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猛鬼廟 第四章 紅粉骷髏 文 / 溫瑞安
一毒木橋
飛天老鼠依然沒有過來。
也沒有再發出聲響。
──任何聲音都沒有。
荒山一片蒼寒。
大地一片死寂。
綺夢不禁有點彷徨。
她應該往回走,看看梁雙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應該先上山,去救助剛才發出尖呼的習玫紅?
她問了一聲:「梁兄?」
沒有回應。
橋寂寂。
她張手嘴邊,喊了一聲:「飛天鼠?」
還是沒有反應。
月詭亮。
她叱了一聲:「別裝神弄鬼,滾出來!」
仍是沒有反應,連習玫紅也不再呼喊,彷彿這亙古以來的疑神峰上就是剩下她一個活人,獨立於橋前廟下。
橋中心依然紅霧裊繞,變化吞吐不息。
她已下了決心。
她決定過橋。
習玫紅畢竟在遠處。
飛天鼠出事的地方就在近前。
──遠水恐無及救近火,而且若梁雙祿出了事,只怕敵人就在身邊,躲也躲不過,不如馬上應付。
所以綺夢決定往回走。
她渡橋。
──這座橫掛在斷崖上冷月下的獨木橋,邁向亙古以來一個未知的所在,那兒不知有什麼面目猙獰的事物正在守候、等待?
但她已決定走一趟。
義無反顧。
──管它是獨木橋還是毒木橋!
往回走的時候,綺夢有一種分外逼近和逼真的感覺。
冷月。
──月很冷。
逼真是心裡的感受。
逼近是身邊的感覺。
她真的感覺到從月華灑落下來的那種冷冽,像一個陌生而殘酷的敵人,向她逼近,分外真切。
卻不知怎的,在這時分,她心中有淒惶了一下的感覺。
也許,要她那麼個嬌麗的人兒,偏要在這荒山野嶺裡單獨地面對不知名甚至也不知形的妖魔鬼怪,著實有點委屈她。
她不管了。
再想下去,可沒勇氣再上山、再過橋了。
她往橋心飛掠過去。
紅霧可比剛才更紅了。
也更濃了。
掠到橋心,週遭已看不清楚,得要腳步放緩,只能夠摸索前行。
這一段給紅霧圍繞的橋段,頂多是十一二步,但因視野不明,分外驚險。
她進入紅霧之中。
濃霧可比她進入前更濃了。
也更紅。
當她跨了七八步之後,忽然,她幾乎撞上了一件東西。
「幾乎」,是她差一點沒撞上,但已經是鼻尖要貼近鼻尖了。
她撞上的是一個「人」。
但不是梁雙祿。
而是一個女人。
在月下,霧中,乍然見到,那一霎間,冷月映照、紅霧氤氳的一瞬之間,只覺得,那女人,很美,很蒼白,很清秀,很淒寒,很熟悉,很美。
總之,最強烈的感覺是很美,所以,從第一感覺到最後感覺都是「很美」。
但更強烈的感覺卻是:
突兀。
──怎會在半夜荒山的冷月下獨木橋上紅霧中突然遇見這麼一位美女?!
其實,第一感覺和最後感覺都來得非常迅速。
因為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簡直是驚鴻一瞥。
那美女就在橋心。
她幾乎與之撞個正著。
然後那美女一笑。
向她一笑,長髮一甩。
長髮如瀑,黑瀑。
人卻很白,月白。
就像月下的精靈。
她一回身,卻更白。
雪也似的白。
因為那是一具骷髏。
──那是綺夢以前在猛鬼廟見過的骷髏。
難怪那麼熟悉!
也就是說,那美女一轉過身去,就是一具白骨!
美女。
骷髏。
紅粉白骨!
這撞擊太大了。
這震撼也太重了。
一下子,叫綺夢無法恢復,也失卻了反應。
這麼瞬間,她還清楚地看見:
那骷髏雙目之中,左邊的眼洞,忽地伸出了一條長著獨角猙獰的蛇首,還張口吐出了條開岔的舌尖。
右邊的眼洞,卻長著一朵嬌艷欲滴的雛菊,迎風招曳。
然後,骷髏咧開嘴巴,向她笑了一笑: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吸入了不少紅霧,只覺喉頭一甜,不禁腳一軟,步子岔錯,重心頓失,往下翻落……
二毒目橋
眾人聽到這裡,都不禁失聲驚呼:
下面是萬丈深淵。
綺夢處身於獨木橋上:
她這一墜落,可謂是萬劫不復了!
「我往下墜落,忽然停住。」綺夢講述時如在夢中。
噩夢中。
「姑奶奶,」陳日月哇哇大叫,「你可別把話頓在這裡,快把故事說下去好不好?」
他心急要聽結果,竟一時口快,把人家的恐怖經歷當做是講故事。
「我還好,沒死,還活著講這經歷,」綺夢笑了一笑,「你別窮緊張,乾著急。」
「你要是跌死了,也就算了,沒事了。」聶青干冷尖銳的道,看來,他鬍子又長長了,精神也回復了不少:似乎,他鬍鬚長得愈快愈速,他的體力,就愈旺盛,精神也就愈好,「可是,你現在沒死,也沒事,反而不合理。」
綺夢凝目睇他:「你很想我死?」
聶青聳聳肩:「不管想不想,一個人最終都得死。我對你?最想的還是要你做我的老婆。」
綺夢那邊的人一聽,頓時大怒,紛紛要給聶青好看。
綺夢一張手,嘴角又泛起了笑意:「你倒是說真話。」
聶青又在拔須腳,彷彿,身上的傷已不怎麼了:「向來真話最難入耳。」
羅白乃一跳,跳到聶青跟前:「真話不難聽,是你不說人話。」
聶青淡淡地道:「我外號『鬼王』,本來就不說人話。」
羅白乃哈哈一笑:「你若真的是『鬼王』,為何又給鬼咬?是鬼子鬼孫不聽號令,還是鬼打鬼、死鬼打閻王?」
聶青臉色慘青了一下,無情忽問:「言歸正傳,你卻怎麼不死?」
綺夢嫣然一笑:「還是大捕頭關心我為何老死不去。說來奇怪,我也以為必死無疑,沒料,墜落了大約兩三丈,忽地,落在一個人懷裡……」
一刀三劍僮和羅白乃都張口結舌,「哦──」了長長的一聲。
「慢著。」
聶青道:「你不是說過:獨木橋下面是萬仞深崖嗎?」
「是啊。」
「那麼,有誰會在子夜的半空接你?」
「有。」
「誰?」
「飛天老鼠。」
這是綺夢的回答。
「原來梁雙祿剛才過橋的時候,過到一半,忽地,腳下一滑,踩了一個空,也跟我一樣,落到萬丈深崖下去了。」
綺夢繼續講述下去:
「按照道理,他一往萬丈深崖翻落下去,也斷無生理才是。」
羅白乃和三劍一刀僮都點頭稱是。
「只不過,梁雙祿的外號是『飛天老鼠』……」
葉告不耐煩截斷道:「那又怎樣?」
陳日月嗤笑道:「你有腦沒?不會往他綽號處想麼!」
葉告道:「有什麼好想的呀,他是隻老鼠──那又怎樣?他能在半空偷吃雲偷啃霧不成!」
白可兒提醒他:「除了『老鼠』之外,還有『飛天』兩個字……」
羅白乃忍無可忍,打斷道:「別吵別吵,別打斷!趕快聽下去。」
綺夢也不以為忤:「就是『飛天』二字,梁雙祿真的有一對無羽筋翅,能迎風滑翔,所以,他一翻落下去,就順風勢先翱翔了一陣,卸去翻墜之力,才慢慢上騰,迴旋而上,正要掠回崖上,就恰遇我墜落下來……」
一刀三劍僮和羅白乃都長長的「噢──」了一聲。
無情在旁看在眼裡,心忖:這羅白乃跟四僮倒是天生一夥的人物。
「於是,梁飛天把我抱了上來。」綺夢猶有餘悸,不寒而慄,「我形同在閻王殿前打了一個轉來,回頭再看那座橋,紅霧裡,似有一隻綠色的大眼,在陰毒地盯著我們。」
五個少年人,聽到這裡,誰也沒開口,心裡卻在盤算:
──最好不要跟公子上疑神峰。
──萬一非上不可,卻是如何渡過這座「毒目橋」!
無情卻問:「那麼,你跟習姑娘是怎麼重新會合的呢?」
綺夢道:「我一上崖,不久之後,小紅便到,她是掮著獨孤飛奔過來的。我們二話不說,不肯再走『獨木橋』,遂決定翻過疑神峰,自峰陰盤旋而下,渡過『羊關道』,千辛萬苦,才回到綺夢客棧。」
無情皺眉問:「從翻過疑神峰渡羊關道再回到這兒,要多少時間?」
綺夢伸出了兩根手指。
羅白乃吐舌道:「要兩個時辰!」
習玫紅更正:「兩天!」
羅白乃瞪大了眼,吐出的舌頭沒能縮回去。
李菁菁說:「所以,我們那一次,苦等小姐回來,還以為她出事了。」
「我們都出事了,」綺夢說,「不過,幸好都能活著回來。」
「這之後,誰也不敢再上疑神峰了吧?」羅白乃卡卡卡的乾笑幾聲,道:「那兒也沒什麼好上,再也沒必要上去了吧?」
陳日月涎著笑臉道:「是啊是啊。」
何梵也點頭不迭:「對啊對啊。」
無情心忖:看來,這姓羅小子跟四小倒是合拍。
「這之後,」綺夢承認,「我是沒再上去過了。只要大家相安無事,我本也不擬再探疑神峰。」
「只不過,你雖沒上去,」無情糾正,「但還是有別人上去過了,是不是?」
三陽關道
綺夢想了想,道:「不錯。我是不想再上疑神峰,但獨孤怕夜和梁飛天卻不是這種想法。」
她嘴裡說著,心裡卻想:這傢伙端的是厲害,別看他身有殘疾,一入客棧一照面幾乎就讓自己最看重的手帕交吃了大虧,而且心細如髮,明察秋毫,一點端倪也給他發掘出千層萬重疑竇來。
無情道:「便是,至少,為救杜小月一事,獨孤和飛天鼠便曾上去過,如此說來,吳鐵翼和他的親信也常在那兒密聚。」
「梁雙祿不忿自己為何在那獨木橋上有此失足,故而,他常上去反覆細察,不過,總是沒有找出理由來。」綺夢道:「便是因為這樣,他才發現梁戀瑄重傷,也因此而聯同獨孤,夤夜撲入猛鬼廟,救回了杜小月──那一回,廟裡除了受辱的小月,倒無怪異發生。」
「獨孤呢?」無情問,「他不是在那一役中昏迷過去的嗎?」
「那是迷香。」
答案很簡單。
令人意外。
而且很明朗。
合情合理。
爐裡有香。
獨孤探首,結果著了迷香。
他一向飽歷陣戰,惡鬥串成了他的過去,自然曉得處處提防,步步為營,但卻在這荒山鬼域中居然著了迷香。
幸虧只是迷香。
幸好還有梁雙祿。
他及時背獨孤下山。
繞道下山的過程中,一直沒有轉醒,但由輕功高絕的梁雙祿背著他,腳程依然可以趕得上孫綺夢與習玫紅。
這迷香可十分厲害,一般人著了,若一天後不得轉醒,只怕返魂乏術,但對獨孤怕夜來說,至少可撐三四天。
但用不著三天,第二天的晚上,孫綺夢等人已一路趟程,趕回古巖關的綺夢客棧。
獨孤一味所著的迷香,終於解除。
因為一個人。
何文田。
她原屬「下三濫」的高手:
她擅於下毒。
──善於琴瑟者往往也擅於調弦。
能畫者常亦能書。
她為獨孤解毒。
但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的協助,恐怕何文田亦束手無策:
杜小月。
杜小月善於辨毒。
任何毒性,她一看就能辨別。
她一看,就說:「他中的是『五里霧』,非三天不能解,過五日就轉成劇毒,攻心必亡。」
她很快就辨別出毒質。
何文田馬上動手解毒。
她也可謂是施展了渾身解數。
她用了「七日鮮」解除了「五里霧」之毒。
「七日鮮」本來只是一種平常的香花,但一遇上「五里霧」,如同大象遇著了老鼠,蝗蛇遇上了硫磺,給克住了。
終於,獨孤怕夜給解了毒。
從此,他也對疑神峰念念不忘。
忘不了著了迷藥之恥。
也忘卻不了在猛鬼廟前之一劫。
毒居然解了,他彷彿還常有些神智不清的時候:他經常仰首望向山上,喃喃自語,咬牙切齒,彷彿,上面有個宿敵正在候著他,有個仇人已跟他相約……
聽完了孫綺夢、張切切和習玫紅的轉述,大家對疑神峰上的怪事,猛鬼廟內的傳說,已瞭然在胸。
羅白乃於是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道:「情形大家想必已十分瞭解了,是不?看來,那一座山,那一幢廟,只要大家不去惹它,它也不會隨隨便便下山來攪擾我們的……是不是呀?」
陳日月眨眨大眼,道:「是呀,是呀。」
羅白乃也眨眨眼睛:「那便是了,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該犯河水呀!有道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又何必惹它嘛,對不對?」
陳日月和白可兒都一齊大聲應和:「對呀,對呀!」
羅白乃見有人支持,更加意興風發,暢所欲言了:「常言道:君子不與小人鬥。我們是人,更不屑與鬼相鬥──要鬥,這裡已經是鬧鬼了,而且鬧得很凶哩,又何必上山送人入鬼口去,對嗎?對吧?」
這回是陳日月、白可兒、何梵三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對呀,是呀!」
羅白乃於是下了結論:「我看嘛,我們既要保護傷者,就該留在這裡;若要抓拿犯人,更應留在這兒;如果要抓鬼,也不妨好整以暇,省得上山入地獄白送死──你們說對不對?」
何梵扯了扯葉告的衣裾,這回連葉告跟何梵,白可兒,陳日月都一齊高喊:「對極了,你說的對極了!」
他們倒是齊心。
一致對外:
──不上山。
──不入廟!
「不。」無情道:「我們有我們的陽關道。」
一刀三劍僮頓時都很失望。
羅白乃還待分辯,無情截然道:「看來,猛鬼廟裡隱藏的秘密,正是吳鐵翼和他一干手下,在逃亡時依然要到此地的主因。客棧裡的神秘事件,倏忽敵人,只怕其源頭都來自峰上,不搗破其大本營,守在這兒只有挨打的份兒;何況,當年究竟在猛鬼坑裡發生過什麼事,以及血流成河的命案,我們都得要趁此查個一清二楚,上山才是我們查案的陽關道,我們不能老守著這兒的獨木橋。」
羅白乃倒透了一口涼氣。
只聶青堅定地道:「我跟無情兄一道上山。」
無情道:「你的傷……」
聶青道:「不礙事了。我的血天生有鬼的毒質,它咬我,我中了毒,只要不死,過得一段時間,我倒吸它的毒性,反而增長了我的功力。」
說著,悶哼一聲,青筋滿臉到處亂竄,看來,雖則他能化毒為功,但代價依然頗大,痛苦可沒少受。
綺夢問:「那麼,大捕頭打算跟誰上山?」
「還是一樣。」無情道:「老魚、小余受創,不得不留在這兒,所以要是習姑娘高興,一再要求上山,也可以代他們上去再冒奇險;我行動有些不便,須得可兒、日月一道上去。如果聶兄執意要走這一趟,我也不好相違。羅少俠也跟我一道吧。」
陳日月、白可兒一個成了鬥雞眼,一個張口結舌。
習玫紅卻大為奮躍:「好哇,那麼說,就是我和你、攝青鬼、小蘿蔔加上這大鼻小子和大眼小孩一道上山了?」
無情道:「是。」
羅白乃還希望有一線生機:「我們人人都上去了,那麼,還有誰守在客棧?萬一你們下不來了,入夜後,她們遇上……那鬼……又怎麼辦?」
──雖然,上山可有美女習玫紅同行抓鬼,但在客棧中更有多名美人一起怕鬼,衡量得失,一動不如一靜,還是「在家」的好。
「我自有分曉。」無情反問,「你不想上去?」
羅白乃支吾了一下:「我不是不想……我是……」
無情冷笑道:「你怕鬼?」
羅目乃結結巴巴地道:「鬼?……天涯何處無女鬼……我看這荒山野地,到處有鬼──留在客棧,也一樣有的是……」
無情斷然道:「你既然怕,那就不必去了。」
羅白乃喜出望外,如同皇恩大赦,白可兒、陳日月一聽,也要申訴,無情截道:「我們人數已定。」
陳日月、白可兒為之黯然。葉告哼了一聲,趾高氣揚。何梵則向他們擠眉弄眼。兩少看得心中大恨,恨不得也扯他一道上山。
孫綺夢問:「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上去?」
無情道:「現在。」
「現在?!」
「早些上去,才可以早些回來。」無情道:「我們盡可能趕在入暮之前回來,對兩方面都會安全些。」
想是這麼想。
如意算盤。
可惜人生常意外。
世事常變。
變幻才是永恆。
無情決定上山。
他要和聶青、習玫紅、陳日月、白可兒同上疑神峰,入猛鬼廟,下猛鬼洞,刀山火海地獄走一趟,辦案、捉鬼、打老虎,以及一起去面對人生裡恆常發生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