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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奪神霸王花 搖曳開謝花 第二章 神劍蕭亮 文 / 溫瑞安

    一

    其實冷血會在此時此境出現,說起來一點也不偶然,因為在冷血和鐵手辦了「大陣仗」一案後,鐵手和小珍準備去查看河上漁火及岸上篝火對打暗號的異事,而冷血和習玫紅,卻對「大蚊裡」蚊子咬得人喪心病狂的事有興趣。

    所以冷血相偕習玫紅,來到了大蚊裡。

    在大蚊裡,早已搬遷一空,遍地荒涼,冷血也查不到。

    冷血和習玫紅男女有別,在大蚊裡過宿,自然不大方便,所以便到最靠近大蚊裡的大城——濟南來了。

    來到了濟南,習三小姐想到的古怪花樣可多的是,弄得冷血這憨男子很多時候都啼笑皆非,其中一項,便是習玫紅從未上過青樓妓院,她一定要「見識、見識」青樓究竟是什麼東西。

    因為「青樓」裡實在不是「東西」,更有許多難以為人所道的「東西」,冷血當然不想讓習玫紅去。

    可是卻給習玫紅數落了一頓。

    「為什麼男人能去,女的就不能去?我偏要去瞧瞧!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結果冷血只有陪她去了。

    「化蝶樓」是冷血選的,困為「化蝶樓」畢竟是比較高級一些,雖然也是容污納穢的所在,但比起有些一進去比屠宰場刮豬剜油皮還噁心的地方總是好多了。

    習玫紅不相信。

    習玫紅不單不相信,她還懷疑。

    她還懷疑冷血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這些東西,所以她推論出來,冷血一定到過那些地方,而且一定常常去!

    時常去!這使她一路上跟冷血賭著氣不講話。

    冷血當然拿她沒有辦法,也不知跟她如何解釋是好;其實這種事,凡男人都知道,女人知道的也不少,不過習三小姐既然不知道,要解釋也解釋不了。

    其實習玫紅也並非完全不知曉。

    她也隱隱約約,知道了那麼一點:那是下流地方,有教養的人不去之所在。她娘生前就不曾去過那些地方,但她時常酗酒的爹爹去過——這還是有一次在她年紀小的時候,聽娘罵得凶虎虎要把花盆向爹爹丟甩過去的時候,忽然爆出來的話。

    她很想聽下去,可是爹和娘發現她在,訕訕然的放下了要扔的花盆,過來哄她出去。待她出得了門房,門裡乒哩乓啷的甩碎聲才告響起。

    習玫紅心裡就想:爹也去那些地方,爹是壞蛋!爹爹既然是壞蛋,娘也去給爹看嘛!要不,就不公平!而且,娘不是常對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嗎?既然出嫁從夫,爹去,媽就更該去了!

    所以,冷血去過,她也一定要去。

    而且,她立定心意:冷血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比比看誰壞!

    故此,她隨冷血來到了「化蝶樓」。

    她看也沒什麼,只是一大群男子在看人跳舞,她雖不會跳舞,在莊裡第一次學舞蹈就打破了三隻花瓶三個古董和三十粒雞蛋以及扭破了一條心愛的裙子,所以爹爹絕望地搖頭改教她習武,她還是很清楚地知道,女孩子跳舞不是件壞事。

    ——那為什麼娘叫這些所在做「壞地方」?

    就在這時,她看到冷血眼裡發著光。

    她開始以為冷血在看她,所以有點羞澀的低了頭,望自己還穿不大習慣的布鞋。後來才發現冷血不是望向她。

    ——難道是望那些跳舞的女子?

    習玫紅正無名火起,她稍稍知道這裡為何是「壞地方」了,可是,她又發現冷血不是望向那些女子。

    冷血望的是男子。

    原來是吳鐵翼!

    所以習玫紅追出去的時候,她已恍然大悟:原來青樓妓院之所以是個「壞地方」,因為有壞人在那兒,而且是壞男子!

    二

    習玫紅現在在想些什麼和怎麼想,冷血是當然不知道,他為安全計,先遣走習玫紅去追吳鐵翼,又替追命斷後,他自己要獨力面對這眼前的大敵——神劍蕭亮!

    他問蕭亮:「我不明白。」

    蕭亮微微笑著,眉宇間有一股淡淡的倦意:「在你的劍或我的劍染紅之前,不明白的都可以問。」

    冷血就問:「以你在武林的盛名,可在江湖上大展拳腳,為何要替吳鐵翼賣命?」

    蕭亮笑了:「我沒有替吳鐵翼賣命。」

    冷血眼光閃亮著:「哦?」

    蕭亮接道:「我是替趙燕俠賣命,他叫我保護吳鐵翼,我只好留著他的狗命。」

    冷血不解:「難道趙燕俠就值得你去為他拚命?」

    蕭亮忽然說:「你的劍法很好,我知道。」

    冷血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改換了話題,但答道:「其實我沒有劍法。」

    蕭亮肅然道:「我知道,你只有四十九劍,劍劍皆在取人性命,所以是劍,不是劍法。但在我眼中,用劍取人性命的方法,就是劍法。」

    冷血頷首道:「所以,我注重劍,你著重的是劍法。」

    蕭亮卻道:「我也不很注重劍法,我比較重視劍意和劍勢。」

    冷血重複了一句:「劍意和劍勢?」

    「是。」蕭亮凝視著手上折劍,目光映著劍光的森寒:「我劍勢如果取勝,就能令對方敗,我劍意要是發揮,就能使對手死。」

    冷血冷冷地道:「我還未敗,也還未死。」

    蕭亮卻說下去:「人人都知道你劍使得好,卻不知道是要經過日以繼夜的苦練,才能御劍的,否則,只能被劍所御,成為劍奴。」

    這個道理冷血自然明白。每天的苦練,血和汗,加起來可以盈滿澆菜園的大缸。清晨連蟲豸都未曾叫之前就練劍,直練得劍刺下了蠅翼而不傷其毫;到了半夜,夢中乍醒,陡然出劍,為的是考驗自己猝遭暗算時發劍是不是仍一樣快准狠!

    所以冷血很同意蕭亮這句話。

    「我們都不是一生下來就會武功的;」蕭亮補充道:「在武功未練成之前,有很多死去的機會——」

    冷血截道:「練成後更多。」

    「但畢竟練成了;」蕭亮的笑意有一股譏誚的意味,「我未練成之前,忍餓受寒,若不是趙燕俠接濟,我早就死了。」

    冷血望定他,歎了一口氣,道:「你就是為了這點而幫他?」

    蕭亮笑了,笑容更寂寞:「這還不夠成為理由嗎?」他看著手中折劍,垂目凝注,好一會才接道:「那時,還有我那患病的老母……」

    語言一頓,反問冷血:「你知道對一個未成名但有志氣的人正身陷劣境,在他一事無成退無死所、身負囹圄時受到人雪中送炭接濟時的感激嗎?」

    冷血無言,他想起諸葛先生。

    蕭亮的笑容有說不出的苦澀,他一面看著折劍,一面笑:「所以說,如果你要幫一個人,就應該趁他落難的時候。虎落平陽被犬欺,一個人困苦的時候,任何一點關懷都勝過成功後千次錦上添花,是不是?」

    冷血仍然想著諸葛先生,諸葛先生雖在他們孤苦無告時收留了他們且將一身絕藝相傳,但除了公事諸葛先生絕少要求過他們為他做些什麼。

    蕭亮最後一笑道:「我們還是交手吧!如果你還是要抓吳鐵翼,而趙公子還是要留他一條命的話。」

    冷血長歎道:「可是這件事,由始至終,本都跟你無關的呀!」

    蕭亮淡淡地道:「兩個國家的君王要開戰,死的還不儘是些無辜的軍民麼?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冷血著實佩服追命,因為追命除了一雙神腿、一口燒酒和追蹤術冠絕天下外,他的一張口,每次能在危難中把敵人誘得倒戈相向,跟二師兄鐵手能把敵人勸服化戾氣為平和的口才,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他可不行。他現在就勸不服蕭亮。

    只聽蕭亮道:「你出手吧,不然的話,別人還說,什麼武林高手,交手前必囉哩囉嗦的一大番口水,也不知是用劍刺還是用牙齒咬的!」

    冷血想笑,可是笑不出。

    這時旁邊的圍觀者叫囂起來了。

    「宰了他!」

    「他媽的這小子擾人清夢!」

    「怎麼勒?不敢動手是不是?!怕了吧!」

    「殺!給我狠狠地殺!光說話怎行,誰贏了我賞錢!」

    這些人大半是公子哥兒,過慣了富豪的生活,有家底照住,平時也殺一兩個人過過殺人癮,殺人對他們來說,是教血液加速的刺激玩意。

    何況他們不知道這個青年就是冷血。

    神捕冷血。

    他們只知趨炎附勢,見神劍蕭亮出手救吳鐵翼,便以為蕭亮必定能贏,就算那持折劍的人勝不了,趙公子還有三十多個師父留在這裡,打不死他壓也壓死他了。

    所以這干「敗家子」更加得意忘形,甚至以一賠十豪賭起來,打賭蕭亮和冷血的勝負。

    那三十幾個趙燕俠的師父,只遠遠的圍著,並不作聲,他們的任務是不能給冷血活著,但最好不必他們親自來動手。

    他們也想看這一戰,雖然他們也不知道那神情堅忍猿背蜂腰的青年劍手是誰!

    離離臉色蒼白,依柱而靠,小去、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不在她的身邊。

    蕭亮卻在此時忽道:「我們不在這裡打。」

    冷血本來揚起了劍,聽到這句話,劍尖垂地,道:「哦?」

    蕭亮道:「因為我們不是雞、也不是馬,更不是狗在互相咬噬,我們不給任何人押賭注。」

    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他們不配。」

    六七個豪門公子和近身家丁一聽之下,勃然大怒,紛紛搶罵:「嘿!敢拐著彎兒罵起大爺來了!」

    「這小子敢情是活的不耐煩了!」

    「去你的——」

    暮然劍光一閃。

    人都止了聲。

    那幾個出口惡詈的人,也沒看到什麼,同時都只見劍光一閃,耀目生花,頭上一陣辣勢,伸手一摸,刮沙沙的很不自在,彼此一望,差些兒沒叫出來。

    ——原來額頂都光了一大片,帽子方巾,飄冉落地。

    蕭亮折劍一劃,毫毛籟籟而落。

    那些貴介公子,可都沒有人敢再作聲了。

    這時有兩個人說話了。

    一個臉大如盆,凹鼻掀天的老者吆喝道:「呔!姓蕭的!你敢窩裡反不成!好好敵人不殺,倒反過來算什麼玩意!」

    另一個是大眼深陷,黃發闊口的挽髻道人,罵道:「咄!趙公子命你殺人,不是要你賴著聊天的!」

    這兩人都是趙燕俠的兩名師父。

    能夠做趙燕俠的師父,手上當然有點硬功夫!

    在他們說話之時,他們已有了準備,說罷都留心提防,不僅他們如是,其他三十個在場的「師父」,也是同樣:大家同在一處討飯吃,總要顧全彼此的飯碗。

    沒料蕭亮只是淡淡的向冷血道:「我們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再打。」

    冷血道:「不能。」

    蕭亮道:「為什麼?」

    冷血道:「剛才三師兄托我照顧那位姑娘,我跟你出去交手,就不能顧及她。」

    蕭亮笑道:「那你跟她一道來。」

    冷血也笑了:「那你不怕我二對一攻擊你?」

    蕭亮哈哈笑道:「我怕麼?冷血是這種人嗎?」

    冷血大笑道:「好!能與你一戰,痛快!」

    圍觀的人驀聽那人是神捕冷血,都為之一愣。冷血和蕭亮排眾人而出,忽爾西下疾逾閃電的光芒一繞,那兩名老師父慌忙後退,只覺臉上一涼,卻並無異狀,心道好險,幸而自己退得快。卻聽蕭亮道:「我與冷兄決一死戰,除那位姑娘外,誰跟來,誰就是與我為敵。」

    說著刷地收了劍,大步行出「化蝶樓」。

    冷血也收了劍。適才的兩道劍光,一道是他發的,另一道發自蕭亮。他很清楚蕭亮的劍法,也很明白此行之凶險。

    他向離離示意,離離隨在他身後,跟了出去。

    直至三人消失之後,「化蝶樓」才從鴉雀無聲中回轉到像一壺開沸了的壺水。那兩個黃發闊口和凹鼻掀天的師父正想為自己能及時避過劍光的事誇耀一番之際,忽覺眼前似灑了一陣黑雨,在眾人訕笑聲中,始知二人的四道眉毛,都給人剃掉了,迄今才削落下來。

    ——可是,兩道劍光,怎能剃掉四道眉毛?

    這樣的劍法,教他們想也想不出來。

    三

    但此際的蕭亮與冷血,不單要想得出對方的劍法,而且還要破對方的劍法。

    如果冷血的劍不是無鞘劍,蕭亮還有一個辦法可破去他的劍法。

    那就是在冷血未出劍之前先刺殺他。

    只是冷血的劍是無鞘的,也就是說,根本不用拔劍出鞘,而且,蕭亮也不願意在一個劍手未拔劍前下殺手。

    那樣等於污辱了自己的劍。

    冷血也有一個辦法可破掉蕭亮的劍法。

    蕭亮曾出手三次,一次擊退離離,一次嚇阻那干跟地痞流氓沒什麼兩樣的少爺們,一次則是給趙燕俠其中二個師父小小「教訓」。

    三次冷血都瞧得很清楚。

    所以他肯定蕭亮的劍只有一個破法。

    避開他的攻擊,欺上前去,與之拚命。

    可是冷血也立即否決了自己的決策。

    第一,他不想要蕭亮的性命。

    第二,就算他想要蕭亮的命,也未必躲得過他的攻擊。

    第三,如果蕭亮所用的不是一柄折劍,那自己的方法,或許還有望奏效。

    但蕭亮用的是一把折劍。

    已折的劍,可作短兵器用,冷血衝上去拚命,卻正好是對方劍法的發揮,這樣子的拚命,很容易便會拼掉自己的一條命。

    冷血從來沒有遇過一個使劍的敵人能像蕭亮一般無懈可擊,正好蕭亮也是這般想法。

    可惜他們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誰的劍鋒染上了對方的血,誰便可以活著回去。

    蕭亮還說是為了報趙燕俠之恩而與冷血決鬥,但冷血呢?

    ——他又為了什麼?

    如果說是為了正義,那麼,正義又何曾為他做了什麼?如果說是為了江湖,那麼,江湖又何嘗給了他些什麼?

    或許,有些人活著,挫折、煎熬、打擊、污誣,都不能使他改變初衷,也不能使他有負初衷。

    蕭亮暮然站住。

    柔和平靜的青色山巒,在平野外悠然的起伏著,遠處有炊煙淡淡,眼前一片菜花,在平野間點綴著鮮黃與嫩綠。

    黃和綠,那麼鮮亮的顏色,襯和著喜蝶翩達其間,洋溢著人間多少煙火炊食的人情物意。疇野寂寂,菜花間有一顆枯木,枯木上生長個一株綠似楊柳,生氣勃勃的嫩樹。

    冷血深深吸一口氣,那黃綠鮮亮間像在沁涼空氣裡加添了顏彩的喜氣。

    ——好美的平野!

    ——好美的菜花!

    蕭亮緩緩回身:「我們就在這裡決生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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