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方邪真系列之破陣

第十章 鏢 第三回 放輕鬆 文 / 溫瑞安

    「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是近數十年來,兩個最難纏的殺手。

    他們精於暗器、輕功,但他們在殺人之前,一定會在事先通知他們要殺的人:他們要來殺他了!不過,知道了也沒有用,十天之內被殺者一樣被殺;而神不知和鬼不覺殺人的時候,不管你怎麼防範,到最後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認為:當「神不知,鬼不覺」來知會他們,將要來殺你的時候,那就等於是閻王爺宣佈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們殺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搶先殺死自己一途。

    如果說神不知和鬼不覺這對兄弟仍有弱點,那就是他們兩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們雖是親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幫,決不互助,反而,很有興趣看對方的失手和狼狽。

    可是他們這對兄弟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行事詭異,手法獨特,就算分開來各自為政,也極難應付,要是他們聯手起來,排名絕對要在「暗器王」秦點之上。

    而今他們兩人都來了。

    就在方邪真身邊。

    方邪真卻還在躺著,仰看風雲色變,細賞緋花點點。

    黑虯髯的是鬼不覺,他進兩步,往左橫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搖了搖頭,再斜跨半步,再搖了搖頭,道:「不行。」

    白鬍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歡瞇著眼,有一張憂愁的臉:「什麼不行?」

    鬼不覺咕噥著道:「他這樣躺著,我可不能殺他,我從來不殺沒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錯了。」

    鬼不覺驚道:「有什麼不對?」

    神不知道:「他不是沒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問:「練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訣個中三昧,如果你虛腳離步進退的時候,腳之膝不能隨之圓轉,那就是不夠『松』;當你練拳時,別人突然輕碰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勢不能隨對方的手勢而上下移動,那也是不夠『松』。所以武功講求以力小勝力大,以柔克剛,打人要用力的,其實用力反而是幫倒忙。惟『松』才能發勁,黃帝內經上說的『筋脈和同』,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要是不『松』,反應就不會快,也不會正確,真正格鬥的時候,招式是隨變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無招,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覺道:「我不明白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沒長眼睛嗎!」他不只手『松』腳『松』,連全身都放輕『松』,躺在那裡,就叫你攻不進去。」

    「雖然很對,」鬼不覺瞪著眼睛道,「你說的對,他全身皆『松』,不過,我仍覺他的『緊」。

    神不知這回倒是詫道:「哪裡緊了?」

    鬼不覺肯定地道:「他心緊。」

    神不知輕吁了一口氣:「那又不是我的錯,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覺道:「你說得對,但心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方邪真覺得臉上又飄覆了一朵落花。

    剛落的飛花還帶著餘香。

    他當然也有在聽神不知和鬼不覺的談話。

    他發現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歡指責人的錯,鬼不覺卻常把「你說的對」掛在咀邊。

    除此以外,他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覺這番聽來滑稽突梯的對話,卻道出了武學的真諦,甚至道破了他此際的不防為防的優缺!

    ——這對兄弟,的確是可怕的敵人!

    ——非常可怕的敵手!

    鬼不覺又打量了一會,道:「我要先問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見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沒有留意鬼不覺的話。

    鬼不覺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懶洋洋地道:「唔?」

    鬼不覺道:「你是怎麼會知道我們就是鬼不覺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壓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閒地道:「花。」

    鬼不覺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飛花」。

    鬼不覺仍是不明白:「飛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為飛花,你們來的時候,落得特別快,旋舞無依散紛紛,能有這樣的殺氣,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幾人?」

    鬼不覺聽了大為高興,向神不知笑道:「他說得對!他在稱讚咱們咧!」

    「錯了!」神不知卻憤憤的道,「他在說出我們的缺點。」

    鬼不覺茫然。

    「一個真正的好殺手,不是殺氣凌厲,而是讓人感覺不出殺氣來,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會透露著殺氣;不是真正的殺手,才以為一流高手應有極強的殺氣!」神不知氣虎虎的在罵人道:「一個真正的高手,到了爐火純青,應如大地,返樸歸真,無所用心,決不教人一眼窺出,一語道破,唉,可惜我們兄弟天生殺氣過盛,那又不是我們的錯!」

    方邪真又發現了一件事:

    這對殺手兄弟裡,哥哥對評斷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對自己卻不肯深責,常說,「那又不是我的錯」;弟弟則較衝動純真,但觀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過卻很肯認可別人的長處。

    方邪真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聽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問:「為什麼?」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從雲彩的變化裡,看出這一戰的結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這次神不知沒有說話,鬼不覺已搶著道:「這人該你來殺是我殺?」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殺不來,我才殺。」

    鬼不覺怒道:「誰說我殺不來!?」

    神不知好像幸災樂禍:「你根本還沒找到他的破綻。」

    鬼不覺大聲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說了一句讓方邪真心頭一寒的話:「他在想念那個依依樓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個惜惜現在正遇到什麼事情,你想他還會沒有破綻嗎!」;方邪真臉色大變。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劍柄上,上身也挺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不自覺地露出了破綻,也在這一剎那間,鬼不覺就向他發動了攻擊。

    發動了可怕的攻擊。

    顏夕見方邪真走出月門,憂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憂形於色,幾乎碰倒了一盤綠珠墜玉樓。

    她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錦羅兜束在發上,放下了花藍和剪鋤,摸了摸懷中的短劍,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著走出去。

    忽然,背後有一個聲音呼喚:「夕兒。」

    顏夕心神一凜。

    她聽出是她丈夫的聲音。

    她回頭就看見了池日麗,正推車要從曲廊到後院來,在較昏暗的走廊裡,池日麗顯得格外蒼白,推車時眉心緊皺著,薄唇緊抿著,顯得很有些吃力。

    顏夕一見,心生不忍,馬上走了過去,幫他推動輪椅。

    「你要出去?」池日麗很和緩的問:「要去哪裡?」

    「也沒想去哪裡。」說這句話的時候,顏夕還不知道要不要,或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話已經這樣說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過想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池日麗慢聲重複了這句話。

    「你看那天色,」顏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遠處: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為她覺得那是對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飛這等人物竟用「三指彈天」這種名字為絕招之外,大多數人,都覺得天意難辨,天威難抗,天命難違,誰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會害人的,到底是人還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麗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殺之氣,此前有位古大俠說過:這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池日麗這樣一說,顏夕就微微變了臉色。

    「你擔心?」池日麗柔和的問。

    「這樣的天氣,」顏夕不安的道,「我總擔心有事情發生。」

    池日麗似在觀察顏夕:「我聽說有兩個人,已來了洛陽。」

    顏夕忽然生起一種驚懼的感覺:「什麼人?」

    「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顏夕一驚而道:「是誰聘用了他們?」

    「現在還不知道,」池日麗垂首看自己的雙手,一雙蒼白秀麗修長雅潔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請來的。」

    「如果他們要下手……」顏夕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輕為平靜一些,「他們會先選誰下手?」

    「方邪真。」池日麗毫不猶豫的就答:「如果他們要向池家下手,第一個目標就是方少俠,因為誰都知道,近日來蘭亭的勢力擴張,主要是來自方少俠的策略與助力;要毀蘭亭,就得先殺顏夕;要殺顏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則須先解決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沒有一殺的價值。」

    顏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麗的手。那蒼白無力的手。「你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是因為你,才為蘭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蘭亭,蘭亭就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池日麗忽一笑,輕輕拍拍顏夕的手,道:「就算他們不是想先向蘭亭開刀,也會先殺方邪真,因為,而今洛陽四大世家裡,誰都知道,方邪真舉足輕重,是個必殺之敵,或者,是個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俠的武功足以應付他們嗎?」顏夕忍不住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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