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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個句號 良機 文 / 溫瑞安

    朱小腰成長後第一次痛哭,不是因為親逝(那時她雙親仍然健在),也不是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樣,曾喜歡上幾個男人,當然也有好幾個男人喜歡上了她,但最後這些感情都「無疾而終」),而是為了一場舞。

    有一次,她在一個豪門的夜宴裡,看了一場「關門舞集」演出的舞:

    跳得那麼好,那麼美,那麼有力,那麼像一場風流人不散、風華絕代、曼妙的舞、美絕了人寰……

    她很感動,把臉埋在手心裡,輕泣。

    她覺得她是屬於那一場舞的。

    她的生命本來是一場舞。

    她的才華也在於舞:她的腰那麼纖細,也為了跳舞;她的手腳那麼靈便,也是為了舞蹈。她的樣子那麼好看,就像是一場舞從風姿楚楚舞到了絕楚。

    她應寧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這麼愛舞,可是她自生下來就全無學舞的機會。

    她家窮。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嬸、姨、姊皆認為女子跳舞,是極不正經的玩意兒,那是富有人家用作淫辱女子的東西,他們非但不許朱小腰學,甚至連看都不讓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關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會惹來一頓臭罵,嚴重的還會招來一場毒打。

    不過,這口正經人家後來的下場都不怎麼正經:朱小腰父親家道中落,卻仍然嫖、賭、飲樣樣上手,終於債築高台,好好一個家,變賣得零星落索,到頭來,朱小腰也給賣到青樓子裡去了。

    這時候,朱小腰就有機會學「舞」了。

    可是那是淫俗的舞。

    這些「舞」只有肢體的淫褻動作,完全是一種取悅、滿足、勾引乃至與客人意淫的方式來做出動作。

    ——那當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這種狼狽、淫亂的舞,朱小腰卻非要跳不可。

    否則得挨龜奴的棍子。

    這幾乎完全毀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顏鶴發上來了「香滿樓」。

    他很喜歡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麗質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訴他喜歡「舞」。

    他就帶她去看「花滿樓」裡的一場「暗香舞」。

    ——「閉門舞社」那一場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來。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們跳「暗香舞」的時候,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來才「動」的,當跳的是「天香舞」之際,一個手勢一個風姿都變成了「飄」下來之後才「水落石出」般的「動」。

    ——像花之飄落。

    她又感動得哭了起來,而忘了拍掌。

    顏鶴髮老於世故。

    他自然觀察到這女子對舞的感情。

    ——就像他當年對「煉丹」的熱誠一樣。

    他一直駐顏有術,靠的是丹藥。

    但他一直也都有個遺憾:

    他煉不出「長生不老」的藥。

    他外號雖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體上的「老」,他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至少,他的指掌已瞞不住年齡,蒼老得特別明顯。

    ——像對這小女孩,他就常常覺得自己「老」,時時覺得自己已「無能為力」了。

    就是因為這樣,如果跟她在一起只為一夕之樂,恐怕到頭來遲早成陌路。

    所以他決定為朱小腰贖身。

    但他不讓她學「舞」。

    只教她學「武」。

    就像他煉丹的結果還是專心去了練武。

    他不住地說服她:

    ——武,也是一種舞。

    ——舞,其實就是武。

    就像從前上香叩頭拜神,其實都是一種氣功的儀式一樣。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開來、同時也沒有分際的。

    這算是朱小腰能夠「翻身」的「良機」,但仍不是她學舞的「良機」。

    「良機」本來就是有分類的:

    對甲的良機,對乙來說,可能是噩運。反之亦然。相同的,對某件事可能這正是良機,但對某件事卻仍時機未成熟。

    顏鶴發感動於她對「舞」的赤誠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讓她習舞,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好處。

    可是練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幫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獨」。

    要不一輩子「孤軍作戰」,就得要訓練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決定培訓朱小腰。

    朱小腰也沒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顏鶴發不高興,她就只練武,不習舞。

    武術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輩來習武,能有所成後,分別又受到其他高手、聖主的提點,她以舞蹈的天分與稟賦來練好她的武。

    從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棄了,而且,她年歲漸大,再要從頭學起,也來不及了。何況,單是練武,已佔據她全部時間了。人,有幾個能同時做好學成幾件完全不同的事。

    畢竟,世上許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時光,才能適時而作。

    故而,對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個淡忘了的夢想,一段傷心史而已。

    直至這一次。

    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參加「發夢二黨」中「夢黨溫宅」的雜耍夜宴。

    她本不想去,可是溫柔和何小河都要去,並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結果她在隨時淺酌小食之際,忽聽笙樂齊鳴,眼前一亮,新一代「開門舞團」的子弟紛紛起舞,還是一闋她最想聽的「飄香舞曲」,化成綵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師父「蝶衣輕」汪潑大師,還出來親自說明了這是為她壽辰而編的舞呢。

    朱小腰這才記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後方才得悉:

    原來這一切都是唐寶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關七的「迷天七聖盟」、蘇夢枕「金風細雨樓」、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資料裡都有紀錄,並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願,卻在閒談時,告訴過溫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異」。

    溫柔與王小石也有「過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寶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聰敏的人,當年她在一見顏鶴發時就懂得把握良機,腦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尋思,便弄清楚了唐寶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舞大師汪潑是舞者。

    一個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許多浩劫,何況這舞者還領著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過唐寶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師還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為徒,把畢生絕藝傳給她。

    大家都為朱小腰拍掌。

    喝彩。

    這是朱小腰一生夢寐以求的事。

    唐寶牛也在他那一夥兄弟的「推動」下,怏怏地走上前來,對她說:

    「朱姑娘,汪大師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為衣缽傳人,你對舞蹈又那麼有天分、才華,良機一去不再,何不把握這——」

    朱小腰卻倦慵地搖頭。

    「不了。」她說,「我練舞的年齡,已經過去了。」

    在唐寶牛的錯愕中,她又說了一句:「我學舞的心,也已經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還這樣說:「不了,謝了。」

    總之,她推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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