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為我報仇 文 / 溫瑞安
習勁風與唐二十都是「取暖幫」門下高手,因近日幫內幫外怪事頻生,故奉命巡視邊陲一帶。習勁風是冀東習家莊的好漢,「習家失魂刀」在他手中使來,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界;唐二十出身蜀中唐門,唐門唐家堡的子弟以暗器冠絕天下,唐二十的暗器更是敗敵無數、傷敵無算、殺敵無情!
這兩人可以說是藝高、膽大、見識博、反應敏捷、翻山倒海打熬出來的江湖人,可是他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場面、這種情形。
這時候已夜深,天中一鉤殘月;因霧氣的關係,淡靄一團,似有非有,在這荒山野地裡映照在枯椏斷柯上,分外冷寂。枯林裡每一根樹椏都似月芒下千手千爪的妖魔精靈,而叮叮的釘鑿聲,也就在這裡傳出來的。
唐二十和習勁風猛想起了近日「取暖幫」裡裡外外的怪異事情,手心裡捏了把汗,只聽釘鑿聲中還夾雜著極奇特粗鄙的咒語聲。
從背後看去,唸咒語的人顯然是一個女子。她背向兩人,長髮及腰,背身勻美,白袍寬鬆,唐二十和習勁風對望了一眼,還沒有決定下一步行動之前,就被一件事物震住:那女子一面念著咒語,一面用一把木錘,把一個小布人打入樹身裡去。
那布制小人全身插滿了針,而且貼上了符咒,最奇特的是五官畫得栩栩如生,直像個真人一般,身上還寫上了生辰八字!
習勁風忍不住喝問:「你這是幹什麼?」他話才出口,唐二十已憑著淡朦的月芒看清楚那布小人繪著的五官和臉孔!
他乍覺得十分眼熟,想制止習勁風,但習勁風喝問已出。那女子驟然止住了釘錘的動作,在月色黯淡下,樹影下,長髮低垂白袍上,一動也不動。
習勁風這時也看清楚了那布小人的面目:赫然就是「取暖幫」幫主龍會稽的樣子!
習勁風此驚非同小可,卻見那布小人的五官,竟滲出血來,想起近日怪事頻傳,聳然道:「你,你是……」
那女子發出「吱」地一聲,緩緩、緩緩的、緩緩地回過身來。
這是一張碎裂的臉,除了血水和膿液外,這一張臉沒有一處有完整的五官。習勁風發出一聲怪叫之際,唐二十已出了手。
習勁風刀法雖高,但唐二十經驗更是豐富。他知道,敵人既然敢動幫主的手腳,恰好給自己兩人撞破,便決不能善了!
唐二十出手極快,七顆鐵蒺藜,在半空呼嘯著、急鳴著、旋轉著急射而出,但半空驟然爆成一百七十一枚細如牛毛的毒針,同時間,他左手的七顆「雷公彈」已打了出去,挾著厲風之中,更令人無法防禦的是他腳尖一蹬之下,一支與夜色同黑的飛箭,無聲無息地射向對手下部。
——無論對方是人是鬼,這次遇到了他的暗器,都得躺下來!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天地一黯。同時間,在他身旁的習勁風,聽到了他同伴的一聲慘叫。
這慘叫簡直不像是人能叫得出來的,這慘叫不是因為痛苦,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絕望,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因為痛苦恐懼絕望死亡一起湧上來罩住他,使他這慘叫聲歪曲如一張人臉被煮成了漿糊,然而這的確是唐二十的慘叫。
習勁風一聽這慘叫聲,心就在下沉。他單掌護胸,瞬息間已變了六式,右手唰地掣出單刀,但他的雙腳,是一直飛退了出去。
他不是見死不救他的同伴,而是憑他的江湖經驗告訴他,這非人非鬼的東西,他們二人絕非其敵。
——與其為救一個死去朋友的屍體而犧牲,不如留著條命糾眾來復仇。
所以他立即退走,用他一生所能,最快的速度。
他退得可謂極快,一口氣跑到了巡察壇,就算是一頭快馬,也絕不可能有他這種速度。但是人畢竟不是馬,他到了巡察壇,已氣喘咻咻。
巡察壇是「取暖幫」四大壇之一,主掌壇主是唐十五。唐十五是唐二十的兄長,武功比唐二十和習勁風加起來都還要高。
他倆巡視叢林一帶,正是因為近日流傳的異事,正由這唐十五派去勘察的。
儘管習勁風氣喘如牛,但奔到了赤松坡的分壇,見著了四把巨炬的熊熊烈火,心倒是放下來了。
有唐十五以及其他護壇的十六名兄弟在,他還怕什麼?想到這裡,恐懼頓失,代之而起是一陣興奮,幾乎暈了一暈。
他忙斂定心神,想:我這不戰而逃,在「取暖幫」而言,是不小的罪,加上死的夥伴是唐十五唐壇主的親弟弟,自己總要編造一番理由,說是怎樣與敵一場惡鬥,自己又如何冒死闖出云云……但可是能因急奔氣騰之故,腦裡一片混沌,竟連什麼都想不起來。
只聽一聲斷喝:「什麼人?」六七道人影,已包抄了過來。
習勁風是知自己兄弟,竭力叫了一聲:「是我!」勉力停了下來,腳下一陣虛浮,腦袋一陣空蕩,人幾乎仰天摔倒,來人七手八腳地扶住了他。
「是老習,看樣子不大對勁!」
「是遇事了麼?唐二十呢?」
「快,快請壇主過來,說老習遇麻煩了。」
只聽一聲音壓住了所有的聲浪:「什麼事?」一人排眾而出,身後跟了七八個人。
習勁風見到燭炬下的人,高大豪壯,十指如鉤,正是「巡察壇」壇主唐十五,忙道:「唐壇,我……」
唐十五沉聲道:「你怎麼了?二十弟呢?」
習勁風道:「我們……在黑森林那一帶……遇到了……遇到了一個女人……」說到這裡,只見幫裡的兄弟們個個瞧著他,眼神都是極之詭異、奇特的。習勁風怕大家不信,急說「……是真的呀……那女人……很恐怖……」說到這裡,只見那一干兄弟的眼神,又露出極之畏懼的神態。
習勁風還想再說,忽覺自己頭上有濕濕的東西滴下來,便用手去抹,就這一抹之下,手心便抓了一大堆東西,他一看,原來是整塊帶血的頭皮和半隻耳朵、一大綹頭髮,不知怎麼的,都抓在手心裡了。習勁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見,不禁用手揉揉自己的眼睛,迄此他便什麼都看不到了,只發出一聲慘呼。
這聲慘呼跟他所聽到唐二十的慘呼聲是一般的,充滿:絕望、恐懼、痛苦與瀕臨死亡的呼號。
他自己是看不見了,但他的兄弟們卻親眼目視,他那一揉之下,一雙眼球,都揉落了下來,一落到地上,一掛在鼻樑上,還滴著血漿。
壇裡的兄弟眼見他臉發脹、破裂、無一處不滲出血水,而習勁風本身還懵然未知,不禁紛紛退後。
這些江湖漢子並非不夠義氣,而是這場面委實太過可怕,加上最近傳說紛紜,這些人都是有家室子女的,人心是血肉做的,沒理由會不怕。
眾人往後退時,獨有唐十五站著,冷冷地喝了一聲:「誰?!」
他那一聲喝出去後,人人都凝住了身形,這些人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誰都知道這時候亂了陣腳是正中敵人的下懷。
——不知他們的「敵人」是不是「人」呢?
這時只聽一陣極端詭異的笑聲傳來。與其說是笑聲,這聲音不如說是受傷的豺狼嗥月,或荒山的枯廟破門被風吹動時的聲響。這聲響自每一個角落傳來,再聽仔細,聲音宛似在天上發出,又似在眾人腳底鑽了出來。
眾人不禁都跳了開去。就在這時,在月芒下一照,有六七人互相指著對方,叫道:「你——」
原來他們彼此都瞧見對方的臉容:膨脹、爆裂,但自身毫無所覺,就像習勁風的情形一模一樣。
這幾個人震住,其餘的人扶住他們,心中有說不出的驚愕。
唐十五忽大喝一聲:「別去碰他們——」因為他已看出,現在臉部腫裂的六七個人,正是剛才扶持習勁風的那幾個人!
但唐十五想通時,未免太遲了一些。那六七個人,臉上已滲出了血水,而扶過他的八九個人,臉容地開始變成慘異的綠色,目眥欲裂地看看自己扶過人的手掌,只剩下三名壇裡的高手,沒有碰觸任何人,都已抽出了兵器。
這時那怪笑聲,忽呈尖銳,宛似有人用石塊尖端在一柄薄刀口上磨擦一般刺耳。
唐十五臉色變了,他一手探入懷裡,一面呼道:「守住陣勢!」
他說完這句話就開始退。退到他那火炬下的檀木桌旁。這時火炬被急風帶動,晃動不已,他迅速在紙上寫了四個字:「為我報仇。」
他寫完這四個字時,已聽到第一聲慘叫。他看也不看,桌旁竹籠裡抓出一隻白鴿,把紙迅速折成一小卷,這時他已聽到第二聲吼嚎。他即把紙卷繫在白鴿足爪上,這時第三聲慘嘶又響起了。他長吸一口氣,知道僅剩下的三名壇中兄弟的命也斷送了。
他回過身去之際,已把白鴿放了。
——只要這白鴿能飛得出去,他一切都不怕了。因為就算死,也會有人為他報仇。那人曾答應過,一定會替他做一件事。
那個人答允過的一定做到,就算是要那人把南極的一座冰山移到長安或要那人在沙漠裡釣一條紅鱒,那人都一定可以辦得到。他跟那個人是朋友,好朋友。
但唐十五隨即又發現火炬映照下,那毛筆筆尖的顏色,是幽異的綠而不是墨黑。
——他蘸的明明是墨,墨又怎會變成了綠?他忽然覺得手心發麻,而因為他正探手入懷扣著暗器,一下子連心臟也麻痺了。這時那怪笑聲又響起,就在他耳邊響起,尖銳、可怕、如撕裂血肉模糊的肉體。
唐十五很想再掙扎,但他知道,自己此刻跟習勁風的情形已差不多少。他心中本還有一點欣慰:那信鴿會飛到該飛到的人手上,那人只要接到了,一定會為他報仇,一定能保住「取暖幫」……但是,那墨水,連他用筆蘸上來寫時,也使他中了毒,而今,那墨汁寫在紙上,綁在信鴿腿上,信鴿又怎麼禁受得了那劇毒?……這是他最後的一個想法,這想法更令他原來僅存的一線生機都幻滅了。這加速了他的死亡。
——那信鴿,是不是永遠不會飛到那人的手上呢……
是的。
白衣方振眉的確是永遠都收不到這封信。但這封信卻給別人收到了。
那只白鴿飛不到一里路,便毒氣自足爪攻心,掉落下來。白鴿卻掉落到一人的手上。
這也不是湊巧。因為那人便是沈太公。
沈太公除了年紀大、鋒頭大、脾氣大等「三大」外,他最大的興趣就是得罪人和愛打抱不平,其餘就是喜歡釣魚、抓鳥。
他釣魚不用鉤,他釣魚是為了放魚。魚是他的朋友,他的魚曾經協助他在一次在水底下極惡劣的形勢中擊敗一個水中高手施敬塘,他抓鳥同樣是為了好玩,絕不是要殘害鳥類。
他一眼就看見天上飛鳥有一隻不大對勁,所以追了半里,終於接到了落下來的鳥,看到了字條,卻不知道這字條是寫給誰的。
同時也中了毒。
這毒極厲害,蔓延得極快,但要毒倒沈太公,卻不容易。
因為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大俠我是誰。
我是誰一生中過無數次毒,有人說、他著了敵人的道兒要比他一生裡打的噴嚏還多,但他卻是個解毒名家,所謂「久病能自醫」,我是誰雖無自醫之能,但醫人還是有一套的,何況那筆墨上毒性經數度傳送,毒力已然極微。
我是誰解了沈太公的毒。這回,就算沒有那「為我報仇」四字,沈太公也一定非要為他自己報仇不可了。
何況還有個我是誰。
惟恐天下不亂,只有天下大亂時他正好可以行他的俠仗他的義的大俠我是誰。
有這兩個人在一起,縱是寧靜如鏡的西子湖、也要變作潮汐怒漲的錢塘江。
這時候,離開雲南「三蟲原是一條龍,三司雲貴取暖幫」的「取暖幫」幫主龍會稽的五十歲壽辰,還有三天。
這時候,沈太公和我是誰正在研究那毒的來源。
「究竟哪個王八兔崽子要謀害我老人家?」沈太公蹙著銀眉:「那兔崽子下了毒居然還指望我老人家替他報仇?」他問我是誰。
我是誰答:「你問我,我問誰?」
沈太公的眼睛亮:「你叫我是誰是不是?」
我是誰一愕,沈太公又說:「假如江湖上要找一個武功不算太差,常常替人出頭但也常常給人打得像王八一般而要勞那沒衣服換洗的財神爺來救駕的傢伙,那一定準是你我是誰無疑了。」
我是誰雖聽得滿不是味兒,也只好點點頭。那沈太公嘴裡的「沒衣服換洗的財神爺」便是白衣方振眉。沈太公最看不慣方振眉常穿白衫,便戲稱之為「沒衣服換洗的」,至於「財神爺」,系指每逢我是誰、沈太公吃了飯住了店沒錢付店家之際,方振眉總是及時趕來做「冤大頭」的意思。
——在沈太公和我是誰這等江湖漢子的心中,他們有難方振眉捨身相救,乃是義所當為的事。因為換了對方,他們也一樣為義不惜身,反而方振眉替他們「破財消災」,他們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正如要找一個童顏鶴髮、英俊瀟灑、武功飄逸神奇、心地善良可愛,為人可敬可親的武林不世高手,自是非我沈太公莫屬了。嘿嘿,這名號我想不認也沒法子。」沈太公繼續說,「所以,要找下毒的人,只要找到這裡一帶的用毒高手,便可以了。」
沈太公越說越肯定,瞪住我是誰問:「你說,這兒是什麼地方?」
「雲南。」
沈太公點著頭道:「雲南的武林人物中有誰是用毒高手……」我是誰冷冷地截道:「不用問了,雲南這一帶的高手,很少人不會用毒的。」
沈太公跺著腳道:「毒自是人人會用,但能毒得倒我沈太公的,當然是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高手了,你說,有誰……」
我是誰沉聲道:「有,『三蟲原是一條龍,三司雲貴取暖幫』。」
沈太公也沉靜了下來,一會兒才澀聲道:「這十四個字,說的是四個幫派。」
我是誰道:「『三蟲』、『三司』是其中三個蠱毒絕門,即是司空退、司寇小豆、與司無求三人各所領導的神秘幫會。」
沈太公也沉聲道:「還有『一條龍』和『取暖幫』,就是指龍會稽龍大俠和他那幫人馬。」
我是誰道:「這四幫人馬,憑你和我連半幫都挑不起。」
又緘默了一會。沈太公低聲問:「但我們闖蕩江湖的原則是什麼?」
我是誰一字一句地道:「只要義理在,管他刀山火海。」我是誰語畢,兩人擊掌大笑,沈太公問:「三蟲三司一條龍,卻是先找誰好?」
我是誰濃眉一剔,道:「一條龍龍會稽。」
「龍會稽?」
「因為龍會稽是雲南群龍之首。因有他在,雲南的三大施毒高手才俯首稱臣,團結戮力,不毒害無辜平民。他最不可能下毒,所以,惟有從他那兒,最可能找出下毒的人。」
龍會稽在他離五十歲壽辰前二天、站在寬敞的石階上的平合,看著被抬進來的三十六具屍首,其中還包括他手下四大壇主之一「劍掌刃指」諶天從。
這是他第二個死得不明不白的壇主。也是他在幫中二十八年來第二個死去的壇主。
二十八年來,他的「取暖幫」以仁為旗,以義為幟,誰人取捋虎髯?就算是在收復「三司三蟲」那一場決戰裡,自己親自出馬,以大義服人,不流一滴血,更沒有犧牲過如許多的人馬。
此刻他手下四大壇主之二——唐十五與諶天從——已無緣無故送了性命。其他犧牲的手下,近月來已經逾百,就像這三十五人,其中有五六人,這是因碰觸到已死的弟兄死屍才致中毒身亡的。
可是他們中的是什麼毒呢?龍會稽也一無所知。單憑這點,他手心微微出汗,敵手的下毒本領,決不在他之下。
——究竟是誰呢?
他仰首看著平台上的木柱,黝黑的檀木一層一層交錯地架上去,使得屋頂上一片黯黑。這房子也築了相當時日了吧?房子經過一些年代,如不復修,始終要倒塌的,難道幫裡也一般相似?龍會稽雙手負在背後,心裡有著很深的慨歎。
然後他就聽到背後有一絲微細碎的步履聲。
他不用回過頭去便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林清鶯雖是他的續絃,但十分瞭解他的脾性,在他思慮一件事情的時候是絕不會打擾他的。
所以他輕輕歎了口氣:「鶯兒。」
林清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關注地凝在龍會稽的側面上。她丈夫英雄式的臉骨,雙顴分外地擴張,鼻如懸筒,掛在微帶鐵色的臉上。
她歎了口氣,隨而也看到了那三十六具用油布紙裹住的屍體。
「……這些……諶壇主他……」
龍會稽點了點頭,用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她已有八個月的身孕,不能教她受了驚嚇。
他看著林清鶯略為豐腴的身段、柔順聽話的圓臉,充滿了平實與深情,但卻有一雙智慧的明燈,燭照著自己,使自己暖,便自己亮,使自己愛惜……也使他想到從前那人兒……不,他不想去想,她,便柔聲道:「鶯兒,你不要閣樓裡歇著,出來作什麼?」
林清鶯微微蒼白的臉靨有一種淡淡的慌惶:「休、葉二位壇主要求見。」
龍會稽隨即向階下的壯丁傳諭道:「請二位壇主進見。」他感覺出妻子的未盡之意,執握若她的柔荑柔聲問:「怎麼了?你?」
龍會稽這一問,本來極力掩飾著的林清鶯,無助地合上了眼,兩行清淚自眼梢流了出來。
龍會稽急得搖著她,問:「是怎麼一回事?」
「……聲音。」林清鸞的聲音近乎是呻吟和抽泣的。
「聲音?什麼聲音?」
「……我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只說了半句,林清鶯仿似怕觸及那恐懼的記憶,便說不下去了。
是什麼聲音?什麼時候聽到的?在哪裡聽到的?儘管龍會稽覺得他妻子可能只是懷孕期的幻覺與不安,以及因近日的傳言而受影響,不過他還是試圖藉其他的情形來問出個究竟。
林清鶯的身子抖哆著,但她竭力抑制畏怖與傷悲,同時因為丈夫的關切問候可以依仗,使她更為脆弱。
「……很多、很多的聲音。開始是來自屋頂上,有聲音在說:你生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還說:你沒來得及生,那死嬰會咬死你……還有很多可怕的話……」龍會稽雙眉一剪:「屋頂上?」
林清鶯哭著:「……後來,後來就到了我肚子裡在說……說很多可怖的話。你不知道,晚上,你都不跟我在一起,但是我見到了……」
「見到了什麼?」龍會稽看到妻子那因惶怖而散亂的眼神,不禁一陣心痛。
「孩子……」林清鶯的神智顯然非常迷亂。
「孩子?」
「……我看到了我們沒有出世的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怎麼了?」
「那孩子……他……他……」林清鶯噎地一聲哭了出來,說得很傷心,非常之傷心。
「……他……他身體好小,好嫩,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模一樣……但是,頭……他的臉,老得……都是皺紋,齜著長牙,獰笑著,要噬我……」
龍會稽一手攬著妻子,霍然回首,喝道:「是誰?!」隨即覺得自己未免緊張了一些,定了定神,強笑道:「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