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如此陣仗 第二章 對陣 文 / 溫瑞安
一
天邊的晚霞像剛咯過了一陣淒艷的血,被夕陽鍍上一層層金燙卷邊,像有許多璀璨的神祇,曾在遠古之初,在那兒作過鐵騎突出、銀瓶乍破的古戰場。
冷血向唐鐵蕭沉聲道:「拔出你的兵器。」
唐鐵蕭冷冷的盯著冷血,像錘子一般沉烈的眼睛盯住冷血的劍:「你跟我?」
冷血點頭,他的劍已揚起。
唐鐵蕭道:「好,不過不在這裡。」返身行去。
冷血正欲跟上,鐵手忽搶先一步,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鐵手搶上前去之際,冷血臉上現出了強烈的不同意之神情,但等到鐵手對他說了那句話之後,冷血才站住了腳步,兩人的心都在道:
珍重。
無論哪一方的戰陣,都是那麼難有取勝之機,又不能互為援奧,這一別,除了珍重,能否再見?
鐵手究竟在冷血耳邊說的是什麼話,能令冷血放棄選擇唐鐵蕭為對手?
二
唐鐵蕭在前面疾行,走入青桔林中。
鐵手緊躡,離唐鐵蕭九尺之遙,這距離始終未曾變過。
當唐鐵蕭走人桔林密處時,他的腳步踏在地上枯葉那沙沙的聲響陡然而止。
鐵手也在同時間停步。
唐鐵蕭問:「來的是你?」他的聲音在桔林陰暗處聽來像在深洞中傳來,但並沒有回頭。
鐵手反問了一句:「哪裡?」
唐鐵蕭也沒有回答他,又重新往前行去。
鐵手跟著。
兩人一先一後,行出桔林,就聽到潺潺的流水之聲。
唐鐵蕭繼續前行,流水轉急,急湍,終至激湍,一條五十丈長,二尺寬,弓起了的蒼龍,一半沒在暮霧中的吊橋,出現在眼前。
橋下激湍,如雪冰花,在夕照下幻成一道濛濛彩麗的虹。
激流飛瀑下,怪石嵯峨,壑深百丈,谷中傳來瀑布回聲轟隆。
唐鐵蕭走到橋頭,勒然而止。
橋墩上有三個筆走龍蛇的字:
「飛來橋」。
三
橋因瀑濺而濕漉布苔,吊索也古舊殘剝,橋隱伏在山霧間,又在中段弓起,像一道倒懸的天梯,窄而險峻,確似憑空飛來,無可引渡。
唐鐵蕭冷冷地道:「我們就在這裡決一死戰。」
他說完了,就掠上了橋。
那橋已破舊的像容納不下一隻小狗的重量,但唐鐵蕭掠上去就像夕陽裡面捲了一片殘葉落在橋上一般輕。
一陣晚風徐來,吊橋一陣軋軋之響,擺盪不已,像隨時都會斷落往百丈深潭去一般。
就在這時,桔林外傳來第一道慘叫。
慘叫聲在黃昏驟然而起,驟然而竭。
鐵手知道,冷血已經動上手了!
鐵手長吸一口氣,走上吊橋。
吊橋已經年久,十分殘破、而且因經年的雨瀑沾灑而十分濕滑,長滿了深黛的綠苔,麻索間隔十分之寬,而橋身窄僅容人,兩人在橋上決戰猶似在懸崖邊緣上賭生死一般,一失足,即成千古之恨。
鐵手登上吊橋,就聽到唐鐵蕭金石交擊一般的聲音道:「在此決生死,生死都快意。」
鐵手默然,左足後退一步,架勢已立,他撩起長衣,把袍擺折在腰際,然後向對方一拱手。
這一拱手間,唐鐵蕭看去,鐵手雖立於吊橋首部低拱處,但氣勢已然挑起得整座長天飛來的纖龍。
鐵手的拱手,十分恭敬,他不只是對敵手之敬,同時也是對天敬,對地敬,對自己敬,對武功的一種尊敬。
唐鐵蕭也肅然起敬。
他解下了腰繫的繩縋,繩末上有一個彎月型的兩角弧型,彎口利可吹毛而斷的物體,交在右手,左手執著雨傘,傘尖「登」地彈出一口尖刀。
他道:「我用的是飛鉈,以傘刃為輔,你的兵器呢?」
唐鐵蕭在唐門暗器裡只選擇了飛鉈來練。飛鉈是一門極難習,而且從沒有一流高手是用這種暗器式的兵器。但他選了,而且苦修,他的飛鉈,沒有對同一個人出擊過兩次。
因為從不需要。
他問鐵手,是他尊重敵手,更尊敬鐵手。
鐵手搖首,卻抬起了手。
他的兵器就是他的一雙手。
就在這時,桔林裡緊接兩聲慘呼聲。
鐵手可以感覺到桔林裡外的戰鬥有多慘烈:以冷血的狠命殺法,居然在這麼長的時間才響起三次慘呼,而且,第一次尚在林外,第二、三次已在林裡,可知戰陣之轉移,甚至沒有兵器交擊以及對敵喝叱之聲,只有瀕死的慘嚎,而且,到了第二、第三次,是同時響起的,可見不傷則已,一死二人齊亡。
所幸慘呼裡並無冷血的聲音。
不過,鐵手瞭解冷血,就算他戰死,也不哼一聲,除了鬥志極盛時如張弓射矢的厲嘯!
四
桔林裡,冷血低低呻吟了一聲。
十二單衣劍已給他殺了一個,衝進桔林,中伏,他反身殺了兩個狙擊手。
但他後腰已中了一刀。
那受傷的熱辣辣,刺刺痛的感覺,冷血在每一次戰場裡幾乎都可以承受到,所以每次冷血在擊敗敵人贏得勝利後,那感覺就像蛹化成蝶在綵衣繽華里猶可憶及掙扎脫繭的遍體鱗傷。
可是這次不然,他心頭沉重。
刀光映閃,到處是夕照反射強刃的厲光。
敵人太多,隱伏林間,單衣劍作正面攻擊,狙擊手暗裡偷襲,他已失去破繭化碟一般的反擊契機。
他闖入桔林裡,密葉隙縫都是閃動的敵影。
他腕沉於膝,劍尖斜指正面,往後急退。
烏黑的人也在他四周迫進。
他陡然靜止。
他靜止的剎那,一人掩撲而至,兩道飛血濺出,將青澀的桔子染成鮮紅。
前撲的一人倒下,後面潛來的另一人只見白光一閃,他親眼看見自己咽喉裡噴出一道泉!
血泉!
他發出閹豬一般的低鳴,仆倒下去。
冷血額角滲出汗水,他劍高舉於左,右手亦輔左手托著劍柄,左足微屈,右足踞趾,全身重心九成交於左腿之上。
他全身被強烈的鬥志焚燒。
他全身的肌肉神經一觸即發。
陡地,他所站立處地底裡倏忽伸出一柄鋼叉來!
——地下有埋伏!
他怪叫一聲,沖天而起,腿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地底下的人震開泥地碎葉而出,出得來時已身首異處。
冷血拔在半空,殺了暗算的人,但有七件兵器同時向他攻到!
他斜飛而起,落在一棵矮桔樹上,忽覺背後刀風破背而來!
他的劍在刀及背項之前,已刺殺了對方。
桔樹坍倒,下面的人已經砍斷了這棵樹。
冷血人也落下。
十七八件兵器在下面等著他。
他落下的時候,手足疾揚,十七八顆青桔向這些人飛打過去。
攻擊者急退,怒喝:「有暗器……」
一面用武器格開,待發現是桔子時,冷血又殺了三個對手。
他的姿勢仍是劍舉左上,以左足為軸,但因腿傷而顯得有些微晃!
圍攻的敵人閃動,兵器在夕陽下映出邪芒,但誰都沒有搶先發動攻擊。
因為那一柄劍不帶一絲血跡,卻是森寒得令人心膽俱喪的誅邪劍。
圍攻者散開,那十一單衣劍又告出現了。
十一人身影疾閃,捲起一道旋風,碎葉飛起,青桔狂搖,十一劍在風中葉裡像十一條飛蛇,噬向冷血!
冷血大叫一聲,衣服蓋在其中一單衣劍頭上,赤著上身,在十一劍破漏處像一頭猛豹般竄出。
其餘單衣十劍扶起那被衣衫罩在頭上的兄弟,發現衣衫已被鮮血染紅,像灑在水上的血花漸漸擴散開來。
夕陽赭如血。
五
殘陽如血。
瀑珠幻成彩虹,架在吊橋下。
鐵手雙目平視在離他十一尺外的唐鐵蕭。
唐鐵蕭將手上的飛索,高舉過頂,旋動了起來,飛索上縋繫著鐵鉈,每旋過一圈,就挾著刺耳的尖嘯聲。
飛鉈旋在吊橋麻索之上。
飛鉈愈旋愈急,暮色愈來愈濃。
飛鉈旋得太疾,已看不見飛鉈的影子,只聽見飛鉈如雨般密集的急嘯聲。
暮色中,唐鐵蕭手中旋舞的飛鉈,像是鬼魅的影子,沒有蹤跡可尋。
無形的飛鉈,自己躲不躲得過?
夜色將臨,夜幕中的飛鉈,自己更是無從閃躲。
鐵手在這俄頃之間,決定要冒險去搶攻。
可是唐鐵蕭另一隻手,徐徐張開了傘,傘覆住了身子,傘尖如一頭露出白牙的野獸,在暮色中等待血浴。
飛鉈仍舊飛旋在半空之中。
人在吊橋上。
吊橋在半空之間。
鐵手覺得自己的性命,就像這條吊橋,被殘破的麻索,懸在半空,隨時掉落,粉身碎骨。
這兩尺的橋面,更沒有閃躲的餘地。
惟有後退。
但是退後在兩個實力相當高手生死一決之際,是極失鬥志的事,何況,在這滑漉窄橋上的急退,又哪能快得過巨人之臂般的長索飛鉈?
既不能閃,也不能躲,又不能進,更不能退,鐵手驀然明白唐鐵蕭引他在飛來橋上一決生死的意義。
在生與死之間,必須有一人選擇死,亦可能兩人的結果都是死,像這嘩然的瀑布傾落百丈,濺出水珠化為深潭的壯烈前,仍串成一道夢幻的彩虹。
山風呼呼地吹送過來,吹過平原,吹過桔林,吹得吊橋搖晃如山澗上的紙鳶。
山風吹過桔林的時候,鐵手聽見桔林裡傳來密集的四聲慘呼,跟著是冷血的第三聲大喝,以及又一聲哀號。
鐵手打從心裡盤算一下,冷血身上著了至少有三道重創,而敵人至少去了十三人。
那麼,十二單衣劍連同三十八狙擊手,剩下的敵手至少還有三十六人。三十六人,受傷的冷血可還能打熬得住?
他忽然心頭一震,因為他接觸到唐鐵蕭那雙猶如地獄裡寒火的眼睛。
那眼睛本來是無情的、肅殺的、冷毒的,但此刻有了一絲譏笑與同情。
因為對方看出他的分神。
這種生死決定於俄頃之間仍為其他的事而分心,除死無他。
鐵手憬然一覺後,立即斂定心神。
那雙眼睛立即又變回冷毒、肅殺、無情。
山風吹到飛鉈的圈影裡,立即被絞碎,發出如受傷般更劇厲的尖嘯聲。
冷血此際在桔林中廝拼,像一頭左衝右突的猛虎,要剷平張牙舞爪於左右的獒犬。
鐵手這邊的戰局卻不動。
不動則已,一動則判生死。
兩邊的局勢,系一動一靜,全然不同的,但卻同樣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