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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猿猴月 第四章 情人眼裡出殭屍 文 / 溫瑞安

    一半桶水

    只聽裡面的人仍叱問:「你是誰?!幹嘛老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羅白乃看看門邊,那女人已消失。

    看看門內:有個很漂亮的女人,正拄著槍,向他叱罵。

    他指著門前的水漬,還有剩下半桶的水,只分辨道:「這裡……那女人……」又指著門內衣衫給水珠濺濕了幾處的女人,苦著臉道,「你這女人……」

    話未說完,發現裡面還有幾個女人,正各自抄傢伙洶洶的衝出來,看樣子非要斫他一二十刀、戳他十七八劍不能甘心似的。

    ──怎麼這荒山野棧,會有這麼多的女人?!

    這就是他的第一個「反應」。

    不過,裡邊也有一個男人,是個碩大的漢子,傴僂著背,手上拿了把大石錘,望之生畏。

    人都衝了出來。

    包圍了他。

    月光下,這些女人大部長得不錯(至少,在這一點上,這客棧的名字還是名副其實),但都不及第一個一照面就戳他一槍的好看,不過都凶神惡煞,殺氣騰騰的盯死、死釘著他。

    眼看就要動手。

    羅白乃一時道不分明,急中生智,揮舞褡褳為武器,大叫道:「慢著──吳鐵翼!」

    「吳鐵翼」三字一出,這些人全都怔住了,隔一會,還是原先的女人問:

    「你到底是誰?」

    問的時候,明晃晃的槍尖還是指著他。

    其實,他也只是冒險一試:

    既然聽說吳鐵翼要來這兒與他的人手會合,那麼,至少。這野店裡,必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不管如何,是敵是友,先行叫破再說。

    這下果然生效。

    「我叫羅喝問!」

    他馬上扎馬沉腰,前三後七,大馬金刀,手拿字訣,天王托塔,嚴陣以待。更重要的是,他在情急中已解開了肩上的褡褳,左右張開,雙手各持包袱,護住頭,胸幾處要害,直著嗓子喝問道:「我跟你們無怨無仇,今天才初到貴棧,未成入內,已成死敵──就算不是貴賓,也無須如比待客吧?──卻是為何?!」

    他見一旁的木桶底部已給戳穿了一個大洞,水正汩汩的漏洩出來,情知這些「女流之輩」不但十分妖異,也非同小可,不到他不心裡畏怖,是以擺出架式,望能先抵懾往場面再說。

    這些女子才不理他,只待一聲令下,即行將打將殺。

    那沉默的駝子還根本不待命令,已扛著大錘大步向他走近。

    ──糟了、糟了……

    早知就不要來這種鬼地方!

    忽然,只聽那美麗得很高貴、漂亮得很大姐的綽槍女子喊道:「等一等。」

    她看著羅白乃。

    其中一個好看但不漂亮的年輕女子跺足道:「夢姐,一定是這鬼鬼祟祟的小色鬼鬧的鬼,我們且把他宰了再說!」

    ──什麼?!

    「我大名鼎鼎的羅喝問用得著鬼鬼祟祟?!」羅白乃唬地吼了回去,然後跟綺夢又轉了個軟得麻綿綿的口氣:「夢姐,就只有你講理,你要明察整斷呀!天啊,天妒我才啊、小人作怪啊──」

    「不。」跟著她的幾個姐妹正要動手,那舉止高貴得像公主嬪妃一般優雅的女子一揚手,制止了噪動:「你的褡褳是從哪裡來的?」

    ──褡褳?

    ──還以為她是看上了我英俊瀟灑、儀表出眾……原來!

    ──原來是貪圖我財物。

    唉。

    「這是人送的。」

    「是個出家人?!」

    羅白乃心裡想:莫非她認得這褡褳?

    「是啊。」羅白乃好奇心又油然而生:「你怎麼知道的?」

    這褡褳無甚稀奇,又舊又老,還有點破,羅白乃心裡納悶對方是怎麼認出來的。

    那女人細眉巧目、唇很薄,一切都顯示她的清貴脫俗,決非這荒山野地或一般鄉鎮的村女氣質可比,但就這樣隨便叱問,一向喜歡搞和的羅白乃也不敢不一一據實端正作答。

    但羅白乃問的,就不見得這位「夢姐」會回答了。

    「是誰送給你的?」

    「三姑。」羅白乃想到「三姑」和他的關係,有點忍俊不住:「三姑大師。」

    其實,「三姑」原號「三枯」,是石爛海枯、油盡燈枯、人走心枯之謂,但羅白乃一向戲謔,將她改法號為「三姑」,是為諷刺她「見人跌跤而不扶,見惡人當道而不除,見人不悟而不點化』的「姑念」、「姑息」,「姑妄」之意,外加他見「三姑大師」模樣清美,稱之為「姑」遠比「枯」貼切,故爾故意跟她易名改號,不意傳開了,江湖上便多以「三姑』稱之了。

    ──洛陽溫晚也有個管家婆叫陳三姑的,為了這一點就恨絕了三姑大師,心裡也討厭羅白乃。

    (有關羅白乃與三姑大師的故事,詳見「說英雄」系列「朝天一棍」等篇。)

    他答的是「三姑」,但「姑」、「枯」音近。「夢姐」聞之,戒備才舒鬆了些:

    「你認識三枯大師?」那女子仍綽著槍,但在月下,她是騰下了冷俏的艷、清艷的冷,已沒剛才那樣的騰騰殺氣了,「再說一次,你的名字?」

    羅白乃凱凱的道:「羅……羅喝問。」說時雄赳赳的把胸膛一挺,有耀武揚威──至少有意思要顯示實力,挽回剛才狼狽惶悚上了臉出了面的顏面。

    女子也沒什麼,只臉色更冷了,一冷,就俏,一俏,便煞,一煞更靚,一靚,美死了,看得羅白乃心中一疼,一時竟張大了口,忘了語言。

    「是不是那個叫羅什麼奶的……?」

    其中一個大塊頭得像一柄大斧頭的女人,在旁提省道:

    「他既有三枯大師所贈的褡褳,我看就是他。」

    「羅什麼奶的……」這一句,無疑對羅白乃聽來,很有「侮辱」的意思,於是他抗聲道:「我真名是羅白乃!」

    「嚇?」那顯然是當家的女子沒聽清楚:「…什麼奶哇?」

    「羅!白!乃!」羅白乃很感臉上無光,爭持也撐紅了臉道:「是『笑傲江湖倚天屠龍書劍俠客碧血天龍射鵰英雄』羅──白──乃──是也!」

    他正錘鉗有力一字一字的說,「羅──是天羅地網、羅通掃北的羅,白是紅塵白雪、白山黑水──」

    「是了,知道了,我聽說過,你是那個跟王小石逃過亡的小傢伙──」話未說完,那「夢姐」已不耐煩的接道:「羅當然是『神劍』羅睡覺的羅,白定然是白吃白穿白搭、黑狗偷食白狗當災的白,奶自然就是奶媽奶娘去你奶奶的、回去吃奶的奶。」

    羅白乃一時為之怔住,好久才哺吶叱出幾句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話:

    「嘩……這麼沒教養……沒文化……沒想到……好眉好貌的!竟說出這等話,真……有失斯文……有辱斯文也……人不可貌相也!」

    他最耿耿的還是要靠王小石出名,不然彷彿江湖上就沒人記得他似的。

    那「夢姐」也不理他滿臉的表情,以及滿眼的感情還有滿臉的失望之情,只不耐煩的叱問:

    「你既跟三枯大師是相識的,為何又屢次裝鬼扮神的攪擾我們?!」她一連串的逼問:「你跟吳鐵翼又有什麼關係?!你和王飛是不是一路的?!你是不是五裂神君派來刺探情報的?獨孤一味的行蹤你可知曉!」

    一時間,羅白乃也沒把問題一一弄清楚,更不知答哪一項是好,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好。

    二荒山之夜

    月影飛快,時暗時明,像給一隻巨大的猿猴攫在手裡,在蒼穹雲海裡忽浮忽沉,乍隱乍現。

    野狼在不遠處嗥叫。

    飛雲時而籠罩冷月,月光又時破雲而出,以致這客棧前的種種處境,是一明一黯,一光一黑,詭譎恐怖,神秘莫測,又難分正邪,難辨是非。這確是個荒山之夜。

    甚至讓人有這樣一種錯覺。

    是月在嗥,狼在淒厲和鳴。

    這是個荒山之野。

    ──除了野狼嗚咽之外,這山裡遠處,好像還有什麼亙古以前的巨獸在幽幽的、隱隱的吼了一兩聲,但又似有似無,聽不仔細。

    ──除了孤清的大半輪月亮在發放幽光之外,這山頭遍地,好像也有什麼磷火似的東西,正在閃爍乍亮,但旋即又滅。

    羅白乃的靈思也一閃而現,再閃即逝──根據朱殺家的透露,吳鐵翼和王飛會在此地會合。

    ──既然以前,吳鐵翼必曾來過此地,與這客棧裡的人,也一定是認識的,是以,她們一聽剛才他叫出「吳鐵翼」三個字,都先後住了手。

    ──問題是,她們跟吳鐵翼是敵是友?剛才在門口磨刀的女人又是誰?朱殺家為何叫自己來這裡得要先找到這個妖異的女子?這客店裡的女人,似都曾遭受很大的困擾,極大的騷擾,以致她們相當驚恐、十分惶惑,才會以為自己是來滋事的人,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該說實話(來抓吳鐵翼的)還是敷衍幾句(若表明來意,可是客棧裡的人一定會盤問他,還定必不惜一戰),或是說假話訛騙混過去再說(例如隨便說是路過的,或假裝自己是慕「綺夢客棧」有絕色女子而來的,甚或就說自己是吳鐵翼的人,特別前來幫他的)。

    看來,至少吳鐵翼跟眼前的女子是老相識的分上,認是吳鐵翼同夥,大概會安全多了,「贏面」也大些了。

    他一時還真不敢說出三枯大師後來的情形,以免再觸怒這些荒山野店的女子,也不想讓她們失望難過。

    但問題總是要回答的。

    「我是『朝天大將軍』、『武林十六煞之首腦』(這次少了一煞,數字多少,通常都是由原創者隨緣即興而增減的),『江湖散發一孤峰』(同理稍減,如上)、『天下第一捕快』(當然是第一,這數字錯不得,改不得)霹靂州金寶鄉味螺鎮神捕羅白乃──」他大大聲的說,不知怎的,一向慣說假話的他這次居然沒有說謊(外號不算),後來想來,也不是他幸運,更不是他及時明斷,當然不是他老實之故,而是他看到漂亮的,自己心儀的女子,很難說謊,就連說句大話也說得狗都嗅得出來,五歲小童亦能分辨:「我是來緝捕吳鐵翼的!」

    他話一出,眾皆一驚。

    連月色也黯了一黯。

    那一刻間,羅白乃真的不知生死,不知對錯,更有點痛恨自己:為啥要說真話!

    ──就算他在此時講騙話,誰也無法拆穿他,他又何必那麼老實,自找麻煩!

    卻聽「夢姐」歎了一口氣,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羅白乃情知自己已押上寶了,這時候也沒退路了,只有索性豁了出去,臉上七勇八敢(心裡其實十五、十六)的大聲道:

    「真的!」

    「夢姐」始終有點疑惑:「那麼,剛才你又在門外……?」

    羅白乃見那貴氣美女的槍尖已開始不向著他了,他嘴裡可更響亮了:

    「我才剛來,就看到貴棧大門前有人蹲著磨刀,我正要上前察看,你們使開門一槍刺過來了──」

    那女人一雙媚絲細目意迷迷的瞇眼看著他:「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

    「因為──」羅白乃也覺缺乏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只好雙手輪流拍拍自己的胸膛(儘管他的胸膛也不怎麼長肉):「就憑我──」

    他本來想說的大意是:「就憑我羅白乃一言九鼎有諾必踐威震天下名動八表……什麼的,說什麼當然負責到底」等話,卻沒料「夢姐」一見他雙手往胸膛攏,也清晰的看到他手上拿的東西,再幽幽一歎,道:

    「好,你既然手上有這對褡褳,就是三枯大師的朋友──我就相信你吧。」

    羅白乃一時不知如何分辨,心忖:反正,人人都是只知王小石。只為三姑大師而瞧得起我,那就是瞧不起人嘛──卻見「夢姐」挾住了槍桿,間:「你是怎麼知曉吳鐵翼要來這裡的?──如果你真的是來抓他的,那也好,我們總算又添增一個援手了。要不然,吳鐵翼加上王飛又有朱殺家且有唐化,我們還真應付不來呢!」

    羅白乃正要回答,忽聽遠處又傳來那鬼哭神號的嗥聲,不禁試探的問:「那是豬叫?」

    一個女人回答:「不是。」

    羅白乃又問,「那是狗吠?」

    另一個女人答:「也不是。」

    羅白乃問:「想必是狼嚎了?」

    還有一個大號的女人答:「更不是。」

    羅白乃「那頂多是猿猴吧?總不會是羊咩咩咩叫,牛吽吽吽叫吧!」

    剩下一個小號的女子答:「都不是。」

    羅白乃不服:「那是什麼?總不會是人叫吧!總不成月亮也會叫吧!」

    「對了,是人,」這次到那暗影裡的駝子嘶聲啞道:「是人,是死了的人在叫。」

    「咭咭咭。」羅白乃生硬的笑道,「你說笑,真好笑──死了的人也會笑!」

    心中卻在發毛。

    「他是說真的。」「夢姐」又幽幽一歎,道:「是殭屍在笑,殭屍對著月亮在叫。」

    「什……」羅白乃只覺一陣暈眩,他天不怕地不怕,之外其他都怕,特別是怕鬼,沒想到,這荒山野嶺,什麼不好鬧,卻鬧鬼!「……麼?!」

    他頓時臉青口唇白。

    他這樣的臉色也有好處。

    「夢姐」馬上(請)他進客棧裡去坐。

    ──這樣總比再待一會恐怕要她們「扶」,「背」,「抬」他進內的好。

    好多了。

    三月光光,心慌慌

    好多了。

    ──進入了「綺夢客棧」後的羅白乃,也有這樣的感觸。

    早知道這兒鬧鬼,他就不來了。

    ──就算是打鑼敲鼓吹嗩吶八人抬大轎十二人掌轡大輿,他也決不會來的。

    他最怕的就是鬼。

    他本來是不信有鬼的,但在小的時候,大人見他胡鬧,總是拿鬼來嚇唬他,一時也能鎮壓住他的頑皮。

    待年紀稍長了些之後。他又不信有鬼了,還敢為了討好村裡一個美麗小女孩的歡心.他跟他的第一個情敵雙方打賭到亂葬崗過一個晚上,看誰沒種。

    結果,他對手孬種,不敢去;他是去了,自個兒去,睡到半夜,有人推他起來,他惺忪翻了翻身,讓「它」鑽出來,然後才省覺,是地底裡有「東西」多出來,猛睜開了眼.就看到地底裡伸出了一隻手。

    他愣住了。

    嚇傻了。

    然後,又在土裡伸出了一個腦袋。

    那腦袋伸了出來,脖子以下還埋在上裡,本來是背向他的,忽地轉了過來,然後,跟他一笑:

    後來怎的,羅白乃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物」的眼好紅,舌頭很長,一笑,舌頭就掉下來了,像一條鰻魚,斷落在地上還會蠕動,那乖乖的好傢伙還要去撿,結果,連眼珠都掉落到地上去了。

    這以後?提都不用提了。

    羅白乃已腳底加油腳尖裝彈簧,飛也似的沒命也似的、溜了。

    難道是夢:

    結果,他也是「沒種」過上一夜。

    也不知他是不是跟鬼有緣,以致日後他時常見鬼,見個不停。

    有次在鄉野行腳,遇上了隻鬼,披著蓬毛,腳不沾地,口裡還銜了個哇哇大哭的嬰孩。

    ──後來,才聽得師父分析,這可能是個輕功極高的「拐子佬」,專門偷盜人家的小孩!

    有次半夜到野地草叢裡大解,解了一半,只覺下邊涼嗖嗖的,好像有個風口,他往下一望,卻見一張大口,兩隻比海碗還大的赤色巨目。他大吃非同小可之一驚,那「怪物」吱呀一聲,便在草叢裡一竄二跳的就不見了。

    迄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大概不是吃屎狗。便是吃屎鬼!

    有時候,他也不是遇上鬼,而是遇上比見鬼還奇的事。

    他有一次到了「一山石」一帶辦事,在一處野店裡跟一個師弟兩個師妹正在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之際,仰脖子灌了碗水,放下了碗,再要說下去的時候,卻發現同座的人一個也不見,自己人在家鄉「火炭亭」的一處地府陰公廟裡跪拜著,事情發生得那麼奇。那麼詭譎,偏生是他也記得自己曾來過這座廟這樣跪拜過,而跟師弟妹高談闊論也明明是剛剛的事呀──以致他一時也弄渾了:究竟是哪一件事發生在先,哪一事發生於後,那一樁事兒是正在發生著?

    這種怪力亂神的事,他遇上的還真不少。

    有次他在跟王小石逃亡的過程中,在一個叫「水天圍」的道觀裡過宿,到了半夜,燭火明晃,有三五個道骨仙風的長者來跟他聊天,羅白乃本就健談,能言善道,於是對方慇勤勸菜下酒,他也談個不亦樂乎。忽聽三姑大師喚他,跟他說:「你在跟誰說話?

    羅白乃四週一看,人。都不見了。

    ──剛才明明還圍在這裡的!

    如果是夢,怎麼地上真有酒菜,還有筷子杯碗數副。

    三枯聽了,只微微笑著一指。

    她指牆。

    牆破舊。

    牆上有幾幅舊畫,畫中有幾個人:有男有女,恰是剛才曾跟羅白乃言笑甚晏的老者。

    只不過。這些幅像裡的人。有的死了三四年,有的已死了兩三百年!

    那一次,羅白乃心底裡認為:

    是三姑大師及時出現救了他。

    ──因為他們正談到羽化登仙極樂無窮的話題,那幾位「仙人」剛好已有意要帶他去「走一趟」呢!

    還有一回,他遇上同門師弟「虎尾棍」孫看前,孫看前一直在笑,嘴巴愈來愈大,舌頭愈來愈長,也愈來愈紅,眼看紅得要溢出血水來了,他們倆談了老半天,談了許多他們「鴛鴦蝴蝶派」的大計,眼看要日落了,孫看前這才告辭。

    依依不捨,匆匆而去。

    晚上,他遇上師父班師和另一個師弟「衝鋒鎗」余顧後,談起來方才知道,孫看前在兩天前跟「飛斧一族」遭遇戰時已然慘死了。

    ──那麼,他遇上的,莫非是……

    不堪設想。

    ──也著實不堪細想。

    最好不要去想。

    幸好,羅白乃雖然是怕鬼的膽小鬼,但他畢竟有個好處,──對他自己而言,還是個大好處,那就是,「說不想便不想」。

    沒有思想的人是不會害怕的。

    正如犛牛不會怕鬼一樣。

    但真正有思想的人也不見得會害怕。

    因為遇上問題與恐懼,他們會去面對它。而不是怕。

    可是,對羅白乃而言,接下來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使他比任何一次都更驚怖心慌。

    月亮很亮。──卻不知怎的,心裡總是很有點慌惶。

    看得出來,不只是他慌,就連一直在客棧內的一眾「女英雄",都在荒荒的月色下,心中也都慌慌惶惶。

    一入屋,一坐下,羅白乃發現眾人刀兵未收,「夢姐」已單槍直入的問:

    「你是怎麼會來這兒的?」

    ──看來。她習慣問人,很少人敢詢問她。

    她顯然是這兒的「大姐」。

    她的父親也是東北武林大豪中的領袖:一貫堂總堂主孫三點。

    ──他那一招鳳凰三點頭,和半式「三點盡露」,據說是槍中之神,盡得槍法神髓,無人能出其右,亦不及其左。

    ──而她,便是他的女兒。

    而且她又長得很出色。

    槍法也很好。

    更且,很有領袖的能力。

    ──這兒又是她的地頭。

    何況,自己確是不速之客,何況她們的確似如驚弓之鳥,外面也不知到底是啥牛鬼蛇神,總之強敵寰伺。

    所以,他也十分知機的,把來(此地)龍去(最好是辦好了案,抓了匪首)脈跟她們一五一十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這時候,他才知道她叫「綺夢」。

    而她也把身邊的人:張切切(大個兒),何文田(女扮男妝)、李菁菁(好看而不美),言寧寧(美得不順眼),還有一個很小很巧很伶俐但只怕要比羅白乃還膽小(因為她一直嚇得躲在有依靠的實物旁,不管那是一張桌子,還是一張椅子,甚至那只是一窩被子)的杜小月。

    以及那躬背醜漢鐵布衫。

    ──據說他姓鐵,真的叫做「布衫」。

    羅白乃聽了,因為看見這巨漢一直在暗裡狠毒的盯著他,而且,他手上的巨錘並未擱下,所以故作輕鬆打哈哈:

    「你在家裡是不是有十二位兄姊?」他滿臉笑容的逗著說,「如果是,那外號不妨就叫『太保』,你只要打橫著走,就是『十三太保橫練』了嘛──」

    「十三太保橫練」也是一種硬門功夫。據說練成足可刀槍不入,羅白乃故意拿這來開玩笑,卻見那巨漢一點笑容也無,滿臉斑斕,眼色更寒更歹,更惡更毒。

    羅白乃打了一個寒噤,說不下去了、笑容就凍結在臉上。

    卻沒料到那駝背巨漢沙嘎著聲音道:「我的確有一個師兄,姓金,名字就叫做鍾照──因為跟他開玩笑、鬧著玩的人,都死了。四年前,我與他分別時,所知的已經死了兩百八十一個。」

    這之後,他就沒說下去了。

    羅白乃的玩笑也就沒開下去了。

    四椅夢

    羅白乃因此才一一得悉店裡的女子(及一個駝子)。

    他這才知道:

    原來客棧裡還有兩個女子,都姓胡,一個叫胡驕,一個叫胡嬌。

    她們是對姐妹花。

    另外還有一個叫梁戀瑄的,外號「一支梅雙快刀」的女子。

    但她們卻並不在眼下跟前。

    ──提到她們的時候,店裡的女人臉色、眼色都變了。

    變得悲傷、震憤:也就是悲憤。

    羅白乃便追問情由。

    ──這才給他追問出這綺夢客棧的噩夢來。

    本來,孫綺夢守在「疑神峰」這一帶,已有多年了。她原是權貴大族的千金小姐,她之所以願意遠道跑來山西野嶺孤守絕地,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

    她想脫離她父親的控制。

    ──她總是覺得其父在山東「神槍會」裡為鞏固權力的所作所為,未免太甚,她看不下去,也不想招禍,更無力反對,於是便外調至這荒山野地來,看守和經營這所客棧。

    不過,她身邊的侍婢、忠僕,仍是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跟著她。

    她來此的另一個原因是:獨孤一味和五裂神君都是這「一路山」及「疑神峰」的「主人」,輪流更替,而他們兩人,都跟她有過宿緣。

    別人也許覺得奇怪,並向她非議,對她很鄙夷,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她在老家看盡老父三妻十六妾。依然在外狂嫖濫交,她覺得女兒身跟男子漢也無不同,高興跟誰在一起便跟誰在一起,喜歡與誰好便與誰好,沒什麼吃不吃虧、道不道德、避不避忌的。

    反正,她敢作敢為。

    這邊陲驛站,有時,也會高朋滿座,賓客如雲,甚至,還會遇上一些奇怪的客人,包括了外族,例如苗人、藏人、回回、瑤子、乃至正與大宋為敵的遼人、金人。

    他們來這裡都經長途跋涉,且各懷鬼胎、各有任命,他們鬼鬼祟祟的聚在這兒,個中聯繫的也有不少是身份神秘的漢人宋民,甚至還有朝廷密使,化妝易容,前來密議──對這些事,綺夢都一概不理,假裝不知,也決不插手去管,只心知肚明便好。

    她日後自然明白了:

    難怪這兒是所謂「兵家必爭之地」,至少,「四分半壇」和「太平門」,「下三濫」,「飛斧一族」各路的高手都曾為這荒僻之地的一爿小小客棧大動干戈,爭持不休,大概也有它的價值和道理。

    此外,她來此地當「老闆」,(不是「娘」,獨孤一味不能算是「老闆」,只能算是這地頭的「老大」──原來這塊地是東北「神槍會」當年在重大戰役後的回報,是她爹的「屬地」,只不過,遠在山西,荒涼之野,「大口食色」孫家的勢力鞭長莫及,而此地也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還有一個「內因」、隱衷。

    吳鐵翼。

    「我堅決離家出走,獨自來山西看這一爿孤零零的荒山客棧。爹以為不是『太平門』獨孤一味,便是『四分半壇』五裂神君的勾引,他憎死了他們,只不過,因為山東『神槍會』也面臨大變,內鬥劇烈,他一時不能抽身過來為所欲為,」褲夢說的很詳盡,分別在向羅白乃敘述時以及後來無情細詢時,把這一點原委仔細補白,「其實,我出走不是受他們的誘惑,真來引我做這種事的,是吳鐵翼。」

    「吳鐵翼在招兵買馬,雄圖大展之初,也來過『一貫堂』──但他和我爹都是緊抓權力不放的人,所以合作不成。」

    「但他勾引了我。」

    「我以為他是真心的。」

    「烏雞白鳳丸!他奶奶的!我羅白乃──那老王八,」羅白乃聽得怒火中燒,一向慣用罵人的口頭禪也紛紛自動出籠了,「敢勾……引誘你?!」

    「他?」綺夢聳了聳肩,撇了撇唇,表示不在乎。「這老殭屍!」

    但羅白乃在乎:

    因為她做這種輕蔑的動作時依然很好看:那是一種羅白乃出身與遭遇上難以逢著、未曾比肩的貴氣優雅的清美。

    「沒有什麼事是吳鐵翼不敢做的。」綺夢道,「但也沒有什麼事他是會負責到底的。」

    「那王八蛋年紀那麼老了你還……」下面的話,羅白乃幾乎是「吞」回去的──吞得那麼狼狽,以致他幾乎在即場放了一個響屁。他本來真要把一句「情人眼裡出殭屍」罵出口了,而今聽綺夢先自嘲了,他才住了嘴。

    「他是老了才有那種魅力──你們小伙子所沒有的味道。」綺夢居然毫不羞愧,蔑蔑唇又淡淡的說:「你知道他要貪掠那麼多錢幹什麼?」

    「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綺夢的語音裡這才有一點尤怨之意,真是怨得令羅白乃蕩氣迴腸、熱血賁騰,巴不得為她掙回一個面子,而不惜犧牲,「我只知道他其中一個原故。是為了要供他養很多很多很多的……女人,讓她們滿足,讓她們快樂,讓她們任他淫辱,也讓她們在事後不再騷擾他,因為他要干他的大事、好事。」

    她俏眼朦朦,神態依然輕蔑,但輕得清,蔑得美,輕蔑在她而言也成了一種雅致,「我以為他總算有一個好處,這個人無所不為,也不擇手段,但卻就是不殺女子,不傷害跟他有過情緣的女子。」

    羅白乃當時聽了就心頭火起:說什麼好處!身為朝廷命官,到處勾引良家婦女,只不殺人滅口(但在江湖上卻做盡滅族掠財的事),這就算是「好德性」!

    只不過,在綺夢說話的時候,他總叫是聽話──至少,想把話聽下去。

    「我是在出走之後,才知道他的為人,但我已離家了,難道往回走麼!」綺夢半尤半怨半無情的道,「起先他跟手下大將登此絕嶺,來此荒山,我初以為他是專誠來找我的,心甚竊喜,結果,發現他來此地主要是為了與一些外族異士密議大事,貪圖我念舊情,可信賴,能遮天瞞日行方便。──其實,他才不會千山萬水來這裡探我!」

    「可惡!」羅白乃悻悻然的說:「這種人要是給我見著了,我一定揍他!」

    他原本安坐山籐編織的椅子上,說著時真個氣憤得站起來,握著拳頭,事實上,他腦海裡彷彿也真見到自己武功蓋世,為美人打抱不平,狂揍老淫蟲、大奸官吳鐵翼的英勇情形(由於他沒見過吳鐵翼,只好先把龍八的尊容搬出來充當一番再談),綺夢姑娘因感謝他奮勇過來,相偎相委……如此情狀,一一映現腦中眼前。

    他正陶陶然之際,忽聽那大手大腳的女人張切切沉聲叱了一聲:「坐回去你的椅子上!」

    他惱恨這肥大女人打斷他的遐想綺思:「你那麼粗魯幹啥?!我又沒犯著你!」

    張切切嘿聲冷笑:」你突地站起來又是幹嘛!小姐賜你座你便坐,你少來耍花樣!誰知道你會不會猝然出手──你不要我來叱喝你,待會兒鐵布衫一錘砸下來,粉身碎骨的是你,我可不管!」

    羅白乃回頭看看那持錘巨漢。

    那駝子(雖然傴僂著背,但仍比人高出一大半)正在陰影裡對他齜齒,不知是笑,還是示威。

    羅白乃連忙道:「好,好,好男不與女鬥,我坐,我坐就是!」

    且聽綺夢笑說:「他每次來,身邊均高手如雲,有時是唐失驚,有時是唐鐵蕭,更有時是唐天海,不管趙燕俠、莊懷飛、蕭亮、王飛還是朱殺家,有哪個好對付了?有哪位你能對付的?」

    羅白乃雖然已坐回椅上──這兒只有三張籐編的椅子,其他都是木凳子,可見綺夢對他已經算是很「禮待」了──但聞言還是忍不住道:「他得罪姑娘你,就是該打,我打不過他,還是得打──他現在已是落水狗,今非昔比,座下大將,非死即叛,我平時鬥不過他,但要打落水狗,卻是我羅白乃專長,仍有餘力、游刃有餘之事也!」

    女扮男妝的何文田,雖然人長得小個子兒,但說話倒相當尖鋒利辣:「你這種人,只會打落水狗,欺負失意人,算什麼英雄。」

    綺夢忽道:「世人打落水狗,多不肯直認,老要充自己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似的大俠,為國鋤奸、為民除害,則實只干誣陷暗算、欺弱凌小的事──他居然肯說明了,也算坦白。」

    她在對著羅白乃遙遙懶洋洋的坐著,羅白乃聽她這樣說,愈發感激起她來,卻見椅上的她,剛才給自己潑濕的衣衫未干,其身段之曼之妙之美之好,玲瓏浮凸得連他眼睛都幾乎玲玲瓏瓏的浮突了出來了,一時間,只覺那對面椅上坐著的,就是他多年來的夢。

    「咱們也一樣要對付吳鐵翼,此時此際,也不過同是打落水狗而已──哪有咱們打得,他不能打的事?」綺夢慢慢的道:「只不過,不管他是落水狗,還是沒牙老虎,爛船且有三斤釘,這虎威大人還是極不好對付、收拾的。光是他還在身邊的高手唐化、朱殺家及王飛,已是萬人莫敵、無以取勝的好手了!」

    羅白乃忍不住問:「你……你剛才又說跟他……為何又與吳鐵翼為敵?」

    其實,他一早已「原諒」綺夢了──且不管她有幾個「丈夫」,『情夫」、乃至「姘夫」──他都已不計過去,只想好好「對待」她,他現在提問,不是因為好奇,而是想聽綺夢把話說下去。

    最好,只對著他,只他一人,一生一世的說下去、生生世世的聽下去。

    五倚夢

    月色也是可以聽的。

    月在門外。

    天邊。

    可是那種透心的冷,好像從亙古一路冷了過來,沒有下雪,卻有雪意,比雪還冷,像冰的寒。

    綺夢這時一點也不綺夢。

    她的臉色如月,月色如刀,冷。

    語音如月,聽月聞雪。

    「我要殺他,」她說,「因為他做了兩件極不該做的事。」

    羅白乃問:「什麼事?」

    他也感覺到眼前這夢,似不怎麼綺了,反而愈漸冷了。

    不過,抱著一個冷卻的夢,總好過連夢都沒有了。

    只是,夢好像不是他的。

    至少,夢也不是抱在他手裡。

    懷冰抱雪,到頭來只落一場空,只又濕又冷。

    ──這些,他彷彿都沒有去想。

    反正他活得快活的方式是:不去想不快活的事,也不去做令他自己不快活的事。

    綺夢寒著臉道:「一,他什麼都可以做,不該當賣國賊!」

    羅白乃吃了一驚,「他……叛國?!」

    綺夢寒的語調:「原來他來這裡,就是跟遼人和金人聯絡,討價還價,打算在朝廷出軍遠征、兵力空虛之時,與朝中奸臣串連,一併謀反。

    羅白乃驚愕莫已。

    ──這可是怒犯天條、梟首滅族的大罪!

    他要來抓「大老虎」的時候,還不知曉這「老虎」竟「大」到這般「大」!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這種誅九族、永不得翻身之罪,還是……不要亂說的好……」

    那個小辣椒何文田又來損他:「你那麼膽小,怎能成大事?看來,這只算是耗子拿狗,自身難保,還管閒事!」

    綺夢卻道:「確是無誤。他們忘了獨孤一味的聽覺甚好,他外號便叫『白蝙蝠』。」

    「對,蝙蝠視力不好,」羅白乃道,「但卻飛得快,從不失誤,必有過人之能。吳鐵翼行事一向小心.怎麼如此大意?」

    綺夢道:「那一次,吳鐵翼來,身邊是朱殺家,會合了唐化,獨孤一味剛要出門去,他們見他走了,便放心到樓上六號客房商議。」

    羅白乃,「可是獨孤一味沒走?」

    綺夢道:「他是折回來了。」

    羅白乃:「為什麼好端端又跑回來了?」

    夢:「因為『太平門』正好派了『飛天老鼠』粱雙祿過來,要獨孤一味這次站硬著干,不讓『四分半壇』奪回『疑神峰』的地盤。兩人路上遇著了,一道回來。」

    羅:「聽說『飛天老鼠』的輕功也很好?」

    夢:「他聽覺也極好。」

    羅:「他們每次來都上房去的嗎?」

    「咦?」那小辣椒何文田似對他刮目相看,「果然是當過捕快,問起來有紋有路耶!」

    羅白乃忽然很感激這小辣椒何文田:剛才她一再出言擠兌自己,想來也只是「護主」心切吧?畢竟,還是識貨的人。月色下看去,這女子也嬌艷得像一把淬礪的匕首,美得有點嗆,嬌小得很辣,難怪她要女扮男妝了:一旦回復女兒裝,一定奪目搶眼罷!

    他居然在此時神遊太虛,還想到:

    她穿亮紅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的了。

    這次是好看而不算太美的李菁菁代答:「他們每次來,除了用膳,都會上樓去,六號房總是他們的。他們一進去,會合了王飛,就開會密議。」

    羅白乃奇道:「六號房裡住著個殺手王飛麼?他在那兒長期候教麼?」

    「那間六號房的確給王飛長期包下來了,賬也一早就結清了,但我們誰也沒真正見過他。」

    這一回是輪廓五官都很美但態度、舉止讓人看得不甚悅目的言寧寧道:「吳鐵翼每次來,都先上六號房,而王飛也總是會在房裡出現。」

    羅白乃問:「你有在他們會議時進去過嗎?」

    言寧寧道:「他們才不讓進。」

    羅白乃即行反詰:「那你怎麼知道『飛月』王飛就在裡邊?」

    「他們自己說的。」李菁菁道,「有時送酒菜上去,總是多一雙筷箸。我們也見過他在房裡。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跟吳鐵翼一道聚首──但總是無法看清楚他的樣子……大家都覺得他是有意避開。」

    言寧寧附加了一句:「他避得很成功。」

    「他殺人越貨,已夠可恨,但還要賣國求榮,這就不可饒恕。」綺夢眸裡泛出了怨意恨色:「他最不該的是,在上回離開這兒之前,犯下了一大劣行。」

    「什麼惡行?」

    「他姦污了杜小月!」杜小月就是那一直躲在黯處怯生生的女子,「我們本來還有一個管房收拾、清潔的女子,叫梁戀瑄。喝破了這醜事,吳鐵翼就把梁戀瑄也一併姦殺了,同時也對杜小月下了重手,重傷了她,她滾下了山崖,結果遇上了『飛天老鼠』梁雙祿,把她救回來了……她沒死,但已弄成了這個樣子,我們才知道吳鐵翼做了這等事!」

    羅白乃也義憤填膺。

    他看到綺夢夢碎的樣子,他也感覺到心碎。

    「我以前曾經以為吳鐵翼是個穩重、成熟、有魁力的男子漢、大丈夫、而且很疼愛我,現在……」綺夢的神色又恢復了她那帶點清渺和輕蔑的態度:

    「我以前喜歡他的時候,切切、寧寧、菁菁、文田、戀瑄、小月她們都勸過我:吳鐵翼這人信不過。當時,我是情人眼裡出英豪,而今,才知道他是個嬲種、孬種,談不上人,只是具倒過來吃人害人的殭屍!」

    「好!老殭屍!烏雞白鳳丸的!」羅白乃又要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我一定要拿下這狗賊替你出這口氣!」

    忽又想到:「你們上次見他們會聚,是在什麼時候?」

    切切回答:「一個月前,中秋前後。」

    羅白乃沉吟道:「那差不多是在他案發前後的檔子事吧?」

    寧寧道:「吳鐵翼大概也知不妙,正受到四大名捕追查的步步逼進,一一揭發他的黨羽和陰謀,是以,他正與身邊親密戰友,以及最後親信密謀逃亡或反擊大計,所以,夜上疑神峰,聚合了好幾個人,不知要搞什麼鬼。」

    羅白乃抓住一個要點:

    「你們怎麼知道他們還會來?」

    「那是『白蝙蝠』和『飛天老鼠』在那一回他們會聚時聽到的。」這次由綺夢迴答,可見份量,「吳鐵翼曾說了一句:好,那我們就在猿猴月下見!」

    「猿猴月?」

    羅白乃大惑不解。

    「這是這一帶鄉民說的話。」綺夢道,「八月十五是中秋月,再一次月圓,在這裡雲飛風捲,卻是月亮清明,所以常有雲遮月蔽,一明一滅之象,且這時候山上多人猿吼月、殭屍嘶月,故素稱為『猿猴月』──這風俗稱謂在地理志可以查得,流傳已久。」

    一聽「殭屍」,羅白乃心裡就毛了毛,也算了算,道:

    「那就是這……兩三天了?!」

    「便是。」

    「所以你們在這裡等他來,便動手?」

    「本來是的,」綺夢道:「可是,沒想到,我們正準備猝起發難、殺他個措手不及之時,卻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

    綺夢衣衫上的水漬,已快蒸發晾乾了。

    這樣欣賞一個美麗女子胸脯、腰際的水漬,以優美的弧度漸漸淡去、幹掉,實在是件賞心悅目的事。

    羅白乃巴不得是綺夢衣上的水漬,褪化為水氣消失於夜空中,他也甘心。

    他的心已不知不覺倚向綺夢。

    綺夢是不可倚的。

    夢是空。

    色也是。

    只山外野地,猿啼(還是殭屍?!)一聲比一聲淒怨,一次比一次淒厲,頗掃人興。

    而他,只想聽綺夢說下去。

    卻沒想到,聽到後來,竟聽出那麼令人驚心蕩魄、怪力亂神、魂飛神馳、詭異駭怖的情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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