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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戰將 第八章 將軍的敵人 文 / 溫瑞安

    沈虎禪道:「我說錯了。」

    圍觀的人臉色才告稍微恢復,沈虎禪接下去又一句:「你不只是蠢,而且笨。」

    沈虎禪又道:「蠢人只會不敢用我而又要殺了我,可是笨人……」他搖首歎道:「連問我主使暗殺將軍的人是誰也沒有,就要匆匆忙忙的殺人,這不是笨是什麼?」

    將軍也不動怒,道:「好,誰主使你來殺我的?」

    沈虎禪道:「我不是來殺你的。」

    將軍又問:「那麼,是誰指使任笑玉來殺我的?」

    沈虎禪伸手一指道:「就是他!」

    他這一指,人皆望去,他指的正是「飛聲劍影」沐浪花。

    沐浪花就像忽然看到自己的鼻子變成了一根臘腸一般,那哭笑不得的樣子令人不敢想像他平日的淡定斯文。

    沐浪花怒道:「你……!」

    沈虎禪喝道:「你什麼?就是你!」

    沐浪花急道:「我……」

    眾人皆要聽沐浪花如何解釋下去,連將軍似也有些愕然。

    沈虎禪整個人突然像炮彈一般,彈了出去!

    沈虎禪雖然極快,但站在他背後的巨人劊子手更快!

    那是因為無論發生什麼事,他的雙眼都一直不離沈虎禪的後頸。

    武林中的高手,有些專於刀,有些專於劍,有些專於在女上身上打主意,有些專心殺人,但巨人劊子手慕小蝦似只專注在斫頭。

    斫頭在他而言,不單是樂趣,而且已臻藝術的境界。

    他在將軍麾下,只專門負責斫頭。

    沈虎禪的頭一動,他的巨刀已追釘在沈虎禪的後頸上!

    但是沈虎禪彈縱出去的同時腰身一沉。

    沈虎禪背後插了一柄刀。

    木鞘刀。

    刀是古刀,鞘也是木製的古鞘。

    刀柄足有刀身的一半長,沈虎禪身形一沉,刀柄遮著後頸,巨人慕小蝦的一刀,就斫在刀柄上。

    慕小蝦一刀不中,立即收刀。

    在他收刀的剎那,沈虎禪反手拔刀。

    他拔刀的同時,已掠過沐浪花身側。

    沐浪花本來也是一直盯著沈虎禪的,沈虎禪是他帶來的人,他決不能讓沈虎禪有傷害將軍的行動,否則,這個罪名可承擔不了。

    但沈虎禪的那一番話,使他的鬥志,轉為解釋,一口冤氣尚未吐出,沈虎禪已然動手。

    沈虎禪在他還未及拔劍揚聲之前,連刀帶鞘拍在他腰眼上。

    沐浪花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沐浪花迎空飛出,正好擋住了正掠前來的七、八人的身形。

    就在這剎那間,沈虎禪已衝至將軍面前,刀已出鞘,劃出一道淬烈的銀虹,刀架在將軍的頸側。

    沈虎禪以低首刀柄架住巨人慕小蝦一刀,再奇襲擊退沐浪花以阻援者,再出刀脅持將軍,都在瞬息間完成,每一動作細節都配合得毫釐不差。

    眾人還來不及應變,將軍已在沈虎禪的刀下。

    眾人又驚又怒,瞪著沈虎禪。

    沈虎禪道:「我這樣做,為的是要告訴你們一句話?」

    他倏然收刀。

    刀又神奇般地回到刀鞘之中,他彷彿完全沒有出過刀一般,剛才衝鋒陷陣制伏主帥的事也跟他全無關係一樣。

    「我根本不想殺將軍。」

    沈虎禪這樣說。

    忽聽一個不怒而威的聲音道:「你不殺他,那因為你知道,他根本不是將軍。」

    沈虎禪望過去,只見一處賣菜攤,坐著一個又乾又瘦,樣子清俊、年紀不大的病人,這病人除了威儀,並不特別,連膝上放置的一把劍,也如廢鐵。

    那人向他招手:「過來。」

    沈虎禪反問:「我為什麼要過去?」

    那人笑道:「因為我才是將軍。」他溫和地道:「無論你是不是要殺我,都得來一趟。」

    「將軍」身後有一個人,偉岸的屹立著,鐵刺般的滿腮鬍髭,鋼鑄般的身軀,銅鈴般大的眼睛,人站在那裡,像煮騰了的鐵漿,可以把一切熔成廢物。

    將軍跟此人相比,更形羸弱可憐?。

    這人像蒼松勁柏,將軍像孤草落花。

    沈虎禪大步上前,在將軍七步之遙,站定,問:「你是將軍?」

    將軍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沈虎禪沉吟了一陣子,道:「我不想試。」

    將軍身旁的人粗聲道:「那是因為你還不想死。」

    沈虎禪望定他,道:「你又是誰?」

    大漢道:「我叫燕趙,將軍的敵人。」

    一個人一生難免有許多朋友,許多敵人,有時侯,有些敵人在得意時變成了朋友,有時朋友卻在失意時變成了敵人。

    所以,人生裡不一定有永遠的朋友,也不該有永遠的敵人。

    尤其像將軍這樣的人物,他一生裡,朋友固然多,敵人也絕對不少。

    「燕趙」本來是綠林裡的一方之豪,但不知怎的,就跟將軍成了敵對,燕趙手下原本有三十一名死士,但跟將軍對立了三年後,三十一名死士都先燕趙而死,只剩下了燕趙一人。

    古謂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燕趙本來也是狂歌當哭的燕人,人人都以為他兄弟亡盡朋友死絕之後,只有兩條路:一是如楚霸王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而自盡,二是聚集最後一點實力跟將軍拚個玉石俱焚。

    燕趙兩樣事情都沒做。

    他竟服了將軍。

    他甚至加入將軍麾下。

    有人猜測他加入將軍麾下,是為了殺死將軍,但歷來要殺將軍的好手,先死在燕趙手下已經有十七個。

    將軍有了燕趙,更如虎添翼。

    沈虎禪知道燕趙,也知道燕趙的「神手大劈棺」,但是他道:「你就是那個被將軍打得心服口服,跪地求饒、不思報仇、認賊作父的燕大俠?」

    他這句話無疑是想激怒燕趙,可是燕趙不怒,居然還笑著說:「最後四個字形容錯了。」他繼續道:「將軍不是賊,他也不肯收我這個乾兒子。」

    將軍忽正色道:「燕趙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他望定沈虎禪道:「對於真正的朋友,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停了一停,再加強語調:「燕趙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沈虎禪道:「我也希望是你的朋友,不是敵人。」

    將軍笑了:「敵人是拿刀的,朋友是拿心的。」

    沈虎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馬上道:「你要知道我是敵人還是朋友?」

    將軍卻搖頭。「你要是一刀殺了他,」他指著那個「假將軍」,「你現在早已是個死人了。」

    他的意思當然是說如果沈虎禪是敵人,那早就橫屍當場了。

    沈虎禪道:「那你要知道是誰派任笑玉跟你作對?」

    將軍這次點頭。「武林中,想殺我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殺我的人,大概只有四五百,但敢殺我的,最多不過一百。」

    「想」殺一個人,以及「敢」殺一個人,完全是不同的事情。

    通常都是只敢午夜夢迴幻想一下的人多,真的咬牙切齒企圖要殺一個人的就不多,若說有膽去殺一個人的,那就更少了。

    何況這個人是「鐵劍將軍」。

    殺「將軍」不如先殺死自己。

    沈虎禪道:「真的要採取行動殺你的,恐怕不出三十人。」

    將軍同意,「能請得動任笑玉這樣可愛的人物來殺我的,則最多只有七個人。」

    他補充道:「這七個當中,已經死了兩個,退隱了一個,一個形同殘廢,一個已經是我這邊的人。」

    沈虎禪道:「所以只剩下兩個。」

    將軍道:「一個叫做『敵人』,這些年來,他一直與我作對,而我只知道他們的首腦叫做『萬人敵』。」

    沈虎禪道:「這樣一個神秘的敵人,實在不好對付。」

    將軍道:「另一個敵人,更不好對付,如果是他本人出手,只怕不更易應付。」

    沈虎禪道:「卻不知是誰?」

    將軍道:「『六分半堂』的雷損。」

    沈虎禪動容道:「他?」

    將軍道:「不過又並不是他。」他悠然道:「雷損現正捲入跟金風細雨樓鬥爭的狂焰中,諒他也分不出心神來找我麻煩。」

    同時樹立兩面大敵很容易會腹背受敵,受到兩面夾擊,是武林中鬥爭的大忌,雷損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沒理由不明白這點。

    何況不管是誰,應付一個金風細雨樓,已神耗力疲,絕無法再啟戰端。

    所以不可能是雷損。

    沈虎禪目光閃動:「那麼只剩下『萬人敵』了。」

    將軍說:「任笑玉卻不是『萬人敵』派來的。」

    沈虎禪道:「難道任笑玉跟你有私仇?」

    將軍道:「沒有。但『皇帝』有。」

    沈虎禪道:「皇帝?」

    將軍一字一句地道:「東天青帝。」

    沈虎禪瞳孔收縮,一時說不出話來。

    「東天青帝」任古書是「刀柄會」六大天柱,「青帝門」門主。

    沈虎禪曾經跟「東天青帝」有一段淵源,「青帝門」大權旁落於三大供奉之手,後來「東天青帝」設計引沈虎禪出來,終將薛東鄰、公羽敬、簡易行、雷大先生及深仇大師等格殺,敉平了「青帝門」之亂。

    將軍道:「剛才我說敵人其中一個已形同殘廢,便是他。」

    他眼中已露出尊敬之色:「東天青帝沒有殘廢之前,可以說是『刀柄會』六聖之首,他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之後,聲望雖已遠不及『六分半堂』的雷損和『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但是有些人不必會武功,一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沈虎禪也點頭道:「任古書的確是個人物。」

    將軍笑道:「他利用了你,使得你蒙上罪名,力抗『青帝門』三大供奉二大弟子,幾乎和朋友喪命於野鎮。」

    在小鎮一役中,沈虎禪和方恨少、唐寶牛被各路武林高手包圍,幾乎身死,這都是東天青帝設計出來的圈套,要借沈虎禪之手除掉叛逆。

    將軍道:「但你心中卻不服氣。」

    沈虎禪苦笑道:「誰被這樣利用,都嚥不下這口氣。」

    將軍道:「所以,這次你探得東天青帝想要殺我,派了任笑玉出來,你走報於我,為的是要出這一口烏氣。」

    沈虎禪道:「任笑玉本來就是任古書的子侄。」

    將軍道:「所以你更生氣。憑任笑玉的武功,在剪除逆黨的事件上必生作用,但東天青帝卻不捨得派他自己的子侄出來助你滅敵,害得你差些沒死在青帝門人之手。」

    沈虎禪道:「這也未必,像這次,派任笑玉來刺殺你,豈不是更大的冒險。」

    將軍哈哈笑道:「據我猜想,東天青帝是派任笑玉來殺我的部下,派來殺我的卻是你。

    沐浪花在一旁即道:「殺將軍當然要比殺將軍的部屬要危險百倍。」

    沈虎禪瞪住將軍,好一會才道:「你究竟還有什麼不知道?」

    將軍道:「有。」

    他的眼睛突然爆出了神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來殺我的!」

    沈虎禪笑了。

    他又回復了輕鬆自然。

    假如東天青帝派他來殺將軍是事實,問題是:沈虎禪是不是想殺將軍?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沈虎禪向將軍透露這一切,都只是掩飾手法。他的最終目的,仍是殺將軍。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沈虎禪是在出賣東天青帝,敵人的敵人通常可以也是朋友,至少,也可以在敵對的形勢中發揮制衡的力量。

    沈虎禪笑道:「其實你不需要知道。」

    他淡淡地道:「你只要殺了我,一切顧慮都可以免去了。」

    將軍也笑了:「可是,你也知道,我楚鐵劍雖然沽名釣譽,好權弄權,不過,素來不濫殺無辜,也不想錯殺好人,而且求才若渴。」

    他伸手引向沐浪花、慕小蝦以及「假將軍:「這些高手,都是人才,當年我為了求得他們,所下的功夫,絕不少於對抗昔日之東天青帝所用的心力。」他卻沒有把手指向燕趙。燕趙在他心目中,似乎是個特殊的人。

    沈虎禪噓了口氣,道:「不管如何,我想要告訴你的,你都知道了,所以,也不值錢了。」

    將軍算給他聽:「你想供出任笑玉幕後指使者,我已經知道了,扣十五萬兩銀子;東天青帝和任笑玉你也沒有殺死,三十萬兩銀子也得扣住;你只剩下了救沐浪花的十五萬兩銀子……」

    沈虎禪搖首道:「其實,沐三爺的『飛聲劍影』根本都還沒有出手,只用『須彌金厲手法』敵住任笑玉的『稚子劍』,我根本不能算是救了他。這十五萬兩銀子,一樣拿不成。」

    將軍道:「你明白就好。」

    沈虎禪道:「看來,我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將軍道:「不過,你還是可以拿得到三十萬兩銀子。」

    沈虎禪有點喜出望外的道:「你要我殺東天青帝和任笑玉?」

    將軍道:「我雖大方,但從不浪費,我要讓你明白什麼錢你不該拿後,才讓你拿到該拿的錢。」

    沈虎禪道:「我不要拿錢,我要加入你們。」

    將軍道:「只要你殺了東天青帝和任笑玉,魚與熊掌,皆可兼得。」

    沈虎禪忽然問:「你不怕我是敵人?」

    將軍哈哈笑道:「我從來不怕敵人。敵人有時比朋友更好,一個厲害的敵人,可以讓你警惕、防止衰老、避免疏忽、不敢大意,比什麼都管用。」

    他這才指了指燕趙:「他其實是我的敵人,來這裡,在我身邊,是為了找機會殺我,因此我不敢怠懈,時時超越自己,他才是我的至好朋友。」

    他對沈虎禪道:「你要有本領,也不妨作我這樣的朋友。」

    沈虎禪望向燕趙一眼,再望回將軍,道:「我只想做你不須提防的朋友。」

    將軍歎了一口氣,道:「任何朋友,都須要提防;不提防朋友的人,是不適合交朋友的。但凡是有志氣的人,都會找幾個敵人交朋友。」他揮揮手道:「我讓你認識我的幾個部屬,其中一個,會陪你去刺殺任笑玉,另一個,會與你一道刺殺東天青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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