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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每天都一樣的驚變 機 文 / 溫瑞安

    而今騎馬趕赴那一場京師之戰的王小石,經過汴河,只見酒旗凋,燈籠暗,如此殘景,忽聞隱約梅花掠鼻香,驀自省得:此處豈不就是當日他面對(以為是)無情的轎子,分別以石、雪、梅、棋、針、箭激戰一場之地嗎?

    物依舊。

    ——人呢?

    今夜無月。

    星燦爛。

    風狂嘯而來,呼嘯而去,吹襲得兩岸蘆葦,狂擺亂舞,宛若恣肆張狂的一群海盜。

    雪意濃。

    雪猶未降,但徹骨的寒,使眼白要結成冰,瞳眸也凝成墨硯。

    河床上有很多枯枝斷柯。

    王小石憶起當晚他在這兒對敵,而今又是一場赴戰,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慨,卻揚聲道:「別再跟了,請出來吧!」

    這時候,他的兄弟仍未追上他,他只孤單一人,策馬過河。

    這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其輕功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一旦涉水,王小石便從水波的逆流中知曉後邊還有人。

    後面的人沒有作聲。

    王小石胯下的馬不安地蹬著蹄,許是因未結冰的河水太冷之故。

    「是你。」

    王小石閒笑著說話,一點也不像有事在身的樣子:

    「我聽出是你。風吹過你腰畔系的簫,簫孔發出微響,我聽過你的簫聲,我認得出。」

    對方默然。

    然後一陣簫聲,幽怨中帶著了劍氣,劍氣中隱吐了殺氣。

    那簫聲宛若壯士紅粉的輓歌悲曲,傷感而英烈,使王小石又生起那種感覺:

    百年如一箭:

    且帶少許驚艷。

    ——彷彿那簫聲既是天籟,也是天機。

    然而卻在今夜,這時候,又遇上了這人,這是不是天意?假如是,這天意又蘊含了透露著什麼天機?

    也許,人生到頭來,一半要隨機,一半得隨緣。

    聽完了後面女子的簫聲,王小石好一會才道:

    「你的輕功進步了。」

    「哦?」

    「你的內功也進步了。」

    「你怎麼知道?」

    「我從你在我後面我一時沒聽出來而知道的,也是從你簫聲中聽出來的。」

    女子莞爾:「我已練成了『忍辱神功』,現在就等《山字經》了。」

    王小石靜了半晌,道:「如果我不給你呢?」

    「無夢女」也靜了片刻,道:「那我就搶。」

    她說得堅決無比。

    王小石道:「現在我有事在身,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無夢女」冷哂道:「我就趁這時候跟你討,你只有給我或殺了我兩條路。」

    王小石:「我不想殺你,也不想現在就把《山字經》給你。」

    「無夢女」忽然靜了下來。

    殺氣。

    王小石忽然感受到來自後頭的殺意。

    河水迅速結冰。

    馬凍得不住呵著氣,蹬著蹄。

    王小石霍然回身。

    他一回身,臉迎著風,一時幾睜不開眼,「無夢女」卻整個人彈跳了起來,隨手抄起一株斷柯,向王小石迎頭打來。

    王小石(只來得及?)一側首。

    「啪」的一聲,王小石竟沒避過去。

    斷柯打在他肩上。

    左肩。

    「無夢女」忽然感到一種反震之力,斷柯脫手飛去,她清叱一聲,半空中三翻觔斗,落在河床之外。

    她臉、頰、耳一齊通紅。

    她的手在抖。

    映著星光、冰意,她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很白,玉藕一般。

    「你為什麼不避?!」

    她厲聲問。

    聲未顫。

    ——看得出她是個很怕冷的女子。

    「你為啥不還手?!」

    「我為什麼要還手?」王小石反問,「我說過,我沒意思要殺你。」

    「可是如果你不給我《山字經》,我就一定殺你!」

    女子固執地說。

    王小石向穿著緋色衣飾的無夢女道:「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把《山字經》給你。」

    「拿來呀。」

    「無夢女」倔強地說。

    王小石真的伸手往襟內掏。

    「我一直隨身帶著。」

    「無夢女」的眼色狐疑了起來。

    「猜一猜自從《山字經》在我這兒之後,曾遭受多少次搶奪與截擊?」

    王小石問。

    「無夢女」只撇了撇嘴兒。

    「三十一次。」王小石說,「我的師叔變成後來的樣子,可以說是它害的。我不知道元師叔把它交給我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但它確是件不祥物。」

    「無夢女」狠狠地盯著他,她狠的眼色仍是很甜。

    風在她背後。

    風使她衣袂說著話。

    而她自己並沒有回答。

    「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要想學有所成,就得靠自己的實力。如果依賴秘笈奇功,只怕弄巧反拙,也得不償失。」

    他衷心地說:「我們既是武林中人,練武就是我們傾注的工作。假如你對工作生厭,對生活的藝術也投機取巧,你就會真的對一切生厭,那麼生命中最大的快樂,你就享受不到了。所以《山字經》我也一直沒練。我只怕你傷心小箭未學成,你就先傷了自己的心。」

    「那是我的事。」

    「無夢女」悻悻然地道,「你不公道。」

    「我不公道?」王小石詫道,「我一生只為公道而戰。」

    「世上哪有絕對公道的事!人一生下來,富有與否,美貌醜陋,才智愚笨,就已經不存公道。」無夢女忿然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一入京,有貴人賞識;我呢?我到今天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有一大堆朋友兄弟,又是『象鼻塔』的一方之主,我什麼都不是。我跟了元十三限,以為他可以當我的靠山。他死了,我不靠《山字經》和『忍辱神功』去練成『傷心小箭』,還靠什麼?我不像你,我也不如你!」

    王小石沉吟。

    「你說給我的,」她在十三尺之遙伸出小手,「拿來!」

    「是的,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就算努力,也不見得就有收穫;就算做對了,也不見得就有人稱許。」王小石歎道,「不過,幸好還有一個疏而不漏的道理存在:不努力,就不會有收穫;不努力得到的收穫,也不會持久。」

    然後他說:「如果我把《山字經》給你,你身懷『忍辱神功』和《山字經》,那會十分危險的。」

    「無夢女」聽出對方的口風,有點喜出望外地道,「你放心。我有了『忍辱神功』的秘笈,也遇過七八次劫奪,但都威脅不了我。何況,我也有我的貴人,有他護著我,我誰也不怕——就是你,也惹不起他!」

    「如此最好。」王小石說,「但我總認為練『傷心小箭』傷人傷己,是不祥之物,還是不練為上。」

    「你不給,我就纏著你,我聽說你正急於去救你的朋友,我就看你敢不敢殺了我,看你怎麼找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獨佔這箭訣!」

    「無夢女」「刷」地自身後拔出一支黛色的箭,向星穹揚了一揚:

    「『忍辱神功』的歌訣就刻在箭身上,你快找個借口殺人奪寶,少來假惺惺、充好人!」

    王小石搖首,勒韁,笑道:「姑娘好厲害的一張嘴。我勸,是勸過了,你不聽,我也沒法子。元師叔可以說是死在我手裡,他的絕藝沒道理由我承傳,我也愧不敢當。他臨終前的一段日子,是你陪他度過的。你雖口裡說是拿他當靠山,但看得出來,若全沒感情那是假的。——這『傷心小箭』由你練成,也名正言順,只望你不要用這絕世奇功,多造殺孽,能存慈悲,恕敵助人,那就功德無量、感激不盡了。」

    「無夢女」聽他口氣,甚覺詫異:「你真的要將它……給我?!那你自己呢?我們交換……可好?」

    王小石一笑:「我們男兒漢真要想揚名立萬闖天下創幫立道,應該要靠自己的絕活兒,而不是靠抄襲模仿靠山寶藏靈藥秘笈!」

    「無夢女」聽得出他的語氣浮動,故意相激道:

    「是你殺了他,你敢把《山字經》傳我,不怕我一學成就第一個先殺了你?」

    「你若能殺得了我,」王小石微笑道,「就請。」

    然後他掏出一物。

    一個瓶子。

    瓶裡有一張紙。

    「我急著有事,無法相陪,」王小石把瓶中稿擲給無夢女,「總之,物歸其主,一切小心,萬望保重!」

    接得瓶子的「無夢女」,喜出望外,只覺手心一陣沁人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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