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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太白雙刺簡易行 文 / 溫瑞安

    沈虎禪注視著那口棺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雷大先生?」

    一剎那間,丁五姑、徐赤水、郝不喜三人臉上都浮起了喜容。

    雷肅桐是武林群雄的一方領袖,也是「青帝門」領袖,他來了自不愁收拾不掉沈虎禪!

    就在這時,砰地一聲,沈虎禪原先走出來的那一座木屋,驟然粉碎,板木四迸。

    在木片碎塊飛濺當中,魯山陰、占飛虎、猿青雲也被一股大力,飛拋出來。

    他們人在半空,突得身上所繫的油浸牛筋,一齊鬆開,三人由空中翻身,飄然落地,竟然無礙。

    但這三人只不過瞥見人影一閃,頓時屋碎人飛,而身上束縛盡去,也沒看清楚出手相救的是誰。

    沈虎禪道:「雷大先生既然來了,深仇大師想必也至,何不現身?」

    這時木屋已坍倒,灰塵滾滾,濛濛一片,像起了場霧,霧中有一個瘦長的人佇立。

    「我在這裡。」方恨少本來正瞪視那震破木屋的和尚,忽覺得聲音是從自已頸根傳來,忙一個縱身,飛出丈二,半空中一個翻身,看清楚背後果像有一人,但人影一花,在自己頸後又響起了那聲音:「我一直都在這裡。」

    方恨少怪叫一聲,躲到唐寶牛背後去,倚他背脊而靠,汗涔涔下。

    月光下,多了一人,也不怎麼高大,貌相清古,羽衣星冠,似儒似道,微微笑著,背負雙手,饒有趣味的瞧著沈虎禪。

    沈虎禪抱拳長揖道:「可是雷大先生?」

    這相貌清奇的老者笑道:「人說沈虎禪一人七刀,我已見著五把刀,未知另外兩把何指?」

    沈虎禪畢恭畢敬地道,「那只是江湖人訛傳而已。」

    雷肅桐道,「不過訛傳往往有實據,沈老弟的雙眉,確似兩把秀刀;兩髭更有刀勢,加上手中那一隻刀,已是五柄刀了,另外兩柄,只怕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沈虎禪道:「那是指在下掌中的玉柱紋,和人紋同走食指下之巽宮,形成刀狀,所以手心裡多了兩張刀。」

    雷肅桐哈哈笑道:「人紋乃主一生平安凶吉健康體力,玉柱紋乃主事業運情氣勢際遇,閣下雙手掌紋呈刀狀,又衝巽宮,可得名聲權位,不過一生之凶險跌宕,也可測而得知了。」

    眾人都莫名其妙,怎麼雷肅桐和沈虎禪一見面就談起掌紋和刀的事來。這樣說著的時候,溫柔不禁也悄悄翻開掌心,看自己掌紋裡有無刀形紋。

    沒料又給方恨少瞧見,低聲說:「溫女俠,女孩兒家,手裡掌紋寧可有一朵花,也不要一把刀啊!」

    溫柔疾地收了手掌,嗔叱:「關你什麼事!」方恨少伸了一下舌頭,縮回頭去,看見唐寶牛跟他作了個鬼臉。

    雷肅桐道:「那麼,閣下的七把刀,就是雙眉、雙髭、雙掌和這一柄手中刀了。」

    沈虎禪道,「雷大先生為何問起這些?」

    雷肅桐道:「那就沒有錯了。」

    沈虎禪問:「什麼沒有錯了?」

    雷肅桐道:「沈虎禪的特徵,一人七刀,確是如此,你也真是沈虎禪,沈虎禪也正是殺先師的兇手!」

    沈虎禪一怔。雷肅桐道:「你也不必抵賴了,先師死時,遺孤在旁,見蒙面人的手及雙眉似刀,灶燉上還留下一個血掌印,最大特異點是玉柱紋朝食指下衝,有這種掌紡的人,實在不算太多,閣下也不必推諉了。」

    沈虎禪反問:「兇手也留著我這樣的鬍髭麼?」

    雷肅桐一愣,道:「他行兇時蒙面,怎看得見?」

    沈虎禪道:「那不能說玉柱紋斜衝和雙眉如刀,就一定只有我一個啊!」

    雷肅桐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承認,所以,我耐著性子,遣門捕頭等人先來,等到你出刀才現身,看來真是做對了。」

    他嚴肅地道:「簡公子、公羽大俠、薛前輩,有煩三位,作個見證。」

    只見叢林中徐步走出三人。

    「簡公子」溫文儒雅,貌相清奇,風渠夷沖,端的是一位貴介公子。

    「公羽大俠」顧盼威猛,鐵爪長臂,兩耳垂輪,色如丹砂。

    「薛前輩」則老態龍鍾,臉上疤痕重疊,蜂窩也似的,紫醬色的橘皮扁臉,濃眉如刷,卻未語先笑,丑彌陀一般的神態。

    丁五姑、徐赤水、郝不喜、魯山陰等自是又驚又敬,驚的是這三大高手,一齊出現,自己等人枉費了那麼多心思布下埋伏,這等高人來了竟全無知覺。敬的是來的這三人,是「太白書生」簡易行、公羽大俠公羽敬,以及「不倒翁」薛東鄰。

    這三個人,雖然各自在名頭上還及不上雷肅桐,但是在武林中各有其建樹,而且徒眾甚多,丁五姑、徐赤水、魯山陰三人更有自知之明,他們三人縱合併聯手,也未必抵得上對方一人,無論在身份、地位、武功、人望上都如此。

    而武林中其實身份威望,要比真材實學更重要。一個年輕高手縱有才華、武術超群兼之忠肝義膽,但又能怎樣?如果無勢無名,給江湖上的人一個個挑釁下去,縱不累死,也會給人罵死。

    簡易行、公羽敬、薛東鄰都是在武林中甚有名望地位的人。

    當然他們的地位也不是輕易得來的。

    單只以簡易行而言,不但文采風流,武藝更是超群,曾有一次在洛陽青樓中酒醉後被五十三名高手襲擊。

    他以一對「太白刺」,左手打出瘦金體的書怯,右手打出張旭的狂草,筆意縱橫,氣勢磅礡,左手寫「明月松上照」,右手同時寫「清泉台下流」。

    眼看十個字寫完,敵手盡倒,簡易行仍寫去,「照」之最後一點,「流」之最後一勾,竟把匿伏在床底下圖施暗襲的一名殺手勾了出來,更把藏於天花琉璃瓦板上的另一名殺手刺瞎了左目。

    他把十個字寫完,五十三名狙擊手外加兩名埋伏者,全都踣地不起。

    這一役之後,簡易行聲名大噪,據說洛陽城裡的青樓女子,無不欲與之親近為榮,不惜以身相許。

    簡易行這一點,雖不能說名動天下,但至少驚動了雷大先生。

    於是雷大先生執上賓之禮,三度拜會簡易行,將簡易行「請」了回來,「奉」為青帝門的「智囊」。

    這「智囊」的身份,猶如供奉,但青帝門的「供奉」,可不止一人。

    比起公羽敬和薛東鄰,簡易行在「供奉」中也只能勉強排個第三。

    沈虎禪看到了薛東鄰、公羽敬和簡易行,但他還是不明白雷肅桐的話。

    雷肅桐卻立刻說明了:「那是先師的靈樞,驚動先師仙骸,我罪該萬死……但為了替先師尋凶報仇,也顧不得了。」

    簡易行道,「替青帝報仇,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俗禮不拘。」

    雷肅桐道:「便是。我把先師遺骸奉此,為的是開棺驗屍,對證之下,令兇手無可狡辯!」

    他向門大綸一指道:「沈虎禪砍斷了門捕頭一條胳膊,諸位都看見是沈虎禪用他的刀砍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先師致命傷,也是一道特別的刀口,請諸位法眼辨認,兩者刀口,是否相同?」

    說罷,雙目吐出飽滿的精光,射向沈虎禪:「如果相同,殺人償命,罪無可恕!」

    沈虎禪冷冷地道:「我的刀法和刀,造成的傷口,與眾不同,誣陷不了我的。」

    雷肅桐冷笑,忽聽一個聲音咬牙切齒地道:「雷……雷大先生,你……你遣我等先來,為的是給沈虎禪試刀,來證明刀傷是否相同?」

    雷肅桐微笑反問:「不這樣又如何找到活生生的證據,驗符刀口?」

    門大綸痛得臉色全紫,悶哼著道:「如果……如果沈虎禪那一刀不是斷……臂……而是……而是要我的命呢?」

    雷肅桐即道:「如果你死了,也一樣有傷口,有傷口就足以證明,目的一樣達成。」

    門大綸一聽,臉色突浮起了青筋,像數條巨大的青蚓在膚上蠢動一般:「雷……你……好……」

    薛東鄰忽然乾咳了一聲。

    他咳聲一起,門大綸就沒有說下去。

    薛東鄰清了清濁喉,那橘皮般的瘤臉向著門大綸,笑了一笑,眼睛露出極其狡獪的光芒來:「門世侄……你一條胳臂,要是能換得破青帝之案,在上面,可是大功一件,你因公受傷,奮勇可嘉,單憑此功可以休息個三五十年,自有人供你調度,不必如此辛苦,奔波勞碌要自己辛苦辦案了。」

    薛東鄰的話至為明顯,門大綸完全明白。

    這案子是破了,殺了沈虎禪,雷肅桐上奏,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說一聲,他這條胳臂,足以換來富貴榮華享不盡。

    ——但他還是少了一條胳臂啊!

    這痛楚、遺恨、誰也彌補不了,何況門大綸還有一種深心的憤懣,一種受騙的不甘與憤怨!

    但是他聽了薛東鄰的話,就不敢再多說一句。

    其實薛東鄰可以稱得上是他的上司。老上司。

    薛東鄰當年威震冀北成為「神捕頭」的時候,門大綸還在小板凳上吵著姆嬤要卷麻花糖吃。

    薛東鄰到了晚年被江湖人稱為「不倒翁」,那是因為他曾在宦途上五起五落,也就是說,薛東鄰這個外號,是因為他倒的次數太多,才有「不倒翁」之稱。

    他每次倒得慘,但起得更風光。

    由於他的辦案能力奇強,很快便晉陞高位,那一次大遷升,是因為他酩酊大醉後,在軼大人府中爛醉,恰其時十六名刺客在花園狙擊軼王爺,三十二名護衛盡喪,薛東鄰醉中以一根結冰的梅枝刺殺對方十一人,然後手執火炭,當作暗器,炙傷了另外五人。

    這一役之後,薛東鄰立時成了王爺身側帶刀護衛統領。

    可惜他升得快也跌得快。

    他因醉而冷熱隨心,得心應手地擊退了殺手,但亦因醉摟抱了軼王爺的愛姬。

    愛姬被憤怒的王爺所斬,薛東鄰下在獄中,備嘗艱辛。

    正好遇上有人劫天牢,眼看得手,薛東鄰頭、手扣有枷鎖,卻沖人刀光劍影之中,擒下了劫牢的首領。

    但他臉上的傷,也是當時因無法招架而留下的。

    這一來,薛東鄰再被釋放,又獲高位。

    那時候他還年輕。

    年輕人是傲氣的,不怕打擊是其長處,但過於傲慢又缺乏耐心是他的缺點,大部分年輕人都避免不了。

    因為他臉上的傷疤,被一個極有勢力的官宦女兒譏笑,他一氣之下,竟奸了那千金小姐,這一次他可摔得更慘。

    五年後,薛東鄰又「站」了起來。

    可惜不久後,又因過於搶功招人所忌,他並沒有從上次的失敗帶來太多的警語,反而重複了成功時的傲慢大意。

    所以他又從可以指揮千名差役的位置跌到只在獄裡當牢頭、他一次比一次恢復得慢,而年歲是不饒人的,等到他第五次再爬起來的時候,他已學會了人生的教訓,辭去了官職,在「青帝門」裡當份閒職,主要是替雷大先生做事。

    以他的五起五落的威望,和數十年成敗的江湖經驗,只要有他一句話,很多本來迂迴曲折的事都變成捷徑直達。

    雷大先生身邊當然需要像他這樣的人。

    薛東鄰到晚年也希渴有雷大先生這樣的庇蔭:因為他知道他已沒有資格再敗——要是再跌下去,歲月的重壓便足以令他永遠起不來。

    他雖然已沒有了官職,但在六扇門裡一樣有威望。

    江湖人是尊敬好漢的,何況是敗後再成的好漢!況且薛東鄰確是公差中的長輩,前輩裡的長輩。

    所以門大綸心裡為自己斷臂的事忿極,但仍不敢反駁薛東鄰的話。

    雷肅桐滿意的點點頭,道:「開棺,驗屍!」

    扶靈的人立即放下了棺柩,扳開了棺蓋,代之熏人欲嘔的臭味和醉人清芬的香味,一個白衣白眉的紅臉老人,臥在其間,鼻如垂玉,唇似列丹,耳似凝珠,雖然已氣絕多日,但看去竟似活的一般,只是在寢息間而已,腰間繫有一把看去十分長大威烈的古刀,皮鞘雕有朱篆。

    棺中佈滿繁花如錦,便是香氣的來源。

    郝不喜、丁五姑、溫柔、徐赤水、魯山陰,門大綸甚至方恨少、唐寶牛等,都從未親睹過東天青帝的真面目,但對他早已名聞貫耳,都湊過去看。

    但這湊過去一看,就看見東天青帝任古書自胸及腹的一道刀口。

    骨骼倒錯,肌肉反捲,筋肌盡成死藍色,連內臟腸肺,也給這一刀砍中之力震得裂破,凝成一塊一塊的淤血。

    一個這般道骨仙風的老人,卻有這麼一道令人無論如何都不想看第二眼的淒慘的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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