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黑火 第五章 文 / 溫瑞安
1、「剛擊道」裡沒有「道理」
幸虧陳劍誰趕了過去。
——要不然,這樣的場面,真不知該如何收拾。
牛麗生和駱鈴追了出去。
可是追不著。
牛麗生長得高大粗壯,難免笨重了些。可是只要他邁開大步,誰也不及他步子寬,他跨三步等於人躍五步,能跑贏他的人本就不多。
駱鈴的輕身功夫極好。
她一向都認為,輕身功夫能使自己身材美好身體棒,既然有這麼多好處,那又何不多練練呢?
可是駱鈴懶。
她愛睡、貪玩、好吃,有點大志,卻無野心。
她喜歡練輕功,但對腳踝綁著鉛鐵山下跑上山再由山上跑下來的練法全無耐心,因此,她的基礎也扎得不夠好。
不過一向都比別人靈活輕快。
她跑起來就跟她的出手一般輕快。
沒料到的是:
他們兩人都迫不上顧影。
——甚至連顧影的影子都迫不上。
在日影下,顧影連影子都不見了。
駱鈴覺得很生氣,也很丟臉。
她更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臉。
牛麗生倒無所謂,他還說:「唉!那傢伙,跑得倒是挺快的。」
「快?他快?」駱鈴忿忿不平的說,「見鬼了!」
「我倒知道在哪裡可以把他扒出來。」駱鈴說,帕們去『紅毛拿督廟』。」
牛麗生傻呼呼的說:「去那裡幹什麼?」
「那人鬼鬼祟祟,決不是什麼善類!」駱零振振有辭,「你看,黑火鬧得個滿城風雨,但只要化錢拜了紅毛拿督就沒事,這不是擺明了內裡有文章嗎!搞不好,黑火就是他們父子倆一手炮製出來的。咱們去鬧一鬧,鬧他個雞犬不寧,看他還靈不靈!」
牛麗生愣愣地道:「這……」
駱鈴激他:「這什麼?你怕呀?」
牛麗聲瞪圓了眼,指著自己的鼻子,躬著身子,氣呼呼的說,「我?怕?」
駱鈴銀鈴似的亮笑著:「不怕就會嘛。」
牛麗生仍是有些猶俊:「不先問問老大麼?」
駱鈴把美麗的眼睛一瞪:「問了他還有得玩麼!」
牛麗生一想也是,兩人奔到路口,卻見那咖啡店仍坐著那個毛念行。
毛念行生得特別白皙,頗不似當地人大都是皮膚比較黝黑,所以遠遠看去就知道是他,何況他還長得特別秀氣。
毛念行乍見他們,有點詫異,但仍熱烈地招呼。
「你們倆匆匆忙忙的,要到哪兒去呀?」
「我們去找人算賬!」駱鈴恨得牙嘶嘶的,「要看熱鬧的就一起來。」
毛念行更加訝異。
他忙追上去,搞了老半天,才知道駱鈴在生誰的氣,為什麼會那麼生氣。
「你們就別去紅毛拿督了,」毛念行勸止,「小回的爸爸武功法力,都高強得很,你就別惹他了。」
「武功?法力?」駱鈴不屑地道,這種人,確偏要惹一惹。」
「我知道小顧,他現在正在教武,不會在紅毛拿督候您的大駕的,」毛念行說,「我跟小顧是十數年的朋友,他的起居作息,我最清楚不過。」
駱鈴停了下來,問:「他現在在哪裡?」
她不等毛念行回答,便美麗著臉容但正經八板的說:「你最好不要騙我也不要說你不知道,因為我現在脾氣不好,而且正要找人發脾氣!」
她很無理的說了以下一句:「我不希望我上你。」
「大會堂。」
毛念行只好這樣回答。
大會堂裡,充滿了喊殺之聲。
一群人穿上道袍,正在殺氣隆胺的練武。
這時,正好是三步式的自由對拆。其中一名學員,不小心用力過猛,踢中對手的腹際,那人痛得臉色發白,彎下了腰,學員連忙說對不起賠不是。
「剛擊道裡沒有對不起。」顧影沉聲喝道「在這裡過招,生是生,死是死,敗了勝了都是常事,婆婆媽媽對不起,這裡都用不上,怕痛的就不要給人擊中,怕傷的就不要上陣來。」
數名學員都疾聲應道:「是!」
卻聽外面有人捏著嗓子怪聲怪氣的叫了起來:「要是怕死呢?」
顧影皺了皺眉,並沒有加以理會。
他仍然發出嗆喝,每喝一聲,那三回十名學員就打出一舉、踢出一腳;或退或進、架勢十足。
外面又有人陰陽怪氣的喊:「唆,好像真有這麼兩下子哩!」
另一個嘿聲道:「說什麼那也是日本人的走狗!」
這些人一唱一搭,使外面圍觀堂裡練武的群眾,些微騷動起來。
大堂裡一位黝黑結實,眉粗眼細的塔型大漢,忍不住就要動怒,霍然回首,顧影疾問:
「巴閉,你記不記得剛擊道第八和十四條門規?」
「是。」大漢立即握緊了拳頭、垂下了頭,大聲的背而:「『不可好勇鬥狠,不准私鬥逞能』、「能忍人所不能忍,為人所不敢小。」
只聽外面的語音怪笑起來:「忍人之所不能忍?怕是便秘吧。」
「為人所不敢為?,另一個接道:「偷雞摸狗、外加訛神騙鬼……」
顧影忽然朝外喝了一聲:「什麼人?進來說話!」
外面一時靜了下來。
顧影只等了片刻,便轉身向學員們朗聲道:「我們這兒是道館,已向地方政府和警察單位註冊,我們練我們的武,怎麼練是我們的事,反正我們沒犯著別人,要是真有人惹我們,咱們也一定應接著。不過得要說明:是有人來砸咱們的盤子,把他給拾出去咱們可不賂傷藥費。」
一眾學員們戰志高昂,齊聲道:「是!」
只聽外面又有人尖聲道:「日本走狗,裝腔作樣,有本事跟我們『搏擊派』的人單挑只對!」
「好,那你進來,咱們要是有三隻手欺負兩隻手的,立即關了鋪子就走!」顧影叉著腰,揚聲道:「是好漢的就不要躲在黑暗處說陰話!」
外面一陣騷然。
拉拉扯扯間,終於還是有三四名看得出來是血氣方剛、但很有兩下子的青年大漢,充滿故意的走了進來。
巴閉跟兩三名學員,走上前去,問:「剛才是你們在外頭大呼小叫的吧?」
走進來的四個人,靜了一會兒,你看我,我看你,突然都挑釁的爆笑起來。
一個說:「是呀,你能怎樣?」
一個說:「你叫什麼名字?你不必說,我知道了,是:巴一閉——!」
然後四人又怪笑起來,一齊喊,
「巴--閉--豬!」
「巴閉」這兩個字的發音,跟馬來話的豬,是一樣的。可是這位「剛擊道」副教練的確姓巴名閉,他自小也給人調笑慣了,可是這幾人公然在他學生面前折辱他,教他這口氣怎麼忍得下來,怒叱:「你們……太過份了!」
一個滿臉儘是不懷好意笑容的漢子正中下懷似的應戰,置:「你們要怎樣?打人啊?」
然後他涎著臉安近巴閉,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才發現新大陸似的叫道:「哎喲,我們的巴——閉一可動怒了,你就別生那麼大氣了,你看你看,脾氣太大,青春痘…,不,老春痘可長得一臉都是呢!」
其餘主人都附和的怪笑起來,又一起喊,「——巴一閉——豬!」
這種情形,已是擺明車馬:是來踩盤子、砸場的了。
巴閉氣極了。
他一氣,就有點兒口吃。
「你……你們」巴閉脹紅了臉,「你們大太太……過……」
那一肚子壞水都寫在臉上的漢子又笑了起來:「我們哪有太太?你的太太不就都是我們的太大嗎?」
巴閉身邊那三名學員,都按捺不住了,走上前去,要把這g個尋釁的人推出去,不料,那壞得七情上臉的漢子喝了一聲,他身後的三人突然搶上前去,出手。
出手極快。
且准。
更狠。
巴閉身邊的人原先並沒有防範。
他們原先只想把這幾名不速之客推出去。
沒想到那人搶先動手,而實際上,一個練過武的人,誰先搶得了先手而誰一時疏忽,往往就足以致命落敗。別說功力相仿,就算是武功懸殊,作為一個現實裡的武者,只要一時不察,讓對方奪得先機,反而慘敗在一個武功遠遜自己的人手裡,絕對不是件可侄的事。
這三名學員就吃虧在這裡。
是那三個尋釁者先動的手。
他們都沒有想到對方會突然動手、所以都被擊倒在地。
凡是練過武的人,要把對方在一招之間擊倒,使對方戰力全失,決不是件難事。
這三名學員的情形就是這樣。
一剎那間,三個人都倒了下去,痛苦得五官都皺在一起,一時都爬不起來。
巴閉怒叱:「你們……打人!」
他的話仍然說得結結巴巴。
但他的出手,卻乾淨利落。
因為那三個人放倒了三名學員後,立即分成三個不同的方向,一齊向他圍攻。
在實戰裡,其實最怕的就是遇到背腹受敵的圍攻。
因為誰部不是武俠小說裡的人物,誰的背後都沒長眼睛,雙拳難敵四手,只要有人左右前後夾擊,武功再高的人都要吃大虧。
不過這種情形,發生在巴閉身上似是個例外。
三個人一齊向他出手。
他只來得及向一人還擊。
他甚至來不及閃躲。
這些似乎並沒有什麼「例外」。
例外的是:三個人至少有四拳兩腳同時擊中他。
而且是要害。
他竟挺住了。
沒有事。
他只反擊一拳。
一拳。
一拳對方就倒了一名。
然後剩下的兩人,又在這瞬間擊中他三拳一腳,其中有一個一膝頭還頂入他的鼠溪穴。
他又還手一擊。
一擊,就倒下一人。
一倒,就爬不起來。
而他,連受多次重擊,卻像個沒事的人似的。
彷彿連被擊的感覺也沒有。
他的對手只剩下了一個人。
這人做了一件事。
他拔出了刀子。
彈簧刀。
一刀就向巴閉的右肋揚去。
2、用拳頭說出來的道理
然後是結果。
結果完全和前回兩人一樣。
一模一樣。
一人倒了下去,一人仍然屹立著。
倒下去的是拿刀子的。
屹立的仍然是巴閉。
這個時候的巴閉,的確很「巴閉」。
——「巴閉」的發音,在馬來話是「豬」的意思,但在當地「巴閉」的粵音,也有著「驕傲」、「不可一世」的意思。
一巴閉現在便很有這個意思。
跟他對手的三個人,都倒了下去。
對手只剩下一個人。
那個一臉好相的人。
這人並沒有趁機蹭走。
反而動手。
他動的也是拳頭。
這一拳不帶聲息。
凡是練過武的人都知道,要把拳腳練得雄勁有力、虎虎生風,絕對不是件難事,難的是出手重若千鉤但又拳重若輕、不帶風聲,這才能傷人於不備、殺人於無形。
這人見三個同伴全倒了下去,依然不退,反而出襲,武功如何倒在其次,至少在武膽上交代得過去。
巴閉頓時生了「識英雄者重英雄」之意。
他是一個武者。
所以他敬重真正的武者。
他曾跟顧影五次交手,五次慘敗,顧影雖然比他小七歲,卻使他服得五體「擲」地,改拜顧影為師。顧影以大膽創新、尋找個人風格神采的方式來點化他,使他的武功,突飛猛進,這使他躍升到一個他前所未有的境地。
由是,他極感謝顧影。
他是個武癡。
他喜歡所有的同好者。
他一見那人不退,而且出拳高明,就打從心裡喜歡。一個高尚的武者,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他一向都認為這是個真理。
可惜「真理」有時候也有很多種、許多面。
有時,你認為的「真理」,別人不覺得是真理、別人所執持的真理、你也只當是歪理。
正如有的人認為武功不爭勝敗只爭高低,也有人認為好的武功就是要把敵人打倒,你說哪樣才是真理。
巴閉遇上的不是真理。
至少不是他信念裡的「真理」。
那一臉狡詐的漢子一拳打來,巴閉一掌接過。
他的手大。
大如海碗。
他一向都是以手去接對方的拳,再兇猛的拳頭,只要給他在掌中輕輕一扼,對方的手腕不斷也得脫臼。
對於這點,他一向都很有信心。
這次也沒有例外。
他一伸手,就接住了對方的拳頭。
沒料到的是:掌心一痛,跟著一麻。
這一痛一麻,使他所有的接鎮而來的反應,都無法正常運作,而那奸猾漢子的左拳,已痛擊他的右太陽穴。
——擊中之後的情形如何,簡直難以想像。
幸好那一拳並沒有擊中。
——不是擊不中,而是因為那一拳在半途給牢牢的扣住,緊緊的抓著。
顧影。
顧影伸出了雙手。
他不是「握手」。
握手通常是表示友善和親呢。
他是握住了對方的拳腕。
揮拳通常是代表盡力和打擊。
顧影握住了對方揮拳的腕,無疑等於是扼殺了對方打擊的力量。
一切都靜了下來。
那狡滑漢子的拳頭握在顧影手裡,一如刀在鐵砧上,任他怎麼抽拔,也收不回原是屬於他自己的一雙手、一對拳頭。
然後,顧影緩緩的說:
「這是什麼?」
他問那名奸滑漢子。
拳頭。
人的拳頭就是拳頭。無論大小拳頭,逸是拳頭。就算有的人天生有六隻手指,或不小心只搞得剩下四隻手指,但握起手指收入掌心還是拳頭一個。
只不過,那人的拳頭,比較特別了一些。
他戴了戒指。
戴戒指也沒什麼特別。
你在街上走,
十個人裡總有三個人是戴著戒指的。
只不過那人戴的是骼髏頭戒指。
左右中指都有一隻。
而且仔細看去,
頂上都有一口尖針。
巴閉的一麻一痛,就是這口針刺在他掌心的結果。
如果他的太陽穴給這樣的一支針刺過去,情形如何,還真不堪想像。
所以顧影捏住了那人的拳頭,就像抓住了毒蛇的七寸,然後才以一種沉著、沉冷、沉重的語調,這樣的問他。
那人不知怎麼回答好。
顧影的眼神冷得像冰鎮過的月色:「你是鄒升的人?」
那人用力掙不脫,想要起腳,顧影貼近,腳一橫,已截住了他下盆任何可以反擊的動作。
「我知你就是『魚生』」顧影一字一字地問:「你為什麼要向我們下毒手?」
魚生掙脫不了,急紅了臉,大叫:「關你屁事!」
「格」的一聲。
「魚生」慘叫得像一支刀扎進他的腸胃裡。
他的手腕已給顧影拉脫了一隻,慘呼道:「你……你好狠……」
顧影只淡談的說:「那是你的事關我屁事。」
就在這時候,忽聽外面有一個郁雷也似的聲音大叱道:「要幹什麼!開道場子來欺負人咧!」
那個「魚生」轉過頭去,一見來人,喜如皇恩大赦,大叫:「老大,老大,這王八蛋在欺負我們兄弟,不給您面子,快來救我!」
這句話一說,兩邊都楞了一愣、呆了一呆。
來人是牛麗生。
他一過來,就看見道場裡倒下了四五個人,哼哼卿卿的一時爬不起來,而顧影正在扼斷了一個人的腕子還說「關我屁事」,他一時看不過去,便挺身走了過去,揚聲說了那一句話。
沒想那漢子競叫他為「老大」。
——他幾時當起「老大」來了?
——自從他叫陳劍誰做「老大」後,他已好久沒做過「老大」了。
他曾聽「老大」說過:「笨人才要當老大。當老大,要比別人多負責任。要當好老大,還不能比人多享受權益。當老大真不容易啊,你幹得好別人以為是應該的,你於不好別人還覺得你治該。現在市場上流行你叫我一旬『大哥』我稱你一句『老大』,甚至叫在嘴裡罵在心裡,到底還有誰是當真的?現在江湖道上的漢子,都是不講義氣的了。至於對輩份分際,有權有勢便是唯命是從,沒奶的麼?管它爹娘!你想,萬一不慎,當上這種人的老大,你說是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他忽然被稱為「老大」,一時還未會過意來,只覺得有些陶陶然。
顧影則有些愕然。
他認得這個大塊頭就是打從外國來的不速之客、同時也是騷攏張小愁的惡客之一。
——他只是沒想到「魚生」這幾個下三襤的敗類,居然也是應這於人之命而來的。
「原來是你!」顧影冷哼道:「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你不是東西!」牛麗生本來就不善辭令,一氣起來就更不會說話,但而今回了一旬嘴,卻誤打誤著,一針見血。
就在這時,忽聞一聲咆哮。
巴閉掌心那一陣麻癢已經過去,他也已發現了「魚生」對他施暗算,憤怒之下,想要把他攫住摘去他手上的毒針指環。
巴閉忽地撲了過來。看到巴閉氣得青筋突現的樣子,可把「魚生」給嚇傻了。
他仍受顧影所制,無法脫身,見巴閉含怒衝了過來,真個嚇得丟了三魂去了七魄,大叫:「救命……」
牛麗生不知就裡,長身一攔。
這一攔之勢,就像一道石牆忽然橫在巴閉的眼前。
巴閉的衝勢,形同一頭怒虎。
——如果前面有牆,他會躍過這一道牆。
——如果前面有人,他會「吃」掉這個人。
但他的前面是牛麗生。
巴閉高大豪壯得就像一棵風雨中怒茁的古樹。
牛麗生卻似一座山。
沒有人能將之剷平的山。
他現在也不動如山。
巴閉厲喝:「滾開!」一掌推去。
牛麗生咧嘴一笑,反手一格。
兩隻手臂,終於不打不相識的格在一起。
巴閉原本這一推,以為像推倒一副麻將牌似的,他用的力道也不算太大。
牛麗生這一格之力,也差不多跟推開一扇彈簧門似的,力道亦不外如是。
但當他們兩隻手臂風筋貢突之處碰憧在一起的時侯,突然而急這的,兩人都同時驟增了內勁。
而且在短短的碰格過程中,各逐增了三波的力道。
然後兩人以肘尖為軸,兩隻拳頭十隻手指緊緊握在一起,大家較上了勁。
那是真力。
兩隻手臂都壯如大腿、粗如樹根。
兩入這麼一握,巴閉臉上立刻紫脹,額上冒出了汗,他悶哼一聲,另一隻海碗大的拳頭,已同時擊在牛麗生的胸膛上。
牛麗生咧嘴一笑,葵扇般大的手掌,也托擊在巴閉的下頷。
巴閉一仰首,但並沒有仰跌出去。
牛麗生先著了巴閉一拳,他的反應居然是:
笑了一笑。
——還笑得蠻有怎力哩。
然後他的胸膛似縮了一縮,那情形就像是:一個吹脹了氣的汽球,只要用手指一壓,立即就癟下去一小塊,但你一放手,它立即又回復原來飽飽滿滿的狀態。
緊接著下來,他們是在比力。
比真力。
巴閉穿著短袖的道袍,是以他的小臂,完全裸露,跟牛麗生的手臂纏箍在一起,那筋肉就像漫畫或連環圖裡所繪的那些天生神力的壯漢,誇張得令人倒吞一口氣,又像社會主義國家裡突顯勞動階級的健康式豪壯的銅雕,看著也會有一種充滿打擊力的震撼。
兩人相持不下。
場中已完全靜了下來,屏息以待。
場中除了流汗的聲音,還有一種聲音,相當刺耳。
裂帛的聲音。
牛麗生原本是穿著西裝和白長袖襯衣的。
現在他的衣衫裂開。
西裝也裂開。
衣衫發出吩咐嫁嚎嘶嘶磁哦的聲音,一下子,牛麗生上身衣衫片片碎裂,上身幾乎完全赤裸。
一好好的穿在身上的衣服,為何會片片碎裂?
那是因為牛麗生整個身子,突然膨脹了起來,粗大了起來,以一種「爆炸」的速度和威力,先行繃碎了自己身上的服飾。
同時,他手臂也露了出來。
他手臂上每一塊筋肉,都像鐵鐫的龐鬼,就像西部片裡扮演什麼神劍武士的大力士一般,沒有一塊筋骨和血肉,會有一點兒妥協的可能。
他的手就像一棵千年眠月神木,正伸出了他站立不倒的主根。
兩條右臂仍纏在一起。
但可一點也不纏綿。
而是纏戰。
裂帛聲仍有。
——這口是巴閉身上發出的。
不是上身,而是下身。
聲音是從巴閉的褲子裡發出來的。
這樣一來,牛麗生與巴閉比擠內力,身上的衣飾,部為之繃裂。
所不同的是:牛麗生繃裂的是上衣。
巴閉裂的是褲子。
而且是褲襠。
這下「事態嚴重」,巴閉連忙用另一隻手遮住褲襠。
可是一隻手掩遮不住。
他漲紅了臉。
他的另一隻手不能抽回。
因為那隻手正在做一件事:
以力量來證明誰才是有理。
——世上有些真理,既不是用嘴巴說的,也不是用行動說的,而是要用拳頭來說的。
用武力來說的道理,有時候要比有道有理的道理更管用。
只不過在暴力下的道理,誰落敗了就無理。
巴閉一旦纏上牛麗生的手,等於在說一場力量的理。
他們以手來爭辯。
以拳頭來證明。
以力量來判斷誰是誰非。
巴閉一向不多言。
他一向都很有理。
他的理是用拳頭說的。
——任何人用暴力在他面前說理的時候,他就會以拳頭來讓對方成了有理說不出。
每一次,當不講理的人跟他講拳頭的道理的時候,他跟見自己的拳頭終究還是說服了對方。
可是這次不一樣。
當他的手觸著了牛麗生手臂的時候。
他覺得理不直。
氣不壯。
但他又不能縮手。
——世上有些事情,一旦插上了手,半途再來納手,無論怎麼說都會變成歪理了。
他沒想到的是,
他不縮手可是牛麗生卻縮了手、
而且說收就收。
牛麗生一收手,巴閉才呆了一條,立刻雙手掩住了褲襠。
一名美麗女子正離他們十分之近。
十分陌生的美麗女子。
所以巴閉很窘。
他的手忽然一空,重心全失,當他知道敵手已經收手的時候,他也想立刻收手。
可是那隻手,已好像完全不屬於他似的。
也就是說,手,仍在那兒,但他幾乎指揮不了那隻手的動作。
不過這只是一下子的事。
這時候,七八名「剛擊道」的學生,正要一湧而上。
有一名學員已向牛麗生揮拳。
一個正意圖打從後面箍住他。
他們都沒有得手。
反而失了手。
他們都「飛」了出去。
當他們身子離地,還不知道自己將「飛」在什麼方向什麼地方什麼部位先觸地之際,才聽見那美麗而陌生而時髦而令人心猿意馬的女子的一聲清叱:
「想人多欺人少啊!」
然後他們就「飛跌」出去。
當他們落地的時候,才聽見自己的骨頭的哀鳴和巴閉教練的怒吼:「不許動手!」
他們本來也不想動手,可是先前眼見幾名師兄弟遭人暗算,而巴教練跟那一座山級的大漢敵對,似乎也沒討著了便宜,便打算硬著頭皮先行跟他耗耗再說。其實,誰也設意思要惹看去難惹至極得像一座走動的銅像——沒想到連那銅像身旁的那朵嬌麗的花也如此的不好惹。
「不許動手」是巴閉喊出來的。
他仍是脹紅了臉。
牛麗生露出自森森也白生生的牙齒,笑了。
他伸出了拇指:
「勁!」
他只說一個字。
巴閉紅著臉,不說什麼,摹然卸下了上身的道袍,綁緊在腰間。
牛麗主只撫撫右胸,神色不變的說:「你那一拳,斷了我一條肋骨。」然後很有點感慨:「我的肋骨好久沒斷過了,上次『暴走族』的小兔崽子用鐵管和鋼撬敲了半天,我連小指頭也沒折半根。」
他又用力地點了點頭:「你一拳就斷了我一條肋骨,高!」
他說得彷彿是地上的一根給狗吃的肉骨頭,而不是長在他身體上的血肉相連正保護著內臟的肋骨。
「謝謝。」巴閉紫脹著臉,輟嚅地道:「謝。」
「俗。」牛麗生說,「讚你又不是要討好你、謝什麼謝。」
「不是謝你讚我,而是謝你剛才托我下巴那一記,要是用上了力,我的頸骨早就斷了;」巴閉沉著臉說:「而且你剛才要是不收手,我的手就不是我的了。」
「所以我才謝你兩次。」他認真的說。
3、無理也是一種道理
「謝謝。」
「不客氣。」
「痛嗎?」
「斷了一條肋骨哪有不痛的?」牛麗生笑著,居然還閉了閉眼睛,陶醉地說:「不過,說實在的,有時痛一痛也挺舒服的。」
「對不起。」巴閉很是有點歉疚的樣子。
「沒有什麼對不起的。」牛麗生也認真的說:「我也對不起你一次。」
巴閉聽不明白。
「因為我要拿你換一樣東西,」牛麗生只好解釋。
「東西?」巴閉仍是聽不懂。
「不是東西,」牛麗生澄清:「是人。」
話一說完,巴閉就跌倒,
倒向顧影。
巴閉的下盤功夫極好,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的跌倒。
他是忽爾遭人絆倒的。
絆倒他的是那個漂亮的陌生女子。
她讓人摔倒,就像隨手打翻一杯開水一般輕而易舉。
巴閉跌向顧影。
巴閉是個結實的大塊頭,就像一棵會走動的大樹。
顧影為了不被撞得也躇地不起,只有伸手去扶他。
這一扶,牛麗生已足夠時間把「魚生」搶了過去,甚至已足可把敵人擊倒在地十次了。
不過,有一件事,牛麗生和駱鈴都沒有料到。
就在駱鈴把巴閉絆蛛向顧影的剎那間,顧影已先一步把手上的「魚生」推撞向駱鈴。
駱鈴是個美麗而對髦的女子。
美麗的女子當然有潔癖!
她當然不想給一個看去這般污糟邋遢的男子「撞個滿懷」。
她原本的計劃是:把巴閉推向顧影,然後她和牛麗生同時出手,擒下兩人,逼問他「黑火」到底是怎麼口事?
可是,當地把巴閉推過去的時候,「魚主」也給推了過來。
她在千釣一發間閃開。
但她還是很有信心。
她有信心牛麗生會把握這一剎那間的機會,擊倒顧影。
「不平社」中的人,自有緊密而外人所無法參透的聯絡方式,所以她一發動,就知道牛麗生必會配合出手。
她一向很驕傲。
她自傲的是:聰明和漂亮。
至於武功,她有自知之明。
一一牛麗生看來魯鈍,但若論武功,駱鈴知道自己至少還差上一大截。
牛麗生果不負她所望。
在武功上,牛麗生也從不負任何人所望。
他已把握住出手的時機。
顧影雖然推開了「魚生」,但仍接下了巴閉。
以一隻手。
一——個朋友失足在你面前,你能不出手扶他一扶?
而巴閉正是他的朋友,同時也是戰友。
如果說巴閉一如一架龐大的機器,顧影的手就像找到了鄭架機器電源開關,一伸手便使一切靜止。
可是牛麗生並不靜止。
他像一座走動的大山。
他的力不止是勁道,而是一種接近爆炸的巨力。
他雙拳一合,往顧影頭上劈落。
一但在拳側離顧影頭頂約莫半尺之遙,陡然止住,不得寸進。
然後牛麗生臉上出現了一種神色。
痛苦之色。
在牛麗生臉上最容易出現的神情,當然就是暴燥和傻笑。
最難得一見的,就是這種痛楚而痛苦得扭曲了五官的神色。
他現在就是這種神情。
因為顧影一條胳膊攔住巴閉的身子,半蹲著身子,前屈著膝蓋,左手的中指,突了出來,刺中牛麗生的右胸。只是一隻手指。
牛麗生練的是硬門武功,其中包括了,「金鐘罩」、「鐵布衫」、「銅頭功」、「十三大保橫練」、「鐵門閂」、「混元一氣」甚至有人懷疑他還在練「童子功」。
像他一個這樣的人,常人就算用木樁去擂他,他也只當是替他搔癢一樣。
巴閉天生神力,能一拳擊斷他一條脅骨,已經是一個意外。
——「六人幫」中的「大肥鴨」陳劍誰就說過:普天之下,打斷牛麗生身上骨頭者能有幾人?
可是,牛麗生現在竟然為痛楚而全身痙攣起來,而且只是因為一根手指!
——這是什麼樣的手指?
難道所發出來的勁道,要比子彈還具殺傷力不成!
那是顧影的手指。
中指。
這根中指也沒什麼特別。
也許特別的只是:它正戮在牛麗生的斷骨裡。
深深地戮了進去。
——斷了的肋骨裡當然是心臟。
心臟是一個要命的要害,無論對誰都是一樣;一個人可練得鐵骨銅皮,但不可能練就鋼心臟。
牛麗生似被摧毀了。
駱鈴看到這種情形,心就亂了。
她一向喜歡闖禍。她一向認為,一個女子,既然還擁有青春和美麗,不闖闖禍實在說不過去。這「闖禍」的意思其實就是「鬧事」,跟「胡鬧」的意思也相去不遠,但決不等於去招惹那種「大禍臨頭」的「禍」。
她見顧影傲慢,正眼也不瞄她一眼,便想過去挑釁,惹怒他一下,說到頭來,也不過是要對方正視、注意她。
她迫不到顧影,牛麗生卻追了上來,使她覺得更有安全感:就算這地方人生路不熟,有這個天生神勇的大塊頭在,還怕有罩不住的事麼!
然後困為毛念行的指引,他們到了大會堂,看見顧影忿忿地教學員們忘命地練武,這已不似是教武。習武,而是一種發洩、洩怒了。
當那幾個流氓進去惹事之時,她也瞧這幾名地痞流氓囂張跋扈,十分不順眼,已很想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可是這干人到道場裡鬧事,駱鈴反而覺得高興。
——好哇,看那姓顧的小子還能逞什麼威風!
結果那幾名小流氓太不濟事,幾乎給一個巴閉就了事。
這時,她已示意牛麗生去秤秤顧影和巴閉的斤兩。
牛麗生傻呼呼地笑著,表示不想惹事。
「我知道,你一定怕了。」
「怕了?」牛麗生對駱鈴這句話的反應是「不敢置信」。
「還不承認,我看一個姓巴的,就要比你強。」駱鈴聳聳肩,十分「同情」他說,「更何況你怕的是那姓顧的『影』子。」
「他?」牛麗生幾乎沒跳起來,「我會怕他?」
「對,」駱鈴就是要把他氣出真火來,「大象就怕老鼠、水牛奈何不了蒼蠅——現在就不知誰是大象、誰是蒼蠅。」
這時,那叫「魚生」的暗算不著,已給顧影制住了。
「你還不去救人的話,」駱鈴趁機煽風撥火:「那不是怕,而是恐懼了。」
這句話使牛麗生不顧一切,走進道場。
接下來的發展,「魚生」喊牛麗生為「老大」,亦頗出乎駱鈴意料之外。
然後是牛麗生比拚巴閉。牛麗生留手不傷人,駱鈴趁機偷襲顧影,反而造成顧影硬擠牛麗生的局面。
硬拚的結果竟是:
牛麗生失去了戰鬥力。
這樣的「結果」,絕對是駱鈴始料未及的。
她知道這精悍的漢子有兩下子,卻不知道,他不止有兩下子。
現在牛麗生負傷後,史流芳、陳劍誰等都不在身邊,眼前有一大堆「敵人」,還有一個一招即把牛麗主「打倒」了的人!
她是不是能應付?
她是不是可以應付得來?
這答案連她也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在這種時候,一定要強作鎮定,一定要比這些惡人更惡!
況且,畢竟她不是一個人。
——還有那幾名地痞流氓。
她一念及此,忽然發現一個事實:
除了痛得還站不直身子的牛麗生之外,這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固為那幾名小流氓——包括那「魚生」在內全不見了。
——我們為他們出頭,這幾個小兔崽子競不吭一聲的溜光了。
駱鈴氣得差點眉毛掉成了鬍子。
可是再氣也沒有用。
眼前的困境要應付。
「你們這算欺負人哪!」
顧影深深吸了一口氣,鐵青著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是你們進來踩盤子,施暗算的。」
「我們……」可是那幾個小流氓已溜之大吉,駱鈴知道再怎麼說也無用,只好強辭的說,「你們欺負我們是外來人。」
「誰管你是哪裡來的人。」顧影冷冷他說,「誰進來鬧事就是敵人。」裡外的人一齊哄笑,看來圍觀的民眾都相當支持顧影,對鬧事的駱鈴等人頗不以為然。
「你們……」駱鈴索性撒賴到底:「你們欺負我是女人。」
這句話一出口,效果更糟。
外面大呼小叫吹口哨,居然還有人捏著嗓子叫:「顧教練,我看你就別欺負她,乾脆把她強姦掉算了!」
駱鈴氣得粉臉通紅。
連顧影看了,心裡也忍不住暗歎:好一張氣起來更艷麗的美臉!
「不要臉!」駱鈴駕道:「你們這些野人,不知禮儀廉恥!」
這一句使得道場里外,有人噓聲有人嘩然有人索性罵粗話。
「無理就是另一種無禮。」顧影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地吐了出來,眉頭緊鎖,平靜的說:「是你們不講理在先。」
「我們為什麼要對無禮的人講理?」駱鈴擺出架式,你們想要怎麼樣?」
「有時候,沒有道理也是一種道理,」顧影一定在口裡咬著牙,要不然,他的須邊不會突露了兩稜青筋,「你現在好像在講道理,但其實是既無禮又無理。」
「你們走吧。我們根本不想要怎樣。」廁影揮揮手,居然有點疲倦他說,「你的朋友傷受得不輕,得要趕快扶他回去歇歇。」
這答案和態度轉變倒是令駱鈴一怔,也使她的鬥志無從可洩。
「貓哭耗子……」她不信自己可以去的「如此容易」。
「我不是貓。」顧影臉上似笑非笑,這時才深深的望了駱鈴一眼,「你和你的朋友也不是老鼠。」
眾人都笑開了。駱鈴只覺臉上寸熱,也不知是為了自己說錯了話,還是因為顧影看她的眼神。
——他總算望了我一眼。
這眼神沒有敵意。
——這眼神好熟悉……
「兄弟們,」顧影吩咐大家,「咱們今天就不練了、早些回家吧。」
他們居然換衣的換衣,收拾的收拾,還有人逐盞燈的捻熄、竟沒當駱鈴就在道館裡。
駱鈴沒法子。
她不能不照顧受了傷的牛麗生。
∼她總不能眼睜睜等這一干人先她而去,把她留在空蕩蕩黑糊糊的大會堂道場裡。
所以她也只有走了。
扶著牛麗生離去。
她這時才發覺:
牛麗生好重。
比她平時想像得還重!
她現在是寧可提自己的行李,也不用去扶著這樣個人。許是總叫人替她拿行李吧,這回可是要現世報了,一拿就「拿」這麼個超重的行李!
她扶著牛麗生慢慢走出道館的時候,心裡有一種「忍辱負重」的感覺。
好,下回我叫老大「肥鴨」來,就有你們好看的!
有小部分人群還未散去,在門口怪叫。
只聽館裡的顧影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各位,他們是外地來的,放他們一馬吧。」
這句話一出,這些圍觀的人才沒繼續為難她。
見鬼了!她心裡想:那傢伙說話象斷了三年氣似的,剛才不還是生龍活虎砍三十六刀還龍精虎猛的模樣兒嗎?怎麼這東西在這地方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一句有氣無力有神無氣的話就足以驅散人群?
這時,一個人,忽閃到眼前,拿了一件東西,向她和牛麗生,揚了一揚。
她鼻裡聞到有點酸味,正想閃躲,卻見只是一個枯瘦的老太婆。
一個印度老婆婆。
她手裡拿的是紗布。
一個蠟染圖案的紗布。
那老太婆嘴裡唸唸有詞,反正她也聽不但是什麼,而且對著一個老太婆,而且也沒有向地潑些什麼,所以也不能發作。
「見鬼了!」她心裡咒罵,只希望能把「千鈞重擔』的牛麗生送到張小愁家裡,給老大好好的治洽。可是一想到離張小愁家還那麼遠,那麼黑(天色已全黑下來),那麼荒僻,她的頭立刻似有六顆大,這地方既沒有的士,又人生路不熟,加上她不知道(也忘了問)張小愁家裡的電話號碼,此刻的處境,只有硬挨、硬挺、硬熬了。
駱鈴不知道人生裡有多少次需要「頂硬上」的局面,她只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再遇上這種情境。
她當然沒想到其實這才算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