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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悍將 第九章 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時候 文 / 溫瑞安

    王不從的驀然出現,徐無害終於還是忍住了,沒叫出聲來,但蔡可饑可真的叫了出來了。「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王不從橫了他一眼,眼光便轉而落在沈虎禪身上。

    他先看見沈虎禪的刀。

    ——應該說是刀柄。

    刀柄總是高沈虎禪一個頭。

    然後他再去看沈虎禪的眉。

    之後他向杜園道:「他是沈虎禪?」

    杜園點頭。

    王不從道:「萬人敵正要這個人的命。」

    杜園歎了口不帶聲息的氣:「今晨我接到密令,將軍也正要保護這個人。」

    王不從這回是打量杜園:「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禪?」

    「若非必要,將軍絕不輕易向我們下令;」杜園似乎歎了口氣:「你知道的,將軍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從加上一句:「而且從來不問為什麼。」

    杜園又歎了一口無聲的氣。

    王不從道:「他們已快逃入將軍的地頭了。」

    杜園道:「只還差那麼一點。」

    王不從道:「所以我們要完成這一點。」

    「你也沒有選擇,」杜園道,「這兩人已認出你來了,要是他們給逮著了,難保不會把你在這兒臥底的事供出來,那你就……」

    蔡可饑怒道:「我們才不會作這種出賣兄弟的事!」

    杜園偏著頭反問他;「生死當前,你也不會?」

    蔡可饑道:「死就死,出賣兄弟的人,還活來幹什麼?!」

    杜園道:「可是你還有榮華富貴、父母妻子,沒有兄弟,一樣可活。」

    徐無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決不能棄義於不顧;有史以來,不論帝王將相、市井走卒,無人敢藐視於義。無義之人,父母恥以為子,妻妾恥以為夫,兒女恥以為親,是故將軍門下,無人敢不重義氣。」

    杜園呸然道:「你現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關頭,骨頭只怕只跟舌頭一樣硬了。」

    蔡可饑光火了:「你那麼喜歡出賣兄弟,你幹嗎不糾眾來把我們出賣掉算了!。」

    杜園冷笑道:「你值幾個錢?要賣,我賣沈虎禪。」

    王不從也道:「我也只有兩條路。」

    杜園道:「一條是跟我一樣?」

    王不從道:「設法讓他們安全逃掉。」

    杜園問:「另一條呢?」

    王不從道:「就是在孟頂頂等人逮著他們之前,先殺了他們。」

    沈虎禪怒道:「路不應由你們來選。」

    王不從笑道:「難道由路來選我們?」

    「都一樣。我們選刀,其實就是刀選我們。你在眾多的刀裡選擇了這一把,其實也是刀選擇了你。你選一條路來走,換一個說法,也是這條路選擇了你的腳步。」

    杜園道:「有趣,有趣。」

    王不從沉住氣說:「你這番話的意思是什麼?」

    沈虎禪道:「很簡單。你們要是選擇殺人滅口,問題是在殺不殺得了我們?如果要出賣將軍,你們早已做了,用不著在這兒廢話一籮筐。」

    他下結論地道:「所以,你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由杜園三人化裝成我們,引開追兵,王不從則帶我們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說的對;」杜園苦著臉道:「要不是這樣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這個樣子了。」

    「我要殺你,只怕不易,「王不從沉吟一陣,道:「不過我也不能帶你們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訴你應該從哪裡走;徐望望和張看看也快兜截過來了,單是青衣一人,未必能應付得了。」

    於是,他們分頭。

    沈虎禪等三人直撲海棠溪。

    ——過了海棠溪,就是將軍的地盤。

    將軍在那兒屯下重兵,布下陷阱,萬人敵若無充份準備,也決不敢貿然輕犯。

    將軍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邊界」上守候沈虎禪。

    ——只要沈虎禪一過「邊界」,他們就會全力匡護!

    可是他們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們一旦越界,萬人敵部屬的埋伏也會發動,這不但是難有全身而退之機,而且必定會觸發一場大戰。

    沒有必要,沒有必勝的把握,誰也不想開戰——萬人敵和將軍都是同一個想法。

    杜園則反掠往困雨溝。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從去協助他。

    大家分道揚鑣之際,蔡可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是已經死了嗎?連王總堂主都以為你——」

    王不從返首,淡然的道:「如果『天命難違』不死,今天在萬人敵手上,又怎會有個『走投有路』?」

    杜園接道:「因為在這兒有個『走投有路』,你們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風送爽,寒鴉急掠,在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時候,兩岸的燈火都點起各自的燈籠,悠悠遊游長袍古袖而時正中秋……

    ——這像不像是個壯麗的朝代?

    渡過河,彼岸就是將軍的地盤。

    沈虎禪、蔡可饑、徐無害走到這裡,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們正要快速渡河。

    可是他們反而停了下來。

    因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這一漠清溪,猶似玉帶一般,洄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許多神清骨秀的遠山近景,像一場詩經裡的纏綿。

    人,到了一個地步,就會看開、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個境界,就會高情忘情。

    再俗氣的人,如果到了靈山秀水的天然絕景,亦會生起出世的情懷。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況西風冷、夕陽斜,白鷺行,昏鴉數點,這如夢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彎如刀,真比夢還不真實,比失戀還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禪、徐無害、蔡可饑。

    只要再過一條河,他們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們面對這樣美麗的河彎,難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該撒手的時候了?

    他們卻沒有馬上渡河。

    因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個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彌陀佛,一對火燒眉,背後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塊很小。

    他整個人坐在那塊小石子上,就像一個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糞上一般。

    那美麗的風景給他這般一坐,全給破壞無遺。

    沈虎禪猛然止步。

    手攔住徐無害與蔡可饑。

    然後踏前一步,護在他們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無害隱約聽到一種不易辨別的聲音。

    直到後來,他回想的時候,才能斷定是沈虎禪在說話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蔡可饑卻沒有聽見。

    他的內力還遠不如徐無害。

    接著他們都聽到沈虎禪問:

    「大名鼎鼎?」

    那「彌陀佛」沒有應,他只拔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這將暮的殘輝映彩裡,這刀一旦拔了出來,連溪水也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見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無流水。

    這條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覆的看他的刀,然後火燒也似的眉毛一聳,向沈虎禪笑瞇瞇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禪點頭。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寶一般開心:「你錯了。」

    他手一掣,橫刀撫鋒,道:「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頂頂。」

    他又笑道:「所以你剛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應你。」

    他和氣生財的補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為阿難刀,而應該喚你作沈虎禪。」

    然後徵詢似的問:「你說對不對?」

    沈虎禪不慍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說的是。」

    徐無害發現孟頂頂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沒有笑過。

    因為他生了一張完滿的笑臉。

    不止臉是笑的,還有一雙笑眼,一對笑耳,一隻笑鼻,就連法令,也成笑紋。

    除了眉毛。

    眉毛是憤怒的。

    直如火燒。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說話、一移動,牽動臉肌,別人看去,都會以為他在笑。

    ——這種人,通常都會讓你以為他在對你友善的時候狠狠地不留情地一口吞掉你,保管連骨頭都不剩!

    徐無害只覺一陣心寒。

    然後他發現那可能是溪寒。

    最後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來自刀。

    孟頂頂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頂頂「飛」起一隻眉毛:「過河?」

    沈虎禪慎重地點頭。

    孟頂頂歎道:「人生的路程裡,總會有些路,碰上險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禪道:「可是在人生裡,有些山,是非翻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頂頂又「笑」了:「總是這樣,人生裡有些路,前面總會有人擋著,你不把他擠下去你自己便過不去,看來今晚我就是那阻著你前路的人。」

    沈虎禪道:「就是爭在你把我擠下去,還是我把你擠下去而已。」

    「我這麼胖。」孟頂頂心疼地把撫著他手上的刀:「你以為能把我擠下去嗎?」

    沈虎禪道:「我是用刀的。」

    孟頂頂道:「當然,要不然怎稱作『禪刀』沈虎禪。」

    沈虎禪:「但也有人稱我為『刀魔』。」

    孟頂頂道:「禪到極處便成魔。」

    沈虎禪道:「魔到極處便是禪。」

    孟頂頂道:「這世上本來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況是禪與魔。」

    沈虎禪:「你也是用刀的。」

    孟頂頂撫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風頭全叫它給搶光了。」

    沈虎禪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頂頂道:「當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這是誰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當作是刀,刀化作為人,那不是偽飾就是強辭,說與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誕的事。刀只是我的夥伴。我跟我的刀,關係只在合作、配合、運使、運用而已。刀斷了,只要人未死,還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執,不必腐迂,不必覺得羞恥。」

    沈虎禪道:「好。」

    孟頂頂眉毛一揚:「什麼好?」

    沈虎禪道:「說的好。」

    孟頂頂道:「說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禪道:「所以不管寶刀古刀,能殺人的就是好刀。」

    孟頂頂呵呵大笑。他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禪。」

    沈虎禪道:「那麼,我們可以動刀了。」

    孟頂頂眉毛又是一聳:「你迫不及待?」

    「『黛綠嫣紅一潑風』的馬隊已經逼近,我們再不動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禪道,「你的緩兵之計也確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時候了。」

    徐無害聞言,大吃一驚。

    ——原來馬隊已經掩近!

    ——怎麼連塵頭、蹄聲都沒有?孟頂頂低頭。

    他一直盤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雙膝上。

    他垂下頭來的時候,只有一對眉毛,像不屈的怪火,騰動焚燒。

    「你早看出來了,」他似在暮裡擲出一聲歎息,寥落地墜於水中:「即然如此,我們就爽快乾脆點。」

    沈虎禪平靜地望著他。

    孟頂頂道:「你出刀,三招內,我殺不了你,我就撤走,決不攔你。」

    徐無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頂頂立即毫無慍色的糾正:「如果我傾盡全力的三刀內還殺不了他,那就三十刀也勝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戰速決,利己利人?」

    沈虎禪忽道:「好。」

    孟頂頂眉毛一剔:「好什麼?」

    沈虎禪道:「你練的是佛刀?」

    孟頂頂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禪忽然伸手一指。

    眾人不禁扯頭望去,只見一輪紅日,已漸為大地吞噬。

    大家一時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當下「回首觀日」的剎間,沈虎禪已飛掠過河,半空收刀,駢掌疾取孟頂頂之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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