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蕭秋水之死 文 / 溫瑞安
彭九的杖,眼看就要擊中唐朋的天靈蓋,彭九的怪笑,也更為猙獰。
就在此時,唐朋所發出的兩道金光,驟然加快,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彭九待發現不對勁時,兩道金光,一嵌入他的額頭,一打入他的口中,他笑聲一沒,唐朋勉力一滾,「砰」的一聲,彭九連人帶杖打在地上,沙塵激揚,彭九背向天,杖嵌地,再也沒有起來。
唐朋奮力跪起,仰天喃喃:
「蕭秋水、蕭秋水,我已為你殺了一個兇手,殺了一個仇人。」
唐朋殺了彭九。
彭九不知道唐朋已逐漸恢復了所消耗的體力。
正如屈寒山等不知道,蕭易人等之所以能來,乃是見到蕭秋水被魔僧所削去的衣飾,順水道尋至的。
也正如唐朋不知道,蕭秋水的生死存亡,被「獨腳鎖千山」彭九那一杖之影響,有多巨大?
而誰也不知道蕭秋水的生死安危,對日後的江湖武林,有多大的影響和沖激?
唐朋殺了彭九——屈寒山卻突然收劍。
他一收劍,劍就不見了,好像從來沒有拿過劍,又恢復了那種溫文爾雅的氣態,哈哈一笑道:
「蕭少俠端的是好劍法,唐老弟更智勇雙全,今番誤會,就此消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長嘯一聲,權力幫的人都紛紛住手。
這一下突變,倒令蕭易人一呆,但他是何等沉著機深的人,當下即道:
「承屈老前輩相讓,晚輩等沒齒難忘。」
這一句話,正面是客套,隱含的則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意。
原來屈寒山眼見彭九欲斃唐朋,卻因大意,反被唐朋所殺,自己這方面的高手,除自己以外,還剩下杜絕、血影大師、獅公虎婆、長天五劍,但對方除了唐方、馬竟終、鐵星月、邱南顧、歐陽珊一外,還來了蕭易人、蕭開雁和唐猛,久戰下去,這裡離桂林浣花分局已不遠,孟相逢、鄧玉平、唐剛等隨時會來,自己與蕭易人交手五招,知道對方實力頗強,加上暗器凌厲的唐猛,自己又受了傷,而唐朋又漸有再戰之力,實在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當機立斷,未有絕對把握,還是先退為妙。
所以他立時身退,說退就退;而蕭易人也自知不是屈寒山對手,對方人多勢眾,自己絕無五成勝機,又因來時匆忙,未及通知浣花分局,盂師叔等只怕不及來援,真的要打,只怕絕討不了好。
故此屈寒山要退,蕭易人也不阻止,兩個人都是當今武林梟雄,一為廣西武林,首席劍王,人中梟雄;一為年輕領袖,心機深沉,人間奇傑。
屈寒山一揮手,權力幫人,如江水退去,轉眼間一個人也不見蹤影。
唐方、鐵星月、邱南顧等要追趕,蕭易人卻伸手一攔,擋住了三人的追趕,鐵星月怒道:
「你為什麼要阻攔我們?!」
蕭易人沉聲道:
「追上去沒有用,我們不是屈寒山的對手!」
邱南顧恨聲道:
「打不過也要打,他殺死我們老大,蕭老大啊!」
蕭易人臉色一陣搐動,強忍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報仇,就得等!」
鐵星月厲聲淒呼道:
「可是他殺的也是你弟弟啊!」
蕭易人「霍」地回身,一手閃電般揪住鐵星月的前襟,把鐵星月偌大的軀體拎了起來,滿臉青筋凸露,一字一句地道:
「你若追上去,為他所殺,你要秋水含恨九泉?!我是他親哥哥,我都能忍,你就不能?!」
邱南顧淚流滿臉,長歎道:
「也罷,老鐵,老大說過,他若不在,就跟蕭大俠,就算他在,也得聽蕭大俠的。我們不能使老大死不瞑目;我們不能不聽他的話。」
蕭易人緩緩鬆了手,鐵星月頹然坐倒在地上,然而「嗖」的一一聲,唐方卻掠了出去。
蕭易人伸手一攔,卻沒有攔著,不是因唐方輕功快,而是唐方所掠出的方向不同,她是往斷崖方向掠去的。
蕭易人老練從容,卻很少估計錯誤過,他這一攔失誤,臉上不禁一紅,一時未能恢復,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失手。唐方是他第一次見面的女子,這女子對他來說,有一種從未有過的俏煞。
唐方掠向斷崖,站住,她髮髻己亂,烏髮如水,在夜空中散揚如雨,她垂下頭來,看著濤濤江水,側臉清麗而寒煞。
這一下,眾人都不敢妄動,只要一動,唐方往下一躍,真個是茫茫蒼海,誰也沒法看清楚唐方的臉容,也不知其所思。
蕭開雁開口了:
「唐姑娘,你不能死,你死了,就不能為秋水報仇了。」
蕭易人也很快恢復了鎮定:
「秋水若是掉下去,滔滔江水,何等急湍,你下去也沒用,救不了他的。」
馬竟終禁不住也說話了:他雖無法救助蕭秋水,但蕭秋水中劍挨杖落懸崖的那一刻,他是目睹的:
「唐姑娘,蕭三俠是先中屈寒山之劍,再受彭九一杖,方才落下江中的,你找到他,也沒有用了。」
——沒有用了。也就是死了。
——試問又有誰能在中屈寒山一劍、挨獨腳鎖千山彭九一杖,而能全身呢?
馬竟終平時絕不肯如此說,但為了使唐方絕望,不致貿然躍下輕生,只得把話說盡。
唐猛怒喝道。
「方妹,不可死——!」
一步踏前,蕭易人卻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
「你走前去,反而出事,讓她一人靜一下,比較安全。」
蕭易人這樣說著的時候,心中是有感慨的。
——他看出唐方,就算沒有看到正臉,只看到側面和背影,也可以感覺到唐方一顆為蕭秋水的凜烈之心。
——他也看出鐵星月、邱南顧,可以為蕭秋水一句話生,一句話死,並為蕭秋水活著去報仇,更為蕭秋水去跟從他,來保護浣花劍派,去維護江湖正義。
一一他自己呢?
——他闖蕩江湖十數年,領袖群倫,一身武藝,不知比蕭秋水高出多少倍,但他似乎沒有像蕭秋水這樣的兄弟朋友。
——為朋友生,為朋友死,生不背棄,死不旋踵的朋友。
一一他懂得如何控制人心,如何以積威服人,如何強作鎮靜,如何使人懼畏,如何建立威名。也知道如何裝醉佯狂,換得同情;如何假裝孤獨寂寞,以獲支持;更懂得薄施恩惠,讓人感激涕零。所以他的名氣威望。也不脛而走;但他卻沒有蕭秋水這等如生如死,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兄弟朋友。
——這個父親不怎麼看得起不務正業的蕭家老三,真不知怎麼服人的?要是這個弟弟還能生還,不知會不會有這一天,秋水的成就會超過於他?
想到這裡,蕭易人下意識地舒了一口氣。
——他現在總算有了鐵星月、邱南顧這等人,他一眼便看出他們都是莽烈漢子,要成大事,需要好漢!
——不知那坐著那捧頭的少年又怎佯?他知道這少年便是擒拿中的好手:左丘超然。
蕭易人卻不知道,左丘超然正在後悔:痛苦流涕地在追恨他的沒有出手,使蕭秋水援得一援,說不定可以捱至蕭易人等及時趕到,而老大不會……
——他恨自己在大關節上是個懦夫。
同樣有一個人在月光下、夜風中追思蕭秋水。
那就是唐朋。
唐朋雖只和蕭秋水第一次相識,但蕭秋水以他有限的武功,卻勇於救他一命,因而犧牲了自己。
——蕭秋水,如果你還能再活一次,我唐朋,也服你!
唐方一個人,靜靜立在崖邊,晚風吹亂她的發,急風中,她苗條的身軀更為纖小可憐。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生?死?
唐方沒有動。
——唐方你在想什麼?
唐方沒有想死。
唐方一點都沒有想死。她堅信蕭秋水是活著的。
蕭秋水永遠在她心裡活著的。而她也永遠不會背棄他。她一定要活著,為他報仇,完成他的大志。
——他不是要消滅權力幫,要矢志神州結義,要遍游中國嗎?
——只是為什麼要大志未酬啊!
唐方的心已沉下去,沉到沒有了,只是她還有一點微明的神志,堅實地不相信蕭秋水已死:
——蕭秋水不會背棄我的。
——蕭秋水不可以先我而死。
這種感情,遠超於懷念,不同於殉情;這種哀傷,是刻骨的,銘心的,是悲莫能已的。
——蕭秋水蕭秋水你在哪裡?
——我想你。
——我想你。
唐方咬住嘴唇,嘴唇二片慘白。海風吹送,憂思漫天。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而今夕何夕,但為君故啊。但為君故。
唐方慢慢自懷裡掏出了兩粒小小的果子:干腐了的果子。唐方就想起盤江風和日麗的那一幕:
亂石崢嶸,風景如畫。
盤江是個怪石峻峭,自具蒼勁雄魄的魅力。
風吹過,蕭秋水心情美好,卻看見岸邊有一處遼闊的天地,鵝卵般的石子,生長著幾棵小樹。
綠油油的葉子,深的綠,淺的綠,一葉小小的葉子,就像小小的手指頭;就像唐方小小的,珍惜著的手指頭。
好清秀的小指頭。
風吹來時,所有深的淺的綠意的小手指頭都在招手,所有的小手,手手都在招手。
蕭秋水走過去,小樹只及蕭秋水的腰身。
蕭秋水珍惜地看著那無名的樹,清綠的葉子,卻意外地發現那小樹結著一串串,有熟了變橘紅色的果子,生澀時像葉子一般青綠的果子。
好美麗的果子:人生除了壯大的志向,亦有如此美好的小小生機。
蕭秋水向來不喜歡採摘,採摘雖然隨心喜歡,但也等於扼殺了生機。
可是風來的時候,他的心思更加清晰見底,像小溪一樣,不會如風似雲,亂成了一團,整理不清楚。
這次他禁不住採了一把小小的果果,「江南可採蓮」,他采的雖不是蓮,但滿心滿意,都是江南。
他那盈盈的小果子,有鮮亮的橘紅,有清新的油綠,交給了唐方那白生生如玉的小手,他說:
「你看。」
唐方就垂下頭來看了;那小小挺挺的鼻樑一抹,很是秀麗。
蕭秋水又說:「給你。」
唐方就收下了,唐方沒有說話。
風自然地吹來,唐方的眼睫毛很長,一眨一眨的,很美。
蕭秋水也沒有說話。
奇怪是那班兄弟在此時此候,都躲到遠遠那邊去,小聲說大聲笑,不知在幹什麼。
——然而蕭秋水,你在哪裡?
唐方用白小的手,捏著兩粒已失去鮮活的果果,蕭秋水的生命,是不是已如這果子,存在但失去了生命?
然而這份天地不能依憑的感情,卻遠超過於生,超過於死,唐方為守著它,而活下去。
這是蕭秋水留給人的感情——不是為他而生,不是為他而死,而是這份高貴的情操,可以做到捨死忘生。
也只有唐方瞭解這種感情。
江水滔滔,月升月沉,蕭秋水,你在哪裡?
——蕭秋水,不管是存或歿,神州結義,奮抗權力,這光芒卻永不萎縮。
——蕭秋水,你在哪裡?
唐方黑髮紛飛如夜,遠方已隱約有晨光、斷崖、江水,月沉日昇。
——我想你。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