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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悍將 第七章 黛綠嫣紅一潑風 文 / 溫瑞安

    萬人敵手上有兩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窩」,一是「黛綠嫣紅一潑風」。

    「蛇鼠一窩」負責暗夜行動。

    「黛綠嫣紅一潑風」則負責白天任務。

    在前個黑夜裡,他們已遇上「蛇鼠一窩」。

    那是一場殘酷的斯鬥。

    是令他們畢生難忘。

    而在此際,他們就遇上了:

    「黛綠嫣紅一潑風」。

    看情形,像一陣風的倒是沈虎禪。

    烈風。

    狂飆。

    沈虎禪一直從樹與樹之間飛躍跨越,他始終未曾飛身上樹,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陣陣猛虎掠撲般的烈風,更銳烈的急風卻來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過處,有人輕呼,有人嚎。

    被削斷的兵刃紛落。

    血也灑落。

    ——但就是沒有人摔落下來。

    這使得蔡可饑心裡不覺升起了一個疑問:

    究竟在樹叢間的,是不是人?

    ——雖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確定是敵。

    ——又是一些「看不見的敵人」。

    然後蔡可饑又發現了一個事實。

    一個不幸的事實:

    沈虎禪縱高伏低,但他身上的傷口,包括被張十文暗器所傷、譚千蠢、姚八分暗算所傷之處,全滲出了血跡。

    不僅是滲出,而且是淌出。

    不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傷口顯然因劇烈的動作而崩裂,更加嚴重了起來。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個事實:

    沈虎禪不是不想停下來。

    而是他停不下來。

    他既不能停下來,而且也無法縱上樹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來,他就像單槍闖入敵陣的大將軍,已陷於敵人的重重包圍裡,前後均無去路,只有強敵,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衝殺。

    不停的衝殺。

    ——一停,只有死。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饑終於明白了沈虎禪的處境,也等於瞭解自己所身處的險境。

    可是他不知怎樣才幫得上沈虎禪的忙。

    ——是幫忙,而不是愈幫愈忙。

    他連敵人都認不清,這使得他更不敢貿然出手。

    徐無害的情形,似乎也是這樣。

    就在這時,沈虎禪的刀勢忽然變了。

    他大吼一聲,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樹。

    那是長得特別茂密鮮亮的紅鮮的綠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燒著綽約風姿的樹。

    這楓樹響起一聲坍落了呻吟,斷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個英雄。

    倒的時候似一位美人的輕吟。

    第一棵樹倒了,第二、三棵樹也相繼而倒,驚呼疊著驚呼,樹疊著樹。

    然後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飛掣。

    刀似剷除巨人的電殛。

    樹是巨人。

    樹葉似巨人的飛血。

    血是白刃的飛沫。

    才不過是轉眼功夫,戰鬥已止息。

    樹已倒了十來棵。

    那麼美麗的樹。

    這般殘狠的摧折。

    沈虎禪立在當中,已可見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後,刀柄依然高他一個頭。

    「煮鶴焚琴……」沈虎禪浩然道:「是你們要逼我出手的。」

    然後他跟徐無害和蔡可饑說:「你們一個在我前面,一個在我後面,我說走就走,不要回頭。」

    他再次的說:「記住,不可以回頭。」

    蔡可饑曾經聽過一個童話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緋告訴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麗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過程裡決不可以回頭。他幾乎要問:為什麼不可以回頭?難道回頭就會變成一顆石頭?

    他還沒有問出口,徐無害就說話了:「我一向貪生怕死。」

    沈虎禪回首,看著他,心平氣和。

    他知道對方一定會說下去的。

    「我當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過,我也知道,你一個人闖出去,還有希望,如果你帶著我們兩個人,到頭來可能三個都活不下去;」徐無害果然說了下去,「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了。我們只是無名小卒,你犯不著為我們喪命,不如你活著回去,請將軍替我們報仇,或者,你還記得咱們的話,殺萬人敵的時候,替我倆多砍他一刀。」

    蔡可饑忽然覺得很感動。

    他一向都不瞭解徐無害。

    他知道徐無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為徐無害只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將軍府」裡人人稱他為「徐四哥」,彷彿除王龍溪、沐浪花、楚杏兒、宓近秋之外,這「徐四哥」也是一個特別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饑本來並不怎麼明白。

    也不如何服氣。

    現在他明白了:

    ——一個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膽子也不算太大、智謀也不算太高明,只是,為大局可以不惜犧牲,臨大義可以不怕死,辦大事可以無私,這種人就算是個不會武功的白癡和懦夫,在大關節上,仍算得上是名漢子!

    他幾乎要為徐四哥喝采。

    沈虎禪卻緩緩的吐出了三個字。

    「你錯了。」

    「第一,我殺人,一刀了事,殺得死就殺,殺不死就人殺我,從不為人、也不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沒有達官貴人,也沒有無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傷我,我就傷人。」

    「第三,我不帶你們走,也未必走得了。帶你們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無憾。我一生能夠無悔,就是因為我從不做使我遺憾的事。一個人與其寄望將來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倒不如現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我不喜歡與我一起逃出來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

    「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了。」徐無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們就一起去拼條活路吧。」

    「出得了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離開這林子?」

    「只有闖;」沈虎禪道,「人生有許多局面都必須要咬牙闖一闖,闖了再說,沖了再算。」

    徐無害又問:「如何闖?」

    「在那朵雲,」沈虎禪指著那朵已經接近他們頭頂上的沈甸甸的鉛雲,說,「還沒到我們頭上遮住了陽光之前,我們要從最靠近我們的一棵樹,殺到最後一棵樹去。」

    「好!」

    「你呢?」沈虎禪霍然盯住蔡可饑。

    「我!」蔡可饑覺得渾身的意志鄱在跳躍,被亢奮鬥志燒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吶喊:我這兒有熱血有人頭有肝膽,隨便你取哪樣去!」

    沈虎禪厲目看了蔡可饑一眼,又銳目瞪徐無害一眼,忽然歎道:「像你們這樣子的部屬,將軍到底有多少個?」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腦後的刀柄,喃喃地道:「張炭、寶牛、恨少,咱們都在一起該多好!」

    話一說完,他已衝了出去。

    闖了過去。

    沖了前去。

    殺了上去。

    這是一場慘烈的戰爭。

    因為看不見敵人。

    ——看不見敵人,並不等於沒有敵人。

    ——相反的,看不見的敵人,比可以看得見的敵人更可怕。

    沈虎禪一動,自然帶動著一股力、一股氣,促使蔡可饑和徐無害一前一後的隨他殺出去。

    像殺入顏彩裡。

    殺入仙境裡。

    一陣風吹來。

    風起長城遠。

    風吹落花香。

    風中有刀聲。

    風過不留痕。

    風甫至,沈虎禪就變了臉色。

    如臨大敵。

    ——仿似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風,就是他最大的敵人似的。

    就在這時,漫天落葉紛紛下……

    黃的、綠的、紅的、棕的葉子,輕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

    這一陣風,把萬葉千樹的艷麗顏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於風情千萬,簡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場美麗的驚喜……

    美麗的令人等待死亡溫柔的覆蓋。

    沈虎禪揮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別讓樹葉沾著!」

    徐無害和蔡可饑這才想到閃躲。

    閃不了的便用劍去搪格。

    ——這才發現,劍碰上了葉子時,發出了「叮」、「乓」的聲響。

    ——這才看見,美麗的葉沿,閃著鋸齒一般的厲芒。

    沈虎禪凌厲的功勢突然變了。

    他抱刀歸元,岳停峰峙。

    風掀起,萬樹千葉搖,黃和綠,紅和郁,沈虎禪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舉重若輕,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時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為營。

    這樣的刀。

    這樣的步伐……

    然後前面豁然而開——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禪一步跨出去,蔡可饑和徐無害心中一喜,正要緊躡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們看到樹動了……

    一點兒也不錯,有兩棵樹,花葉特別燦麗,竟「動」了起來。

    他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整個人就被沈虎禪扔了出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都聽到沈虎禪的一聲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沒。

    他們跌在地上,頭仍往後強擰著,去看沈虎禪。

    沈虎禪自林子裡走了出來,一身都是泥濘。

    臉上多了一道傷口。

    頸上也淌著血。

    傷痕令沈虎禪更強大。鬥志,已燒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臉頰上一抹,然後放到嘴裡,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們知道又欠了沈虎禪一次恩情。

    這時侯,那朵奇怪的雲,已到了樹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們便因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會是怎樣?

    他們不知道。

    但他們從沈虎禪的神情上瞭解:這場雨下著的時候,他們是萬萬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楓葉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新,更艷絕人間。

    他們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場箭的歡歌。

    聽到這裡,將軍忽向沈虎禪道:「你到後來,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禪點頭。

    燕趙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雨細山色清。

    雨後山色新。

    在遠處眺望那鋪滿楓樹的山坡,一簇簇沁人的黃,一簇簇醉人的紅,一簇簇明媚的綠,一簇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場回憶。

    不再擁有才會回憶。

    將要逝去總想挽留。

    蔡可饑歡悅的說:「逃出生天了!」

    沈虎禪沉重的搖了搖頭。

    他說:「逃亡現在才剛剛開始。」

    逃亡剛剛開始。

    他們一直在逃,也一直聽到一種聲音。

    雷鳴。

    ——不是雷鳴。

    初聽以為是雷鳴,其實是馬蹄聲響。

    ——馬隊正在搜索著他們。

    ——李商一顯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萬人敵是要在沈虎禪突破他的地盤,進入將軍所控制的陣地前,要把這心頭大敵剷除。

    沈虎禪已傷重,且已力戰而疲。

    敵方高手如雲,不是蔡可饑和徐無害所能應付的。

    馬蹄聲近了,像蒼穹裡的一陣雷,天塹似的劈到腦門上來了。

    沈虎禪等人急急的走著。

    ——任何作戰,要獲勝,都得要天時、地利、人和。

    ——人已負傷。

    ——不可戀戰。

    ——只好有求於天時、地利。

    沈虎禪眼前一亮。

    地上都鋪著藥材。

    ——剛才的那一場雨,並沒有下到這兒來。

    這院落顯然是採藥人家的,地面上鋪著要經日曬雨淋的藥材。

    院子裡後門旁還有幾籮藥材,這戶人家可以算得上是豐收。

    馬蹄聲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場夢魘。

    這兒空蕩蕩的,連一根長得比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覽無遺。沈虎禪只有決定藏身到藥材筐子裡,先躲一躲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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