淚也落著,桃花飄到她鬢邊,那柔和的感覺她沒有去指拾,淚兒落到頷邊,她也沒有去抹拭。

    因為沒有人會看見。

    當晚,她情知李布衣不會來,但她還是在路邊客棧門外癡等,把要陪伴她的兄長推回客棧裡,她對著漸圓的月,淒冷的等。

    李布衣還是沒有來。

    桃花的香氣幽幽,使她腦中軟綿綿的,等到鐘石秀蜒著臉出現的時候,她要呼也沒有了氣力。

    鐘石秀把她挾在腋下,竄如桃林,在花落滿地的林中,也有桃花落在她的臉上。那晚的桃花,似在一夜間落盡,吞盡了。

    直至葉楚甚不放心,還是出來找妹妹的時候,他在桃林裡發現令他睚眥欲裂的景色:葉夢色雪白細勻的腿與桃花。

    葉楚甚瘋狂的攻擊飽魘的鐘石秀。

    鐘石秀是色中之魔,對女子多奸而殺之,獨對葉夢色卻動了真心,縱被李布衣在古道上擊退,仍念念不忘。葉氏兄妹在吐月鎮逗留之事,早有徒眾通知他,他一直伺機下手,好不容易才等到李布衣不在,他向葉夢色吹噴了「五淫散。」

    他得到葉夢色之後,奇怪的是,對這位有一種不屑於人間驚心動魄的美麗女子,動了專心愛慕之意,更如同火焰在心裡焚燒著,甚至不惜一死。

    他只想一輩子保護著她,照顧著她。

    葉楚甚就在他心裡蜜意深憐時刺傷了他。他本可把葉楚甚殺了,但因怕葉夢色不悅,所以一直留了手。

    結果,他重創於葉楚甚甚的手上,逃遁而去。

    葉夢色清醒過後,持著沾血的短劍,並沒有哭泣。

    第二大,葉氏兄妹便離開了吐月鎮,前赴飛魚塘,在飛魚山莊拜見了沈星南,加入白道「刀柄會」,得到「劍聖」凌洗盡的傳授。功力大進,以六年的時間,榮升上飛魚塘的「老秀」。

    在這些日子裡,葉氏兄妹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包括:沈星南和李布衣似有一段過節,而沈星南的妻子就是「雪魂珠」米纖,米纖和「古屏風」米靈及」流星雨」米嫣,江湖人稱「風塵三俠」,原本是飛魚山莊的三大「老頭子」但米纖卻聽說在七年前失蹤了。飛魚山莊似對這件事頗為避忌。誰也不提起。

    由於那晚的事,葉楚甚認為一切皆因李布衣而起,對李布衣頗為耿耿。

    葉夢色卻更為沉靜,但容色愈加清艷。

    李布衣卻不知道他那天清晨的離去後,會發生過種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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