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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篇 傷心快活人 文 / 溫瑞安

    自從方柔激認識宋眠花之後,爭雄之心大滅,從此劍俠不爭名;自眠花之故,方柔激更無鬥勝之志。

    誰也不能,一筆奪了天工;誰也不能,勝完再勝,勝了又勝。夏草難渡冬雪,春花當知秋霜。今日勝又怎樣?毀又如何?紅顏容顏,彈指即老;樓起樓塌,不過一剎。

    要跟方柔激決一高下的是納蘭。

    他原是方柔激最要好的朋友。

    要跟方柔激決戰的人已經來了。

    他以一葉扁舟渡來。

    他的發披於肩。

    他的眼神憂傷。

    笑容卻很溫馨。

    如春陽。

    他背負劍。

    這劍很特別:長七尺、薄鋒,銳刃,五尺是鍔,劍身長僅二尺,無劍鐔。

    劍名「阿難」。

    人說「阿難神劍」出劍為救人而非殺人,大概也因此之故罷。

    方柔激仍垂著頭,看著湖水。

    湖水清澈。

    他在水裡照見了亡妻。

    當他的大敵已系舟上岸,他還是在惦念他的亡妻宋眠花:「……總算渡過了一段只有我和她的歲月。」他這樣地謂息,這樣的苦笑。

    水裡那張眠花的臉,淒清若蓮,花開未醒。

    (啊,我的妻。如我戰敗,便隨你而去)。

    納蘭繫好了舟子,跨步上岸,蹲膝俯身,以水舀臉,從陽光照耀的水光中觀察方柔激。

    啊,他仍有一股艷治之美……

    就算不笑的時候,兩頰也有隱約的酒渦。

    納蘭看見神志恍惚、貌仍俊美、眼色清悒、白衣如雪的方柔激,頓想起早些時候,方柔激和宋眠花一起出現時的驚人美貌,何其令人驚歎心悸。

    想到這裡,納蘭一甩長髮,水滴飛灑,他用一枚玉簪別住了亂髮,向方柔激叱道:

    「要決戰了,你還想什麼!拔劍吧!」

    方柔激徐徐拔劍,金虹劍映紅了他的臉。

    然後他抬起頭來。

    納蘭幾乎覺得一陣刺痛。彷彿有四道夾著煉刃的眼光,一齊投射向他。

    不止是方柔激那一雙精光四射的眼,還有他那一對如刀似刃的眉毛。

    ──好一雙眉!

    「這湖水的滋味如何?」

    方柔激問他;畢竟,他們曾是那ど要好的朋友,曾一起歷經百十場凶險格鬥、共進同退。

    「鹹的。」

    「鹹湖果然是鹽的水……」方柔激隨意的說,喟息多於訴說,「作為終結,葬身於此,這輩子恐怕還是苦多於鹹……」

    他說著時,把劍鞘擲於湖邊草地。

    納蘭看著他的劍鞘,眼神第一度發出銳厲的光芒。

    他再不打話。

    長嘯一聲。

    拔劍。

    發劍。

    納蘭很少作過這樣銳烈的攻擊。

    這次是例外。

    遊俠納蘭很少出招這般不容情。

    這次也是例外。

    他也極少對朋友下手如此凶狠。

    這次顯然也是例外。

    阿難劍破空急嘯的時候,發出極好聽的風聲,那曲子就像是納蘭平時常在嘴邊所哼的歌。

    方柔激的金虹劍卻黯淡無光。

    誰也不能置信:這一柄劍,曾是當年一代傲俠宋自雪手中神兵,一代戰俠方歌吟苦鬥利器,曾經是:連握劍的人已有心無力,不能再戰之際,這劍宛若神御,主動出擊、維護主人、挫敗強敵、不飲血、不還鞘,那種銳不可奪、光華炫目!

    納蘭飛身出襲,劍若流星,騰空流星,騰空時隱作風雷之聲,無法飛騰虛躡,瞥若翅翎,疾同鷹隼,閃伏急縱,一劍如千,並驅齊馳,令人魂移目駭、心驚神奪,但方柔激接一劍,便退一步,接十劍,便退十步,納蘭始終未能殺之、傷之、敗之,僅僅只能退之。

    一輪急攻之後,納蘭忽退。

    一退一丈。

    納蘭站定之後,呼息微微見急。

    方柔激卻汗流浹背。

    原來他出招雖小,但卻還比納蘭更為吃力;每一劍要化解許多招,更需集中生死大力、全神一擊才能辦到,最以出劍不到十招,已筋疲力倦。

    納蘭忽然退了開去。

    方柔激略為調息。

    納蘭再退一丈。

    兩人相隔已兩丈。

    方柔激也慢慢的後退。

    兩人不再出招,反而後退得比交手時還急、還切。

    ──五百一十八次戰役告訴他:納蘭在取得有利形勢,他也得找尋有利的位置。

    決戰分高下,主要在實力。不過,如果一旦實力相仿,就得取決於天時、地利、人和;從人的戰志、心情、到地居上下、土質、至天時是冬是夏、什麼風向,也影響一戰的成敗。

    方柔激曾與橫山十八一樣:要就登千峰之峰,否則就退出江湖,是以曾力取「天下第一劍」之名,以孤寂的劍道來爭取無敵,為此,而有過多場的決戰,未嘗一敗。

    不過,自從方柔激認識宋眠花之後,急雄之心大滅,從此劍俠不爭名;自眠花之故,方柔激更無鬥勝之志。

    此際,納蘭和方柔激,各據一方,閃幌而退,兩人已隔三丈之遙。

    情況比前還凶險。

    凶險多了。

    兩人相距愈遠、衝力愈大、殺力愈強。像方柔激和納蘭這樣的高手,距離愈遠發招,只怕殺傷力更無法估計。

    果然,納蘭夾著一聲大喝,衝殺向方柔激。

    方柔激手中的金虹劍,也給激發出殺氣,如同麗日一般,光華燦亮!

    方柔激也給激發出強烈不可攫的戰志!

    納蘭衝近,只在一個「要命的距離」下,加上兩人的速度,只不過是剎瞬間之一剎瞬的事,但方柔激已出劍。

    他幾乎有「已擊中對方」的感覺。

    但他以多年的劍決經驗也及時告訴了他:那是錯覺!

    納蘭已在那一霎間旁飛遠颺,望空而去。

    方柔激一下子失去了納蘭的蹤影。

    忽覺頭背一寒,

    ──納蘭的劍尖,已抵住他的後腦。

    方柔激長歎一聲:「你殺吧,死在你手裡,總勝於他人。」

    他手中的金虹劍卻在不甘於此,發出悲鳴。

    「嗖」的一聲,後頭之寒芒忽滅。

    納蘭收劍。

    方柔激徐徐轉過身子。

    納蘭俯身,拾起劍鞘,遞給方柔激。

    「什麼意思?」方柔激接過劍鞘,還劍入鞘,神情落寞,問:「不是說過誰敗誰死的嗎?」

    「你沒有敗;」納蘭道,「我不曾勝。」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你不必使些話來安慰我。」

    「你根本無心作戰,打出來的不是你全盛和全神以赴的成功,所以根本不是我擊敗你,而是你擊敗了你自己。」

    「……」

    「或者說,是嫂夫人擊敗了你。一個人,如果自己不要勝利,沒有人可教他成功。如果他鬥志強烈、不屈不撓,就算命運也得避他三分;試想:一個人的生命如同激流之勢,岩石、山壁還是劍,還一樣能阻得了它的奔流?」

    「你不明白。」

    「我是明白,但我沒法子幫你分擔而已。你惦念嫂夫人之情,可感可佩,但嫂子若然在世,她必定很不高興你這樣子的自暴自棄。懷念一個逝去的人並不能叫她復活,但過度懷念一個失去的人卻足以使自己夭亡。」

    「我明白了。」

    「?」

    「你約我決戰,只不過是要我重新振發,要激發我的鬥志?」

    「這也是真的。當我看見我的好友『風流劍客』方柔激如此灰心喪志,要比我殺了他還心翳。如果你要求生,想求勝,我焉能如此輕易擊敗得了你?換作平時,我早已倒在湖邊喝鹽水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你根本敗不了我。」

    「好,這次與你重遇,就只有你剛才的最後一刻和剛剛這一句話,才有點像方柔激。」

    「不過,我也勝不了你。」

    「我們是好朋友。」納蘭道,「好朋友之間,根本不需分勝負,只希望對方更好,是不是?」

    「但我已失去活下去的目標;沒有了目標,勝敗對我已不重要。我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大家評價和認定中求存的人。我最疼惜眠花,她已離我而去,我抱著痛苦的記憶靦顏求生,何必!」

    「她是去了嗎?」

    「什麼?」

    「我看她仍活著。」

    「你說什麼!?」

    「她不是一直活在你心中嗎?」

    「這…………」

    「要是連你也死了,世上就沒有想念她的人了。你別以為死了之後就可以和她相會,世外還有沒有仙境鬼城,誰也不知,對不知的事,一個劍客,不如相信自己還能掌握著的劍。你要是真的對她內疚,你就該罰自己活下去,永遠惦想著她;如果你要對得起她,便應馬上振作,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心頹志沮的人想著一個美麗女子,豈不是辱沒了宋眠花!」

    「……你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但很無禮,我是你的好朋友,這時候,我也不想說一些不著邊際、無聊的、安慰的話。」

    「不過,因為眠花之逝,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更易。恐怖……雄心不復在,鬥志亦不如往昔熾了。」

    「譬如?」

    「以前我要爭霸天下,以畢生心力,注於劍上。那時,我覺得手執金虹劍者,必須要不住拚鬥、不斷格殺,才能對得起這一把戰者之劍、古之神兵!可是,現在,我知道勝敗原是空,追逐又何用?況且,放下了劍反而悟了劍道:永遠天外有天,山高有山,要想天下無敵,也不過天下只一人,談何容易!也許,只有仁者無敵,但我向主以惡制惡,以暴易暴,未嘗仁也!再在江湖裡混世,也不過是丟人現眼而已!」

    「劍道就是天道!」

    「天道即心!儒士們一向都認為『仁者無敵』,何也?因為仁者人也,亦即二人之意,必須合乎二人之間的人情,也有天理,而天理不外人心,法理不過人情。顧恤人情,本身就是一種德行,應該加以闡揚,可是為了得到他人的認定和頌讚,才算做對了,那麼自己的性情呢?你一向以欲達情而破制,雖然近乎魔道,但神魔本一家,得道為先。你雖是個認真面對自己的人。雖然不合乎中庸之道,但你又不是個要做權力上多方平衡的為政者;在激揚的生命中尋求多采多姿,在生活的波瀾壯闊裡慷慨高歌,持劍衛道,行俠仗義,得要此為合天理而滅人欲的控制人心好多了。」

    「你的意思是……」

    「仁者無敵,意境崇高。但仁者未夠實力,誰承認你『無敵』?你若是給打得一敗塗地,根本不能實行『仁政』,早已給敵人公諸天下,你是『暴君』,那麼,你的仁,也不外只你自己心裡知道,天下不知,許是,此亦莫為『仁』了。要求人稱仁,不如尋求面對自己的良知,反而可以少做些虛偽的功夫!所以我佩服之前的你,俠客劍影,不畏人非,勇赴公義,沒料而今卻自稱鋒鍵,失魂落魄,真是親為之痛仇為之快!」

    「仁者不能無敵,莫非是戰者無敵?」方柔激開始眼睛發亮。

    「既然要與人比拚、戰鬥,那就不是無敵。世上根本沒有『無敵』這回事。你今天有一時意興,幸運,勝個人,可是,他日,也必有人能勝你。你今日身強力盛,技法高明,能擊敗對手,但是,以後,也必代有強人出,比你更加高明。你勝得了這次,又勝不勝得了下次?誰也不能勝定再勝,勝了又勝;誰也不能,一筆奪了天工。春花當知秋霜,夏草當知冬雪。你今日勝又怎樣。盛又如何?樓起樓塌,不過一剎;紅顏容顏,彈指即老。其實,嫂夫人永活你心中,說不定,反而歷歲月而保不變。」

    「……這樣的話,她比我幸福……」方柔激苦笑,又問:「那麼,什麼才是無敵呢?」

    「根本沒有無敵,也不需要無敵。像橫山十八天天與人拚鬥,跟高手鬥,與強者拚,然後更拿自己來殺死重生,何必?何苦!也許這是他人生目標,他也不以為苦,自得其樂!這是他所知所趨,我們也不必點破。但天下偌大,你以為擊敗了你遇上的幾個人,就是無敵?還有強人多少強中手,你還未逢未遇!再說,當世有的是高人,隱伏不出,你可有跟他們比過拚過?而且,今日之前,滔滔歷史中,更有的是無數不世英才,自你之後,漫漫前程上,還有不盡世外豪傑,你可都應對得了?你在一時一地,或可稱霸,算得了什麼?無敵?你自己一時意興風發,自以為是就是!誰能無敵?你以為自己無敵,別人可認為亦是?可能大多數都不知你是何方無名之輩──就算大夥人都認同了你,吹捧諂媚,互相推擁,反叛如狂,你要真的『無敵』,可會同時一至相信自己已經無敵,已經無敵?」

    「難道說,沒有『無敵』這回事嗎?」

    「根本不必求無敵。如果一個人,以為自己無敵,到處求天下無敵,那麼,這個人若不是心智有問題,就是誤信小說家言,什麼無敵是最寂寞最痛苦,因而要求歷經如此境界,實在不是太幼稚,就是太天真!不是太無知,就是太無恥!國事蜩螗,小人當道,豺狼遍地,斃屍百姓,看此世界,直道是終不可仿。你性閒爽,不拘操性,一專至性,一副奇才,作事要勝聖賢,如此俠義中人,還在此時此際,不撥亂反正,仗義盡力,說什麼俠道?更妄論什麼無敵!其實,就算你以劍技無敵於天下,那又有何可傲?皓首窮經的儒士,可能對此不屑一顧;廟堂為國運籌的士大夫,對什麼無敵爭霸,以為不過是盜跖之徒,朋黨交結,標榜揄揚,好勇鬥狠,武力稱朝而已!何足道也!與其以擊敗他人來證實自己高強,不如多求助苦困中的良善,這樣更見高明!其實,人生在世,盡力就是,何必無敵?何苦無敵!」

    納蘭說完一笑:「無敵?無敵?無敵不值一敵!」

    方柔激喟然長歎:「我知道了?」

    納蘭笑問:「你知道什麼?」

    「你不是來找我比拚,而是來告訴我這番話的。」

    「你要珍惜你自己有用之身,來做些對天下有用之事!我見你在比鬥前,連劍鞘都丟掉了,便知道你全無求勝之念,只有求死之意。老實說,作為朋友,看你這樣,很是心酸,意不能平。你理當做一個傷心快活人,像我一樣,雖在世間傷盡了心,仍然得要設法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我知道……你的好意。」方柔激道:「我見你在決戰前以玉簪束髮,從而也知道你並沒有意思要豁出生死決一高下。」

    「但你還不知道我的用意。」

    「還有什麼用意?」

    「你說收拾頹志、為嫂子報仇才是!」

    「……報仇?」

    「對!嫂夫人為救你而歿,其中有七名兇手,迄今仍逍遙自在。而且,這件事完全是一個佈局。」

    「佈局?」

    「你知道嗎?仇靜香是『青山依舊』仇仲吾的女兒,同時,也是『色妖』金被單的妻子!仇仲吾跟你有比劍兩敗俱傷之怨,而金被單卻為你所殺,至使仇靜香成了寡婦……」

    「嚇?」

    這時,方柔激完全被他好友激起了要為亡妻好好的活下去想念她,並燃起了為她復仇的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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