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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笑問熱血何在 文 / 溫瑞安

    1.大家需要的是一個英雄

    巨俠和他的一名入室弟子,一個騎馬,一個騎驢,不疾不徐地進入了京城。

    大家都風聞:

    「巨俠回來了!」

    京師裡的好漢都相互傳言,為之奮悅:

    「這次,小侯爺只怕有難了!」

    也有人充滿了期待:

    「竊掌朝政的那干誤國之徒,只怕終於都在劫難逃了吧!」

    很多武林人物、江湖異士、各幫各派各堂口,都出來恭迎巨俠,發出邀約,只希望他到門裡走一趟。

    巨俠在馬上只微笑、點頭、拱手、招呼。

    他身伴隨從高小上代他說了話:

    「巨俠此次入京,哪兒都不去,只想見見親人,交代些私事。謝謝大家的盛情了。巨俠只待一天便走。」

    他一一婉謝大家的好意。

    但對各路邀請,卻是堅辭。

    不只是江湖好漢相迎,更多的是百姓人們,他們一聽「巨俠回來了」,受過他恩惠的、聽過他傳奇的,全都跑出來看他,紛紛報以掌聲與鮮花,前來慰問與祝禱。

    方巨俠見到布衣百姓,反而下馬,跟他們噓寒問暖,決疑解難,以致人愈聚愈眾,幾乎萬人空巷,爭觀巨俠英風。

    直至高小上排開眾人,一再致歉,表示巨俠有事要辦,容後再敘,大家才百不情願地讓出一條路來,巨俠這也才依依不捨地告別上馬。

    他們依然是一馬一驢,不徐不疾,往不戒齋而去。

    馬上的巨俠一身長衫,別無他物,只腰畔繫著一把劍。

    劍鞘上貼有大理寺發出的印符。

    ——有這種印符,平民百姓,方才可以配劍帶刀地大街小巷到處走,除非是一些特殊人物,要不然,多半早就給截下來了。

    當然,誰敢截住巨俠要他繳械?

    自然,也沒有誰能截得住巨俠。

    只不過,巨俠依然守法,那把劍,已跟他闖蕩江湖、衝鋒殺敵、生死相依、榮辱不分多年,劍的氣與人的命已結成一體,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她」,他也放不下「她」。

    「她」是他的。

    也許,「她」就是他。

    劍就是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為了要尋道。

    道以劍相覓。

    道就是劍。

    劍以成道。

    所以他就是劍。

    他的劍名「金紅」。

    他的生命亦曾發出金紅色的光彩。

    他曾在風波江湖上驚天地而泣鬼神。

    曾在險惡武林中驚鴻一瞥。

    這是他。

    他就是巨俠。

    他身上只有一把劍。

    他的隨行者身上卻有一口褡褳。

    就這樣,一個巨俠別著一把劍,連同一位肩上有一個小褡褳的弟子,直入京師,經過黑衣染坊,到了紫旗磨坊,一路上都有不少平民、百姓出來看他、喝彩、叫好。

    公道自在人心。

    形象其實人情。

    巨俠得人心。

    巨俠有人情。

    ——這樣的俠者,自是人人喜歡。

    但看在巨俠心裡,卻油然起了一股辛酸:

    ——父老弟兄那麼看好我,我真該為他們多做一些事才對得起良心!

    ——可是這危顛覆沒之際,上為奸佞所據,下為惡霸所侵,自己一人之力,如何還能扭轉乾坤?

    ——只希望小看能夠有向善之心,運用他近年在朝在野統合收攬之勢力,好好為人們做一些事,為國家做些好事。

    方巨俠只覺心裡有些慘淡:

    這地方大家都需要一個英雄。

    ——需要英雄的地方不是個好地方。

    至少,不是個太平的所在。

    他本不想當英雄。

    英雄何太苦。

    他只想做隱士。

    澆菊祭重陽。

    他不怕死。

    但他更希望好好地活著。

    ——可是,當他剛剛聽說人們都向他訴苦:誰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時候,他自己又豈能安心樂靜地獨善其身一個人偷偷地活下去?!

    ——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熱血,他自問還是在的,只不過,到了這年紀,只常以淡然來表達。

    他決定這次來京師,要為人們百姓做些事才走。

    做些好事才離開。

    不能空手而歸,辜負大家。

    ——與其姑息養奸,苟且偷生,不如了決生死,轟轟烈烈。

    不惜怒犯天條。

    更不惜以一人敵一國!

    縱然有高小上喝道,但大街小巷的人群依然沒有散去,聚集在路前、道旁探頭看他,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忽而,大家都分兩旁散開。

    千百人一下子都靜了下來。

    這時,離不戒齋大概還有一里路有餘。

    巨俠已不必到那兒了。

    因為他已不必去了。

    他去不戒齋,是為了要見他的義子方應看。

    他要見這個人,勸他改邪歸正。

    ——這兒的人們需要一個英雄。

    方應看有絕對足夠的條件成為英雄!

    ——小看又何苦偏要做小人、奸佞。

    他要告誡他,要是勸不了他步向正道,至少,說不定在必要時也會先挾他離京再說。

    ——一旦離開京城,小看頓失羽翼,諒他一時再不能為惡,自己再來慢慢導引他走向善途。

    他相信以小看那麼天質聰敏的人,遲早都會幡然覺悟,回頭是岸。

    想當年,小看如此聰明、可愛、伶俐、機敏、一片孝心,加上一番誠意,逗得晚衣對他何等疼愛,何等心喜。

    想起晚衣……

    他心頭一酸。

    也心裡一黯。

    同時湧上心田的,是多少悲歡聚散、愛恨離合,多少心許、心醉與心碎……

    啊,晚衣。

    他入京的第二件事,便是因為晚衣。

    因為他接到消息:

    消息是近日居然有了晚衣的消息。

    ——晚衣不是已逝去多時了嗎?

    為此,他只覺熱血填膺,激情沸騰,一路趕來赴京。

    眾多弟子,他只帶一名隨從!

    巨俠入京何所求?

    為妻。

    ——覓妻。

    為子。

    ——勸子。

    如此而已。

    其實巨俠也不過是凡人。

    本來俠情也不外是人情。

    可是他現在已用不著赴不戒齋去見方應看了。

    因為方應看已經來了。

    紅布街的盡頭,一個人就以額叩地地跪在那兒,一身白衣如雪,看不清面容。

    不過就算看不清楚他的臉,但巨俠還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這原來伶仃、脆弱的小小身軀,正是他和愛妻一手帶大的孩兒啊!

    他的眼眶一熱,忍不住喚:

    「孩子!」

    長街那頭一聲呼應,充滿了子思父的無邪之情和孝念:

    「爹爹!」

    然後才能強抑大悲狂喜,語音略似弦絲在高音處輕顫不已:

    「孩兒不孝,在此恭迎義父駕臨,悖逆之處,聽憑責罰。」

    這個跪下的白衣男子,正是京師裡、武林中,人人談之色變,人人聞風而走避的大魔頭、小煞星:

    「神槍血劍小侯爺,翻手風雲覆手雨」,又名「拾青才子」的方應看。

    2.我要的是真正的英雄

    不止是他一個人跪著。

    還有兩人,陪著他跪。

    這兩人就跪在他後面。

    ——一老一少。

    老的白髮蒼蒼,躬背賁筋,全身震顫不已;少的比方應看還年輕一些,跪在那兒,就這樣看去,也覺得他比方應看更卑屈一些、更虔誠一些,也更惶恐一些。

    除此以外,還有不跪的人。

    一個男子,年輕,年輕本來就是一種美,而在這年輕人的身上,彷彿美得還會發亮、發光,就那樣隨隨便便地站在那兒,不動的時候,要比雞蛋寂寞;一動的時候,像風吹翻過一頁書扉;要是笑的時候,令人看了心一痛神一怡,不必動手就可擊倒了你……

    巨俠沒有再看。

    至少不再細看。

    他一眼就看得出三件事:

    一,這是個女子。

    而且還是個女扮男裝的絕色女子。

    二,這女子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難惹——只怕要比上午那一干意圖攔截自己的武林好漢:「笑臉刑總」朱月明、「殘花敗柳任平生」溫壬平、「陰晴圓缺邀明月」溫子平、「放火王」雷踰求、「飯王」張炭、「伶仃刀」蔡小頭、「五虎斷魂刀」彭尖、「銀河火星劍」何梵,以及躲在暗處一直沒露面的「蜀中唐門」高手(現在至少還有兩名依然追蹤著他)……這些人加起來還更不好對付!

    三,這女子很奸詐,但她卻不但很清、很秀,而且還是一個處子。

    巨俠也沒有刻意要去觀察這女子,只因他曾修習過「一氣貫日月」的內功心法,而且已練到了一個從心所欲的境地,內外家功法都達至登峰造極之地步,所以就這麼一眼看去,就察覺出:

    這女子是一位處女。

    他也沒特意去感覺。

    可是直覺就這樣告訴他。

    他知道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一向來,他的內功愈高,武功愈強,也不知怎的,直覺就愈靈,靈感愈是強烈。

    或許,武功、內力修習,其實就是一種開啟心靈力量、天生稟賦的要訣,人本來就有用之不盡、超乎想像的潛能,只是大多數的人都未找出要害和竅門,不得其法、不懂運用而已。

    一旦練成了,入了門徑,不但個人武功會強大起來,潛力一旦激發,連同直覺也敏銳了起來,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聽不到、嗅不到、感覺不到的東西。

    譬如說地震。

    他總能預知。

    比如風雨。

    他能預測。

    又如殺伐。

    ——他不但為自己成功地躲過了幾場狙殺,昔日連聖上避過一劫,也是靠他這種過人的觸覺。

    是以,他馬上感覺到:

    那是一個清亮、難纏,但卻仍是處女的女子。

    發覺這一點,巨俠好像有點寬慰、有些兒放心。

    ——她既然仍是處子,自然沒跟小看發生過什麼關係,一旦要嚴正處理她的事,也比較沒有顧忌。

    巨俠聽說過這個女子,也聽說過他和她的離奇關係。

    江湖皆風傳小侯爺和她早已混在一起做盡苟且之事了,其中還有一個小看將要面對的問題,只怕非常不好處理。

    不過,現在看來,事實卻有出入。

    巨俠也希望傳聞有誤。

    他知道這女子不但不好對付,而且還是個專以出賣人為樂的殺手:

    她很有名。

    她以前叫「郭東神」。

    ——那是她還在「金風細雨樓」的時候。

    她也叫「雷媚」。

    ——那是她正潛身於「六分半堂」的時期。

    聽說小看對這個女子有個暱稱:

    「阿蚊」。

    叫她阿蚊,可能是因為他疼她,也可能是因為她身段靈巧、身材纖小的緣故吧。

    不過,「有橋集團」的人在身前,都只敢喚她作「小夫人」。

    ——小侯爺的夫人,當然是「大夫人」,不過,還沒正式娶過門,先叫著「小夫人」,也准對八成了。

    巴結要及時。

    阿諛得趁早。

    不過,現在看來,她還不算真的是小夫人。

    這些事,巨俠已一早得悉了,不過,今日才真的見著雷媚這個女子。

    當然,方應看卻絕不可能知道一向遠離京師不問世事的巨俠竟然會知道這些,而且還知道得那麼詳盡。

    ——連不該知道的,都知道得十分詳細。

    不跪的人,還有一個。

    那是一個老太監。

    ——老太監很高大,樣貌好像很慈祥,但有時又變得極威嚴,有趣的是,下頦居然還飄著幾綹稀疏的黃須,使人聯想到他是否淨身得並不「乾淨」。

    從他服飾便可知曉:他是太監中的頭領,能在宮中出入自如,而且深得皇帝寵信的那種。

    所以他不能跪。

    他只能對天子下跪。

    ——但除了「跪地」之外,他畢恭畢敬,已對巨俠表達了一切由衷尊重崇敬的態度。

    只不過,巨俠還是察覺了一點:

    敵意!

    ——這神態恭謹至極、在宮中地位極崇高、在江湖輩分也極為重要的老太監,同時也是「小看」主持「有橋集團」最大強助的老太監米蒼穹,畢竟,還是對他有敵意。

    不過,只是敵意。

    並非殺意。

    只有一個人對他是完全沒有敵意的。

    只有親情!

    ——子對父的孝親之情!

    那當然就是方應看!

    這片孝思,最是動人情!

    也打動了巨俠的心!

    他大步走過去,扶起了方應看。

    「孩子,你先起來再說……」

    方應看徐徐立起,巨俠就看到了令人震動的情景:

    淚光。

    「義父,」他語帶抽泣,「我好掛念您。」

    親情,畢竟大於一切。

    ——再奸再詐,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巨俠與方應看相擁,充分地感覺到他孺慕的激情與誠意。

    一下子,巨俠幾乎已完全原諒他了。

    不過,在大原則上,巨俠是決不輕易改變的。

    他向米蒼穹點頭回禮,看到小看那千言萬語的眼色,便道:「有什麼事,回去再敘吧……你在京師是個名人,也是個領袖,這樣讓人見了不好。」

    他是為方應看著想。

    沒料方應看卻說:「父親,我們不要回『不戒齋』,好嗎?」

    「我之所以急急要請爹回京來一趟,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義母那兒,近日有了消息……」方應看馬上表明了他的要點,「我們上折虹山可好?」

    折虹山,那是靠近京畿最高的一座山。

    聽說那兒深山裡有仙人,一直都以真元法力護著天子、朝廷。是以,有時候在皇帝御花園突然無故鹿角自焚,就是那些仙人開的玩笑。有次宮中有一棵大桂樹忽然前移了八步之遙,到了次日黃昏,又退了五步,就是仙人在指點迷津,宮中史官、欽天鑒都記載了這些事。有時在廷階上忽而飛來了一隻鳳凰(雖然後來有識者說那只是只變種的山雞,但那有識之士不久後給賜死了),還有獸苑的熊居然會說三句人話(後來傳了開去,就變成了那只東北熊還對著皇帝唸經文哩),據說都是這森林中、大山裡住的仙人要娛嬉君王的把戲。山裡也蓋一座仙人的皇宮,也有文武百官,日後,要請當今天子過去主政。

    宰相蔡京有這個說法。

    大將軍童貫當然也是這個說法。

    連很有學問的太傅梁師成也持這種說法,所以人人都信了,還深信不疑。

    第一個聽信的自然是趙佶。

    他還是為小心起見,曾問過諸葛先生。

    諸葛小花當時的回答是:

    「陛下英明睿智,只要相信是真的,只怕沒有事不是真的。」

    趙佶還是要問諸葛意見,諸葛小花就只有補充了一句:

    「世事其實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了,縱假也成真;你若不信,就是真時亦作假。」

    趙佶這才滿意。

    事後,舒無戲對諸葛先生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很不滿意,所以抗議,諸葛的說法是:

    「我要說是假的,不是真的,可是他們不信,那說了也是白說,說不定,還要賠上性命。我現在說請皇上自辨真假,留個餘地,日後還可以用別的事例旁議暗勸諫。現在,人人都說有那麼一回事,我卻說沒有,掃了人家的興,就得掃自己的墓了。」

    所以,還是人人都好像跟皇帝一樣,相信那座位於西南的大山上,有神明,有仙人,有傳奇,有法力,更有附帶許多諸如長生不老極樂世間紅塵淨土天上人間的期想。

    可是,對巨俠而言,這山並不是代表了期望。

    而是悲傷。

    以及懷想。

    他的愛妻就是失蹤於此山,多日後尋著屍首,已不可辨,他從此懷著傷情與悲恨,離開了京師。

    聽到了這個消息,巨俠心中一陣紊亂。

    ——他之所以會退隱江湖,先是因為他失去了所愛。

    失去所愛,他才覺得蒼天何太忍,使他本來對人間的大愛,對世間的大志,也生了影響,才放棄一切,放逸遁世了一大段歲月。

    雖然他再也不想登高陟峰,但方應看這樣說了,他知道必然別有內情,於是說:「好。」

    但他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你還記得曾任御前侍衛的『二十七劃生』兄弟?」

    方應看身子一顫,卻不知義父為何在此時此地大庭廣眾地提起此人名字,只說:「記得。」

    巨俠冷哼了一聲,道:「你記得就好。」還沒說下去,突然,人群中跑出了一名老漢,年歲已高,白髮滿頭,一臉皺紋,不知怎的,火氣卻大,咆哮狂嘶,戟指遙叱方應看,揮拳舞臂,似要衝上前來,把方應看狂噬活撕似的,眼裡也要爆出血火來!

    方應看只垂首而立,不敢有所動作。

    他沒示意,他身後的任勞、任怨,也不敢動。

    巨俠微歎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身旁的高小上立即出動。

    高小上攔住了皓首老漢,勸住了他,在他耳畔細聲說話,老漢胸膛、肩膊起伏聳動不已,雖然心情甚為激動,但已總算暫時按捺下來了。

    米蒼穹看了,就向巨俠長揖道:「我等在此,恭候巨俠,駕臨京師,領袖武林。」

    巨俠只淡淡道:「不敢。公公是武林前輩,皇上跟前紅人,多禮則折煞在下。」

    米蒼穹露出一口黃牙,咧嘴笑了笑:「學無前後,達者為先。我這把年紀,比起大俠笑傲江湖、造福武林,只算癡長白活。那位就是巨俠高足『亂世蛟龍』高小上高少俠吧?」

    「是。」巨俠微笑道,「他也人稱『順義小諸葛』。」

    米有橋今天已特別熏過了大量花香,以掩飾他近日來漸濃的「老人味」:「啊,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巨俠沒有接。

    接的是雷媚。

    她用一雙妙目,瞟向高小上,對米公公的說法也不知是嘲諷,還是反擊,抑或是別有用意,「高小上、高小上,好普通的名字——他『名不虛傳』的事,還多著呢!」

    巨俠這時的心,卻仍放在方應看的身上。

    「我一直希望你成為一個英雄、一位俠士,」他沉痛地、沉重地沉聲道,「可是……」

    「義父,我卻一直讓您失望了。」方應看卻羞慚得無地自容地說,「您要的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但我做了個壞蛋、奸徒、紈褲子弟!」

    「不,不是那樣,還不致誤盡蒼生。」巨俠毫不客氣地說,「但你比這更糟。你稱的是英雄,但謀的是私利。你要當俠士,但卻做盡壞事。」

    「這更糟。」巨俠道,「一個人家以為他是好人的壞人,要比一個人人都知道他是壞蛋的壞人,更加壞多了,還糟糕多了!」

    3.眼神與神眼

    「可是……」方應看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巨俠問,「你是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總會有理由。」

    「我身處在京城。這兒上面腐朽了,下面也自然敗壞。如果我不跟他們那一套,我便會是第一個受到侵蝕殺戮的。」方應看說話的神情不是堅持,而是委屈,彷彿他的話也不是抗辯,而是解釋。

    「前幾年,我在京城,毫無作為——一有作為,即讓人壓抑、打殺,便是為此之故。孩兒天質愚鈍不孝,但義父寄望,不敢辜負,只待時機,圖展抱負,報答深恩。」

    「我知道。朝廷現在已是個大染缸、大深淵、大泥淖,誰掉進去,不同聲同氣,就是異類,先得粉身碎骨、難以存身。」大俠慨然道,「我明白。但作為大俠者,就是得有所為有所不為;成為英雄,首先便要有逆流而上、不隨大潮的勇氣。」

    「義父,我對不起您。」

    方應看低首,仍是那一句。

    大俠聽出他語音裡的至誠。

    「當不成俠士、英雄,也不打緊,但若用卑劣手段去達成目的,那就太過分了,對他人也傷害太甚了。」大俠道,「我剛才在紫旗磨坊那兒,還看到李文華在半夜街那一帶挑大糞。」

    方應看怔了一怔。

    他看來一時意會不到誰是李文華。

    「李文華就是李皇芳的胞弟。五年前,他們兩兄弟都是知政殿大學士,只不過,李皇芳算當紅一些,得志一些,做了領班。那時正好遇上你在皇上跟前躥起、當紅。」大俠只好舊事重提,「但李皇芳也是聰明人,懂得討好你。有次還送了六枚仙壽果給你做禮。可是,當時你卻想安排『有橋集團』中的好手『二十七劃生』代替李皇芳,所以,你就在聖上那兒告了一狀,說那些蟠桃是偷擷自御花園的。聖上龍顏大怒,便下令調查此事。李皇芳抵死不認,審判御史因找不到罪證,便問計於你。你笑說:只要人會拉屎吃飯,還愁沒有罪證!於是審判御史便依計檢查嫌犯的大便,宣稱奇臭無比,引蠅逐留,一定是偷吃褻瀆了皇上聖物才會有此惡症,皇上果然相信定罪,審判御史即令將李皇芳剖腹割舌處死,而他胞弟李文華及家人,全判處以奴僕婢妓,替人倒屎埋糞。這只算是你妙手偶得的一樁,但已害得人家破人亡,受盡凌辱,你卻連其家人也不識,作孽何深!」

    方應看的頭更垂得低低的,連抬頭的勇氣似乎也失去了。看來,好似就要哭出來,畢竟,他縱心狠手辣,豪傑意態,但在義父巨俠身前眼中,還不過是個感情衝動的小孩……

    方巨俠看在眼裡,也有不忍,便道:「這些年來,我早派人打點,李家十口,才得以勉強維生——至於這位向你叫罵的老漢,你可又知道是誰?」

    方應看搖首。

    他嚇得連話也不敢說了——或許,是難過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老漢姓喬,叫青虎。他原有一子一女,子名旋東,女名玉鳳——」方巨俠頓了一頓,語音轉厲,「說到這裡,你總不會不記得他們吧?你可跟他有殺親之仇!」

    方應看的眼神開始是迷茫,然後慢慢轉為惶惑,乃至畏懼。

    方巨俠發出一聲浩歎:「看來,你真的是造孽不知惡因!喬玉鳳是個美麗女子,四年前,她上黑衣染坊來找他老爹,結果給你看中擄劫,玷污了她。……你不會連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也沒個印象吧!」

    方應看這才省起,顫聲道:「……可是,孩兒可沒有殺她。」

    巨俠冷哼一聲,道:「當然沒有,但卻比親手殺他們更狠毒!」

    方應看心慌意亂:「這……怎麼說呢?」

    巨俠滿臉怒容:「你要是直接殺了她,還讓她少受些苦!你強佔了她,她本來已定了親,丈夫叫袁浩恩,與其胞弟袁純恩,都是賣魚的。袁浩恩與喬玉鳳本有婚配之約,本來極為恩愛,婚姻也定然幸福。你強暴了她,袁浩恩悲憤若狂,妒恨成疾,便去不戒齋找你麻煩。結果,給打斷了左腿,成了個殘廢……」

    方應看聽得像是驚心動魄:「有這回事?!怎麼我不知道!」

    遂回首望米蒼穹。

    他沒有去看任勞、任怨,四年前,這「任氏雙刑」還是朱月明的心腹大將,還沒跟上方小侯爺的班。

    他也不會去瞧雷媚。

    因為她是新近才和他在一起的。

    ——他既然做過這種事,更不會在這時候去看她。

    不過她卻在看著他。

    神情奇特。

    ——像一隻貓不瞭解狗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雖然貓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也像一隻老鼠在研究烏龜為何要把頭縮到殼裡去。

    雖則耗子也常把身子和頭縮入牆縫櫃底下去。

    對方應看的問題,米公公馬上回答:「公子當然不知道。袁浩恩當然近不了你身,他連不戒齋也闖不入,已給小穿山和勝玉強打得鼻青臉腫、趴地不起了。」

    方應看頓足道:「公公你當時怎不馬上通知我?」

    米蒼穹道:「我也是事後才從大個兒、小不點他們相報,才知道有這回事。」

    ——大個子、小不點都是替他扛棍子的近身小太監其中之二;勝玉強和小穿山則是方應看兩個隨從、親信。

    雷媚瞇著眼兒,眼色媚,「不過,到現在,還是沒有人死。」

    她的話語說得媚,也不知是嫉是怨還是期待。

    方巨俠看了她一眼。

    只那麼一眼。

    巨俠的眼一直都很有感情,只是,在瞥向她的一霎全變了。

    變得像利劍一樣。

    那眼神的厲光像刺中她的眼眸,雷媚只覺雙目一陣強光,然後一痛,一時間,竟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一瞬間,雷媚才瞭解什麼叫神目如電。

    ——如果巨俠以眼神為兵器,剛才這一睃目已足以把她格殺當堂了。

    巨俠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雙眼皮很深。

    眼眉如刀裁。

    眼珠很黑。

    眼白很清。

    ——黑白分明,很多情。

    可是一旦巨俠憤怒的時候,那就發出極為凌厲的眼神,像一對神衹的眼,神目如電出擊,殺人於電光火石一瞥中。

    雷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逆天叛地,愈強愈反。

    可是她在這一刻裡真的有點怕。

    有些畏懼。

    ——她怕他的眼光。

    4.殺死人的眼神

    他只看他一眼,就說:「可惜。」

    他就只說了這兩個字,便沒說下去。

    雷媚忍不住要問:「可惜什麼?你說我可惜?還是你自己覺得可惜?」

    方巨俠道:「我是為你可惜。」

    雷媚更加愕然:「我有什麼好可惜的?」

    巨俠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所見過新一代江湖女子中,資質最好、最機敏,也最冰雪聰明的兩人之一——可是,你任意妄為,形同自毀,豈不可惜!」

    雷媚怔了一陣子,才忍不住問:「另一個是誰?我好還是她好?我強還是她強?我可認識她?」

    巨俠微微笑著,眼裡有憐惜之色,「她的武功比不上你,你的沉著不如她。」然後轉向方應看道:「袁浩恩被毆成重傷,羞憤全發洩到喬玉鳳身上,他痛罵她、侮辱她、毆打她、傷害她、休棄她,不肯再聽她的哭訴解釋。喬玉鳳知道袁浩恩已嫌棄她白璧玷垢,只好淒然回到娘家。她的哥哥喬旋東也悲憤若狂,趕去跟袁浩恩理論,責他何故休妻,兩人相互罵詈,動起手來,負傷的袁浩恩自然吃虧,給喬旋東推倒於地……」

    「結果,袁純恩以為其兄受欺,便抄了把柴刀過來搏戰拚命,一失手砍死了喬旋東。這下可惹大禍了。袁純恩不敢面對,投河自盡。袁浩恩系獄牢中,迄今未出。」這次把話接下去的是高小上。他剛安撫、應付妥定了那叫喬青虎的老漢,就過來呼應巨俠的話:「這一來,袁浩恩殘廢系獄,袁純恩畏罪投河,喬旋東誤殺慘死,喬玉鳳知道全為了她而起,也得了個失心瘋,終日半瘋半癡,迷迷糊糊。喬家大好家庭,從此萬劫不復,只剩下喬老漢,以七旬之齡,依然艱苦勞作,養活癡女……」

    「所以他剛才見著你,就忍不住要過來跟你拚命。」巨俠更正了一句,「這些禍事非因喬姑娘而起,實是因你而生的。你不做那玷辱她逞一時之歡的事,她全家便不會遭此劫難。這些年來,我一直請人暗中接濟、安撫喬青虎,又派人設法醫治、安置喬姑娘,其中小高是擔起這些要責的人之一。所以大家都很熟悉他。你做壞事做得稀鬆平常,但受劫的人可苦慘一輩子,替你補禍的人也得辛勞半世……你可於心能安?捫心無愧?嗯?」

    方應看長歎了一聲,本來一直噙在眼眶裡的淚,終於掉落了下來,胸前的白衫濕了一小塊,像一不小心玷上去的小垢。

    然後他抬頭看方巨俠。

    眼神專注無比。

    也堅定無匹。

    雷媚在旁看了,也為之心動:

    那當真是「殺死人的眼神」!

    ——他們兩「父子」的眼神都好看得足以「殺死人」!

    「孩兒也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只要到了必要時候,義父一聲令下,孩兒馬上自戕一死,以謝天下。」方應看以一種少見的堅決,說,「只不過,孩兒深負爹恩厚,現在還不敢死。」

    巨俠還是那句話:「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敢負義父之期望」。「只不過,我一直期望你做一個真正的大俠,真正的英雄。」

    「我總會做點事,現在時機還未到。朝中六賊為惡,深得信重,禍延不濟,覆亡無日。我有心想做點事,可是,如果表面還不夠墮落、淫亂、暴烈、凶殘、沉淪,只怕那些奸佞機詐得勢掌權之徒,都會提防警惕,嚴加防範,我便無從下手,無計可施。」

    巨俠聽了,情切地道:「也許你別有苦心,另有用意,但你也用不著如此怙惡不悛,揀平民百姓來開刀,令他們孤苦無告,家破人亡啊!」

    「我不是想狡辯,希望義父諒解。」方應看哀傷地說,「像喬玉鳳喬姑娘的事,卻是另有苦衷,別有內情。」

    米蒼穹在一旁接道:「強暴喬玉鳳的人,其實不是小侯爺,而是唐三少爺。」

    「唐三少爺?」大俠一愣。

    高小上即道:「唐非魚?」

    米蒼穹沉重地道:「便是唐零。」

    大家都聽過唐三少爺的威名,當然還有他的惡名。

    唐非魚這個人也不怎的,非奸非忠,就是很惡。他要的事,就一定得辦到。他要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他要殺的人,他也一定會殺得到——且不管他要做的是好事壞事,他要得到的是什麼東西,他要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一樣。

    反正,他為所欲為。

    他要的一定得到手。

    他好惡隨意。

    殺人隨心。

    ——他也一向隨心所欲。

    因為他確有本事。

    他本事很高。

    ——在「蜀中唐門」中,他的武功、殺傷力、暗器手法,在唐老太爺子和「唐老太太」以下,他絕對在三名之內。

    就算以同代武林作算,他的武功排名,包括方巨俠、諸葛先生、驚怖大將軍這些好手,他也絕對能保有對峙之勢。

    所以當米公公提出唐三少爺的時候,連巨俠都感覺到很有點詫異。

    ——唐三少爺有時也會做好事,當然,只要那是他愛做的事,他便會去幹,倒不分是非,不理好壞。

    他知道這個唐三少爺,棄唐門而加入了「有橋集團」,成為「有橋集團」內三大戰將之一。

    其餘兩人,一是「絕神君」陳九九九,一是「下三濫」的「何十三太保橫練」——陳九九九是當日驚怖大將軍派人去攻打「四分半壇」陳氏家族中唯一一個打不倒反而給他殺出重圍的高手,怪的是,本來只隸屬於人多勢眾人才輩出的「四分半壇」的第十一代弟子陳九九九,成功地打殺了圍剿他的敵人後,卻又反過來狙擊自己「四分半壇」陳家弟子,同樣殺個片甲不留,使「驚怖大將軍」凌落石對他也難以分類,不知敵友,只好暫時不再追殺他,卻使他迅速坐大,一枝獨秀,最終受方應看招攬,成了「有橋集團」的要將。

    「何十三太保橫練」是武林中少有的、把所習武功之名跟他自己的名字串聯在一起、分不開來的例子。他原是「下三濫」的好手,「下三濫」一向詭計多端、花樣百出,但練硬功夫有大成者,就只一兩個——「何十三太保橫練」(她原在門裡排行十三)是其中罕見的一位,終為米公公爭取了過來,亦成為「有橋集團」重將。

    然而玷辱喬玉鳳一事,與「有橋集團」中的「三生有恨」中第一號人物唐非魚,又有何干?

    5.神知鬼覺

    「當時,唐三少爺也在,是他看中喬姑娘的。」方應看道,「也是他污辱喬玉鳳的。」

    「可是喬小姐不認得唐非魚,」米蒼穹道,「她只知道小侯爺——至少,小侯爺衣飾上的徽號絕不難辨認,就算遭人玷辱,抬出小侯爺的名號,也不致那麼難堪,所以,她就一廂情願以為是小公子幹的好事。」

    巨俠問:「那你又任由唐非魚做這種有傷陰隙的事?」

    「沒辦法。」方應看道,「當時我們要爭取、聘用這個人。」

    米蒼穹補充道:「他是個人才。有他在,足可一人敵千軍。」

    「有辦法的。」方巨俠仍是忿忿,「不用這個人便可以了。」

    方應看道:「可是不用人才,又如何壯大?」

    巨俠道:「不壯大又如何?野心小一些,慾望少一點便可以了。」

    方應看反詰道:「可是,如果沒有雄心,少了欲求,又如何救國救民,殺奸除魔?」

    巨俠反問道:「如果先造孽作惡,傷天害理,那又妄論什麼為國為民、行俠衛道?」

    方應看赧然低頭。

    米蒼穹聲援、調和地說:「小公子初以為只是一介民女,事後亦曾予重金厚償,以為滿足唐三少爺需求便可……豈知他貪得無厭,索求不絕,又好食惡勞,我們集團的聲譽,也為他所累,真是得不償失……」

    巨俠打斷道:「你們以為這樣做了,只要賠錢,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一了百了嗎?這種心態,真要不得!其實,你們風評甚劣,路人皆唾,所作所為,神知鬼覺人清楚,豈可因惡小而濫為?何況,辱人妻女,惡豈算小!你們替唐非魚為虎作倀,罪孽也不比他為輕!」

    高小上在一旁道:「這點確然。別小看僅僅喬玉鳳、李皇芳兩家子的事而已,傳了開去,『有橋集團』聲譽已大受打擊。你們著人遣金補償喬玉鳳一事,做得太張揚,那筆償金,一到喬青虎手中,就教一老賊劫了。喬家是有苦無處訴。聽說動手劫掠的還是武林中人……這些日子以來,巨俠為了補償、挽救這些事和小侯爺的名譽,不知已花了多少心力、時間了。」

    米蒼穹忽笑了笑,捫著鬍鬚道:「大俠這麼一位重要的人,卻做了那麼多不重要的事。」

    巨俠道:「我覺得平常事就是重要的事,老百姓個個都是重要的人,我幫他們,就是要事。我只不覺得自己是個重要或了不起的人而已。其實什麼大俠、少俠、大官、小官,都該多做這種事。這是好事,也是大事。」

    米公公不敢再爭辯下去,只道:「巨俠說得是。待會兒,唐三少爺今天倒一早留在不戒齋恭迎巨俠,如果能見著他,我會把巨俠的教誨轉告他。」

    聽來,連這身為朝廷紅人、武林祭酒的老太監,語音也對唐三少爺有點諱忌,不過,語鋒還是輕巧地聲援了方應看,巧妙地把話題和罪責轉到唐非魚身上去了。

    巨俠冷哼:「我也想會會此人。」

    方應看卻道:「當務之急,卻是想請義父會一個人,宜急。」

    巨俠問:「誰?」

    方應看道:「『黑光上人』。」

    「詹別野?」

    「是。」

    「為什麼要見他?」

    「因為他說在三十一天前,在熟山那一帶,見到了一個人。」

    方巨俠瞳孔收縮。

    他感覺得到:那是關鍵人物。而且,他從向來很少表現緊張而今卻十分動容的義子臉上,發現這消息必然與自己有重大關係。

    「他見到的是義母。」

    方應看說到了謎底。

    乍聽,早已在心裡有了準備的巨俠,還是怔了一怔。

    震住了。

    這時,他們是邊走邊說。

    巨俠突然停了下來。

    「你再說一次。」

    「黑光國師在熟山頂滿月峰發現有一個女子,對月哀歌,正是義母!」

    「晚衣?!」

    巨俠還是震動。

    方應看點了點頭。

    沉重地。

    有份量地。

    高小上馬上試圖找出「破綻」:「是詹國師發現的?」

    米蒼穹在旁代答:「是。這消息也是他透露給我知曉的。」

    「只不過,」高小上警醒地道,「『黑光上人』是蔡京的人,他雖貴為國師,但所作所為,離一國之師之品德相去甚遠。」

    「不只是詹別野看到,」方應看突然說,「還有有一個人,聽到這消息,便常到熟山那一帶苦候遍尋,終於,在熟山之巔轉上折虹山道旁『一條寺』那兒,又發現了義母的蹤影……」

    高小上緊接著問:「這次發現的人又是誰?!」

    發現的人固然重要,但發現的人是誰更為重要。——一句話之所以重要,有時不在於他有顛撲不破的道理,而是在於說話的是什麼人。

    有些小人物說了同一句話,卻是誰都不記得;大人物隨便一說,就成了金玉良言。可見,話輕若鴻毛,重的是說者的份量。

    這次方應看的回答更簡單:

    只一個字——

    「我!」

    6.熟山

    京師西北過「止愛關」後三十七里左右,便抵達一石巖。

    一石巖是一塊極大的岩石,這一塊完整的岩石,形成了一座山,但經年累月,上面長滿了青苔、樹木,又鋪蓋了泥塵和垢土,看去不似是一塊大岩石所形成的一座山。

    其實這座山完全是由一塊大石形成的。

    此處便是熟山的入口處。

    也是熟山的山腳。

    之後,綿延翠巒,一望無盡,便是熟山群峰,大約橫跨數百里,這兒名山輩出,其中最特別,也最有名、最高最陡的一座,便是折虹峰。

    巨俠一聽愛妻訊息,就立刻啟程。

    跟他一道的,當然是方應看和米蒼穹。

    帶路的卻是任勞、任怨——任勞負責打點路上接應問題,還帶備鏹冥香燭、卷軸鮮花。

    任怨則極熟山路。

    他的人文質彬彬,舉止斯文,相貌文秀,言談文雅,但他卻是個愛山的人——他喜歡爬山;名山絕嶺,斷崖孤峰,他大都上過、游過、攀登過。

    他頗熟山性。

    知山形。

    而且懂得登山捷徑。

    ——上熟山,自是非他不可。

    高小上當然也一齊去。

    這些年來,在巨俠所領導的「金字招牌」下,高小上入門雖不算最早,但得到的信任卻大,他所付出的心力也最多。

    巨俠門下,有幾個特別出色的,但都無志於門內的庶務,而志在天下,意在江湖,功在武林。獨有高小上,跟在巨俠身畔,默默工作,瑣務繁重,從無怨懟。巨俠見之才幹,有意提擢他成為代掌門人、總堂主、總護法、副掌門等職,他都一一婉謝、推辭堅拒:他只想盡力、做事,無意於功名利祿。

    所以巨俠極信任之。

    他也一直沒讓巨俠失望。

    ——巨俠身邊,最需要的是這樣一個知他心意、細心服侍、悉心照料其起居生活、瑣事要務的人。

    他既然隨同巨俠重返回中原,一齊入京,這時候,更令緊跟巨俠左右——門裡兄弟,方外知交,有些人就是因為知曉這次巨俠會帶同「小諸葛」赴京,這才比較放心、寬心。

    要不然,更多的俠義之士,會紛紛自動請纓,要求同行。

    ——巨俠雖然功高蓋世,無對無匹,但京城畢竟臥虎藏龍,而且巨俠心軟人善,很容易在孤掌難鳴之下,為宵小所趁。

    高小上不獨勇於承擔,敢於衝鋒,更難得的是他對紛繁瑣務、日常細節,都能照顧得無微不至。

    而且,他細心、精明。

    巨俠曾與「老字號」溫家中第一高手「溫爺」在「秘魔巖」相會,巨俠當時要為「負負威望門」門主鐵跌蝶取得三顆能以毒攻毒、散功復功的「妙不可丸」,跟溫爺打了一個賭,受他一「毒」,他不可閃,不可避,不可招架,只可用內功端坐在石凳上硬生生禁受——若受不了,即死;如受得住,溫爺則賜他三粒「妙不可丸」。

    結果,溫爺給他喝了三點「大傷風苦茶」。

    方巨俠硬受了。

    沒事。

    可是祛毒時甚辛苦。

    也就是說,他好不容易才抵消毒力,但已幾近筋疲力盡,抗毒時,盤膝而坐,連天然石凳也給他坐了個大凹洞來。

    但他還是熬了過來。

    所以他贏了。

    不過,他其實贏不了,還大有可能命喪當堂。

    因為「老字號」中「十全十美」高手之一溫老孩,一時技癢,又不甘巨俠「挑戰」溫爺,且恨方應看害死同門溫劍人與溫華倩,是以悄沒聲息地在方巨俠所坐之處放了兩條「潮濕蟲」。

    潮濕蟲一見潮即穿透,一遇濕則成劇毒,方巨俠在全神貫注、全心全意祭起內力、逼出毒力之際,遇上此毒所侵、此蟲所攻,豈可保住性命?!

    幸而高小上發現了。

    他喊破了。

    溫爺登時變了臉色。

    溫老孩也變了臉。

    他只想幫溫爺,可是他知道這次一定會受到溫爺的懲罰。

    溫爺為了這件事,不但如約奉送三顆「妙不可丸」,還多附送了一顆這種珍貴的藥丸,作為賠罪。

    溫爺可講究信用。

    高小上以他的機警替巨俠挽救了一次危機。

    另一次是方巨俠跟四位門徒、六位好友以及「小諸葛」高小上,因事要穿過「紅沙漠」去會合「反骨幫」門人,入夜投宿於「舊蛇門客棧」,天亮時,大家就啟程,只留下高小上打點、付賬、餘人則先出發經由通往「紅沙漠」的「不破關」峽谷,卻突然遇數百弓箭手居高臨下,埋伏包圍。

    當時形勢甚險。

    方巨俠一行人所處之地,四臨絕壁,巖堅崖陡,難攻難守,進退均只得橫馬之地,不得進退,且無遮蔽之處,立足之地又有地熱、熔漿、硫磺焰氣交集隱伏,埋伏的人不但是一流箭手,且又有人擬將數百大桶黑油倒潑而下,加上箭矢著火,一旦如雨射落,縱不射成刺蝟一般,也得給焚成燒豬一樣。

    方巨俠一眾正遇危境,就算能僥倖脫身,傷亡必巨。

    但幸好有高小上在。

    他一早已悄然登山,從後狙擊,殺了數人,使敵方陣容大亂。

    埋伏不能覷準時機發動,與方巨俠同行的「金字招牌」、「老字號」、「反骨門」、「負負威望門」、「血河派」高手一齊把握機會,衝殺上山,及時把埋伏者制服、格殺!

    巨俠則以一人之力,吸住敵人注意力,在峽谷中應付暗器、箭矢。

    這時敵方已亂了陣腳,潰不成軍,也根本傷不了巨俠。

    巨俠一夥人等,有驚無險,此役均能平安無事。

    狙擊的人來自兩方面,一是給譽為「武林未來新希望」的「小林幫」。「小林幫」有一個極有趣的特色:幫裡大部分都是由姓林的年輕人組合而成的,蔚為奇趣,故號稱「小林幫」。另一隊人馬是當年「打不死」一族聯盟幫派「老不死」。昔年「打不死」為巨俠等高手所滅,「老不死」的魔頭自要為盟友報仇,處心積慮要伏殺巨俠了。他們提供假訊,說是方應看率「有橋集團」的人路經「不破關」大峽谷,「小林派」江湖經驗不足,一味有大志野心,決議伏殺方拾青為武林清除禍害,故與「老不死」一起聯手狙襲。

    據說,方應看後來得悉了這場偷襲的緣由,要為巨俠義父復仇,終於覓著時機,把「小林派」殺得個片甲不留,血洗小林。

    至於「亂世蛟龍」高小上,也因而大得巨俠一門信重。

    他常能瓦解敵手而不動聲色,不居功,不受譽。

    另外一個一齊上山的人,不是雷媚。

    她已先行離去。

    她離去的理由是:

    「巨俠看來並不歡迎我。」她公然地對方小侯爺道,「至少,他是很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為了不想讓你們兩父子剛重逢就生為難,有傷感情,我就不去了。」

    然後她神秘且帶點詭異地說: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另一個同上山的是唐非魚。

    ——唐三少爺是方小侯爺特別「邀請」他一同上山的。

    巨俠雖然沒有正式進入不戒齋內,但因為聽了高小上和方應看的意見,進去府邸裡備好鏹冥、鋁寶、香燭、祭品,是以還是路經「不戒齋」裡,繞了一周,發現「不戒齋」並不似想像中的大排筵宴,張燈結綵,極盡奢侈,歌舞榮華,而是一片冷肅縞素,十分簡樸哀涼,門內就是奠堂,中間掛了一張麗人倩影,瀟湘娉婷,巨俠一瞥,心中一陣酸痛,幾悲不能自已。

    ——沒想到,值此忌辰祭日,小看依然不忘恩情,一片孝思!

    聽說,方應看還邀了一個人。

    那人沒有馬上同行,但卻必來山上會合。

    那人不是「有橋集團」的人,但卻必須來。

    也理應要來。

    那人是個上人,卻給封為國師:

    「黑光上人」詹別野!

    他們一路迤邐上山:

    熟山!

    原本,因為特別的苦衷與理由,方巨俠寧願買棹出海、跋涉沼澤、苦行大漠、躑躅冰原,他都不再、不願、不肯上山。

    但這一次例外。

    也只好例外。

    因為愛妻。

    ——一切都是為了晚衣有了消息。

    7.燒豬腳

    趁方應看、米蒼穹等人進入「不戒齋」去準備一些奠祭用的香燭、供品、鏹冥,並且去邀唐三少爺一道去走一趟之時,巨俠倒迅速、精密、悄然不動聲色地在不戒齋府邸左右前後瀏覽、觀察了好一陣子。

    人傳「不戒齋」佈置金碧輝煌、平素樂鼓喧天、囂張淫亂,極盡奢豪恣樂之能事,不過,看來卻不致如此。

    不錯,這巨宅確是碧瓦飛簷,建築雄雅豪壯,牙檣錦纜、孔翠篷窗,作為侯爺府邸,只見佈局深幽,佈置大方,棟宇林林,古樸莊嚴,簷角瓦脊鑲嵌著碧黛琉璃瓦筒,清謐雅靜,除了在白天也角燈、巨燭齊齊點明,令人有點不明所以之外,並不令人覺得有太多瑰麗奢華。

    大概,是住在這兒的主人,比較喜歡光明、明亮之故吧?

    ——喜歡明亮的人,心底裡再灰暗,也暗不了哪裡去!

    想到這兒,方巨俠不禁又有了些欣慰。

    ——看來,傳言對小看是過於苛刻、誇張了!

    根據方巨俠的留心觀察,比較特別倒只是兩件事:

    一,編織。很多「不戒齋」的壯丁、家丁、長工、散工,正在門旁、後院、苑前,把一些舊物,例如桌子、檯子、椅子、凳子、櫃子、箱子、盒子、箍子敲碎、拆開,重新裝修、裝釘,用竹葉、竹皮、籐條、絲線重新編織。

    旁邊,有一名像一隻脫了殼的大龜般的龐然大物,在那兒指揮調派。

    二,觀察。

    在「不戒齋」頂層有一個高樓,樓上有一平台,橫匾書著「卜卜」兩個字,有好些人,用各種儀器,書寫紀錄,觀察天文氣候,十分專注、忙碌,像要把每一件異象都要紀錄在案。白天仍如此繁忙、緊張,入夜後可以想見。

    最頂層,有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抽一口大煙,看了一回「千里眼」(舊時稱望遠鏡)。

    方巨俠忍不住問:「他們在幹什麼?」

    「他們反正在『有橋集團』裡,也不是常常有事可做。」任勞畢恭畢敬地回答,「所以,小侯爺命他們把附近鄰居的破舊傢俱,全都搬來拆散支解,重新整合,修補翻新,再給回他們,不收分文。所以,百姓鄰居,都十分感激公子德行,而公子又不必動用公款,來辦這些事,又把壯丁門人的精力時間,得到正面舒洩,一舉兩得。負責這件事的是『何十三太保橫練』。」

    「樓上的是卜卜台,公子安排了十六個術數、星相、天文方面一流高人,輪流觀察天象異象,作出詳盡紀錄。」任怨解釋得恭恭敬敬,「小侯爺本來也要請『溫氏雙平』過來幫忙,惜他們位高名大,請不動。小侯爺一直都希望:巨俠您若開口,他們就不敢不來。小侯爺認為:花時間心力去作這些紀錄,對後世的占卜術數、命運相理一定有參考的價值、推理的作用。負責這件事的人就是在那用『千里眼』張望的陳九九九。」

    方巨俠點點頭。

    他心裡很同意。

    這些都是好事。

    好事該多做。

    ——一件是為鄰人百姓而做的,一件是為後世立學而付出努力,眼前只見二事,都各有意義,沒看見的還不知凡舉!

    巨俠真希望傳言有誤:

    小看是個好孩子!

    這時,小看就出來了。

    除了祭品,還帶了三個人:

    一個是自府邸裡跟他出來的,另外兩個人,分別是剛才一個主管「卜卜台」一個主持「編織局」的兩人。

    短小精悍的是陳九九九。

    橫看像一座山的是「何十三太保橫練」。

    陳九九九一出來,看也不看方巨俠,也正眼不看其他的人。

    他放下了大煙只跟高小上招呼,眉飛色舞,手揮足蹈:「哇哈哈哈!燒豬腳,你又來渾水摸魚不成!?別人可誇你是『小諸葛』,但在我眼中,你是手下敗將,『燒豬腳』蹄膀子而已!」

    他一上陣,說的、做的、動作的,全像戲子一般,加上他耳朵小、嘴巴小,而雙目通紅,儘管臉目俊美,但看去依然讓人覺得有點詭怪、突兀。

    高小上只不動聲色地回應:「神君別來無恙,可安好?」

    陳九九九怪笑道:「『別來有恙』?那可是一種毒!我當然無恙了,天天吃燒豬腳,可樂意得很哩!」

    他自說著、笑著,就是不望巨俠那兒一眼,不知是有意忽略,假裝看不見,還是因為太過注重,而刻意迴避。

    「何十三太保橫練」卻正好相反。

    他一上來,就看著巨俠,一瞬也沒轉過,一剎也沒移過。

    然後,巨俠這才發現:

    是她,而不是他。

    ——「何十三太保橫練」原來是個女人。

    她出來之後,只說了一句話:

    「巨俠,你來了,我支持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一定支持你。」

    誰都看得出來,她說的是真話,出自肺腑,發自至誠。

    看她的神態,就算巨俠下地獄,她也一定會跟去似的。

    ——那是一種死也不怕的忠誠。

    實際上,有很多崇拜巨俠的人,都有這種激越情懷,至死不渝。

    這一點,巨俠年輕的時候,也一樣有,所以並不陌生。

    但跟著方應看身邊出來的一個人,眼神卻很陌生,也很冷冽,甚至很狠。

    這人傲氣凌人。

    狠意逼人。

    他的裝扮十分紈褲子弟,膏梁公子,一眼看去,他甚至要比方應看還更公子哥兒,一看便知是長期沉迷於遊蕩煙賭之場、迷戀花柳之所的豪門子弟。

    但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很少有眼神那麼狠,那麼狼的。

    他一踱出來,就看著方巨俠,像蒼蠅叮死在蜜糖上,再也轉移不了,揮之不去了。

    方應看連忙作了引見:「他就是唐三少爺。」

    唐非魚的頭髮很長。

    也很亂。

    ——儘管長,雖然亂,卻讓人有一種飄逸的感覺。

    就是因為長,而且亂,所以方巨俠不是直接看到他的眼睛的。

    他的眼睛為長髮、亂髮所掩。

    但眼神卻自髮絲裡透映出來。

    逼射而至。

    如同冷電。

    他的唇很薄,薄得令人一眼就看出來:他十分執拗。

    他的臉色很蒼白,蒼白得使人一下子就覺得他有點病態。

    ——而且只怕真的有病。

    總結一句:

    這是個狠而病態的青年!

    他就是唐非魚。

    ——原名唐零的他和唐家堡另一「神秘高手」唐飄,一度給擁唐派系目為是「蜀中唐門」的「希望」和「寄望」。

    唐飄與唐零,武功、用毒手段都高極了、妙極了,曾有過唐老太太在主持試毒大賽時也險些兒給他們毒倒的記錄。

    可惜唐飄為人太飄忽,不受羈絆,不安於室,更不安於現狀。

    他們的期望落在唐零身上:

    零——就是希望「蜀中唐門」早些能跨過當日與霹靂堂、「老字號」的對耗,重新從「零」開始,邁向高點、滿分和無止境。

    可是唐零也太狠。

    他行事一向自以為是,任意行事。

    ——可能大凡是一種出類拔萃、出色才華的好手,難免都會任性難控、特立獨行之故吧;不如此,又難自成一家之才。

    唐零曾鍾情於「飛魚塘」沈家沈三三沈姑娘,展開猛烈、狂熱追求。

    可悲的是沈三三沈三小姐死於強梁姦殺。

    從此,唐零就易名為「非魚」,以作深永紀念,而且,他倒行逆施,變成個在傳說裡「好強暴良家婦女」的惡少。

    其實以他的資質、才幹、武功、聲名,根本用不著這樣做。

    有些人甚至猜測,沈三三其實是死於唐三少爺的強暴。

    但這只是猜估。

    畢竟,姦殺沈姑娘的元兇,迄今仍未捕獲。

    不過,就連有「小諸葛」(雖然給陳九九九譏為燒豬腳——陳九九九嘲笑高小上為燒豬腳,其實也事出有因的:「絕神君」和「亂世蛟龍」都曾一度在「天機」組織裡合作過,有一次兩人聯手攻打「神槍會」,結果幾乎喪生火海;雖然兩人都能在火海餘生,但高小上燒傷了腳,歷三個月依然腫如豬蹄,陳九九九從此熏紅了眼,再也不能徹底復元——故「絕神君」稱之為燒豬腳,亦其來有自)之稱的高小上,對唐非魚,也一樣有此猜想。

    他且把這種猜測,告訴了巨俠。

    巨俠一面聆聽,一面觀察唐三少爺自亂髮裡逼視他的眼神。

    他領略出對方的狠。

    和狼。

    還有恨。

    以及如狼似虎郎心如鐵般的狠和狼。

    8.陟彼青山

    唐非魚一直狠狠地也恨恨地盯住了巨俠,在黑色亂瀑後的眼神像黑蛇白牙一般凌厲。

    直至他看到了一個人,才轉換了眼光。

    那是個女子:

    雷媚。

    雷媚媚。

    雷媚美。

    一看到雷媚,不但使唐非魚轉移了視線,也令這位唐三少爺的目光從銳利轉化為另一種眼色:

    兩種眼光雖然不一樣,但也相同、相近的是獸性,但一種是殺人的衝動,一種是交媾的渴切。

    不僅唐非魚的眼色變了,連同陳九九九的眼神,也變得不經意起來,他雙目不住往雷媚那兒瞟來,當雷媚望向他時,他的視線卻又投向別處了。

    那時雷媚還沒離開。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離開不戒齋。

    相反的,她是走入不戒齋,不與方應看父子同往熟山。

    而唐非魚卻要上山。

    方應看向巨俠作了說明:「唐三少爺是非去不可。因為當年義母初染沉痾時,『老字號』的溫故衣曾判斷是中了一種奇毒,並懷疑是『蜀中唐門』下的手。這件事傳了開去,江湖沸沸揚揚,唐三少爺認為義父、義母跟唐門無仇無怨,絕不致下此毒手,更不會無故下毒,萬一能發現義母尚在人間,他也想看看究竟中的是什麼毒——說不定還可以盡一分力。」

    解鈴還須繫鈴人。

    ——解毒則當然要靠唐家的人。

    方應看的心情,巨俠絕對可以瞭解。

    他甚至比方應看更是情切。

    他也明白唐三少爺的心思:

    江湖上,武林中,無論是誰,再勢大位高,也不想得罪自己,冒上害死大俠愛妻的罪名,是以,就算是一向桀驁不馴、為所欲為的唐非魚,也不想背上這個黑鍋。

    方巨俠趁義子進入宅子裡準備祭品、召喚人手之際,他不動聲色地問「小諸葛」:

    「『蜀中唐門』一向都是武林中最神秘,同時也是野心最大的家族,小看不是不知道吧?」巨俠有點為他擔心,「但他還是讓唐非魚加入了集團,成為他近身大將。他到底是給迷惑了,還是給拿住把柄,遭受脅持,或另有打算?」

    高小上的回答是:「我看,小侯爺就是因為知道唐家堡的人有才幹、有本事、有野心,才故意讓唐零進入『有橋集團』,成為他貼身要將。」

    巨俠沉吟:「此話怎說?」

    高小上道:「『蜀中唐門』就是有野心,才會有所求,有所求,才會予人利用;有志氣的人通常都會有些真本領,小侯爺有足夠的才智胸襟去用這些人才。」

    「可是,」巨俠仍是疑慮,「與虎謀皮,狼狽為奸,不是自陷險境,就是易遭連累,小看聰敏,但畢竟年輕,恐難與四川唐門整個家族的高人鬥智鬥力。」

    高小上依然對方應看有信心:「我認為這一點難不倒小侯爺。他選了唐非魚,就顯出了他遴選人才之準確。」

    巨俠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不錯。

    唐非魚的確具備了幾個讓方應看任用的條件:

    一,他武功高、名頭大、用毒手法可佳,的確足以成為方應看的強助。

    二,他不羈任性,難成大事,若要用「蜀中唐門」裡出類拔萃而又不受家族控縱的高手,唐零、唐飄都是首選人物。

    三,唐非魚既有所圖謀,方應看就正好利用他所圖而利用之;唐三少爺既狂放恣肆,就一定難與人合群,難為人所用——卻正好為「有橋集團」效命。

    巨俠心裡也同意高小上的推論。

    他知道這「亂世蛟龍」素與方應看不和、不睦,但遇事分拆,高小上依然保持持平、合理的判斷,這就是巨俠向來對「小諸葛」的意見樂於聽信、採用之故。

    「那麼『絕神君』呢?」巨俠問下去,「他竟背叛自己師門,把『四分半壇』搞得個四分五裂,投靠了大將軍,小看收容這種人,只怕沒什麼好處。」

    高小上的濃眉深鎖,彷彿思慮要周密得把他雙眉之間的印堂也橫閂了起來似的。他本來就有點眉壓眼,而且,好像是雙眉把兩目上了兩道枷鎖。但他的話依然有力。

    回答依然快。

    且有分寸。

    「陳九九九是背叛師門,得以全身,」高小上說,「但就是因為他依附了驚怖大將軍,日後,凌落石的敗亡,只怕也是他有份造成的——從這點看,他是個能忍辱負重,恩仇不忘之人。」

    方巨俠知道高小上的消息正確。

    因為他一早已知曉「絕神君」的來歷與來路。

    他只不過是要再問一次。

    他要看看高小上怎麼個看法。

    他也想聽聽「小諸葛」怎麼說。

    所以他再問了下去:「那麼,『何十三太保橫練』呢?據說,她是個火暴、粗暴的人。」

    「是的。」高小上扯扯他肩上的褡褳,道,「只不過,她是因為太崇拜巨俠您,為了要接近您,為您效勞,她才加入『有橋集團』,為小侯爺所用——她其實要服侍的是『大侯爺』。」

    巨俠歎了一聲,沒說什麼。

    他卻發現陳九九九一雙賊眼,仍老往雷媚那兒瞟去;「何十三太保橫練」卻常往他那兒望來。

    不過,方應看卻沒有邀「何十三太保橫練」和「絕神君」一道上山。

    他只邀唐三少爺同行。

    他們看見遠山。

    那一層一層、彷彿在虛無縹緲間的連巒翠峰。

    他們要上山。

    「義父,」方應看遙指雲霧圍繞的山峰,「我們要陟彼青山。」

    是的,陟彼青山。

    巨俠要去尋找他的愛妻。

    本來是執自之手,與子偕老,卻又何忍悲莫悲兮生離別!

    在巨俠心中,那位美麗女子亙常是一把痛苦的小刀,鏤刻著他易驚易喜的心靈。

    ——君之去我,彈指經年。年年此夜,碧海青天!

    ——昔君與我,有影皆雙。我有疑豫,我搉君商。我有豪情,君悅君賞。我唱君和,我瑜君埸。今我失君,形影彷徨!

    路上,巨俠問方應看:「當日,你別與我,留在京師,不是答應過我要為國家做大事、為人們做好事的嗎?而今,且問熱血何在?」

    「在的。」方應看道,「正如義父你背上的金紅劍一樣,不是本應隨師公埋於青塚中嗎?而今,你重出江湖,便寶劍與巨俠俱在!」

    然後他說:「我不想先引人注目,所以,故意表現不出色、沒志氣。我不要讓人提防,故此,特別做出令人瞧不起、不上道的事情。我不許打草驚蛇,因而,有心耽於逸樂、疏於奮進。其實我自有打算。『有橋集團』也是我的一個跨步的石拱而已。我用人,也只用有用的人,不問其聲名、私德,只問其肯不肯為我效命。我志在澄清天下,但第一步得先要獲得皇帝身邊大臣、宦官的信任,然後才能得到天子的信重,方才能展抱負、放手任事,許殺佞臣賊子,重振大宋天威。」

    「宋朝積弱,既比不上秦的虎視六合,一令天下;也比不上大漢赫赫武功、大唐皇皇盛世。本朝重文輕武,儒士老是喋喋不休,爭論不息,卻不見得民富國強,不孝孩兒,早已看不順眼,坐立不安。」方應看如是說,「我一直都想做點事,但我年少無知,義父又不常在身邊助我,我不想一旦倉促起事,一敗塗地,牽累義父蓋世英名,所以我只能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去做。請義父准許我些時日,俟適當時機,我一定會給義父一個驚喜。」

    方巨俠聽了,對方應看陡生無限憐惜。

    山在遠處。

    他們行近。

    山在上。

    他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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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稿於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日至廿一日:靜飛下班即過來拜母忌辰/有飛蛾顯光/樂此間今始終有女主人/將雞佬事件告靜/首與阿動華發大購物,漏重要物,幸有人喚取/杯子用餐,此時期常去綠樹林、杯子、水灣、炭燒咖啡、荷蘭園、八方緣、紅燈籠與我們常聚之地/儀通知網頁有新料/正式邀請小靜入住「卜卜齋」/這才弄清楚靜兒素靜獨居,鬆一口氣,上天恩賜/方敏愉來讀者反應/淑儀近期表現良佳,合拍大方,知書識禮/首次約非靜樓下會見,首看小劉過去相簿/流動一夜趕三場表演,很忙碌,頗辛苦,伊卻視為平常/《高手》雜誌刊出「獅子出窟」之訪問,效果甚佳/梁應鍾、方娥真赴濠江會見林維青/向方盡訴靜飛事/已「下令」為小動辦赴港事/新鴻通知工作到月底,洗盡鉛華,這是個重要關鍵,她知在重大關頭如何裁決,英烈女子/出奇不意,與六妹四弟赴金都城捧「流動」場,沒位坐,站著觀賞,靜兒意外驚喜。

    校於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一至廿三日:梁赴澳會台合作人,海關巧遇忠實讀者,造成他日靜兒動向的重大喜訊,立功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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