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華山故事 第一回 第三次決鬥 文 / 溫瑞安
蕭秋水踏上了最後一步石階。
下一步石階,該通向哪裡呢?
就在這時,蕭秋水突然感覺到一件怪事。
風自「天井」的縫隔裡吹來,本來漸次強勁,使他的眼有些睜不開來。
他幾乎是閉著眼睛,想著唐方,冥想著走上來的。
但是風勢忽然弱了。
迎面的風勢陡然終止,但兩側與下擺的風勁依然。
蕭秋水心念一動:洞穴那邊,有物事在擋路。
但在窄狹的蹬道上,不可能植有樹林:如果有人,也該有聲音。
就在這瞬間,他邊思想著,頭手已穿過「天井」。
也在這瞬間,費鴉子尖喝一聲:「噯呀——」
以泰山電砸之勢,直砍而下!
這下間不容髮,蕭秋水無可退,閃電般出劍。
他拔劍的動作與出劍的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
出劍的動作與收劍的動作也是在同一剎那間。
費鴉子掣刀的手停在半空——僅差蕭秋水額前不到半尺,蕭秋水的劍己閃電般刺入費鴉子的胸脯,又拔了出來。
在費鴉子背後的費洪和費曉,只見姑母高舉起劈掛刀,只到一半,忽見她背後「突」地露出一截劍尖,又「嗅」地縮了回去。
然後姑母的劈掛刀就止住在半空。
費洪十分機警,他知道姑母完了。
他立刻與費曉招呼,兩人推動巨石,直滾落了下去。
就在費曉與費洪一怔之間,蕭秋水的身子已完全穿出了隘道,看清了當前的情勢。
費鴉子卻完全看不清。
她不相信她已中了劍。
但是事實上她不但中了劍而且對方已經把劍抽了回去。
她的體能力量已被這一劍粉碎,但精神力量未死,她還為那驚天動地的一劍而詫異著。
就在這時,一股大力,自背後撞上了她。
當她省及,這股莫可形容的大力就是兩個子侄推動之巨岩時,她已經被輾在石上,直向蹬道撞落!
蕭秋水乍見那婦人還凶神惡煞向他撲來,嚇了一跳,馬上發覺她背後有塊大石。
蕭秋水原來得及跳避,因他已穿出「天井」;但他知道他背後的人,在狹窄的蹬道,這大石滾滾,無論是誰,都死定了。
所以他沒有避,反而迎上去,雙掌拍出!
就在石塊僅開始滾動,但未帶起長距離的颶力之際,他已以深厚的內力,雙掌極力鎮住了巨石!
他頂住巨石的瞬間,頭上白煙直冒,陳見鬼,秦風八這時己雙雙穿過「天井」!
巨石頓住,費洪,費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竟有此神力!
可是封十五已確定了一件事:他妻子死了。他鐵青著臉,比什麼都還快地抄起了地上的掃刀!
這時瘋女與阿水也掠過了「天井」。可是因為太急,阿水因一個不留神,在石蹬上摔了一跤。
蕭秋水大吼:「快跑!」
巨石轟然滾下,蕭秋水似游魚一般,在電光石火剎那,已自岩石沿側穿了出來。
費洪、費曉兩人,立時迎上了他。
驚魂未定,內力耗盡——正是除掉對方的好時機。
所以費家兄弟要把握這個絕好時機。
同時間,封十五已橫執掃刀,衝了過去!
秦風八,陳見鬼二人要攔,全被這鐵青臉孔的人凌厲逼人的心魄和氣勢震開。
瘋女也不敢擋,封十五衝入四人之間,瘋女尖叫:「阿水小心——!」
但是已遲。阿水剛剛起身,封十五一刀橫中,阿水哀號倒地。
封十五回刀,擺起架勢,正要再斬,忽然背後碰到一人的背後。
兩人同時回身,眼睛裡交擊著奪人的精光!
背後的人是蕭秋水。
費洪、費曉已倒下:蕭秋水同樣用「東一劍、西一劍」的快招迅雷不及掩耳地殺了他倆。
可是他背部觸及一人,回頭,只見一鐵青臉色之漢子,橫著掃刀,瘋女撕心裂膽的呼號,而阿水已倒在血泊中。
他目中堅定地發出必殺的厲芒:
他知道他與這鐵青臉色的漢子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風勢很大。
群樹在遠方嘩然。
但封十五卻無法利用風勢。
因為他平時太高傲:明知費家的人,很會利用天時,氣候,地勢……等等環境,但他總認為一個高手,必不屑學這些……
就算是利用風勢,使蕭秋水無法全張目瞳,乃至於費鴉子利用「天井」地形暗算,——
封十五都以為無此必要。
現在他認為必要了:因為他的攔腰掃刀,氣勢還完全無法化解蕭秋水的端然。而且山風直往他眼裡吹……
他稍微有些後悔的時候:蕭秋水就出了手。
千尺幢上,是百尺峽。
百尺峽高高聳峙,遠較千尺幢為險,不攀石壁上的鐵索,根本無法登步。
蹬道猶如直上青天。
這一行人哀傷地上去。
這廣東五虎中的女虎將之一阿水,未嚥氣前流著眼淚,很是脆弱。
蕭秋水湊過去,跟她說了一句話:「我已經替你報了仇了。」
阿水也流著淚說一句:「我這一跤,摔得好重……是我自己沒有走好……」
她斷氣的時候,封十五被蕭秋水打落深崖的身體,大概也落到了崖下,作為了豺狼虎豹的午宴——
華山,還是要去的——
尤其因阿水之歿,更是矢志要上去——
待解決的問題是,何處埋葬她的屍身?
四人默默地前行,而景色漸漸迫入華山精華之所在,奇峰怪石,蒼松青籐,山色疊翠,重嶂千峰。可是四人卻懷了四顆哀傷的心。
群山似在遠處,又似在近處,在這孤寂的山谷裡,卻像哀傷的笛韻,流露出人間俳側的哀息。不知蕭秋水此刻經過山裡的迎著陽光或者躲在松蔭裡的小花,招招曳曳,有沒有想起唐方?
在寂靜無聲,大氣薄涼裡,蕭秋水沒有回頭,卻說了句。
「在我們後面,跟有五個人,不知什麼來路。」
三人俯視下去,從百尺峽望千尺幢的細路上,果然有姍姍而行,頭戴竹笠的五個人,穿鮮花色澤的衣服,正停在適才「天井"一戰之所在,「不知是誰。"陳見鬼喃喃自語。
在其他人俯瞰的時刻,劉友卻抬頭,只見蕭秋水冷靜深沉,精悍的體魄,衣袂隨風飛揚——
這跟昔日在五龍亭救拯的蕭秋水,有多大的不同呀。
瘋女心裡邊如此尋思。
千尺幢,原來的瞪道上,站著五個人,他們各穿紅、藍、黃、綠,黑五種顏色的鮮衣。
「好厲害。」黃衣人判視現場,這樣說。
「蕭秋水方面,也死了一個同伴,只不過已給他負走。」綠衣人指著地上有一灘鮮血無屍首處道。
「連被打落懸崖的封十五,一共四個人,全死於蕭秋水一人的劍下;蕭秋水這個人,誠如老大所說,不可輕視。」紅衣人凝重地道。
「封十五掉落山下至一半,攀住岩石,卻恰遇我們經過……我補他那一槍,他那驚駭欲絕的表情!哈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蕭秋水替我們打前鋒……」
黑衣人用拳頂起竹笠,仰臉,陽光照在他縱橫刀疤的臉上,他截斷了藍衣人的話語。
「蕭秋水也不簡單,如果我所料不錯,他在上面已發現了我們。」
「車箱入谷無多路」——是杜工部的詩。
蕭秋水等人這時己到了車箱谷。
華山雄奇嚴峻,共有五峰,分東峰,南峰,中峰,西峰。北峰,五峰筆立,高出雲表,遠遠望去,如指微張,這五峰亦宛若蓮瓣,故名華山。華山雖屬秦嶺山脈,但卻孤聳於大平原上,千尺峭壁與坦坦平原眉目分明。
秦風八由是問:「華山有五峰,費家的人,把梁大俠等,擄去哪一峰?」
蕭秋水當然不知道。
「唯有從最近的山峰開始找起。」
陳見鬼瞠然道:「如果都沒有呢?」
蕭秋水淡淡地道:「那就一寸一寸的,找遍華山。」蕭秋水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失蹤的是我們,梁大哥也會這樣來尋索的。而且……」
蕭秋水領首引了引向山下,道:「山下跟蹤我們的人,已經發現我們發現他們了。」
三人隨而望去,山下的路道上寂寂,果然已不見了五人的蹤影——
那五人躲到哪裡去了?悄然身退?躲在松林裡?還是伏在峭壁上?他們到底是誰?
「不管他們是誰,但都不是費家的人。」蕭秋水說。
「為什麼?」這兩個在裘無意座下相當足智多謀、博學廣識的人,也不禁迷糊了。
「我把封十五打下山崖,他的叫聲到半途,好像攀著了什麼,沒有再叫,變作呻吟…」
蕭秋水回憶道:「然後又一聲驚駭欲絕的慘嚎。是那五人殺死了他。」
秦、陳二人,這才省及,適才在蹬道上,蕭秋水把封十五打下山澗,好一會仍默立,原來是隨風仔細地聆聽,從封十五墮崖的訊息來辨識來人的意圖。
「不過,要我們打前鋒的,也絕不是我們的朋友。」蕭秋水冷然道。
這時來到幾處,瓦捨幾檻,很有山水畫的意境。嶺上還有群仙廟,建築清麗,真令人感歎其建築材料是怎樣運上山來的。
但是到了一處:只見迎面飛來一道白練,如萬丈銀河,瀉入深谷,若似靜止一般,不聞其聲。這刻情景,如圖畫裡萬壑千谷,壁上一道飛瀑,雲煙處茅舍幾間、小橋一抹,畫意詩情。
四人看得怔忡。蕭秋水忽向劉友問:「就葬此處了,劉女俠您看……」
劉友撫然道:「好。」
蕭秋水橫抱阿水,走入瀑下碧綠的深潭中。如此一步一步下去,寒沁也愈漸甚深。直到沒頂,蕭秋水一沉即起,阿水已然不見。蕭秋水喃喃地向週遭蒼蔥的綠茵滿壁道:
「就葬在這裡吧……」
此時風至,瀑布半途忽然如花雨散開,沒有直接垂下來,而變成霧雨,灑落在水邊哀悼的三人身上,瘋女把手往臉上一抹,也不知是雨是水還是淚。
蕭秋水此時卻想唐方有一種暗器,叫「雨霧」……他立在瀑布下,心中的哀傷如同那置放的屍身,沉入潭底……而心頭的志向、卻如紛飛白瀑、散飛如雨……
蕭秋水在泉水中閉目。乍然張目,只見雲上又一徘石壁,峻雌若削,壁中有一裂縫,直如引繩,鑿石為梯,高入天庭。
在這一片幾百丈刀削般的絕壁半腰上,用鐵索掛著一巨大的鐵犁,便是傳說中太上老君所用的開拓華山之犁。
這就是著名的天險「老君犁溝」。
在陽光下,這尖壁上有一道人影。
蕭秋水緩緩走出了水潭。他雖不知這人是誰,但卻直覺到,這必是他第三次決鬥……
背著閃的的陽光,那人的黑影碩大無比……
那人手上也有一張犁,卻舉重若輕。
那人就在這「老君犁溝」的蹬道上,充滿了必殺的信心。
背後的山影猶如幢幢魔影,一夫當道,萬夫莫開……
可是他看見蕭秋水慢慢拾級而上;從眼中間望過去,蕭秋水渺小的人影,越來越大,就在距離他還有十一個蹬階之遙,止住。
那人忽然望見了自己的鼻尖佈滿細微的汗珠。
「你是蕭秋水?」
那人用他一貫傲慢的聲音問,就像問一個後輩小子。可是這對蕭秋水沒有生效,他沒有答。
於是那人幾乎用憤恨的聲音報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是費逸空,」看到蕭秋水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喊道:「我派去的人呢?」
「他們暗算我。」這次蕭秋水答了:「已經給我殺了。」
費逸空幾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費鴉子的三個怪物——費逸空常這樣叫。因對這脈「外嫁女」的歧視——回來報說蕭秋水居然在終南山殺了費丹楓,已夠令他不信,而今蕭秋水居然搶得過「天井」,殺得了……?!
費逸空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蕭秋水的確是穿過了百尺峽與千尺幢,上到「老君犁溝」來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怒極。可是他很快地抑止了自己的憤怒。
他當然已經看得出來:在這青年面前憤怒莫抑,只有速死一途而已。
他畢竟是費漁樵手下第一人。
所以他反笑,拔出了一根竹簡,厲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蕭秋水當然不知道。
費逸空也當然會說下去。
「這是信號。你殺了我兒子,我一燃引信,峰上的人便殺光你的朋友,哈哈哈……」
他大笑,卻姿態不動,眼睛全無笑意,只要蕭秋水也躁急稍動,上來搶爆筒,他就即可惜此有利形勢,一舉擊殺蕭秋水。
可是蕭秋水沒有動,因為他自水中上來,經陽光一曬,使他身上升起蒸騰的白煙,令人看不清楚。於是他決定燃起了竹筒,
這地方群峰如劍,天絕地險,是有名的地方,就叫做「猢猻愁」。
火花一旦放上去,輕功再好的人也無法飛身去奪——
除非蕭秋水不關心梁斗等人死活。否則一定得分心。心意一亂,即置死地,如果蕭秋水不關心,便不必來華山硬闖了——
就算蕭秋水不為所動,但先把梁斗等誅殺,以防萬一,而且無疑給蕭秋水心理上一個重擊,也是好的。
費逸空作如此想。
蕭秋水依然未動。
但火花忽斂;原來蕭秋水背後張出二面小網,撒向半天一左一右,收入竹筒,抽了回來。
原來蕭秋水背後有人!
也不知怎的,費逸空的心神,像給蕭秋水的氣勢吸收過去似的,而且他自蹬道一直延蔓上來,角度剛所遮去了藏在蕭秋水背後的人物。
而在蕭秋水背後一直匿伏著三人,一字成行地拾級而上,且沒讓費逸空發現。
其中兩人在蕭秋水後說:「不要怕他燃起信號。」「我們有辦法。」——
所以蕭秋水才不急的,才不動的。
這兩人當其時打開其中一個麻袋,即放出小網,套住竹筒,收了回來。費逸空的訊息,費家的人是收不到的了。
這兩人是裘無意座下的高手——丐幫的有袋弟子,向來都有很多出人意表的法寶與絕技的。
蕭秋水就在此時衝了上去。
風勢向下,極厲,故此陳、秦二人向蕭秋水低聲說的話,位居其上的費逸空絲毫聽不見。
但上衝之勢因此而稍慢。
這一慢正在費逸空因竹筒被網心神震動時。
兩人所處地利在這瞬間恰好扯平。
蕭秋水沖上,揮劍,費逸空一犁劈下。
「蒙」的一聲,星火四濺,連太陽烏金亦為之失色。
陽光本來照在蕭秋水的臉上,蕭秋水要瞇起眼睛,才隱約可以見敵。
但星火四濺的一刻,兩人皆目不能視物。
這下又恰好把天時之利扯平。
蕭秋水就在目不能視的這一瞬間,以原來認準地形的直覺,閃身而上。
他間不容髮地在費逸空揮舞犁鋤的縫隙穿了過去。
費逸空再睜目時,只見下面石蹬是三個陌生人。
蕭秋水已不見!
糟糕!費逸空猛回身,山風撲臉,陽光耀眼,費逸空用臂遮眼,就在這剎那間,他看到了蕭秋水就在自己上面。
也在同時間,蕭秋水猛蹲身,費逸空只覺金陽亂舞,而「嗤」的一聲,蕭秋水的劍自下脅刺入他胸裡!
他狂嘶,一犁擊下!
這一下開山劈石,勢無可匹!
蕭秋水斜飛,落於山壁所謂半個足尖的「鷂子翻身」之處,貼壁穩住。(在此石壁懸有一鐵軛,鑿有石孔,傳為老君掛犁,乃由太上老君騎青牛附會而成,謂觸此鐵犁者,可獲莫大幸運也,但歷經萬難始獲幸福之寓意卻是甚好。只容半足之石孔,乃供人攀登之途徑。)
費逸空揮犁亂揮亂舞,追上數尺,倏失蕭秋水蹤影。亂揮數十下,眼前一片金星,鐵犁飛脫,落入澗中。
費逸空搖搖欲墜,蕭秋水飄然而下,「刷」地抽回他體內的長劍,鮮血乍然狂噴,蕭秋水輕輕歎道:「你去吧。」
費逸空想說話,卻噴出一口血箭,終於錯踏一步,呼——地墜落到萬丈深崖去。
這時陽光罩在秦風八等人的臉上,只見蕭秋水高大黑沉的身影,配合著遠處背影聳峙如魔峰的巒嶂,臉目甚不清楚,只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語音:
「這是第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