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曉色太荒唐 第六回 出賣者,非常忠誠 文 / 溫瑞安
人在世間,通常朋友能予你兩種力量:
一是上揚、升騰、奮發的。
一是墮落、沉淪、腐化的。
而今鐵手正在下沉。
小欠則要把他拉拔起來。
他們卻恰遇上了暗算:
暗器。
──遇上暗算的他們,是生還是死,是並存共活,還是同死共亡?
風狂。
雨暴。
洪流急。
風雨裡的暗算。
生死之所寄。
──沉浮的危機。
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這些暗器。
──這些暗器雖然可怕,但還不至於是蜀中唐門的第一流好手所發出來的,小欠自度還接得下來。
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於發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時機:
那就像是一個不算是什麼大材的人,卻偏偏能擔當重任,做成大事,甚至還發了大財──那不是因為他「有才」,而是因為他適逢其會,掌握住時機。
可是,一個能善自把握稍縱即逝時機的人,這本身豈非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才能?
小欠可以接下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趕去殺了施放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於放棄鐵手生存的機會。
洪流勢更急。
水已淹至鱷嘴突巖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腳踝,且不久就要淹上來了。
他現在只要一放手,鐵手就勢必為水流衝去。
他見過鐵手的出手,心裡有了計較:
鐵手的手雖已攬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勢弱,三拔已見艱辛,顯然的,鐵手在力抵飛瀑之後,又以本身真氣為八無先生驅除瘀痰掌傷,已傷了元氣,真力也大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厚。
──要不然,只要兩人一藉力,鐵手已上得了岸。
此時此際,他豈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義卻難。
──可是再怎麼說,也不可能為情為琴,而捨棄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沒有放手:
鐵手也沒有閃躲。
他終可藉古琴蕩揚之力,竄身上了鱷嘴巖,與小欠並立。
風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滾滾,洶湧不絕。
暗器,全沒打著兩人。
──因為它們只射了一半,就掉下來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連發暗器的人,也在慘呼中落入江裡去。
小欠和鐵手還來得及看見那兩個落江的人,除了懼色之外,這兩人的臉還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們著了毒。」
鐵手也笑了:「難怪暗器只發了一半。」
小欠搖首道:「他們不發放暗器還好,一動手,溫八無就覷出他們遭埋伏的位置了。
鐵手全身都濕透了,但眼裡儘是溫暖之意,「他還是放不下,回來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時趕來,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鐵手道:「但你到底還是沒有放下。」
小欠道,「我卻沒馬上手救你──你沒看出來嗎?」
鐵手:「但你還是救了。」
小欠:「我有猶豫,也曾考慮。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惡人、匪徒、邪派的。我的好處是做什麼都可以,沒有約束。」
鐵手:「我們卻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鐵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後又肅起了臉,「你怎會知道我是過來伸手,而不是一腳踩下,讓你沉到江底?」
鐵手:「你不會。」
小欠:「為什麼?」
鐵:「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小欠:「你根本還沒認識我。」
鐵手:「因為我們是朋友。」
小欠反問:「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種人最容易出賣朋友?」
鐵手一怔。
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當然的出賣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沒有「出賣」這兩個字了。」
鐵手:「『出賣』這兩個字,是太重了些。人各為其利,各取所需,有時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會出賣你?要知道;所有出賣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徵──要不,你也不會信任他,也不會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鐵手:「什麼特徵。」
小欠:「出賣者,非常真誠──甚至還讓你覺得他忠厚老實。」
鐵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鐵手笑道:「你也不夠老實。」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實?瞎了眼的人也不會這樣說。」
鐵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個出賣朋友的朋友──你當不來,也沒資格當。」
小欠終於笑了。
在風中、在雨裡,他笑得既無奈又歡快:「遇上你這種朋友,可真沒辦法。」
鐵手笑著追問了一句:「那我們仍是朋友了?對不對?」
小欠眼裡又發出了銳氣:──劍氣。「豈只朋友而已!」他斬冰斷石的說:「我們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這幾個字,有力,如刀。
這時候,一人正走了過來。
本來,以這人的輕功,從對峰叢林過來,不需花多少時間,但因這時江水已淹得平地不復見,他要趕過這一處山下的鱷魚巖來,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費周章。
不過,他也只繞走了一半,雨勢已經止了,只下著濛濛雨,但他到頭來還是為那條洪洪發發、橫掃千軍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繼續高漲的水線,陡然又咳嗽了起來。
隔了江猶聽到他的咳聲,像一隻夜梟在學狗叫。
鐵手聽了就皺起眉,「他的傷沒好。」
小欠道;「一線王打下的,哪有說好便好的!」
鐵手道,「他傷未癒,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過江來了。」
小欠說:「我看他也不見得要過江。」
就在這時,在對岸的溫絲卷,突然作了一個手勢。
他舉起了一隻手。
手握成拳。
拳向著天。
小欠看了,也高舉一隻手臂,向著蒼穹。
鐵手不明:「這是什麼意思?」
小欠道:「手勢。」
鐵手仍不明白:「什麼手勢?」
「沒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會,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點意思也沒。」
鐵手聽了,就沉默了下來,只見水流湍急,水面怒翻白沫,浮柴、雜物,有的比房子還大,有的堆積成一座小丘似的,隨著急流誇啦啦天下無敵似的送湧了下來。
本來是小溪,卻因人為機遇,突然成了窮凶極惡、翻騰至甚的大江大河,橫掃天下、席捲大地的奔流著,既高速歡暢,也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