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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刀鋒冷 第二回 不服氣的道義 文 / 溫瑞安

    他站住了,然而用一種氣吞山河、至少能蓋過瀑布嘩然之聲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

    「白蘭渡,你以為你殺傷了龍姑娘,就可以活著離開這殺手澗嗎?」

    ──白蘭渡就是專殺人子女全家的「子女大師」之本名。

    那「殺手書生」果然一怔,鐵手高叱一聲:「放了吧!」

    沒料他語音甫落,書生殺手白蘭渡已深沉的低叱一聲:

    「那胖子,你也不要動!」

    麻三斤本來蠢蠢欲動,一聽這下喝破,只好停止了一切行動,無奈地望向鐵手。

    鐵手不禁心裡有一聲長歎。

    看來這名西方殺手真的不好惹!

    鐵手跟這書生殺手和尚說了這麼多話,用意也無非是:

    ──吸引住他的注意力1

    ──讓他與同僚爭功!

    這一來,他可以伺機下手救人,另者希望麻三斤和陳風塵也能趁隙迫進,最好是龍舌蘭能覷得時機掙出險境!

    ──以龍舌蘭的身手,本來不難辦到此點。

    不過,現在看來,一切都觸礁了。

    ──這書生殺手,竟比誰都不好應付。

    他雖囂張,卻不與狗口殺手衝突。

    他不但盯死鐵手一舉一動,連陳風、麻三斤也沒小覷。

    而且,看來龍舌蘭不止讓他用刀架住了脖子,還給制住了穴道!

    這僵局可不易破!

    這人可不易救!

    ──龍舌蘭還在他手裡!

    ──他中間還隔了道厲瀑飛流!

    ──何況自己不諳泳術!

    他本來想用話先震住此人,鎮一鎮他。可是,現在看來,不但無功,也全無效。

    所以他只好揚聲直問:

    「白蘭渡,你要怎樣才放人!?」

    殺手書主的回答這次也很直接。

    很乾脆。

    「你的手指,兩隻!」

    「一隻左手尾指,」他補充道:也吩咐的說,「一隻右手拇指。」

    然後他很公事公辦、公平公道的說:「就這麼兩隻而已!」

    鐵手鐵眉一聳,啼笑皆非的道:「我的兩隻手指?」

    殺手書生道:「是。」

    鐵手道:「為什麼?」

    殺手書生答,「因為鐵手的手很值錢。」

    鐵手道:「那你何不乾脆要我的命?」

    書生道:「我想,可是看來不易得手。」

    鐵手道:「那你可以試試看呀!」

    書生道:「我不喜歡冒險,我有把握才殺人,沒把握就動手那是讓人殺。

    鐵手道:「那你可以把價碼開大一點,要我一雙手!」

    殺手書生道:「你以一雙手成名,要剁下你一雙手來換一個人,就算是你心愛的女子,我也沒把握準讓你答允。」

    鐵手道:「那你可以問我肯不肯呀?說不定,你手上的人還不止換我兩隻手指哩!」

    殺手書生白蘭渡道:「我雖然是殺手,但我是個不喜歡冒險的殺手。我殺人的方式都十拿九穩,十分穩當才幹。所以我殺人才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這也是一個最能安枕無憂,不怕後人子女復仇的好辦法。你的武功盡在手上,要你一雙手,形同要你任我宰割──你一定不會答允的事,我提出了,只是迫你反抗,這種事我不幹。」

    鐵手目中已有佩服之意:「那你又怎麼知道我肯為她換兩隻手指?」

    書生白蘭渡道:「你肯的。」

    鐵手奇道:「我為啥會肯?」

    殺手白蘭渡道:「因為只兩隻手指。」

    鐵手道:「兩隻手指也是我的手指,我為什麼一定願意?」

    白蘭渡道:「因為你是鐵手。」

    鐵手哈哈大笑,「是鐵手就不愛護自己的手嗎?就能讓兩隻鐵鐫的手指接合上去麼!」

    白蘭渡道:「不是,是我看透了你的弱點。」

    鐵手說道:「你看透我的弱點?」

    白蘭渡:「不止是我。我一早也聽『大頭領』說你們的缺失之處。」

    鐵手興味盎然,一方面也想盡量拖延,讓麻三斤和陳風有機可趁,「願聞其詳。」

    自蘭渡:「你們天下四大名捕!嘿嘿,『頭兒』就說過,都是些有缺點、弱點的人。」

    鐵手道:「不錯。」

    白蘭道:「可是你們的功夫和特色,卻都盡藏於你們天性上和軀體上的缺陷中。也就是說,你們把缺點轉化為優點,危機轉變為良機了。」

    鐵手,「說得好。」

    白蘭渡:「譬如無情,他先天廢了一雙腳,又遭受滅門之禍,自然性情孤僻,也無法修習高強的武功內力,可是,他把這些缺陷都轉化了,成為他擅謀略,通透機關,而且使得一手借力發力的好暗器!」

    鐵手:「說對了!」

    白蘭渡:「再如冷血,他幼遭慘禍,飲母狼乳長大,成長過程裡遭過多次重傷,以致他自小就是好勇頭狠、玉石俱焚的性子,但這也造就了他練成了一種只進不退、不怕傷不怕死的劍法武功,就算與他武相若的人遇著他,也當者披靡。」

    鐵手:「對!」

    白蘭渡:「又如追命,他看來出身、童稚時都沒遭逢什麼重大突變,但他也自有苦處。他是帶藝投師諸葛小花門下,年紀最大,入門卻遲,所以屈居老三,輩份是在你之下。他早年什麼行業都當過,可謂風霜歷遍,且在感情上失意無算,他看來還瀟灑豁達,笑語連篇,其實老要借酒澆愁,方能渡日,成了個十足的醉貓!酒能傷身,他有多大的能耐,能長期酗酒而不敗壞了身子?」

    鐵手聽了頗為感慨,「你說的對極了,崔老三是傷心人獨有懷抱──只不過他怎會沒有優點呢?」

    殺手書生白蘭渡道:「有。他的長處多的是呢。大頭領說他江湖經驗最豐足,最能容不同之人,而且他江湖跑多了也跑得快,不但輕功好,連一口酒也成了他的暗器,而且是喝得越醉便武功越高,看來他遲早要創出一套『醉拳』怪招來。」

    鐵手微笑。

    他在等他說下去。

    但殺手書生白蘭渡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故意沒把話說下去,反而道:「你不問?」

    鐵手詐作不懂:「問什麼?」

    白蘭渡道:「你的優劣。」

    鐵手反問,「我為什麼要問?」

    白蘭渡道,「每個人最關心的都是自己。世上最吸引你的聲音,還是你自己的名字。大家一起來繪個像留念吧,畫了之後你最先留意的是自己。儘管你們師兄弟四人情同手足,但若說你只想知道他們的而全不想知曉自己的事,那就未免太矯情了。」

    鐵手道:「也許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缺點,沒有優點,那又何必自暴其醜呢?」

    白蘭渡:「那你不是太虛偽,就是過謙了。實際上,你性格上根本沒有缺點──那位老捕爺,可別再在暗裡站了,不然,我就一刀要了這位女捕快的命。」

    白蘭渡這一喊,陳風的小動作就全僵住了。

    鐵手心裡又發出了一聲浩歎,眼裡對眼前的書生殺手更有敬意。

    「我沒有缺點?你也過分誇張誇獎了。」

    自蘭渡說:「表面上,你的確是全無弱點。你寬宏大度,仁愛慈和,功夫扎得夠深,人面夠廣夠博,鐵肩擔正義,鐵掌稱無敵。你既不似冷血冷硬偏激、好鬥成勝,你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人。你也不像追命落寞落拓,酗酒愛困,你朋友多、知交也不少,而且辦得起大案、扛得住大事,決不自暴自棄,也無偏激癖好。你亦不比無情多愁善感,孤芳自賞,他天生殘廢,你頭腦身手,都一樣壯健靈活,並能剛斷任事,絕少自怨自艾。你比你的三位師兄弟都無暇可襲、完整強大得多了。」

    鐵手道:「你這樣說,我汗顏極了。」

    ──他嘴裡這樣說,但聽得白蘭渡這樣大讚,難免也對他生了好感。

    他隨即警惕:

    好險!

    ──自己一時對敵產生好感,待會兒生死相搏時,難免就會手裡容情,這豈不凶險得緊!

    他這才明白這「子女和尚」的機詐深沉,心中更由衷的佩服了起來。

    ──但龍舌蘭仍在他手裡,刀鋒冷,飛流白,深潭寒,他不得不好好的聽對方把話說完。

    只聽白蘭渡道,「殊不知你的弱點,其實比誰都多、都大都可怕!而且你的缺點正是隱伏在你長處之中!」

    鐵手聽得悚然一驚,拱手道:「請教。」

    白蘭渡喝止道:「你要聽就好,不必抬手,我怕你向我暗中發勁──你一出手,我便下手,這是我跟你的約定,你別迫我就好。」

    鐵手道:「你未說完,我不出手。」

    白蘭渡道:「那最好。我信你說的。你要聽,我就說了,你太是愛充英雄,責任感重,所以更重承諾、守信義。這就糟了。你這種觀念害了你自己,但你生來就是這樣子的人,這也是你的特色,你改不了,也變不了,一變,就不是鐵手了。你看你的過去,有多少次是為了守信、赴義,或要保住朋友的性命、顏面,而致受制於人、受盡萘毒、屢遇凶險、險死還生的!?你的大俠個性正是你的罩門死穴!」

    鐵手聽得在夜風裡衣衫盡濕,也不知是飛瀑濺雨還是冷汗直冒不已。

    只聽鐵手啞聲道:「佩服。」

    這兩個字他說得衷誠無比。

    白蘭渡道:「我本來也佩服你,但我卻不服氣你所信服的道義。一個直正的英雄是能破格出禁,出將入相,叱吒風雲,另創天地的;而梟雄卻能呼風喚雨,百無憚忌,傲視同儕,唯我獨尊的。你格守道義,到頭來卻為道義的鐵枷所困──就像現在,我抓住了你的紅粉知己,你能不能不救?能不能不理?能不能不顧道義,不理她生死,向我出手?嗯?」

    他這一連串追問,咄咄逼人,鐵手在寒夜裡、冷風中,卻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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