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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葉夢色 第十章 回首 文 / 溫瑞安

    「黑白元常」應未遲是鍾神秀約來對付葉楚甚的高手。

    鍾神秀不是笨人。他也估計得到,憑自己和黑白無常之力,還不是葉氏兄妹、枯木、飛鳥、藏劍老人與白青衣之敵,他的任務只是要引走其他高手,好讓他的弟弟鐘石秀順利得手而已。

    鍾神秀應未遲是極熟絡的朋友,很多時候,黑白無常在掠劫財物之際,由他負責挑斷事主的腳筋,所以黑白無常的招數,鍾神秀可以說是比什麼人都來得熟悉。

    故此黑白無常暗運內力踩毀牆壁,鍾神秀也早有準備,當牆潰倒之時,鍾神秀已拍地掠出,碎石殘灰全都打在飛鳥大師的頭上、身上。

    鍾神秀就利用這剎那之間,對飛鳥大師下了七道重手。

    任何一個人,只要挨著了鍾神秀七記重手的任何一記,只希望死快一些,不會希望活長一些的。當年仗著二十八年苦修「鐵布衫」,自詡十二道死穴六路罩門全已移位,並身著刀槍不入「武夷大紅袍」的「伏魔金剛」曾苦洗,挨了鍾神秀一記,五臟六腑雖勉強保住了,但一雙腿子仍是被震得筋斷脈絕,永遠殘廢。

    可惜鍾神秀半記都擊不中飛鳥大師。

    因為飛鳥大師已擷下了兩柄斧頭,其中一柄已脫手飛去。

    飛鳥大師的斧頭。斧沿如弓,斧面如月,寒光電射,斧破空呼嘯旋飛之時,斧面上那口長柔似的斧光如旭日,隱約電震之聲,飛斬鍾神秀。

    鍾神秀大喝一聲,七記重手,全下在斧上。

    他決意要先破去飛鳥一斧再說。

    七記重手一下,斧被擊飛,卻又回到飛鳥的手中,並未如鍾神秀所想,可以一舉毀去飛斧。

    然而這時飛鳥大師雖鋪得一身石灰白堊,不過,身上一點損傷也沒有,反而一揚手,另一道飛斧又破空而出。

    同時間,鍾神秀髮覺黑白無常已完蛋了,整個人像烤肉一般串在殳上。

    鍾神秀立即決定了一件事。

    逃!

    以鍾神秀的功力,在飛斧未到這前,要逃,是逃得及的,可是,鍾神秀在下午與葉楚甚一場格鬥中,傷了小腹,他拍地欲起之際,腹間一疼,慢了一慢。

    飛鳥大師的飛斧,照理說可以及時劈中他,可是,飛鳥的飛斧,也是緩了一緩。

    那是因為他不想殺一個殘廢的人,他只想生擒他。

    就這一緩之間,鍾神秀已拍地躍起——圍牆雖已倒潰,但枯木道人仍守在那邊———所以鍾神秀反往內掠去。

    他破窗而入,裡面是衙堂。

    衙堂燈火閃爍,很是幽森,加上衙堂裡特有的森嚴氣氛,就像幽冥鬼火映照出一角夢魔般的陰曹地府,修羅殿堂。

    衙堂裡倒著一個人,手持雙叉,身材短小,在血泊中,已氣絕多時。

    鍾神秀「砰」地撞碎西邊木欞,闖了進來,一看情勢,知道曾有人在此地動過手,所幸沒有敵人在———僅有這瞬間猶疑,耳際使傳來衣風獵獵之聲。

    鍾神秀行動何等之快,猿臂橫掃,將地上的死人———其實是為藏劍老人所殺的公孫謹———掃提飛跌向東邊的窗欞,「砰」地彈碎。跌了出去。

    而同時間鍾神秀另一手按地一彈,已竄上「明鏡高懸」的橫匾裡。

    在他隱身於匾後這剎那,飛鳥大師已追了進來,摸著光頭,四處一望。指著東邊碎欞道:「死王八往那邊走了!」

    鍾神秀居高臨下,只見飛鳥大師後面無聲無息的跟著一人,正是如同行屍走肉的枯木道人。

    飛鳥大師說完之後,高聲叫道:「老王八,別走,咱們還沒玩夠哩!」飛身追了出去,偏因窗欞破處太窄,他穿身而出的時候卡住了肚子,出也不是,回也不得,尷尬了好一陣子,勉力一掙。轟地一聲,穿破了一個大洞,牆也給扯倒了一大塊,才掙脫此困境。

    剩下枯瘦的枯木道人,用一雙小眼睛,卻含著凌厲的精芒,迅速地在衙堂四處掃了一眼,鍾神秀不禁手心捏了一把汗。

    枯木道人只稍逗留了一下子,還是隨飛鳥掠了出去,飛鳥早已在牆上撞開了個大洞。枯木倒可以輕易出入。

    鍾神秀見二人都出去了,才微微舒了口氣,忽覺衙堂裡陰風陣陣,燭火一陣閃動,幾乎熄滅。

    更不知怎的,鍾神秀只覺背脊一陣發涼。

    只聽飛鳥大師在外面道:「咦,怎怪老王八進來,變成個矮王八死在外面?」

    枯木冷冷地道:「這不是鍾神秀。」

    飛鳥嘀咕道:「這人來做什麼?

    枯木道:「看來是藏劍殺的。

    飛鳥問:「老王八呢?」

    枯木氣道:「你問我,我問誰?」

    飛鳥「哈」地怪笑一聲:「原來你都有不知道的事。以後不要充通天曉了吧!」

    兩人聲音漸漸遠去,按照道理,鍾神秀應該感到輕鬆、高興才是。可是他現在的感覺並不是這樣。

    因為他感覺到這衙堂裡不止一個人。

    一定有一個人,在看著他。

    他甚至可以感覺得出那對看著他的眼睛,是黑豹的綠眼一般殘酷、厲烈、而深沉、可怖。

    他不禁心跳快了起來:然後他又聽見一種聲音,他很快就分辨出來是呼吸聲。

    一種深深吸了進去,好久好久才吐出來,彷彿那呼息者的肚子是一個乾癟的布袋,又像一個失去生命很久很久的東西,剛剛復活。在吸吐著幾百年來沒有呼吸過的空氣一般。

    鍾神秀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

    他寧願跟飛鳥和枯木作必敗的交手,都不願感受此刻的恐怖。

    但是沒有機會叫得出來。

    因為一雙修長的手掌,連指甲也修得整整齊齊的手,已箍住他的咽喉。

    同時間,他背脊第九根節處有一把冷冰冰的利刃插入,直剖開他的肛門。

    而纏住他脖子的肘上,「叮」地彈起一雙三叉戟,肘部一壓之際,已全刺入了他的後腦。

    這時,那手也鬆開,鬆開之際,前臂鯊皮現出了一排鯊齒似的鋸子,映著燈火閃爍了一下,也照見鍾神秀咽喉裡噴濺而出的血泉。

    鍾神秀沒有慘呼。?

    他已失去慘叫的能力。

    但他之所以能殘廢而練成絕技,畢竟有著過人的生命力。

    而他內力又渾厚無比,這使得他居然還可以在瀕死前剎那擰身過去看殺他的人。

    他看見了殺他的人。

    他只看見了那一剎那,剎那之後,一雙驚恐的眼珠已給人生生挖了出來。

    殺他的人明知他已死了,秘密永遠說不出來,卻仍然把眼珠挖去。

    鍾神秀死的時候,已不成人形。

    他死在「明鏡高懸」的匾牌之後。

    這時候,連飛鳥和枯木,都不知道堂內發生了這樣的事。

    同一時候,通向衙堂的大門「依呀」一聲被推開,月色下,一個五絡長髯的中年人和一個少年人,長竹竿上懸著一面白布,白布下挑著一盞白燈籠走了進來。

    走到衙前的一棵古老的黃花樹下,中年人看著這地鋪滿小黃花。眼神裡露出深思之意道:「這裡已經動過手了。」

    少年道:「情形怎樣?」

    中年人沒有回答,緩緩向衙堂走去,忽然站定,燈籠所照處,地上有一濰血跡。正從匾牌上滴下來。

    中年人眼睛望上抬,少年人道:「上面……」

    一語未畢,中年人已飛身上去,手中竹竿一閃,牌匾裂成兩片,墜了下來。

    中年人飛身的時候,右手還提著燈籠,但燈籠裡的燭連多晃爍一下都沒有。少年人只覺眼前一暗,中年人已上下梁,匾牌下墜,燭光照出一個斷腿而滿險血污的銀髮老人,一柄長刀把他穿心而過,釘在匾後粱上。

    燈火一沉,陡然一亮,中年人又落下地來,眼中沉思之色更重。

    少年人問:「李大哥……」

    中年人道:「來的只怕是葉楚甚--」

    這時,衙堂外,黑夜中,忽傳來衣袂破空之聲,匾牌落地之聲敢情已驚動了飛鳥。

    李布衣疾道:「先避一避,免引起誤會。」這時,飛鳥大師正大喝一聲,「砰」地彈破衙堂牆上通風木格,飛撲而入。

    刑室裡葉夢色聽到背後一聲哧笑,手足都不由得冰寒起來,但她還是轉過身去。

    當她回過頭去的時候,只見刑室裡雖然幽森森的,但沒什麼異樣,李鱷魚、奢公子、衙役、保鏢,牢頭這一些人,仍然穴道被封,套上刑具,而目瞪口呆。

    ———笑聲何來?

    葉夢色本來面向著通風鐵窗,當她回過頭去的時候,自然是背對著鐵窗。

    她卻不知道,這時候,鐵窗上卻射進來一支管子。管子上鑲著一隻小小的白鶴,白鶴的嘴一張一合。卻是會動的。

    每當鶴嘴張開的時候,一小股跟霧色差不多的稀淡白煙,就裊裊的噴了進來。

    這些葉夢色都不知道。

    但她卻發覺那些被點了穴道的人,眼睛都露出一種詭異之色。有些詭異中還帶有恐懼或幸災樂渦的神色,李鱷魚眼色中尤甚。

    而這些眼色,似都是透過自己,望向自己的背後。

    葉夢色馬上警覺,所以她再度回身。

    她沒有發現那張嘴的小白鶴,卻發現室內霧氣過重,她不禁用白纖的手,去撥開一些「霧氣」。

    就在這時候,她感覺到一陣昏眩。

    葉夢色摹然省起過往的一段經歷,像長久蒙塵的弦忽被彈動,有一種深心的震慄。葉夢色無力地叱了一聲:「誰?」

    外面「嘻嘻」一笑,那麼狹窄的窗口居然溜得進來一個人。

    而這人相當高大,長髮披肩,額骨崢嶸,鼻子顴高,又一副浪蕩不羈的樣子,居然還散發出一股妖冶的香氣之男子。

    葉夢色一見到他,臉色完全白了,加上她已像一朵幽麗的白花漂浮在溪水上一般無力。

    那男子嘖嘖笑道:「夢色,你瘦了。」

    葉夢色剎地拔出了劍,用劍指著他,由於昏眩,一手要支著牆壁,那男子看在眼裡,只覺得楚腰一握,弱不勝衣,都無法形容這似醉帶嗔的清麗。

    男子道:「夢色,可知道,失去了你,六年來,我的夢已變得失去顏色。」

    葉夢色叱道:「鐘石秀……你滾!」

    男子卻喜道:「果然你還記得我名字。」

    葉夢色恨聲道:「你這卑鄙的……」

    鐘石秀嬉皮笑臉的道:「我這種下流人女子最愛。」

    葉夢色的劍法,原本絕不在葉楚甚之下,鐘石秀的武功,雖在其兄鍾神秀之上,但決未勝過葉夢色。

    可是此時,葉夢色已是中毒頗深,四肢乏力,劍勢已不成章法,這一劍勢子雖弱,但使來有一種蕩冶之色,艷絕己極。

    由於葉夢色本身是個清純性烈的好女子,心中貞潔之氣與鐘石秀的「五淫散」一旦相抗,臉面上桃紅之色更甚。

    鐘石秀留連美色,幾乎被葉夢色刺中,閃身讓過,笑道:「妹子……」

    葉夢色忽然回劍往頸子一抹。

    她憑著一絲清明的心志,寧死也不再受辱此人。

    鐘石秀一見大慌,倏搶身去,情急之下,五指生生鉗住劍尖。

    要知道救人比救己更急,葉夢色的劍法本來就高,鐘石秀一鉗之下。止住劍勢,但掌沿被劍鋒割傷。

    葉夢色冷哼一聲,青鋒一送,鐘石秀及時一側,「哧」地劍刺人他右胸側。鐘石秀大喝一聲,一足蹴出,踢中葉夢色手,鐘石秀打飛了她的劍,但右胸鮮血流個不停。霎時濕了胸衣。

    鐘石秀慘笑道:「妹子。你好狠的心……」忽見葉夢色細勻而白玉似的脖子上,也給長劍劃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像白色花瓣上一抹美麗的紅;心中一疼,不忍心罵下去。

    葉夢色腳步一浮,醉酒似的勉強去搶劍。鐘石秀倏步向前,一手搭住她秀肩,葉夢色回過身來,星眸半張,兩麵包子似的玉頰紅了大片。吐氣若蘭,鐘石秀心中一蕩,「砰」地葉夢色已一膝撞在他小腹上。

    鐘石秀痛得彎下腰去,只因葉夢色所中「五淫散」已然發作,力道無法集中,鐘石秀傷得不重。

    鐘石秀一把抓住她的腿,雙手齊用力一扯,「嘶,嘶」二聲,葉夢色紫色勁裝肩、腿俱被撕裂了一大片,露出令人珍憐莫已而怦然心動的雪白。

    葉夢色的腰後仰著,烏髮披在臉上、肩上,心中因還存的強烈羞恥而低吟了一聲。

    鐘石秀忘了傷痛,向地那美麗的紅唇吻去。

    葉夢色嗚一聲,一掌打去,啪地擊中鐘石秀的臉龐,清楚地現出五隻手指印,鐘石秀想閃躲,卻沒閃躲過去,以為是色授魂銷,色香心動所致,還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妹子,你愛打,就打吧.哥哥今天死也要親親你……」

    忽覺葉夢色那一掌打在臉上,一點感覺也沒有,人也像虛浮在半天空,鐘石秀臉色倏然大變,抱著葉夢色的雙手也陡然僵硬了。

    他眼睛立刻變成決鬥時一般定、狠。

    他看見在刑室裡扣著刑具的人,因中了「五淫散」每個人春情大動,但身子又不能動,只能張開了口發出微微的呵呵之聲。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豬一樣的人。

    豬一樣的肥,豬一的白,豬一樣的神態,豬一樣的大耳朵,豬一樣的小眼睛……

    富家子,奢公子。

    燈色昏黯中,奢公子的神情,實在令人毛髮悚然。

    他嘻嘻地眼瞇瞇的笑著,笑著,吃吃地笑著,那神情就好像是一隻待宰的豬忽然跳起來拿刀宰人類一般的快樂。

    只聽他說:「本來我也想看這一場好戲,但是,我想想,與其你來享受這美人兒.不如由我來更適當。」

    鐘石秀髮覺自己喉嚨有些乾濕。「你是誰?」

    胖公子笑道:「我當然不姓奢。我姓王,單名蛋字。王蛋就是我,我就是王蛋。

    鐘石秀這時不但覺得手已僵硬,連身子都僵硬了起來,就像一個人被人一指點成了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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