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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曉色太荒唐 第三回 暴沉 文 / 溫瑞安

    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剎間,沒人能比他們更瞭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懼。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還是得做。

    因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髮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麼把孩子留在屋裡了!?」

    只見那婦人哭鬧著要衝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扎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才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麼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爭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刀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麼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她有病,你們照顧著。」

    鄉民都點頭不迭,心裡感激不盡,只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於平時只在山上酒館裡默默做活的小夥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著,我回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著,眼裡忽有點潮濕,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捨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裡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髮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裡、黑髮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為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筆直從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只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巖,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呼地勾掛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蕩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筆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並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寮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衝進沙石洪流裡,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為之分開了兩路,他終於衝到那苦苦相互支持著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完,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隨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衝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將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枝,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只悶哼一聲,一手揪著老頭兒,一手挾著小女孩,往前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游泳。

    他只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麼,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裡,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捲裡,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鐵手繼續邁步,只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擰身伸手,「嗤」的給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於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矢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著鐵手,不但不曾對穿,且還似只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餘,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標。

    就這麼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著嬸婆詹大娘,右手抱著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入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並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著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呼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鬆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並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著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暗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並擊著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才不致讓急流衝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來能及遙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捲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剎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為繼,無力為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餘。

    ──就是這丈餘!

    他腳又著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襁褓中嬰兒的和瞽目婦人,一拖著一背著,扭身提氣,往山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著裊裊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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