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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白骨精 第二章 獨木橋生死鬥 文 / 溫瑞安

    一肥大的舌頭

    幾縷狼煙裊起像在蒼穹大地間添了幾遊魂無定。

    無情、聶青、習玫紅,還有白可兒、陳日月等人,正整軍待發,要上疑神峰。出發之前,葉告、何梵跟言寧寧、李菁菁到了前山,去埋葬和清理戍守官兵的屍體,他們大概生了火,燒了腐屍,同時也燒掉了腐壞的東西。

    羅白乃卻仍在天人交戰。

    他仍未決定要不要跟無情一隊上疑神峰,入猛鬼廟。

    去?

    還是不去?

    上?

    還是不上?

    他忽而想到習玫紅的巧笑倩兮,忽而又念及孫綺夢桃靨玉頰,委決難下,難捨難分。

    忽然,他聞到一種臭味。

    臭味來自鐵布衫。

    鐵布衫在陰影裡狠狠地盯著他。

    然後,他眼前閃過一件事物:

    舌頭。

    ──肥大濕流的舌頭。

    一想到這物體,他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噤。

    他鼓起了勇氣,義無反顧地大步走到無情身前。

    無情正坐在輪椅上,何梵跟葉告正為他的座椅裝不知什麼事物,有彈簧、木栓、齒鑿之類的事物,他忽然在這時走了過來,無情不禁抬了抬頭,微微有些訝異。

    「什麼事?」

    「我想上去。」

    「上去?」

    「一道上疑神峰。」

    羅白乃邊說邊後悔。

    ──那一張如玉靨杏腮、星眸半閉的倩影芳容正逐漸離他遠去。

    「不行。」

    無情說。

    斬釘截鐵。

    「為什麼?!」

    羅白乃幾乎沒跳了起來。

    「因為你剛才已作出了選擇,」無情道,「你不能選擇兩次。」

    羅白乃本來還沒拿實主意一定要去,但而今無情一旦反對,他就鉚足了勁。

    「我剛才可沒說不去,」他抗辯,「我只怕沒人保護這兒。」

    無情道:「我倒不怕沒有人保護這裡。」

    「我也是。」

    說話的是綺夢。

    「哦?」

    無情望向綺夢,他很有興趣知道綺夢為何那麼篤定的原由。

    「飛天老鼠。」綺夢說,「我們約好了今天白天,他一定會到。」

    羅白乃覺得自己的地位遭受蔑視:「那隻鐵頭老鼠?嘿!獨孤怕夜只怕不知孤獨到哪裡去了,五裂神君也不曉得給人四分五裂扔到哪兒了,這只會飛的耗子就保證不爽約嗎!」

    綺夢平靜地道:「他是個守信用的人。」

    「你還是守在這兒吧,」無情道,「看來,這裡的熱鬧,不下於山上呢!」

    「何況,」綺夢委婉好意地說,「這兒有人跟你相處得挺好的,倒是希望你留下來共守客棧呢!」

    「哦?」

    羅白乃這才有點高興起來:「哪一位?」

    「鐵拔。」綺夢有點忍笑地道。

    「還有切切。」

    羅白乃呻吟了一聲。

    他眼前又出現了一件事物:

    舌頭。

    ──一條肥大的舌頭。

    張切切正看著他,眼神裡充滿熱切,暱聲向他說了一句:

    「你留下來嘛──」

    說著,還用肥厚的舌尖,舐了舐她自己肥腴的鼻頭。

    羅白乃不但可以看見她的舌苔,還可以看到她的舌底。

    青筋、藍筋,還有緋紅、赭紅交錯糾結的舌底:非常清晰。

    上山的路上,猛鬼廟就在山峰上,看去也非常清楚。

    可是問題卻是:

    好像走來走去都走不到。

    那廟始終在那兒。

    他們走了很久,始終沒有縮短距離。

    上山的路前段還不算十分崎嶇,但對無情而言,已經夠吃力了。

    初時,他還可以自己用手推動輪椅。

    那一段,畢竟還是有「路」。

    雖然,那只是沙礫滿地顛簸凹凸不平的一條窄道,一旁就是懸崖,另一邊就是堅硬尖利的石壁。

    無情已經「走」得有點艱辛。

    但之後就不行了。

    因為沒有路了。

    雖然沒有路,但還不算十分險峻。

    不過,光靠他自己雙手推動,輪椅已動不了。

    這時候,由陳日月推動。

    這樣走了一段路。

    山漸高。

    坡漸陡。

    輪椅吱軋作響。

    陳日月推得已有點吃力。

    他開始冒汗。

    喘氣。

    於是,由白可兒接手。

    白可兒一推,進行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習玫紅發現:白可兒好像比陳日月的衝刺力要高很多。

    陳日月推輪椅的時候,有很多話說,有時大聲,有時低語,有時是跟白可兒說笑,有時是與大家招呼,有時卻是低聲同無情喁喁細語。

    不過,他推動得很慢。

    相比之下,白可兒可快多了。

    也勤快多了。

    不過,白可兒的脾氣好像不大好。

    他對無情很尊敬、很愛護。

    習玫紅甚至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種主僕之情、師徒之恩、兄弟之義。

    但還不止如此。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情與恩義,使白可兒他們對無情充滿敬愛與親情,那是平常主僕、師徒、兄弟、朋友之間所罕見的。

    她不明白:像無情那麼一個冷酷、尖酸,甚至看來一輩子也不會有家室之樂的人,怎麼會贏得這些少年人如此尊重、親愛。

    她覺得這些小孩子一定是受到這無情公子的欺騙。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能這樣成功地欺騙了他們。

    不過,看到無情上山上得那麼辛苦,她也覺得奇怪,忍不住問:

    「平常,你是怎麼辦案的?」

    「嗯?」

    無情一面控制輪椅的把手,來減輕白可兒的使力,所以沒意會到習玫紅的問題。

    「你連走路都不容易,上下山就更辛苦,卻是為什麼要當公差?」

    無情悶哼一聲。

    他竭力控制機關設法助白可兒把他的座椅推上一處陡坡。

    泥層簌簌而下,翻落萬丈深崖。

    輪椅就卡在峭壁上,十分凶險。

    白可兒在使力:「啊──」的一聲發力地喊。

    「你的情形,應該躲在家裡,頂多,就在衙裡辦案好了,根本不適合出來這般操勞跋涉。」

    無情臉都在發白。

    可是他的語音抖也不抖:

    「在家裡,不是辦案。在衙裡,辦不了百姓的事。在刑部,管不了江湖上的不平事。」

    「可是……」習玫紅看了也有點不忍心,「你這樣辦案法,誰都受累,我看了也累!」

    這回,陳日月也躲不了懶,過去幫上白可兒一把。

    大家都在發力地推。

    好不容易,才翻上了坡。

    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氣喘吁吁。

    「我一向都是這樣辦案。」

    無情冷冷地答。

    另一座更陡更峭的山壁,聳立在眼前。

    二蝴蝶花

    也許,是因為習玫紅不喜歡無情冷峻的態度;許或,她是故意挑釁,刻意觸怒他,所以她不斷發掘疑點:

    「你剛才不是會輕功的嗎?」她曾在客棧裡一照面就給他一刀,「你怎麼不施展輕功?」

    無情這回根本不睬她。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習玫紅表明了她的不耐煩,「你行動不便,拖累了我們的速度。你如果還不施展輕功,只怕,上到猛鬼廟已入暮了,咱們天黑還不能回到客棧,那還幫得了什麼忙!」

    無情不理。

    只努力上山。

    白可兒卻說話了:「習姐姐。」

    習玫紅沒料白可兒會忽然叫了一聲。

    「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閉口?」白可兒居然模仿的是她的口氣,「如果你不是幫著咱們一夥的,我早就把你推下山去了。」

    好凶。

    習玫紅倒是怔了怔。

    她走了過去。

    白可兒已鬆開了一隻手,暗示由陳日月把公子的輪椅全力頂著,這時,剛好遇上了一處絕壁,輪椅懸在那裡,不上不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聲。他已準備發難,也已提防對方突然發難。一刀一劍僮,汗濕背衫。

    聶青本來走在前面,現在也回了頭,眼裡發綠,綠得發寒。

    習玫紅依然往上掠去。

    她輕功很好。

    翩翩如蝶。

    一飄而上。

    她一手扶住輪椅,「嘻」的一聲,與白可兒、陳日月同時用力,無情連人帶椅就越過了那道天塹,上了坡了。

    然後,習玫紅拍拍手,對白可兒道:「你這小孩子好惡。」

    絕崖上,處處開著野花。

    花兒像一隻又一隻的蝴蝶,風吹來時,朵朵花兒都像佇憩的蝴蝶,欲飛若舞。

    陳日月忍不住道:「姐姐你好漂亮。」

    他用手指了指。

    他指的是習玫紅的頭上。

    習玫紅望望自己的頭頂。

    那兒的陽光令她眼睛一瞇。

    太陽已漸猛烈。

    頭上還翻飛著兩隻小彩蝶。

    白可兒對陳日月怒目而視,彷彿恨他不該在這時候讚美習玫紅。

    卻聽上了山崖仍未轉身過來的無情冷冷地道:「你的內力果是高明。」

    這也是一句讚美。

    習玫紅看到彩蝶,本來心情好好,笑溢於容,乍聽,忽然臉色一變。

    猛鬼廟卻已在望。

    廟已在不遠處。

    洞就在廟後。

    但要到廟裡去,得先過一道橋。

    獨木橋。

    他們一向稱那兒作:

    鬼門關。

    鬼門關,鬼門關,到底鬼關了門沒有?門,到底是不是鬼關上的?人,究竟過不過得了關?

    橋由兩條木頭橫空架成,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時已久遠,腐朽處處,但木頭卻非常堅韌。

    這就是獨木橋。

    他們從這頭,只望到橋心有一團霧,終有陽光照射,卻依然瀰漫不散。

    橋那頭有什麼?

    橋心是什麼?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都要過橋。

    先得要過橋,才能抵達目的地。

    橋就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所在的過渡。

    渡橋就是銜接處。

    橋是關口。

    他們正在關頭。

    聶青停了下來。

    風很大。

    大家衣袂獵獵作響,一不小心,很可能會給強風刮下山崖去。

    聶青回頭,看了看無情,又望了望習玫紅,然後說:

    「我先過去,你押後。」

    ──「你」說的是習玫紅。

    他的用意很明顯。

    他打頭陣,清除障礙再說。

    到了這所在,綺夢、張切切、習玫紅剛才轉述裡的種種傳說,都湧現眼前,身歷其境,難免膽戰心驚。

    可是習玫紅卻只同意了一半。

    「你先過橋,我再過去,」她說,意態堅決,「他們都不要過橋了。」

    ──這一次,「他們」系指無情、白可兒與陳日月。

    她的用意很分明。

    他們連一般的峭壁都通過得那麼辛苦,又如何過獨木橋,入猛鬼廟,面對更凶險的環境?

    聶青似乎也有同感。

    卻聽軋軋之聲響起。

    白可兒與陳日月已一前一後,在推木椅過橋。

    習玫紅飛身攔在前面,瞪著杏目叉腰道:「你這木頭車,前面一個小輪,後面兩個大輪子,這橋只由兩條木柱子合併在一起,我們抬腳還怕絆滑摔跤,你怎麼過得去!」

    無情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你若不攔阻,我們早就過去了。」

    習玫紅跺了跺腳,咬咬銀牙,聶青忽道:「大家都來了這裡,誰不往前進都心裡不好過。不如這樣,我先過去走一轉,如果平安,大家便都可以陸續通過,前後呼應,豈不更好?」

    聶青一向話說得不長。

    尤其受傷之後,他說話就更短促了。

    而且尖銳。

    彷彿,他不但傷了身,也傷了元氣,甚至連中氣也受到沉重的斲傷。

    他現在努力說這一段話,無疑是為了大局。

    他先探路,習玫紅押後,大家都一起過關。

    無情沒有答話。

    他只是看著。

    看著前方。

    聶青正轉過身跟無情說話。

    無情看的方向就是他背後。

    看到無情的眼神,聶青只覺有點背脊發寒。

    他霍然回身。

    沒有人。

    只有山崖。

    還有一道橋。

    橋心氤氳著霧。

    霧勢忽地濃密了。

    大霧迷漫。

    山嵐時徐時疾,霧意時聚時合。有時,四散如白鶴;有時,四合如黑蝠。時而如激源張牙舞爪的魔鬼,時而卻聚攏為一座蒼寒純淨的山峰。

    可是,無論怎麼變化,霧外都似有一個人,穿著花斑斑的大裙,逆風飛揚,而且,以一隻獨目,透過濃霧聚散,堅定不移,狠,而且毒地盯著他們。

    盯向他們。

    像要把這些將要過橋的人一一釘死,方才甘心。

    聶青一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無情疾叱:「別死盯著那眼睛看。」

    聶青急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若進,橋那邊可能已有大敵殺著,可過得了關?

    ──如退,豈不白走這一趟,如何向客棧裡的人交待?

    無情道:「走!」

    習玫紅奇道:「走?」

    無情道:「就按照聶青剛才的意見,闖過去!我們一齊走獨木橋!」

    話一說完,聶青還沒有動,習玫紅也一時未拿定主意,但無情卻已動了。

    他動身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飛快。

    三關是用來闖的

    關是什麼?

    有人認為關是考驗。

    也有人覺得關是瓶頸。

    關也是階梯,且不管過了關之後,是向上還是往下。

    但對無情而言,關對他好像只有一個字:闖。

    關是用來闖的。

    他此際就在闖關。

    他雙腳無法沾地,可是,他猛一提氣就往前嗖地掠了過去,就像是一個巨無霸力士挽了口三百石的強弩爆射出去的箭!

    他前面就是聶青。

    他一動,聶青被迫反應。

    他也馬上動了。

    聶青退無可退,飛身過橋。

    一旦上了橋,就像入了獸籠,沒有退路了。

    而且路只有一條:

    獨木橋。

    他不能擋無情的路。

    他只有往前飛掠。

    無情有多快,他只能更快。

    至少,也得要一樣快,才不會給無情撞下山崖。

    他只有往前飛掠。

    一往無前。

    無情化成一道白影,往前直追。

    他在前掠得快。

    無情在後追得快。

    無情一動,陳日月和白可兒同時也就動了。

    白可兒在前。

    陳日月在後。

    他們一前一後,掮起輪椅,沒命似的往前直掠,但又走得四平八穩,配合無間。

    他們緊跟著無情身後猛追。

    一下子,聶青、無情、白可兒、陳日月全走掉了。

    只剩下習玫紅。

    她的眼珠滴溜溜一轉,咬了咬下唇,一跺腳,也飛掠而去。

    ──大家都走了,怎能只剩下她?

    人人都闖關,豈可只她裹足不前!

    故而:聶青在前,無情整個人如一支白刃,就在他身後半步之遙,接下來就是白可兒與陳日月一前一後扛著輪椅跑,殿後的是習玫紅。

    這真是個詭異的隊形。

    也是個奇特的組合。

    猛提一口氣,聶青已躍過了對崖。

    ──對崖這邊,空蕩蕩了無一人。

    腳踏實地,驀回首,他雙手倏然半屈半伸,似要接住緊跟在後頭飛掠的無情。

    大概,他知道無情雙足無法直伸,只怕他收勢不住,要在這千鈞一髮間及時把他接住。

    但他算錯了。

    無情一過了橋,忽然,強提的一口氣還是憋著,但他整個人卻驟然落了下來。

    在聶青接著他之前已然落地。

    「叭」,他跌了個結結實實。

    他的臉色本來已很白,而今更加蒼白、慘白,但他一雙黑白分明亮如秋水的眼,還是望著前方,看著聶青,目不轉睛。

    他雙肩搐動,胸口鼓伏,顯然在喘息不已,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

    接著抵達的是白可兒。

    然後是陳日月。

    他們一到,就夾手夾腳合力把他們的公子扶上了輪椅。

    無情坐入了輪椅,這才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但眾人並未能就此放下心。

    因為還有一個人未見:

    習玫紅。

    ──她始終在變化萬端的濃霧中未現倩影。

    霧濃。

    霧影變化聯翩。

    獨是習玫紅沒有自霧中出來。

    ──她在渡橋之際發生了什麼事?

    ──她在濃霧裡可遇上了偷襲?

    白可兒咬咬牙,道:「我回頭看看。」

    他的人很黑。

    眼睛很大。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額上掛下幾綹頭髮,很有點狠色。

    陳日月說:「我去。」

    白可兒說:「你照顧公子,我去。」

    陳日月道:「你也可以照顧公子啊,再說,我現在站的地方也比你接近回頭路。」

    白可兒堅持:「當然是我去,你還有重要任務在身……」

    忽聽無情道:「都不要爭了。」

    白可兒、陳日月都靜了下來,無情道:「誰都不必再走回頭路了。」

    他們都沒有問為什麼。

    因為都已看見了為什麼。

    習玫紅已自濃霧中走了出來。

    她走得有點蹣跚。

    有些兒踉蹌。

    她本來就很清瘦。

    很窈窕。

    走起來的時候,非常風姿綽約,尤其遇上風大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扭動腰肢,也撩動了旁觀者的遐思艷想。

    可是,她現在走得有點艱苦。

    還撫著頭。

    好像很疼。

    而且還有點暈。

    白可兒和陳日月連忙過去攙扶她。

    習玫紅也馬上警覺了。

    她拒絕了他們的扶持,只說:「我的頭有點昏……一進入霧中,幾乎暈眩,幸好沒摔下去……我看這霧很有點古怪。」

    大家都同意:霧是有古怪,但他們都沒有感到不適,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紅粉骷髏。

    習玫紅依然有點搖搖晃晃。

    不過,畢竟,這獨木橋的一關已然通過。

    大家再往上看:

    猛鬼廟就在那兒。

    ──可以走了吧!

    大家都帶著有點視死如歸的戰志,正要啟程,白可兒便回頭要向仍有點神志迷惚的習玫紅招呼一聲,驀然,一陣臭味襲來,在習玫紅背後,也就是山崖的獨木橋上,濃霧掩合聚散間,忽然,一陣山嵐勁吹,霧裡出現了一件事物:

    隱隱約約。

    他睜大了眼。

    張大了口。

    卻作不了聲。

    陳日月發現同伴那副驚駭的樣子,也霍然回首望去:

    濃霧中,那物體終於顯露出模樣──一頭臉容潰爛、目光呆滯、尖齒反獠、一蹦一跳,突破濃霧,逼近習玫紅背後的怪物!

    那不是人。

    而是殭屍!

    一具活屍。

    四花蝴蝶

    「鬼!」

    陳日月大叫了一聲。

    他除了叫出這一聲之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但他喊出了那麼一聲,聶青和無情,都一先一後,倏然回首:

    那的確是隻鬼!

    不,那是殭屍!

    他的臉容、五官還像熱蠟一般消融著、腐化著,淌著汁,滴著血。

    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兩個大孔,眼裡兩個大洞,身上罩著官服,像一隻給燒熟了八成的驢子,卻作出人立,而又似蚱蜢一般跳躍著,膝不彎曲,落地無聲。

    要是平時,也許習玫紅已馬上警覺。

    可是她現在很有點昏頭暈腦的樣子,正扶著自己的額側,這活屍就乍然出現了,十隻留著長而黑的指甲,已迅疾地攫向習玫紅的後頸!

    快。

    而且無聲。

    無情和聶青離得遠,而且發現太遲,已來不及出手。

    那活屍驀然出現,冷不防。

    出手毒。

    且絕!

    眼看習玫紅要遭殃,她那時正用巧小的鼻子嗅了嗅,說:「怎麼那麼臭呀?這是什麼味道啊?」對背後的襲擊,還懵然未知。

    就在這時,她頭上那三五隻花黃蝶,可能因罡風所襲之故,忽然振起四散急飛。

    其中有三隻小蝶,卻忽地吹到那活屍臉上去。

    那活屍怪叫一聲,慘如狼嗥。

    它似對蝴蝶很顧忌。

    甚至駭懼。

    它即以手遮臉,還退了一步。

    一退,就退回最後一節獨木橋頭上。

    它就這樣緩得一緩,白可兒已因陳日月替他尖叫了一聲回復了神智。

    他離習玫紅最近。

    他大喝一聲。

    飛身而起。

    白光一閃。

    一刀斫下。

    大喝,是因為他要將自己的膽量叱喝出來。

    飛身,是增加速度與力道的必須。

    白光來自他的刀。

    他這一刀就叫做「斫」。

    他的刀法很簡單,為高人所授,大抵是「劈」、「斫」、『斬」、「擋」、「架」、「捺」、「削」、「回」、「掃」、「破」、「殺」等式。

    真正有用的格式,都很簡單。

    就算本來繁複,到真正搏戰使用時,也必能以簡御繁。

    這一刀很快。

    白可兒反應也很快。

    他怕,可是他還是出刀。

    既然出刀,就是快刀。

    因為他是「一刀僮」。

    他不像其他三劍僮,他可是帶藝投師的。

    他原來師承是「感情用事幫」的「太宰」白霸天。

    白霸天原名只有前一個字,「天」字是江湖豪傑一致認為他擔當得上最後這個字,才恭恭敬敬地「加添」上去的。

    能受得起這個字的人決不算多。

    ──「叫天王」查叫天是一個。

    白霸天也是少數人之一。

    他當得起這稱謂,是因為他地位夠高、名氣夠響、霸氣夠大,而且也因為他的刀。

    「霸刀」。

    他的刀法很霸。

    霸氣十足。

    白可兒學的正是他的刀法。

    一種霸道的刀法。

    因為他害怕,所以刀法更霸。

    大家都吃了一驚,正震愕間,白可兒的刀已斫到。

    一刀,當頭所落。

    他快得連聶青都吃了一驚。

    習玫紅看到刀光時,刀鋒已到了那神情呆滯的殭屍頭上。

    那殭屍的神情依然呆滯。

    他是一副死人的樣子──死了好多天了,再給挖掘出來的樣子。

    他神情呆滯,伸出手可不呆滯。

    一點也不呆,更不滯。

    突然,就像一個人忽然給一隻山蚊叮了一口似的,猛地一動,伸手一拍,「啪」地就拍中了白可兒的那一刀。

    白可兒的刀勢甚速。

    但還是給那殭屍一拍便著。

    那殭屍用的是手背拍擊的。

    白可兒只覺手臂一震,虎口一蕩,手中的刀幾乎給砸飛了出去。

    白可兒的刀很鋒利。

    他的刀法風快,而且力道沉猛。

    就算對方用武器擋這一刀,只怕也得給他一刀兩段。

    可是那殭屍只用手:

    空手。

    一揚手,直挺挺地往上一拍,白可兒手中刀就幾乎脫手,且震得虎口、手腕、五指都發麻不已,整個身子,也蕩了半個大圈,刀勢斜刺,斫了個空。

    那殭屍「吱」了一聲,沒有人知道它下一步要幹什麼,但那兩三隻花蝴蝶忽地又飛了過去,都往他顏面飛舞,他卻似乎畏蝶還多於怕人,竟用砸掉刀勢的手,遮住臉額。

    這時候,陳日月亦已恢復過來了。

    他出劍。

    一劍刺向殭屍的下盤。

    白可兒攻上,他便攻下,二人出手,早已配合無間。

    他在適時搶攻,妙到顛毫,連無情都不禁暗喊了一聲好。

    但那殭屍依然神情呆滯。

    他好像完全沒看到陳日月這一劍。

    ──他甚至好像完全看不到東西。

    只不過,他雖神情呆滯,但動作一點也不呆滯。

    他一抬足。

    腳,抬得直挺挺地。

    然後一踢,就踢中陳日月的劍鋒。

    一股大力湧來,陳日月馬上得竭力制住兩件事:

    一,他整個人幾乎給那一踹之力連劍飛下山崖。

    二,就算他能力把步樁,但劍仍得脫手飛出。

    所以,他沉腰立馬,借力卸力,但劍鋒還是歪了。

    他整個人都偏斜了。

    這才勉強穩住步子。

    但就在這剎那間,一流高手都覷出了要門:

    白可兒、陳日月在這瞬息間,都露出了空隙。

    ──老大的破綻!

    只要往這空隙破綻猛下殺著,「風雲刀」白可兒和「陰陽劍」陳日月就得陳屍山頭。

    只要出手得及時。

    只要出手的是高手!

    這神情呆滯的殭屍,每一出手。就能化解絕妙的攻勢,可是,他是不是高手?他要不要陳日月、白可兒的命?

    五夜來了,鬼還會遠嗎?

    這瞬間,殭屍目中凶光大現。

    他只要抓住機會,一動手,就會拿住陳日月與白可兒的空門與要害。

    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出手。

    因為習玫紅已出手。她一出手,左手奪去陳日月的劍,右手搶走白可兒的刀,一刀一劍一齊刺出,同時刺中殭屍身子!

    她出手快得不可思議。

    拿捏之準,也妙到巔毫。

    那殭屍正砸開刀、震歪劍,中門大露,習玫紅就趁它上對付刀、下應付劍之一霎,陳日月、白可兒手上兵器幾乎脫手之際,一出手,便攫刀奪劍,一齊刺中那殭屍。

    這麼快的出手,使大家都呆了一呆。

    連同那殭屍也呆住了。

    高手相搏,豈容稍呆?

    一刀一劍,已刺中殭屍。

    殭屍張大了嘴,露出獠牙,叫了一聲。

    這一聲尖叫,尖銳得如同割入耳膜,刺入心肺,震耳欲聾,奪魄如駭,好像萬鬼齊鳴,千妖並嘯。

    同時,「吱」、「嘎」兩聲,一刀一劍,如同刺在琉璃上,劍尖刀鋒,都直滑了出去,雖刺破了衣服,迎風飛去如灰蝠,在那殭屍枯瘦乾癟的軀體上,劃出了兩道溝坑深紋,但只見皮肉掀白,卻並無血淌流。

    一刀一劍,滑出了殭屍的軀體。

    那殭屍在尖嘯的同時,雙目發紅,雙脅一夾,夾住了刀劍,用力一扯,習玫紅已扯得跟它只有一拳之遙。

    這剎那間,習玫紅已完全可以聞到屍體的臭味。

    屍臭。

    ──這臭味還有點熟稔。

    但這生死關頭間,習玫紅已不及細思,因無情已發出了一聲斷喝:

    「走開!」

    習玫紅的刀劍都給殭屍夾在脅下,她正力掙,正發力奪回,怎麼「走開」?

    她不接受,也不明白。

    她雖然不明白,但陳日月、白可兒都完全明白,絕對能意會:

    他們都能意會到公子要幹什麼。

    幾乎在無情發聲的同一時間,陳日月、白可兒已一左一右,要扯走習玫紅。

    可是習玫紅不走。

    她的馬步極穩,白可兒、陳日月二人發力去扯,但還是扯不動她,或者,三人全力,仍抵不住那殭屍之力道。

    陳日月、白可兒並沒有意思要比力氣。

    他們倆忽然把習玫紅髮力一按,三人都伏到地上。

    他們才伏了下去,便聽到一連串聲響:

    急風破空的響聲!

    這一瞬間,三人伏下,無情一揚雙袖,打出數十道暗器。

    殭屍尖叫聲不絕。

    一下子,它整個身子,不知著了多少,中了幾件暗器。每給擊中一件,身上便裂開了一個孔,爆開了一個洞。

    它中一樣暗器,便退一步。

    直挺挺地退走。

    當它中了十二三件暗器,它身上已千瘡百孔,更足足退了十二三步。

    這時,它已退回獨木橋。

    退入霧中。

    霧濃,掩映不定。

    它在霧中消失不見。

    ──失了蹤影,就像它從來未出現過一樣。

    它雖消失,但餘威尚在,餘悸亦猶在。

    大家依然目瞪口呆,久久,地上三人才互相扶持,徐徐立起。

    掌聲。

    是聶青拍的掌。

    他目中發出了精光,也是青光。

    他忍不住讚歎:「好個無情名捕斗殭屍,今日叫我見識了。」

    習玫紅猶覺頭皮發炸,驚魂未定的問:「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陳日月也拍拍身上的泥塵:「如果是殭屍,它怎會在大白天跑出來?」

    白可兒也怔怔地道:「不管它是人是屍,它現在已退回橋上,待會我們怎麼通過?」

    忽然,山峰上傳來了尖嘯厲吼,好像那兒有千百隻冤魂厲鬼,一齊呼號慘嘶,又似在呼應剛才殭屍,為它助勢。

    大家面面相覷,都有點變了臉色。

    陳日月卻拭了拭眼睛:「怎麼……怎會這樣子?」

    白可兒馬上左顧右盼,十分警醒:「什麼事?」

    陳日月用手一指,駭然道:「你們看那廟……怎會突然之間,近了這許多!」

    大家看去,都心中打突。

    那廟,真的是近了很多,好像廟是活獸,正向他們悄悄進逼,待人以噬。

    白可兒驚魂未定,問:「我們該怎麼辦?回去,這橋已給殭屍霸佔;前行,廟裡只怕有鬼……」

    無情若有所思,未置一辭。

    習玫紅啐了一句:「見鬼!」

    陳日月聽了一跳,忙道:「習姑娘別說這話!」

    習玫紅揮彈去沾在身上的塵土,恨恨地道:「見鬼我才來走這第二趟,第一次還嫌嚇不夠麼!」

    白可兒道:「我倒想起了一句話。」

    陳日月問:「什麼話?」

    白可兒道:「張大媽說的話。」

    陳日月搔搔頭皮。

    白可兒道:「她大概是這樣說:打死了我也不再上疑神峰去!……我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陳日月道:「我卻很羨慕。」

    白可兒奇道:「羨慕?」

    陳日月道:「我羨慕小二和老四,他們就好囉,待在客棧裡做他們的大頭夢,可安全多了。」

    「小二」,就是何梵。

    「老四」則是葉告。

    白可兒也有點悻悻然:「我更羨慕的是那個羅白乃,他可選對了。」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那座廟。

    那廟的正門有兩扇窗,一棟大門,就像一個妖魔鬼怪的兩隻眼睛和一張大口,正邀請他們自投羅網,問題只在:他們要不要走進去?

    問題也是:

    綺夢客棧是不是很平安?客棧裡的人是不是正如陳日月所言,正在做他們的春秋大夢、旖旎小夢?

    現在他們是上山不易下山難。

    所以陳日月突發奇想。

    他想跟白可兒聯合向公子建議:

    好不好就在這上不到廟下未過橋的所在,待上一會,讓那妖怪殭屍等累了,退走了,他們趁日落前飛步下山,既可不必入廟冒險,下洞遇劫,又可以趕回去在入夜之前保護客棧的人,又算是上過了疑神峰,何樂而不為之哉?

    他們正想得美,還未開口,卻聽無情冷冷地下了一個冷冷的命令:

    「走!──到廟裡去!」

    希望已破滅。

    白可兒、陳日月都走得有點不情不願。

    習玫紅似也很同情他們,跟他們同聲共氣,怨聲連天。

    ──自剛才那一役,習玫紅對他們好像親近了許多,畢竟,大家同過甘苦,犯過奇險,一齊並肩作戰,並頭趴地過來!

    只不過,更令陳日月、白可兒等人絕望的是:

    雖然,看來那廟既沒有走動,也沒有起飛,可是,太陽卻走得很快。

    簡直神速。

    一下子,太陽竟提早落山了。

    暮色竟提早到來。

    連月兔的輪廓,都已清晰可見。

    ──月亮出來了,夜晚還會遠嗎?

    夜來了,鬼還會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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