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笑將 第八章 相對浴紅衣 文 / 溫瑞安
在奔向「紅葉山莊」的路上,明珠清脆悅耳的歌聲,彷彿依然縈繞在耳。
方恨少心裡還一直迴繞著那首歌,不禁問了一句:
「這歌你幾時學的?怎麼唱得那麼好聽?可有在人前唱過?」
第一句,是起句,隨便問問而已。第二句,其實不是問題,而是禮讚。第三句,其實早已有了答案,明珠是歌者,正如翡翠是舞者一樣,怎可能未曾在別人面前唱過呢?只不過,就算剛才明珠對著那麼多人唱,可是在方恨少心裡,縱在千人萬人裡,也總覺得她是只對他一人在唱,使他不但當時覺得陶陶然的,現在依然飄飄然的,如果明珠再對他唱一兩句,他還會熏熏然起來呢。
明珠一面疾馳,一面笑格格、格格笑著回答,「這歌我小的時候,一邊織布一邊學的。水晶、翡翠姊姊她們都一起唱。我們三人,常在一起唱歌,還一面唱,一面喜歡在歌詞裡任意改幾個字,甚至在歌詞裡調笑另一個,或改了歌詞諷嘲別人呢。」
明珠還說了下去:「我唱得不算好,水晶姊姊唱得才好呢。但要說跳舞,就誰都比不上翡翠姊了。」
「我呀,要說一個人的話,我第一次一個兒對人唱,應該就是四公子了……」
方恨少那隨便一問,可沒想到明珠逐句逐段的作答,聽到這裡,他不由自主地一顫,「嗯?誰?……」
「梁四公子啊!」明珠喜孜孜的說,「我和他,很談得來,他也從來不拿我們當下人辦。有一次,他先唱了首蟋蟀歌兒,叫我也來一首,我就唱織布機。他聽到那一句『四張機』,他就說:『唱得太好了。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到我想哭了。』四公子這人啊,就是那麼多情重義……」
方恨少聽到這裡,心裡呻吟了一聲,也要哭了。
可是明珠卻不知道。
她依然無恨眷戀、興致勃勃的敘述下去:「四公子是個很好玩的人物。他跟我們姊妹團,都很合得來。我們做下人的,都羨慕人家千金小姐有鞦韆可蕩,閒談間說起了,給他聽著了。他真的在後院子裡做了一架鞦韆──更難得的是,是他親手做的,扶索上還佈滿了紫籐花哩,可見他多有心思呀。」
方恨少只擦擦鼻子,哼哼道:「他那幾下子,可把你們一眾姊妹逗樂了。」
明珠腳下忙趕路,嘴裡卻忙說話:「大家當然樂了。我們都爭那鞦韆來玩,後來,玩瘋了,忘了做事,鍾天王氣火了,就把鞦韆一怒割斷了。他說:正事不做,只曉浪蕩,別把大好富貴都搖呀晃的蕩掉了!」
明珠說到這一段,臉上很有點惆悵,不知在惋惜鞦韆,還是感慨在鞦韆上蕩出來的情愫。
方恨少聽了居然點頭稱是:「對了對了,梁四隻懂逗好討樂你們,鍾天王才是幹大事好漢的氣魄。」
明珠撅起了嘴兒,分說:「那也不盡然。四公子篩選人才,也有他一套原則的。很多女子都想透過公子入我『南天門』來,大概他們都知四公子風流過人之故,殊不知四公子風流而不下流,調笑嬉戲有之,但很少亂來荒唐的。有人諂媚獻身,公子一一予以嚴拒。當年,水晶姊要入我門,因她原本來自『五澤盟』裡,公子早已打算,只要對方一開口,他就拒絕。他還帶同我和翠姊在『南天門』後院『妙不可齋』同見水晶,方便幫他收拾場面。當時夕陽如畫,丹桂飄香,晚風徐來,花落如雨,水晶姊只說了一句:『這兒的落日好美,能在這兒彈琴對弈,死而無憾。』四公子一聽,就感動了,告訴我們說:『就讓她留下來吧。』……四公子真是個多情的人。」
方恨少道:「嘿,嘿,嘿。」
明珠說:「你以為他只會討好人,對不?其實他的有情,也不只對男人、女子,而是對萬物都有情義。我們門裡在『妙不可齋』裡習武,難免刀劍槍箭,掌肘拳腳,都往院子裡種下來的幾棵老樹作靶子,打啊戳啊的,那五人合圍的大樹也千瘡百孔、傷痕纍纍了。四公子見了,就馬上著人做了十幾個沙包、草袋、木樁、石人給我們,還說:『樹也是有性命的,何況還是老樹。人相對幾天,也有情感,何況是相對了十幾年的樹木。別再對它喂招了,改用這些靶子吧!』那幾棵老樹呀,就給這樣保護起來了……」
明珠說到梁四,眼都亮了,像遇上了知音,對方恨少說個不停。
方恨少聽不耐煩這話題,便設法把話引了開去:
「那麼,你在『五澤盟』的時候呢?蔡五待妳又如何?」
方恨少以為至少引出了蔡五這麼一個「巨頭」來,至少可以抵住梁四這「大頭」了吧?
「噯,五少爺麼?他倒跟四公子很不一樣。」
方恨少巴不得話題從梁四那兒扯開去,意思意思的問:「對對對,卻是個怎麼不一樣法?」
「梁四處事溫和,五少爺則凌厲;四公子待人親切,五少爺則冷漠狂傲。」明珠談起這兩人的興致兒可大著、情趣兒也高著,「不過,五少爺在冷酷之中,卻同有一種教人折服的能耐。有一次,他在黑夜裡跟一個使紅色的劍客交手,打到後來,對方已人劍合一,化成了『劍』……」
方恨少忍不住插問一句:「紅色的劍?劍人合一?是不是『一統神劍』李商一?」
「正是『劍客』李商一。」明珠說,「打到後來,兩人住了手,似乎一時難分伯仲。五少爺卻發現翡翠姊給人擄去了,他執意要去追,我們怎麼相勸,他都不聽。結果,他追擊七十八里,斬殺對方十三人,救回了翠姊。那時天色已明,翠姊才發現他身上有傷口十一處,但他一路強忍,沒有吭聲,血都幾乎流光了,臉上一片慘白,紙透光似的,可把翠姊嚇慌了。她後來攙扶五少爺回來,告訴我們這件事。我們這才知道:五少爺也不是無情的人,只是一向比較冷酷,不願表達出情感來而已。」
方恨少沒想到又問出了這一號巨星來,只好從話裡找碴兒:「你們從『南天門』來來去去,梁四又待你們這般好,你們的五少爺也不嫉妒?如果他真的注重你,又豈會完全無動於衷?我看他也只不過是對你們……」
「你這提了我才記起,有一次呀,」明珠反而高興方恨少的提問,讓她記起了要說的事,「四公子把我們一乾姊妹陶全召過去與宴,五少爺也沒說啥,只問我們可不可不去?但那一遭呀,實在不行,是四公子的壽宴,咱們說什麼也得去歌舞喜慶一下。五少爺知曉了,也沒說些什麼。咱姊妹回來了,他也只悶哼一聲,倒是老招告訴我們……」
方恨少道:「老招?」
不是他聽得用心,而是他巴不得除了「蔡五」、「梁四」這些一提便使明珠的眼睛比燈照明珠還亮的名字之外,還有其他人的名號可以緩衝一下。
「是『拖坭帶水』招久積,他是蔡盟主的左護法;」明珠解釋,她的話題可意猶未盡,「他告訴我們說:他很擔心。我們向他:擔心個些啥?他就神神秘秘的引我們過去『困魚軒』──那就是五少爺住的房間哪──一看,嘩,原來房裡的東西、衣物、家俱、字畫……全給摧毀了。我們還以為發生過打鬥。老招就說:不是的,也不知為啥,你們才一走,少爺就回房,亂打一通,發了好大的脾氣,我們都勸不住。──我們這才知道:原來,看來冷酷無情的五少爺,也一樣很看緊我們,只不容易表達出來。」
方恨少道:「嗯,嗯,嗯。」
明珠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也不知看向天際,還是望向前路──不過就好像沒看方恨少──她的眼神好像是在夢中,或者醒來之後還發現自己仍在夢裡,她幽幽的道:「可是,現在,我們兩頭插秧的事給發現了,儘管都沒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但已經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咱這回是,哪裡都回不得了,五澤盟覺得我是叛徒,只怕南天門也不會再容我,我……」
方恨少真想一把摟住她,大聲喝醒她,跟她說:「還有我啊──」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當然不會這樣做。
他只是很想把話題岔開去。
他確實很不喜歡聽到這些,什麼「梁四風流蔡五狂」,嘿,他才是小方風流恨少狂,不,他可不要抄襲他們,他是大方快活恨少強,不不,恨少「嗆」也可以,他現在聽著聽著,可不只覺得夠嗆的了,簡直還覺得很痛心。
總算,他想到一個話題。
那也是一個疑問。
他本來就要問。
一直想問。
所以他趁此便問:「剛才,你本來逛得好好的,怎麼眼光好像往西南角那一攤子看了一眼之後,目露詫色,又看了幾眼,就說不再逛了,這便嚷著要走……我也留意過那攤子,那兒只是賣一些草料、馬革、韁轡、輪轅之類的雜物,並沒有什麼人啊!卻是為何?」
明珠展顏一笑,道:「公子端的是好細心。」卻依然臉有憂色。
「我逛著逛著,發現那一家攤子……」
說到這裡,明珠明亮的眼珠黯淡下去了:「那店裡是沒有人。」
方恨少見到她目中的恐懼,就更加關心,催問:「怎麼啦?」
「但那木樑正中,掛了一件騎具。」明珠眼神有點亂,「那是一隻淡銀色的馬鞍,上面雕有一花五葉的徽號。」
「馬鞍?」方恨少奇道:「那店子本來就是售旅客應用之物,掛有馬鞍也是極正常不過的事呀。」
明珠想了想,道:「也許,是我太多疑了……」
二人本來在月下並肩奔行,一邊談話,忽然,明珠「呀」了一聲,以手掩口,陡然停了下來。
方恨少輕功何其之好,奔行又何其速,明珠遽爾停下,才一瞬間,待方恨少猛然發覺、驟然停住,已越過足有二丈餘,明珠已遠遠落在後頭,他輕功何奇之佳,又何等之速,即刻返首倒了回去,回首驚問:「什麼事?」
明珠臉色蒼白,著不得心,不敢說話回答,只能用手指了指。
她指的是路的中心。
他的腳下。
方恨少低首一看,只見官道中央,有一銀閃閃的事物,定睛看時,才知道是一隻鍍箔雕彩的瓶子。
寶袋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