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師、太師和太師父 機要 文 / 溫瑞安
場中大亂。
但秩序井然。
上述兩種情形看似矛盾,其實並不。
因為唐寶牛、方恨少這一出場,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場大亂,人皆惶恐,怕天子盛怒降罪下來,只怕全部人都擔上個「護駕不力」,輕則降罪,重則難保不誅連抄斬,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兒在八爺莊裡侍候的,都是大內的好手,宮中的高手,一旦遇上這種亂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穩住了場面,把皇上和太師全護送到了八爺莊裡守衛最森嚴的別野別墅去定驚。
俟趙佶心神稍定,敷藥治療之後,一干人等才紛紛如喪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請罪不已,然而趙佶最忿忿的是:始終傳不來樹大夫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脈,吃一粒藥丸,喝一劑補藥,傷處就不疼,心也不會跳得想自口腔裡逃出來一般。
——他因而下令務要找出樹大夫的下落來:生死都得有個交代!
他還下了聖旨:要是樹大夫給人殺了,他要把殺樹大夫的人斬首處死!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要替樹大夫報復(要是為了這個,他一早就該下旨找出真兇了)而是要替自己洩忿。
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誠惶誠恐、最驚心動魄的,當然就是龍八和「八大刀王」。
——這逆上弒君的事情,發生在八爺莊,龍八自然責無旁貸,嚇得尿滾屎流!
這事可以說是龍八自己「惹禍上身」!
本來,皇帝趙佶無心朝政,只愛嬉樂,常與宰相蔡京共游同樂、胡混耍戲。
趙佶對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紆尊降貴,跑到蔡京家裡去玩樂,留連忘返。不過話說回來,蔡京也一因財雄勢大,相府裡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皇帝多來他家走動,這樣一來,他就更加威風了:皇帝也來我家,天下萬民,誰敢惹我?!
趙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為平眾怒民怨,曾一度貶擷蔡京相權,以他人替代。雖則,縱由其他人走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後操縱,不過,蔡京也知進退,故意自求去官,卻另製造民意,說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蕩邊寇、內平亂賊。趙佶不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貶時,曾賜「太師」之位,由於這是個清雅有識的官位,蔡京也樂得別人如此稱呼他。
趙佶除了當皇帝不稱職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癮頭奇大,從琴棋書畫,乃至蒔花奇石,他都滿有興趣,有意搜集,這一來,可苦了老百姓,給辦花石官僚借旨行兇,暴斂強征,慘不堪言。
趙佶又喜耍戲踢球。他書法寫得精奇,球藝也不錯,蔡京趁機大拍馬屁,上奏歌頌,說當今天子、文才武功,無一不冠絕天下,領袖群倫……蔡京一說,附和者眾,馬屁四拍,聽多了,趙佶當然也自以為是,信以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樂。
趙佶一有時間,就往相府裡跑,蔡京家裡縱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這貪新棄舊的皇帝很快地也就厭倦了。龍八太爺本是蔡京親信,借此建議,不如安排天子也駕臨尋夢園尋樂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龍八建立八爺莊、深記洞窟與尋夢園。他是一個老奸巨猾、深諳鬥爭之術的政客,當然懂得如何適當地分散自己的政冶和財寶資源,以便他日一旦「有事」時即可充分利用。
他貲資龍八起「八爺莊」,暗裡以此為據,糾合武林勢力,同時,也使龍八對他感恩忠心。他起深記洞窟,借此羈禁政敵;又出資大興土木,造了個尋夢園——萬一他日相爺府政息權失,至少還有個讓他繼續「尋夢」的退路。當然,他的「退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龍八的建議。
龍八自然高興得見牙不見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臉成了張不笑而謔的紅雞蛋,慌忙張羅打點、佈置安排,務要趁此良機,出盡渾身解數,討得皇上歡心!
——連當今聖上也來他家作客,這面子說多大就有多大,同理,日後他要風就有風,要雨還當真不敢下雪!
他一早什麼都安排了:包括戌衛、警衛、玉食、美女……如是種種,還精心策劃了一場球賽,大家假意盡力地踢球搶球,總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後,一定要是皇帝贏就是了。
其實這些事他也不必太費心。
保駕方面,皇帝身邊有的是人。趙佶深知諸葛先生要辦正事可以,玩謔時要這位老先生派人服侍,恐怕只掃興、不適宜,而一爺又因事派出宮外辦理,於是他便請了米公公米蒼穹還有當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下召封賜這官位,方巨俠立即留柬辭官退隱,再不入京)的義子方應看來負責保駕:身邊有這些能人,趙佶更可以放心玩樂去了。
——可不是嗎?不然,當皇帝來做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樂得多,不然,當什麼皇帝?!
他是天生下來就有這個福分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他屬下高手匡護。
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絕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還有常在他身邊保護的一老者、一老婦、一少男、一少女這四名白髮黑頭人,陣容相當可觀,防守十分嚴密。單是皇帝來八爺莊走一趟,吃的玩的花的都不計,光是人力上的費用,就夠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趙佶不在乎。
因為受苦的不是他。
至於多指頭陀,也是因為悉聞天子要到八爺莊作客,而特別趕來盡一份力的,何況,他的「恩相」蔡京也來了此地。
當然,白天發生了王小石來搞擾而且傷了龍八和多指頭陀,使兩人十分掃興,但也加倍警惕,故對王小石攜走王天六和王紫萍,並不追擊,對萬里望、陳皮等也只略施警誡,而把重點和注意力,全放在這黃昏至入夜的那一場恭迎皇帝御駕「親征」的球賽裡!
不過,龍八私下盤算,以為既讓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無憂,就算惹白愁飛不悅,但只要討好得了聖上,龍顏大悅,那還管什麼天下間哪個閒人高不高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這頭才走,另一頭的唐寶牛和方恨少卻溜了進來,這兩人論武功,遠遠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論闖禍的本領,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他們兩個。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裡「出了事」,連同太師,不但受了驚,更且挨了打,這還得了!
可把龍八給嚇壞了!
「八大刀王」則負責場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僅太師,連皇上一齊挨了揍,光定個殺頭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過,他們卻有一個關鍵可以推諉:
他們本也發現了此兩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見童貫大將軍和王黼大人跟他們交談了幾句,以為熟人無礙,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貫都是蔡京的同黨心腹,也是趙佶的愛將與寵臣,朝中上下,誰敢招惹?
這一來,連王黼、童貫也忐忑下安,他們再恃寵生驕,也生怕皇帝怪罪下來,這可是腦袋搬家的事!他們其實當然不認得唐寶牛、方恨少二人,只不過二人好色,調笑了幾句,卻惹來這一樁橫禍,忙候在別野別墅之外,長跪不起,伏首請罪。
不僅他們幾人擔心,八爺莊裡的上上下下,還有負責這次球賽的內監宮娥,無不怕受牽累,獨是多指頭陀,自覺「護駕」有功,論功行賞,必有斬獲,倒認為自己雖再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卻有一人,沉著臉、冷著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還是失望。
——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遲,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責下來,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樣子,既無驚,也無喜,也無風雨也無情,不知他在想什麼,又像是他正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卻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瞇瞇的,但樣子卻非常嚴肅,還時有嗆咳,好像老是有一顆花生米是卡在他的喉頭似的。他的眉毛、鬍髭、長髯,都像是白色的人,燃燒著他那紅透似熟透了的臉。他衣著華貴素淨,但卻於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覺。
他當然就是米蒼穹。
方應看見著了,就微微笑,趁著多人的時候,突然攻其不備地問米蒼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於你嗎?」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搶救回來的。」
「可是……我發覺公公一早已察覺這兩人來路不明瞭,卻沒事先喝止……」
「是嗎?」
「不是嗎?」
「——當時小侯爺你也在現場,不也一樣發現了這兩個來路不正的人嗎?好像也沒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向太師下手,沒想到……」
「對對對,我也是。再說,救人也該在他遇險的時候才出手相救……那樣的話,功績才會比較突顯出來,功勞也比較明顯些……」
「難得啊,年紀輕輕,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說,小侯爺已青出於藍了呢。」
「哪裡,公公神機,高深莫測,我尚難及項背呢。」
「可笑的是,今兒蔡京也一樣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應看似有保留。
「怎麼?」
米有橋倒不明白他疑慮些什麼。
「我倒擔心,」方應看孩子氣地笑笑,露出編貝似的皓齒,「他才是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驚訝,「怎麼會?」
簡直不敢置信。
「怎麼會?」
「太師曾在拜奉他的聖賢廟裡遇過張顯然的突襲,他用拇、尾二指夾住了一箭,以他的武功,絕對不弱,只是很少機會派得上用場,乍遇唐寶牛氣勢過人的狙襲吃了虧,也是合理。」方應看分析這些的時候,臉上的樣子純純的,也甜甜的,像個大孩子在回憶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寶牛的身手想一直壓著他飽以老拳,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說:他故意讓人打?!」
「還故意讓人當眾羞辱。」
「什麼!這……他腦袋有問題不成?!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你說對了,」方應看非常謙遜,乃至帶點卑微地一笑,笑得像個聰明而又十分聽話的孩子。
「像蔡京這種人,若然沒有絕大的好處,他是絕對不會費力的——更何況是讓人在眾目睽睽下給打個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