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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世事一聲夢 人生幾度秋 第一章 大夢方覺曉 文 / 溫瑞安

    一

    吳鐵翼倏捲起一聲大喝:「誰?!」

    追命在習玫紅耳邊疾道:「你快走,我斷後!」

    ——吳鐵翼、趙燕俠還有五十四個師父及「風雷雨電」等一干手下,自己恐不是敵手!

    ——不管如何,先讓這小姑娘逃生,才算對得起四師弟冷血!

    誰知道習玫紅柳眉倒豎,杏目圓睜道:「我不走!」

    追命急道:「小姑娘,你去,搬援兵來這裡救我。」

    習玫紅仍是擰頭:「那你去搬援兵,我來救你。」

    這時吳鐵翼又厲聲喝道:「朋友老不出來,我只好動手相請了!」

    追命轉念如電射星飛:「冷血在化蝶樓跟神劍蕭亮搏戰可能遇險,只有你才可以有能力救他,而且救了他再帶他來此地救我,你就一連救了兩條人命了,好不?」

    習玫紅聽得高興起來,想到每次都是冷血出風頭,這可給她威風一次了,便道:「好!」

    追命迅道:「好還不快去?!」

    伸手一推,把習玫紅推向斜裡竄出去,習玫紅十分機伶,趁著天色昏暗,借地勢土崗起伏掠去。

    但習玫紅一動,吳鐵翼已怒嘯攫來!

    追命正欲挺身而出,使吳鐵翼轉移目標,俾使習玫紅間隙衝出。

    不料頭頂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吳老,你儘管天上飛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摔下來,是怎麼一個樣子?」

    吳鐵翼一聽,人像被一口鑿子釘入了地裡,立時僵住,動也不動,雙目直勾勾地看著土崗之上。

    土崗之下的追命,也正仰脖子往上望。

    一輪皎潔明月正升空。

    二

    只見一條人影,緩慢地、懶洋洋的,不慌不忙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長長的呵欠,正是那在化蝶樓打呵欠的公子。

    在暮色中吳鐵翼兩隻深邃的眼珠像兩點碧火,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方覺曉?」

    土崗上的人又打了個呵欠:「人生不如一夢啊。吳老,你夢見我,財寶就要飛了,是噩夢啊。我夢見你,錢財就塞到手心了,是好夢啊。究竟是你夢見我?還是我夢見你呢?」

    吳鐵翼的長髯,無風自動,顯然是極力竭抑著自己內心中的憤怒。「方覺曉,你是怎麼來的?!」

    追命聽得心裡一動,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誰知方曉覺說:「我做了一個夢,夢醒時,人就在此荒山,對此良辰,賞此奇花,憑此皎月,見到你這樣的惡人了。」

    吳鐵翼連長衫也鼓卜了起來:「你放屁!」

    方覺曉說:「夢中無這一句。」

    吳鐵翼怒道:「去你的春秋大夢!」

    方覺曉歎道:「對,對!孺子可教,春秋戰國,都不過是一場南柯夢。」

    吳鐵翼恨聲叱道:「今日我教你活著做夢來,死了歸土去!」

    方覺曉悠然道:「是耶,非耶?化成蝴蝶!夢醒了無痕,更無去來。」

    吳鐵翼氣歪了下巴:「你……!」

    趙燕俠忽道:「方公子……」

    方覺曉道:「吾非公子,公子非吾。」

    趙燕俠改口道:「方俠士……」

    方覺曉截道:「夢裡人無分善惡,何能行俠?」

    趙燕俠也不生氣:「方先生……」

    方覺曉仍打岔道:「先生先死,方生方死,何分彼此。」

    趙燕俠微微一笑,毫不氣餒:「大夢方覺曉……」

    方覺曉這才稽首:「正合我脾胃,省了稱呼,多做些夢,最好。」

    趙燕俠笑道:「方覺曉做夢,何以做到了敝處?」

    方覺曉道:「我的夢是在你們車篷頂上做的。」

    追命聽了心中一震。他扶持習玫紅躲在車底下匿進來,卻沒料到還有一個方覺曉在車篷上混了進來,而且一直在自己藏身的土崗之上,自己一直沒有發現,且不論方覺曉有沒有發現他,這份功力都可算非同凡響。

    趙燕俠笑道:「方大夢做夢,可是做對了地方了!」

    方覺曉笑問:「哦?」

    趙燕俠微微笑道:「我們的舉世功業,正萬求不得大夢方覺曉的臂助,若蒙相允,咱們視先生為供奉,如獲神助。」

    方覺曉搖頭擺腦,居然在月光下踱著方步,反覆思索。

    追命卻聽得手心一緊,握緊了拳頭。

    ——如果方覺曉肯加入這干邪魔歪道,吳鐵翼加趙燕俠加上方覺曉還有神劍蕭亮,這樣子的陣容,就算「四大名捕」一起出手,也未必挑得了!

    方覺曉笑了:「大夢方覺曉。」

    趙燕俠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只能以不解的神情望著他。

    方覺曉搖頭擺腦地說:「我已經是大夢方覺曉了,你們又以夢來誘我,其實成敗利鈍,不過都是一場大夢,我既有夢,你們的夢,我敬謝不敏。」

    吳鐵翼怒笑道:「方覺曉,你這是好夢不做做噩夢!」

    方覺曉悠然歎道:「誰教江湖人中,相傳吳鐵翼遇上了方覺曉便等於命裡逢著了剋星,這噩夢敢情是你前世欠我的。」

    吳鐵翼也不答話,只叱喝一聲:「風、雨、雷、電!」

    只見暗暗青穹中人影倏現,靂勒勒一陣連響,隱有殷殷雷電,挾空劈來,追命眼快;瞥見四人各在土崗之上,居高臨下,準備撲擊方覺曉。

    這四人就是日前所見的唐又、於七十、文震旦、余求病四大高手!

    追命知道四人決不易鬥,想揚聲警告方覺曉,卻聽方覺曉道:「你知道江湖人為什麼傳我『管不義事,劫不義財,殺不義人,留不義名』麼?」

    他彷彿完全不覺察四人的存在:「我既管不義之事,取不義之財,誅不義之人,又為何留的是不義之名?」

    方覺曉倒是自問自答:「那是因為我殺人的方式,太過令人深惡痛絕。」

    他笑笑又道:「我是用對方武功極纖微的懈隙之處,加以利用而殺之,江湖上人人危懼,怕我有日也用這種有無相循、虛實相應、由靜生動、以動滅靜的伎倆來對付他們的絕藝,所以都說我不學無術,彫蟲小技,打勝了是僥倖落得個不義之名。」

    他笑著反問:「你說,江湖人好不好玩?」他問這一句的時候,眼光有意無意,瞟向追命。

    追命不禁苦笑。

    武林中人氣量狹窄,跟文人可以並齊,遠超乎一般人想像,當然也有氣態豁達者,但就一般而言,攫權奪利,逞強好勝,明爭暗鬥,好名貪慾,在所多有,以致武林常起血腥風暴。武林亦不免黨同伐異,手段之毒,難以想像。大夢方覺曉有才無權,又孑立不群,人畏他武功深不可測,又知他獨來獨往,縱行俠仗義於世,不免視之為邪魔外道,加諸於不義之名,方免其坐大了。

    這是江湖人的悲哀。

    方覺曉神情灑脫,孤傲自潔,但他問了這句話,即是說他仍不能超塵夢中,仍是介懷於這句話。

    但是江湖上有的是流言蜚語。若然介耿於心,又有何安寧之日?

    就連「四大名捕」,不一樣被一些人惡意中傷為朝廷爪牙、宦官走狗之輩?追命等對此,只能充作不聞,否則早就掛冠忿然而去了。

    但聞方覺曉又道:「所以我出手,狠出了名,最好,不要逼我動手,否則,一場大夢,醒時十里荒塚自淒寒了。」

    趙燕俠道:「方覺曉,本來你可以走的,可惜你卻來了這裡!」

    方覺曉淡淡地道:「來了這裡,就算你不殺我,也怕秘密外洩,是不是?」

    趙燕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你想不死,只有一法。」

    方覺曉笑道:「為你所用?你不怕我謀叛作反?」

    趙燕俠道:「飲下花汁,就不怕了。」

    方覺曉道:「那我豈不等於行屍走肉?還是死了好了。」

    趙燕俠長歎道:「你既求死,只好死了。」

    他的話才說完,迎空下了一陣驟雨!

    這時天色已暗,暮色四合,一點殘霞,血一般的墜在碧綠的崖前,映得那無聲滾湧的雪瀑隱透紅光,陰涼深寒。

    那一陣密雨,像一盆水般卻只向方覺曉一人潑落。

    那不是雨。

    那是暗器。

    文震旦的暗器。

    三

    方覺曉本來還在談著笑著,忽然之間,身形慢動,已脫下兩隻布鞋,揚晃一兜,數十點密雨似的銀光,全收入了布鞋之內。

    但唐又已經出手。

    他一揚手,火星滾滾,烈焰飛揚,火龍似的捲向方覺曉。

    方覺曉身形一晃,已沒入花叢之中。

    花海平垠,恍似碧波無紋。

    吳鐵翼春雷似的喝了一聲:「別燒了花——」

    唐又自然吃了一驚,但「雷火」已發了出去,收不回來,只怕焚及花海,急忙向余求病求救,「大旗卷風」余求病忙用「都天烈火旗」一罩,把火焰盡滅。

    余求病正撲滅火焰之際,「颼」地一聲,一人沖天而起。

    余求病是「風、雷、雨、電」中的風,輕功最高,而且正居高臨下,但正在他彎身滅火之際,不意白影一閃,破空而起,猶在自己之上。

    余求病大驚,大旗急捲,只見方覺曉猶似夜鳥在月光下飛翔起來,冰飛雪舞般地捲入了大旗所發的罡飆怒號之中。

    於七十見余求病有危,也和身撲來,雷電錘鑿,一起向方覺曉背後劈到!

    只聽一陣摧斷散裂之聲,雷鳴風怒,軋然而絕,於七十的錘鑿,打入了余求病身體之內,幾乎將余求病身軀震炸得血肉橫飛!

    而余求病的大旗,卻不知怎地,纏勒上了於七十的脖子,於七十裂目伸舌,足有半尺來長,臉色漲紫,扎手紮腳落了下來,僵在地上,已然氣絕。

    才一個照面,方覺曉已斃「風」余求病、「雷」於七十兩人!

    同時間,唐又的暗器已發了出去。

    方覺曉居高臨下,利弊懸殊,鉗制余求病,又引動余求病與於七十互刺而歿,但他力已盡餘勢已衰,唐又的暗器,正打在他背上。

    這風吹電逝的光景,文震旦也搶身撲至,倏然之間,臉上忽給人打了一把暗器。

    這暗器正是他腰間鏢囊中的毒砂。

    在星飛電掣的瞬間,敵人已在他鏢囊掏出了毒砂殺掉了他。

    唐又也同一剎那,發現暗器所中,只是彷彿幻影,而自己胸膛,也突然像給一口沾滿了千百把利刃的釘板拍入一般,原來自己所發的暗器,全在龍飛電掣瞬息之間,被方覺曉以袖一挽,引得倒飛了回來,射了個滿膛滿腹。

    唐又和文震旦倒下去的時候,離於七十及余求病之死,不到彈指功夫。

    吳鐵翼座下四大高手,一齊斃命。

    「風、雷、雨、電」要動手的時候,追命正想出去助方覺曉一臂之力,可是,他現在已打消了主意。

    連吳鐵翼也改變了念頭。

    原本在余求病、文震旦、於七十、唐又出手圍攻的時候,吳鐵翼正想趁隙偷施暗襲。

    但他現在也看得出來,不但沒有這個必要,而且也來不及了。

    只聞方覺曉拍了拍手,又打了個呵欠,慢聲道:「我看,趙公子的五十四個師父,也不必出來冒這趟渾水了吧?」

    四

    一陣稀落掌聲傳來。

    「好功夫!」

    拍掌的人居然是趙燕俠。

    「剛才方兄所表演的就是江湖上只聞名了五百年,卻不見有人會使的『顛倒乾坤五行移轉大法』?」

    方覺曉微微笑道:「名字長死了,就叫『大夢神功』不好嗎?」

    趙燕俠笑道:「好個『大夢神功』,跟吳大人『劉備借荊州』的『借力神功』,可有異曲同工之妙!」

    方覺曉不以為然:「曲是異曲,我的洪正,他的萎靡。」

    吳鐵翼眼見方覺曉武功著實非同小可,不怒反笑:「方兄和我,不如合作,正好如虎添翼,各得其利!」

    方覺曉道:「奇怪?」

    吳鐵翼問:「方兄有何納悶之處?」

    方覺曉道:「我不知何時與你稱兄道弟來著?」

    吳鐵翼臉色一沉,強自壓制。趙燕俠卻道:「閣下卻不知道一件事。」

    方覺曉也不相詢,微微笑著看他。

    他知道趙燕俠既然問得出口,就一定會說下去。

    趙燕俠果然說了下去:「閣下不知道『顛倒乾坤五行移轉大法』最忌的是『大須彌正反九宮仙陣』。」

    方覺曉微微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這正如『大夢神功』怕醒一樣。」

    他笑了笑又道:「可惜,你所說的那種陣法,迄今已無一人能使。」

    趙燕俠笑說:「非也。」

    這回到方覺曉忍不住要問:「難道……」

    趙燕俠截道:「天下確然無一人能催動這『大須彌正反九宮仙陣』,但卻有五十四人能同時合力施展。」

    方覺曉一曬道:「閣下的五十四位師父?」

    趙燕俠一笑道:「在下的五十四位師尊,武功雖然不濟,但奇門雜學,無不精博,方公子可小覷了。」

    說罷,趙燕俠拍了拍手掌。

    五十四個人,魚貫而出,各依方位站好。

    追命一見,心中一陣憂急,看來趙燕俠五十四個師父皆已返回,化蝶樓事釁已休,卻不知冷血如何了?

    方覺曉臉色較為凝重,道:「這陣既已擺下,我只好破陣了。」

    趙燕俠揚手道:「方公子自管請便。」

    趙燕俠揚手之際,五十四人立即發動陣勢,這陣勢其實不離「生死幻滅晦明之門兩儀四象」的生剋變化,竅妙玄奧,但是走易變位之際,五十四人互為奧援,等於是一個人,倏忽間有了五十四雙手臂,五十四對眼睛,而且還身兼五十四人的功力,這就如同風雷殺伐、山崩海嘯,有飆輪電轉之巨力。

    方覺曉善施借力打力、著力化力,但五十四人飆輪霞轉消長不休之力,卻非他一人所能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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