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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笑將 第六章 見光死 文 / 溫瑞安

    夜不歸,但到了早上,還是要歸的。

    這些人,就好像曇花一樣,就是燦爛一次,死了也願意。

    他們是不見晨光誓不還。

    「他們使我想起了一個人,」明珠一面帶方恨少逛夜市,一面看那個選這樣,但她真正買的並不多,而且只揀廉宜的買,「他就是我們『南天門』裡的舒小釗。」

    「舒小釗?」

    「對,他是我們門裡愈來愈鼎力的人物,很得鍾天王器重,輩份甚高,但卻十分年輕,他那種人,衝勁沖天,殺勁逼人,幹勁過人,他常常都說:『成功就是只要爬起來比跌倒多一次』,又說:『你自己不承認就不會有失敗』,還常對我們說:『雖然一次的失敗也許會使成功毀於一旦,但多次的失敗一樣能塑造一次偉大的成功』,他還問我們:『你們可知道失敗先生的老爹是誰啊?』」明珠說著,笑睇方恨少。

    方恨少又聽得有些酸酸的,「嗯?」他故作失神,本就分心在看珍皮、熊膽的事物上。

    明珠仍然含笑看他。

    「失敗先生的老爹?」方恨少無奈何,「『成功』吧?」

    「我們也是這樣回答。」明珠這才高高興興的說了下去,「但舒小釗卻回答:『是我。』」

    方恨少啐道:「那有這樣子的答案!」

    「對。我們也不服氣。」明珠笑得眉開了花似的,「他就說:『我就是成功。我代表了成功。』」

    方恨少聽得滿不是味兒,只用喉頭笑了三聲:「嘿,嘿,嘿,你提起他幹嗎?」

    「就是因為他原來是個夜貓子。到了晚上,他就來勁了,一夜不睡,徹夜不寐,是常有的事;愈夜愈精神,愈晚愈奮發。」明珠說著連眼紋也笑得像剛扔進石頭的水紋波一樣,「可是一到太陽出來後,他就開始不濟了。太陽愈是高掛,他彷彿就消融了,不行了,精力耗盡了似的,倦倦慵慵,就像點燃過的一堆蠟。我們都笑他是:『見光死』。傳開了,現在江湖中人都稱他這外號了。」

    明珠喜歡到這攤檔摸這貂皮一下,逛到那檔攤捏那幕帽一下,但都不買,只是看,看了只喜歡,說好漂亮。

    「就是他,先帶我們來這夜市裡玩的。」明珠笑嘻嘻的看一堆剛孵出來的小雞,一隻隻黃絨絨的小毛球,說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明珠甚至抓到手心把玩不已。

    方恨少誠心的說:「我送給你。」

    「不了。」明珠放下了小雞,「沒好好照料,又沒有母雞在旁,不容易養活的。有娘在身前,才算有寶貝孩子。」

    便走開去了。

    「你們?」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剛剛聽到了前一句兩個他較為喜歡的字眼:「他不只是帶你一個兒來?」

    「對。」明珠這回一雙烏亮亮的眼珠子,都吸在一對七彩具殼耳環上了,漫不經心的說,「我們,就是翡翠姊呀、水晶姐呀、我們一大幫姊妹團啊!他幹什麼要只帶我一個人來?」

    「是是是。」方恨少也在把玩那對耳環,說,「好漂亮。」

    他問了個價錢,然後用手往衣襟裡掏啊掏的,皺著眉頭,終於笑逐顏開,因為知道自己還應付得起。

    明珠一把隔著衣襟按住他正要掏錢出來的手:「幹什麼?」

    方恨少訕訕然的道:「買給你呀。」

    明珠低聲啐道,「不要不要,破費來做什麼?」還緊著臉蛋兒向他搖了搖頭。

    那賣耳環的沒齒婆婆眼看有生意,又給擱住了,沒牙卻有火,嘟噥著說,「小姑娘,擋著漢子掏銀子給你買漂亮的不許,礙著阿婆我的好生意發財路兒,也不嫌折!」

    明珠跟她吐了吐舌尖,也不反駁,只扯開了方恨少。

    方恨少急騰騰的說,「你既喜歡,我買給你,那有不可以的事!」

    明珠逗小孩子的跟他說,「你別鬧了,我在鳳仙溝子、余家屯買,一半價錢還用不著呢!你們這些公子書生,只會揀貴的買,不曉得實價來路,不買不買。買了我也不要。你自己戴上。」

    方恨少還是在那兒咕咕噥噥的在那兒不受勸的樣子,其實,他的錢要是買了耳環,那就連買碗肉羹都夠不著了。

    明珠又笑嘻嘻的逗他,拉他到一巷口前,跟他說:「來,咱說你信不?在這條街兩路攤子,任你叫好的吃,包管用不消三文錢!」

    「我不信!」方恨少笑了起來,「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明珠一把手把三文錢放到他手心,「咱們來賭一賭,我先交三文錢給你,我也用三文錢,事先聲明,吃飽算準,不可浪費,不准使詐,不能用內功,吃過了三文,就算我輸。」

    「你別看我書獃子,我可真很會吃,厲害著呢!」方恨少也興致來了,何況,這巷子的烤肉、辣面、餛飩、烤小豬青都弄得可真令人垂涎不止三、四尺,「輸了別哭哩!」

    明珠吐了吐舌:「怕怕。」

    提到了吃,方恨少咄咄逼人:「輸了怎辦?」

    「輸了賣唱,」明珠嗤笑著胡鬧,笑個瘋而美的小仙,「唱到有人可憐生憫,施捨發財錢。」

    「好!」方恨少一股豪氣上衝,一股饞氣下肚,「賭就賭!到時別改姓賴,叫賴唱仙。」

    他氣虎虎的便去狂嚼猛食,要吃出個贏來。

    可真不容易。

    人說「十賭九騙」,對他而言,可能是讀書多了,沾了窮氣,成了十賭九輸。

    他一開「賭」,明珠立即盡找吃的吃,他自己在巷口街心,拿著三文錢,倒是一楞一楞的,搔搔頭皮,喃喃自語:「奇怪?既然是各吃各的,各賭各的,幹啥她還要給錢我去吃?」

    於是,明珠吃到那兒他也跟到那兒,明珠吃什麼他也吃什麼,他明是替明珠付錢,其實是到那兒都捨不得離開她半步。

    不過,兩人吃一人付錢,也都一樣,吃了六條煨辣魚,另外燙淥了七串煨雞翅、三支燒雞心、還有兩塊烤羊脾,以及七八種他叫不出來的但吃得舌都嫌了的雜食,一文錢居然就夠了,其他的,一文還有找贖,方恨少卻已抱著肚皮叫不了不了。縱是嘴吃得下,牙也咬不住,喉嚨也哽不進去了。

    卻看明珠在巷邊渠前,捧著碗四川五香辣面,一次筷子繞一大柱一大柱的往嘴裡送,其時天氣回涼冷,碗裡的面又濃又香,熱氣騰騰的,霧氣遮停得明珠玉靨時顯時隱,但見佳人時依然玉靨生春,給辣面烘紅了頰,一雙明珠似的眼,在愛饞時還像會說話似的,說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只聽一下下夾面吞嚼的聲音,呼啦呼啦,喀嘎喀嘎的,只方恨少看得癡了,只手足更加冰冷。

    原來他看到美女,尤其入神、動情時,一定手冷腳冷,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跟他相處日久了的朋友發現了,唐寶牛就常常笑他:「大方看到美女,自形穢陋,所以手足冰冷,心裡涼了個半截。」沈虎禪卻為他找到借口:「一定是小方練了奇怪的絕世輕功所致。」

    只見明珠吃了一碗,又換另一碗香油層耳粉條,吃得不亦樂乎,口口有聲有息,也有呻有色,方恨少看得眼都直了。

    然而仍不逾三文錢。

    最後,明珠吃差不多了,杏目一瞪,筷子端往碗裡一劃,潑啦啦連湯帶汁、和蔥帶蒜,全灌入喉頭裡,用袖子一抹油亮亮的唇,從小板姻上站起來,向方恨少眨了眨比星星還明比月亮還亮的眼,看著他,說:

    「差不多了!」

    然後又一指。

    指向方恨少背後:

    「我還要吃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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