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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個句號 禪機 文 / 溫瑞安

    王小石突然出現之後,打鬥時間其實甚為短促,孫魚卻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幾個結論(但仍來不及記錄下來,現場局面瞬息數變,他得要當機立斷,將局勢妙導善誘,才有機會站在有利的一邊,所以他只能即時先行記在腦裡):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殺掉這四名攻襲者的,可是他不殺。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讓人掉以輕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攏幫中舊部,施恩結緣。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動江湖,但而今看他隨手施為,原來已練成了「無石之石」的境界,這點,武林中尚無人得悉,王小石在對付四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時就把殺手鑭、絕活兒施發了出來,實在不智。看來,王小石絕對算不得上是個梟雄。

    三、元十三限真的已把「傷心箭訣」傳予王小石。王小石發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勁還是箭氣,他還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來。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辦事能力卻要比武功好,而觀察能力卻又遠勝於辦事的手段。

    四、驚人的是王小石的空發「箭」、「石」已炫人眼目,但最厲害的還是,當他捏訣彈指發出「勁箭」、「氣石」之際,他已放開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劍,居然還在電光火石間跟陳皮與馬克白的兵器交了幾招,稍不留意的人,還錯以為刀劍仍在王小石手裡出招的。可是,若刀劍在手,王小石就沒辦法彈出「頸箭」、「氣石」來。

    ——難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劍術,練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這樣,打下去也無益,戰下去更無謂,不如馬上進行是次行動的第二步計劃更好。

    所以他叫大家停手。

    六、雖然在很短促的交手裡,他已看了出來。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過陰險,這種人,不管當任何人的部屬,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劍」陳皮真的很勇悍,這種人一味邀功,不惜從任何人的屍骨上踏過去走他的前程路,這種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萬里望看似勇決,實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種執行行動,而是一種掩飾求功。這樣的人不可信重。

    ——馬克白是戰士,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戰士。這種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範,因為他自會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過程雖短,但孫魚已看出了他們的性情,並在心裡打了分數。

    他喜歡看人交手,因為從此可以見出人赤裸裸的真性子,那是矯飾不來的。

    有些人平時好勇鬥狠,誇誇其談,但一遇事則畏首畏尾,托辭逃避,又裝強佯悍,實膽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動手過招時看得一清二楚。

    他從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決定重用廢棄。

    所以他喜歡觀戰。

    他從不放過這種機會。

    ——尤其喜歡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戰,那在進退攻守之間,個性流露無遺,智慧迭現屢見,當真是受益無窮矣!

    正如王小石這短短的一戰,他已從裡中吸收了不少東西。

    然後他笑態可掬地問王小石:「王三樓主,您還認得我嗎?我就是當日『禪機營』的孫魚呀!這些年來,別來無恙吧?」

    王小石看到這人,笑了。

    「我當然記得你,」他親切地說,「為了把一顆解醉丸傳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騰了整個時辰的老孫子:公開承擔放一個不是你放的屁,還說臉紅就臉紅的小魚兒,除了你還有誰!」

    孫魚笑得臉上開花,嘴皮子也似開了花,「王三樓主現在是名動天下,吒叱吒風雲,還記得我這個小小的不長進的,實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動不已。」

    「誰能忘記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勢很漂亮,「當年你已有不凡表現,今天果然是絕頂人物。」

    「承蒙王當家當年賞識,」孫魚衷心地說,「我不敢沒出息。」

    「客氣了,」王小石收劍回鞘的手勢更瀟灑,「已敘過舊了,孫統領有指教請說。」

    「卑下確有公事在身。請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則個。」孫魚真心地說,「當年欠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後再報。」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別罣礙,依照樓規,儘管公事公辦。」

    「王少俠寬量恢宏,那就好辦了。」孫魚誠心地一拱手,這就交代了公事,「白樓主請你過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蘇樓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樓主。」

    孫魚抱拳道:「那麼說,如果是白愁飛當家請王三當家過去一敘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當家了。天涯飄泊,哪有家可當?不過,我倒想拜會睽別已久的白二哥,問問他蘇大哥近日貴體可無恙安好。」

    孫魚道:「無論如何,卑下認為,王三俠還是親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翹,俊目一閃,眉宇一揚,道:「哦?我不去的話,就會很不好了不成?」

    孫魚忽顧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裡一個小流派『金屬風』裡的一名小嘍囉,你卻在一次留連大會中慧眼相識,把我給拉拔出來。」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當然的。那一次,開留連大會,談罷公事就敘舊,到了晚上,幾百個人圍火暢飲,你們『金屬風』的老大金蜀鋒坐在你對面前方,相隔少說也有兩百人,那時各派首領輪流著說一番話……」

    「對,那時正值金賊揮軍南侵,大家義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為,為國家盡一份力,」孫魚笑態裡帶有一點冷峭,「所以,都各自發表了一番偉論。可是,到頭來,做到那晚自己說出去那番話的,只怕百中無一,就算有盡力的,也不過是做到話裡的百分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說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說,我看這城裡八九都成了啞巴了。這也難怪,放言空論,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過,那一次,大家滔滔不絕,侃侃而談,我卻發現了一個人,一個非常年輕的『金屬派』弟子,有些異動……」

    孫魚笑說:「那當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發覺你好像掏出了些什麼事物,可是動作很慢。然後向前漸移,而動作更慢。簡直是哪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十分緩慢,也非常謹慎,更萬分小心,生怕驚動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驟眼看去,你全不讓人感覺到你有在動。就算是前一刻和後一刻望去,你至少已移了三四步,但仍難以教人發現你已轉了位置姿勢。」

    孫魚赫然道:「我以為自己已夠小心,但一切仍盡落你眼底,實在汗顏。」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觀察你,自然歷歷在目了。」

    孫魚赧然道:「那麼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卻仍能把我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而我卻全然無所覺——」

    「你客氣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發覺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嗎,當你移行至『山東神槍會』代表公孫無眉身後時,還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還就記得清清楚楚哩。」

    孫魚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瞞不過你。那時,我是無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的『金風細雨樓』三當家了,說實在的,我不認得你才怪,但你若識得我才沒道理!可我的一切,都沒瞞得過你。」

    王小石道:「是呀,這樣沉著敏捷的無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半時辰後,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邊,說了幾句話,悄悄拿了一個水袋,又足有一個時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鋒的身側,然後把那事物餵入你老大口裡,再給他喝了幾口水,未幾,你那個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過來,恰輪到發表意見之時,他才說得頭頭是道,極有見地,獲得全場如雷掌聲,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孫魚笑道:「我老大確是酒量、口才、風頭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卻是你。因為我這才知道:你拿給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開始行動時,他才剛剛開始痛飲,你算準一個時辰後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開始行動,一點也不驚動任何人,不動聲色,還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時我就知道,你絕對是個人物,絕非池中物!打聽之下,才知道人人管你叫做『老孫子』。」

    孫魚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請蘇……公子找人把我挖了過來?」

    王小石道:「我把我觀察所得告訴蘇大哥,誰知,他只說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過樓子裡來。還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夢死』,如果他可以把配製秘方一併相告,一入樓子,就保他當個副統領。』看來,他可比我更留意,連你用的是什麼藥都留意到了。」

    孫魚道:「所以你請白……樓主把我找了出來,要我加入『金風細雨樓』?」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聽有這等人才,就自告奮勇去了,果然把你請了過來,也果然十分重用你。像你這樣的大才,自是應該加入人盡其才的『風雨樓』來。」

    孫魚汗顏道:「三當家對我識重之情,迄今未報,我真是——」

    「胡說!這算什麼話!何況——」王小石輕叱道,「你一早已經報了。」

    「報了?」孫魚倒是不解,「——這是沒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問,「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兒風光明媚,瀑如飛湍,一眾高手會聚該地,共商大計,那是我首次當這樣盛宴的總戍防指揮,我怎會忘?」孫魚道,「可是,那一場,我也沒報答您什麼啊……」

    「錯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孫魚有點迷糊,「這個放屁嘛……」

    「對,放屁,」王小石認真地道,「是我放屁。」

    孫魚這可有點想起來了,臉上的表情,有點似笑非笑。

    「我放了一個很臭很臭的屁,可是不響——簡直是一點聲響也沒有的屁。」王小石倒回述得泰然自若,坦然自得,「但那回兒我的確當眾放了個屁。」

    「放屁是正常人的正常事兒,難道皇帝、英雄、聖賢、豪傑就不放屁了不成!放屁是沒啥大不了。」孫魚說,「但那次在石山大宴中,爭相諂媚,吹捧胡謅,在蔡相前爭寵求功,豈不是更多人放屁,只不過他們是屁從口出罷了。」

    「不過,放屁終歸是放屁,一聞其臭,大家都曉得了,有人放屁。」王小石說,「你在我身邊,馬上臉紅,舉止扭捏,於是大家都以為是負責戍防的小魚兒放的屁。」

    孫魚舒坦地道:「那也只不過是一個屁罷了,誰認都一樣。」

    「但你比我年輕,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形象是很重要的。當場也有很多武林中的巾幗英雄,絕色女子,你當眾默認了,可不易做到,也不易翻身。」王小石斂容道,「說實在的,你能代我認了這一屁,還說臉紅就能馬上臉紅通透了,一句話不說便把事攬了上身,年紀輕輕能打通虛榮這等關節,我是打從心裡真的佩服你。」

    「開玩笑。言重了。一個屁算得了什麼!三當家這一站出來,可是代表了整個京城第一大幫會的領袖人物,我這小人物,本就是個屁,認這一屁算得了什麼!」孫魚忙澄清道,「到底,你還是當場說清楚了:屁是你放的。大家都掩著嘴兒笑,我可沒幫著你,你也沒領著我的情。」

    「但有這樣的心意和氣態,已算難得了。」王小石歎道,「在江湖上,總以為好勇鬥狠的才是好漢;在武林中,老以為能打取勝的才算角色。其實,能屈能伸,能代人受過,能行大事擔大任而不動聲色、不露形色,這才是了不起的人物。」

    他緩緩地又加強了語氣,道:「你的做法使我頓悟了做人處世的許多禪機。」

    ——聽了這句話和這番話,孫魚對王小石更肅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於他觀察入微,沒小看了任何人,更厲害的是他過人的記憶力,以及他的親和力。

    ——一個出色人物,不但可以從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學得東西,還可以從遠比他卑微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訓。

    王小石顯然就是這種人。

    他從跟王小石的這一番對話裡,也學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執行他的任務。

    他引起這番話的目的。

    所以他說:「王三俠,你對我識重在先,禮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報你大義,不過,你也曾教過大家,先公後私,決不能以私廢公。如果,你能隨我走一趟,跟白樓主敘敘,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應,那可沒什麼好處。」

    王小石點頭道:「對對,你現在是辦公事。咱們剛才敘舊,但不礙著公事。跟你敘談,天南地北,我很樂意。但要去見白老二,我剛剛心情不好,可沒興趣。你有職責在身,儘管施出手段來,不要左右為難,也不必客氣。」

    孫魚表示為難,「王大俠明鑒,我是不想開罪於您的,但是——」

    「不必多費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代,但我不明白的只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麼方法逼我去?」

    這話是真的。

    也是正確的。

    ——就憑孫魚和他手上這些人,還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歡的事。

    孫魚歎了一聲。

    又歎一聲。

    問:「王三哥真的不願跟我們去這一趟?」

    「不願。」

    「好,得罪了——」

    孫魚一拍手,萬寶閣石階足履響起,四名高手押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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