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卷一 第五章 神相 文 / 溫瑞安
這街上本來有往來行人、叫賣的小販、熱鬧的茶店、穿插的驢車、騾車、牛車,但當截殺甫起,每個人都被無形的殺氣嚇住,街上死寂,人們都躲到屋裡。
不知為何,街角上,有一個小攤子卻沒有收市。
這「攤子」只一張桌子,上面置著一張八卦鏡,一隻黑黝黝的鐵尺,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
倒是桌布上繒著兩個大圖,一面畫著一張人面,一面繪著一雙手掌,人面五綹長鬚,甚有古風,臉上注有人面百餘個重要部位的名稱,掌圖上則清楚繪有線紋,各有各的名稱。
桌子旁插了一根旗桿,旗桿上飄揚著白布,白布上有黑字,寫著:
「布衣神相」
桌旁坐了一人,神態悠閒,穿著葛衣長袍,樣貌跟桌布上所繪的古人,竟有七分相似。
任何人一看,都會瞭然,這是一個算卜的攤子,這人也就是一個走江湖替人問卜論吉凶的相士。
給他看手掌的,居然是一個愁容滿臉,一面苦相的老和尚。
相士托著老和尚的手掌,仔細端詳,這街上發生的情形,渾如未覺。
恍然間,聞九公覺得這街上的角落本是空的,卻不知何時多了這兩個人;仇五花覺得這攤子本來是存在的,卻不知何時多了這兩個人;張幸手覺得人和攤子本都是存在的,但不知為何,自己一直不曾留心,也未曾注意到此二人,而今一旦留意起來,偏又覺得這二人何等觸目礙眼。
相士與和尚,仍恍似未覺。
相士仍在仔細辨察和尚的掌紋,看他們的神情,像苦思什麼天機,殫精竭智,倒不似在看相,而是在下一盤博妙高深難解難分的棋。
只聽那和尚又問:「老衲但求一死,難道決意要死也不成?」
相士道:「一切自有天命,人為不過在把握契機,強求無益。大師雙眉各有壽毫垂顴,人中深廣,決非夭壽之相。」
和尚拍案道:「老衲一臉苦相,還怕死不了。」
相士道:「大師的確生就一面苦相,歷艱辛難免,但偏就死不了,而且神定格穩,神異賦中有云:相中訣法,壽夭最難,不獨人中,惟神是定。觀察大師神氣,地閣豐厚,雙耳珠垂,決是長壽之相。」
和尚怒道:「我偏要死,破了你的話。」
相士笑道:「死生前定,無謂強求。」
和尚拍桌道:「我就死給你看!」
「霍」地飛起,整個人像鷹鷲一般沖空而起,驀地鐵翼也似的僧袍一收,整個人化作一枚炮彈似的,光禿禿的大頭直如石杵般向牆上衝去。
這一下委實驚人,但在忽然之間,相士身形一閃,已擋在和尚撞去的牆前。
以和尚衝下來的聲勢,相士非要被和尚撞得腰折骨裂不可,傅晚飛不禁驚呼一聲:「不可!」
「蓬」地一聲,和尚的禿頭,就撞在相士的肚子上。
相士的肚子一收,凹了下去,恰好包住和尚的頭,再吸氣一挺,「砰」地把和尚彈了出來。
和尚半空中一折身,飄然落地,和尚的頭既未被撞破,相士的肚皮也沒有被撞穿。
只是一臉苦容的和尚成了一面怒容:「你的相法不靈!」
「哦?」
和尚戟指道:「要是靈驗,就不必出手相阻,看老衲死得了,還是死不了!」
相士歎了一口氣,道:「眼看人尋死,仍不施援手,實有違常理。」
和尚罵道:「管你有理無理,老衲要死,你不要擋著!」
相士微微一笑,袖手道:「只怕我不出手,大師也死不成。」
和尚又衝天而起,全身因急速的掠動而發出破空急嘯,在半空響起個霹靂雷霆似的:
「老衲的事,你少管。」
相士微微一歎,果真袖手旁觀。
只聽「隆」的一聲,和尚連人帶頭,一雙收翼怪鳥似的撞在牆上,磚牆碎倒,灰塵翻湧,撞穿了一個大洞,屋裡面發出驚呼聲。
妤一會只見老和尚摸著光頭,爬了出來,喃喃道:「忘了撤去功力,撞不死,再來過。」
躍起又準備再掠空撞落。
相士道:「大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和尚搔頭道:「我一次死不成,自會死第二次,死不死是我家的事,有什麼不是?」
相士道:「你死自是你的事,但是為求自身恣快一死,撞毀無辜貧宅牆壁,可知這樣的作為,有違佛道?」
老和尚這才省起,拍拍腦門,耳際只聽房牆裡嬰孩的驚哭聲,和大人們畏縮的低叱孩子的聲音,才變了臉色道:「該死,老衲該死。」
相士淡淡地道:「佛講因果循還,大師作孽,應當償還。」
和尚汗涔涔下,拜揖道:「請教先生,指點一二。」
相士一笑道:「這一面牆為大師撞毀,應由大師出力修補後,方可求去。」
和尚恍然:「是,這一磚一木,老衲決不借外力,由老衲自己賺銀子購買砌好,以償惡業。」
相士道:「這便好了,砌好了,才求死吧。」
和尚忙不迭伸出手掌:「請問先生,老衲今日死不成,何日才是可下地獄命終歸西之時?」一面又向牆裡大聲道:「屋裡的施主不要害怕,老衲弄壞這牆兒,一定修好,再伏乞恕罪。」
相士微笑,撫髯道:「大師一副壽相,何必苦苦求死?」
和尚仍伸手不縮回道:「就是人世間太苦,老衲非死不可。」
相士搖首笑道:「好,我就看著吧。」兩人又重新各據桌之一方,看起手相來。
這對人物的出現,令張幸手、仇五花、聞九公盡皆震住,不由得想起江湖上兩個人物一個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納、自參野狐憚、武功高不可測,但自度在人世備艱辛一意尋死的求死大師;另外一個,則是在江湖傳說裡已成為劍仙異人一流的人物。
不過,張幸手、仇五花、聞九公只是省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們並不因而認為這相士就是那個人,那是因為,他們既不相信這走江湖看相的就是那傳說裡的幻異人物,而且,他們也不相信傳說裡的那個奇人乃真有其人。
江湖上的傳說,總空穴來風的多;尤其是災禍頻降、盜賊四起、民不聊生、荒饑交逼、小人當道、佞臣弄權之時,這些流言,幾和幻夢一樣,傳得特別鮮明響亮。
所以他們有些忌憚的是求死大師,而不是相士。
瞧那老和尚剛才衝起而急遽撞落的身法,的確非同小可,如果真的是求死大師,那是相當不好惹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三人都不想招惹。
所以張幸手低聲疾道:「抓了回去,慢慢炮製。」
仇五花立時出手。
仇五花沒有手指,所以他一掌打向傅晚飛,這一掌平淡無奇,傅晚飛十分機伶,硬接了-掌。
「拍」的一聲,傅晚飛也沒感覺到什麼特別渾厚的掌力,只是一掌接過,傅晚飛忽覺從接掌的手掌心起,一陣酸麻,這麻洋洋的感覺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膊,而至心口,連雙腿幾乎也站立不穩,腦中暖洋洋、舒適適的,直想仆倒下去,一點力量也提不起來。
只聽那相士道:「無指掌的掌力,可不是你接得起的。」
傅晚飛在渾噩中聽得這一句話,只衰弱地叫了一聲:「前輩救命……」
相士仍專神觀察和尚滿是厚繭、而且錯綜複雜的掌紋,道:「你的手掌佈滿散亂的線紋,心緒自然較亂;但地紋主生命和健康,卻深秀有力,末端斷折處,有四方形的玉新紋框住,接連運命線根部,所以有驚無險,逢凶化吉,貴人得力,晚壽無疆,想必你多行好事之故。」
和尚卻苦著臉道:「可是,老衲覺得生無可戀了哇。」
相士道:「你多積福、少作孽,他日定然安樂無憂地巴不得活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奉勸世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善惡到頭終有報……」
這幾個字說得十分輕,但遠在丈外的張幸手、仇五花、聞九公清晰入耳,如被摑了一記巴掌似的震了一震。
仇五花目光一寒,就要往相士行去。
張幸手道:「別理他,他也沒惹著我們,帶這小子回去便是。」
聞九公咧開嘴巴露出黃牙一笑道:「好?」伸手用鐵拐一搭,把傅晚飛掛了起來,往毛驢背上放去。
相士忽道:「大師可知主生命強弱的地紋何以斷裂處得玉新紋四刀框住,就日以絕處逢生?」
和尚搖首。
相士朗聲道:「那是因為多行善事之故,玉新紋常常出現在善人掌中。多作孽,必自斃!」
仇五花怒道:「跑江湖混飯吃的,你胡說什麼!」
相士頭也不抬,仍觀察著求死大師的掌紋道:「恃求念勝,圖名利到底遜人;惻隱心多,遇艱難中途獲救!」
聞九公冷笑道:「我看你憑什麼救!」
張幸手不希望節外生枝,疾道:「別去管他胡謅,走!」
聞九公撮唇胡哨一聲,瘸眼驢撒足便跑,忽然一支竹竿,疾仲了過來,挑起了傅晚飛,就像挑起了地上一張紙一般輕。
這一下竹竿挑得奇快,聞九公、仇五花、張幸手三人親眼瞧見,卻不及出手阻止。
出手的人是相士。
他右手仍捧著和尚的手掌端詳,左手持著一支九尺長的青竹竿,就憑這一隻竹竿迅速而輕巧地將傅晚飛挑了過來,放到身邊。
只聽他微笑問:「覺得怎樣?」
傅晚飛道:「胸口麻麻的,手腳便不著氣力。」
相士笑著看向和尚。
和尚苦著臉道:「你說得那麼多,是要我替他把「無指掌」的毒迫出來,多做一件好事,是不是?」
相士微笑不答。
和尚甩了甩光頭,一隻手,已搭在傅晚飛肩上,另一隻手,仍遞到相士面前,道:
「我多作好事,便多添些玉新紋,多添玉新紋,我便死不去,可是,我求的是死而非生啊!」
他說話時眉毛都不多動一下,然而他的手一搭到傅晚飛的背上,傅晚飛登時覺得有說不出的舒暢,胸臆悶登之氣頓時消解不少。
張幸手、仇五花、聞九公三人只是呆了這麼一下,傅晚飛已被相士以竹竿挑了過來,而且那和尚顯然還正在替傅晚飛迫毒療傷,三人不禁一齊勃然大怒。
仇五花怒極,立刻便要出手。
聞九公也怒極,不過他要先等別人出手。
張幸手雖然變色,但他並不準備出手。
就算殺的是一頭馴犬,也有被咬的危險,親手殺人永遠不及借刀殺人來得安全。
所以他揚聲喝道:「朋友,不干你的事,別冒趟這渾水!」
相士卻對和尚笑道:「得饒人處且相饒,螻蟻尚且貪生,那有人求死的?世當橫逆苦難良多,活人尚且不及,那有濫殺無辜之理?」
仇五花冷笑道:「那我連你一併殺了!」一掌拍了出去!
他的手掌是光禿禿、渾厚厚、粗繃繃的圓球-般,就在他雙掌擊出之際,驟然響起了種怪異的尖嘯。
而他雙掌周圍,也佈滿了一種濛濛的紫色。
相士仍聚精會神與和尚論相,仿似未覺。
傅晚飛急叫道:「前輩,有人……」急欲起迎戰,但只覺肩膊上一股大力吸住了他,回首望去,只見和尚仍是滿臉愁容,紋風末動。
眼看仇五花雙掌,就要擊中相士背部之際,「嗖」地一聲,相士左手一抬,仇五花也只來得及看到對方手一抬,竹竿已抵在他的咽喉,仇五花一呆,生生頓住。
相士竹竿一收,繼續論掌相,竹竿置於身邊,剛才的事真似與他無關似的。
仇五花喉間骨碌一聲,發出一聲低鳴,呆了一呆,這只不過是片刻工天,他的雙掌,又繼續拍了出去:
這一次,他雙掌所帶起的呼嘯更強,紫色霧更濃,而且,還夾帶著一股腥惡的強風。
但就在他雙掌甫動之際,相士的左手一沉,已抓住地上竹竿。
仇五花雙掌一沉,要按住相士肩膀。
相士沒有抬肩,竹竿平掃,打中仇五花腳踝,仇五花宛似餓狗搶屎一般仆跌地上。
這下快得無可形容,仇五花一跳即起,相士早已悠然放下竹竿,仍與和尚談掌相,連眼也未瞄他一次。
仇五花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他第三次出手。
這次出手的目標是地上的竹竿。
就在他的手掌快按住竹竿時,竹竿一閃,竹杖指著仇五花的眉心印堂,杖尖已觸及眉頭,只要向前一分,即要見血。
相士依舊連頭也不抬。
這時一聲吆喝,聞九公打驢衝來。
相士一直在端坐,左手施竹杖應敵,但坐姿不改,全身不動,連視線也未改換過。
聞九公已知曉這相師非同凡響,他正是先以驢子來衝亂相士的戰姿。
驢子撞向相士。
相士的竹竿,忽自仇五花印堂上疾收而回揚手一攔,就似下了千斤閘,攔住了疾奔中的毛驢。
聞九公已在此時下了手。
他的鑌鐵杖橫掃而出,擊向相士背部。
拐上七條花蛇也昂首吐舌,一齊咬在相士手臂上。
這一下,令傅晚飛驚呼出聲。
「蓬」地一聲,聞九公的鑌鐵,擊在相士背上,如中敗革,而他背部卻突如其來被一棵巨樹劈中似的,直打得他氣血翻騰,金星直冒,從驢背上摔下,斜飛十一尺,定睛只見上七條在各處苦心收集來的奇毒花蛇,雖是咬了對方一口,但猶如一頭紮在硫磺裡一般,直似癱瘓了模樣。
這令聞九公張口結舌,而且他實在猜不透怎麼自己打了對方一拐,痛在自己背上,更可怕的是相士依然平坐不動,專為和尚論相,連話鋒也沒被打斷過,左手竹杖,杖尖仍抵在仇五花眉心。
仇五花早已臉無人色,黃豆般大的汗珠,佈滿前額。
只聽張幸手一字一句地,仿似每個吐出來的語音有千斤重的份量:
「閣……下……是……神……相……李……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