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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碎夢刀 第二章 失魂刀法碎夢刀 文 / 溫瑞安

    第一回月明清風跨虎江

    一

    跨虎江上,明月照亮。

    此時正值十六、十七,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跨虎江分外清麗。

    江上數泛舟,岸上有蘆葦。

    二

    泛舟江上的舟舫,有的大,燈綵輝煌,有的小,精巧雅致。其中最大的一艘畫舫,泊在江中櫓橋畔,張燈結綵,鶯歌燕語,絲竹之聲不住浮泛江上。

    不用說,這艘畫舫氣派之豪華,佈置之風雅,加上畫舫上艷若桃花的名妓,和遙巡在畫舫周圍負責守衛的壯丁,若不是習家莊,誰也請不起這十人,出得起這般價錢。

    然而現任「習家莊」莊主習笑風,雖然年紀輕輕就是一莊之主,卻也是一個好色的人。

    習家莊世代相傳的「失魂刀法」,名震武林,由三百二十四年前,打遍關中無敵手習豫楚所創,勢走輕靈,法走迷離,後傳三代,至習祈堂手裡,建立兩河武林第一世家習家莊,幾可與「南宮、慕容、費」「上官、司馬、唐」相比。後又傳五代,到了大俠習奔龍手上,習家莊可謂到了巔峰,不但人多勢眾且得令譽,而習奔龍不但是使刀高手,而且也是鑄刀好手。他費煞苦心,鑄冶了一柄「碎夢刀」。

    「碎夢刀」的煉冶方法已經失傳,據悉是在一個罕世難逢的奇緣下,才由習奔龍取得了兩塊奇鐵,冶合在一起,才能鑄成這把奇刀。習奔龍鑄成這把刀後,又繼遠祖習豫楚八代之後,再拿到了「關中第一高手」的名號。

    要知道當時武林人才輩出,武功遞增,就算是當年「失魂刀法」創始人習豫楚在世,也末必能在關中武林爭得前茅之名,但習奔龍能以「碎夢刀」使「失魂刀法」,功力遽增十倍,輕易擊敗了所有強敵。更奇怪的是,在比武中凡是被「碎夢刀」擊傷者,不論傷勢多輕微,一律失去鬥志,而俯首臣伏,所以習奔龍奪得了」關中第一高手」稱譽。一時間,習家莊的名頭,也到了無人敢攖其鋒銳的地步。

    可惜奪得第一高手之稱的習奔龍,或許因太興奮、太高興之故,猝然暴斃。看來,一個人無論太興悅還是太沮喪,都是不好的,連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也不例外。

    不過,習奔龍亦可謂死得其時,就在他聲名如同日正當中的時候暴卒,使他留下不墜之聲名,以及武林後輩的緬念,提起「失魂刀法碎夢刀」的習奔龍,誰不豎起拇指,說一聲好。

    習奔龍死後,便是第九代「習家莊」主人習酒井繼任。習酒井不像他老子好與人爭鋒,倒是淡泊名利,鮮少在江湖上惹事。不過習家莊依然聲威過人,有什麼事情只要吩咐一聲,也沒聽過誰敢留難的。要知道習家莊「失魂刀法」,已是一種難以匹敵的刀法,加上習家「碎夢刀」之十倍功效,試問誰敢與之力敵?

    習酒井人如其名,喜歡酗酒,習家莊雖不求發展,但聲望仍隆。習酒井就如此平安過了半世,到了五十八歲壽辰過後十天,突然暴卒,據說是酗酒太厲害,以致傷了身體。

    第十代習家莊莊主便由年輕的習笑風擔任。

    習酒井暴斃後,武林中對習家莊的尊敬,已大不如前。所以習酒井一旦暴斃,不少人窺視習家莊的財雄勢大,藉故向習家莊挑釁尋仇,希望掀翻習家莊,自己來做盤腳老大。

    可是這些挑戰生事者,全被擊垮。負責解決這些麻煩的人通常是兩個人:習家莊管事習良晤、習家莊管家習英鳴。

    一般的人,別說想跟習家莊莊主習笑風別別苗頭,就算想敵得過管事習良晤、管家習英鳴二人手上的刀,也絕不容易。

    這幾年來,也有一些高手能直接與習笑風習少莊主交手的,主要是因為那些武林人物也是一方之豪或霸主、寨主、峒主等身份,他們與習笑風一較身手,都被總管唐失驚接戰所敗。

    唐失驚是習家莊的總管,相形之下,習良晤只能夠算是「三管家」,習英鳴便是「二管家」,而唐失驚才是「大總管」。

    唐失驚在武林中的地位,絕對可以與一方宗主抗衡的。

    唐失驚本來就是武林中一名出類拔萃的高手,難得的是他辦事才幹,更在他武功之上。他三十歲就成名,三十一歲就被山東落雁幫幫主師守硯提拔擢升為總堂主,果然短短三年間,落雁幫即成為山東第一大幫唐失驚在三十五歲時跳槽陝南灌家堡,他在短短四年間,得堡中上下擁戴,成為副堡主,聲威直逼堡主灌大任,但唐失驚卻悄然隱退,離開灌家堡,隔了一年,終於為習家莊前莊主習酒井所收羅。

    唐失驚在習家莊不到七年,地位已在習家兩大總管習良晤與習英鳴之上。他代莊主出手會敵,乃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但想跟習笑風挑戰的人,都沒辦法通得過唐失驚這一關。

    所以習家莊聲名不墮,與這一位「九命總管」唐失驚實有莫大關係。

    習笑風不過三十五歲,臉白無須,眉飛入鬢,生得一副儒生雅態,平日溫溫文文的,只喜歡讀書、撫琴。

    這日卻不知為了什麼,召了一班青樓艷妓來興歌作舞,他一面大杯小杯的一口乾了杯中酒,還左擁右抱,跟幾個艷妓狎戲起來。

    習家莊召來的青樓女子,可以說都是千挑萬選的,自是貌美如花,而且都有些才藝,有些擅歌,有些善舞,有些精於彈詞擊鼓、詩書琴棋。

    其中一個,名叫小珍的,一雙娥眉又黑又濃,頑皮的往雲鬢裡挑,脖子又細又長,勻得像河間的鵝卵石一般,睫毛下靈動的眼珠也輕顫著,似乎對這場面有著些微的不安。

    她是賣藝不賣身的藝妓,這些姑娘中,以她最清純,年紀也最小。

    習家莊莊主習笑風召妓跨虎江,對姊妹們來說都是件幸寵興奮的事兒,但對小珍來說,卻有很多的疑惑。

    因為她聽習秋崖所說,習笑風夫妻恩愛逾恆,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人。

    習秋崖就是習笑風的弟弟,習笑風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習秋崖正在追求小珍。小珍是他心目中最崇高也最憐愛的女子,無論習秋崖打敗了哪一個對手,或在江湖上遇到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會去找小珍,愛惜的撫著她的小手,跟她訴說。

    驕豪仗劍的貴公子,正需要這樣一個人兒慰藉作伴。

    所不同的是,習秋崖真情深注,真的要娶小珍為妻。

    這也是為何小珍在污泥中仍能潔身自守的原因:有習二少爺在,又誰敢打這標緻小姑娘的主意?

    而小珍也緊緊把握住這一點,這是她怒海中的輕舟,她若失去他,一切都保不住了,只有沉淪了。

    而今小珍看到自己情郎所崇仰的哥哥習笑風,如此放浪形骸,便不自禁的尋思:來日秋崖對我會不會也一樣?那時自己該怎麼辦呢?

    她這樣暗自沉思的時候,習秋崖也正在她的身邊惴惴不安著。

    他不安的原因是沒想到他一向尊敬崇拜的兄長,近日來竟會如此失常,這種樣子給小珍看到了,她會怎麼想?

    ──大哥對大嫂一向恩愛,但是最近卻……

    習秋崖已來不及多想,因為習笑風在問他話。

    「秋崖。」

    「大哥,什麼事?」

    「我是莊主,習家莊的莊主,」習笑風瞇著眼睛,狠狠地盯住他弟弟道:「你憑什麼叫我做大哥?」

    「我是你弟弟呀。」習秋崖沒想到他哥哥會這樣說。

    「你總是以兄弟相稱,不肯叫我做莊主,」習笑風逼視著他弟弟道:「你是想奪我這位子是不是?」

    習秋崖被這突兀的問題問得張大了口,答不出話來。

    這時,群妓中有個資格最老、善於應酬的倪三娘陪著笑,妖妖冶冶的把鳳仙花汁醮紅了指甲的手,搭在習笑風肩上,「哎唷,莊主,怎麼啦,兄弟倆還計較這個幹什麼呀,莊主若是氣悶,找我們軟唏哩的消消氣不就行了麼?」

    習笑風的回答令所有的鶯歌燕語住了聲。

    他沒有回答一個字。

    他只是一巴掌掃了過去,打脫了倪三娘上下三隻門牙,倪三娘腫紅了臉,倒在船上,娘兒們驚呼,卻沒有一個敢再說一句話。

    習秋崖見狀,忍無可忍,霍地站起:「大哥,你──」

    習笑風連目光也不抬,「究竟誰才是習家莊的莊主?」

    習秋崖氣極,答道:「這,這還用問嗎──」

    習笑風冷冷地插了一句:「誰是?」

    習秋崖氣得什麼似的,又強忍怒氣,「當然是你了,你──習笑風又截道:「習家莊對莊主的規矩,你可曉得?」

    習秋崖臉色變了變,終於道:「習家莊莊主的話,就是命令,生死無有不從……但是哥哥……莊主,你要是……」

    習笑風忽揚起下巴道:「你想跟小珍成婚?」

    習秋崖呆了一呆,他沒想到習笑風會忽然這麼一問,原本他早已想跟哥哥提起,但一直難以啟口,他瞥見小珍的紅潮泛到白生生的脖子上去了,便吸了一口氣,道:「莊主,我正想向你提這件事……」

    習笑風擺手,「不用提了。」

    然後說:「好漂亮。」這句話聽在習秋崖心裡是甜甜的。

    隨即習笑風又吩咐了一句話,一句讓習秋崖聽了跳起來的話。

    「叫她脫了衣服,讓我看看。」

    三

    這句話一出口,不但習秋崖、小珍都變了臉色,連旁邊的藝妓們都張口結舌起來,身為習家莊的莊主,而且是習二少爺的親哥哥,居然說得出這種話,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

    習秋崖和小珍同時漲紅了臉。

    小珍紅了臉是因為女子的本能,而習秋崖紅臉則是因為憤怒。

    他氣得別過頭去,看他身邊一個紅臉白衣人。

    那人不是誰,正是習家莊的「九命總管」唐失驚。

    唐失驚乾咳一聲,欠一欠身,道:「莊主──」

    習笑風怒喝:「住口!」「刷」地抽出了腰間的刀!

    這只是一柄平凡無奇的鈍刀。

    但刀畢竟是刀。刀象徽著權威、殺氣、血腥……等等可怖的景象,這把刀雖鈍,但同樣有那種威力。

    這柄刀一出,唐失驚立刻閉了口,旁邊的藝妓們齊齊驚叫一聲,都露出駭然的神色,掩住嘴巴。她們原以為今晚素來風雅的習家莊莊主相召,必定是文雅風流,沒想到他卻還是像強盜流寇一般,手裡握著刀,臉容犯了煞般的兇惡可怕。

    只見習笑風的俊雅悠閒神態全消失了,而白臉上青筋突動著,淌了幾行細細的汗,眼睛發出冬眠的毒蛇一般冷幽的光芒,「這是什麼?」

    習秋崖憤聲地應道:「祖上傳下來的刀。」

    習笑風冷冷地道:「這刀代表什麼?」

    習秋崖激聲道:「大哥──」

    習笑風冷冷地道:「習秋崖,你若答不出家法,可是死罪一條。」

    習秋崖強忍激動:「我答得出,這刀是家法,凡習家的人,莫有不從。」

    「好」習笑風淡淡地道:「你既答得出來就好。」他揚著刀,在月光下說:「現在我以這柄家傳寶刀號令你,脫了小珍的衣服。」

    他嘿嘿一笑,悠然道:「讓我看看,也讓大夥兒看看。」

    四

    習秋崖狂吼一聲,小珍忍不住低泣出聲。唐失驚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嚨,看來似想勸解幾句。

    習笑風揮著刀,格格地笑道:「任何人都不得勸解,不得違抗,誰反抗我,就是與習家莊為敵,格殺勿論。」

    唐失驚雙眉迅速地皺了一下,欲言又止。

    習笑風瞪著目,問:「你脫不脫?」

    習秋崖摟護著哭泣驚惶中的小珍,挺身昂然道:「大哥,你瘋了……

    習笑風怒笑:「你敢違抗這家傳寶刀之命?」

    習秋崖臉上的肌肉抖動著,艱辛地道:「不敢……」

    習笑風怪笑道:「那就好辦。你要是不肯脫她的衣服,那就跟她一齊跳進江裡吧。」

    他搖頭擺腦的說:「今晚月明風清,多麼優美,月色印在河心上,──你們沒聽說過唐朝有個撈月的詩人李白嗎?你們就去把月亮撈上來給我吧……」

    習秋崖的臉色完全變白。習家莊有一個很奇怪的條例,可以說是一種禁忌,是這兩三代才實行的,就是習家莊的子弟都不許游泳,不得近水,誰入了水,誰就不是習家子弟!

    習笑風這樣說,當然旨不在撈月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將習秋崖逐出門牆,也可以說是處習秋崖與小珍於死刑,因為習秋崖不諳水性,至於小珍這樣一個弱女子更不用說了。

    習秋崖氣得全身顫抖起來,他實在不明白他親哥哥為何變得這樣子。

    只聽習笑風又道:「要是你們撈不到月,就不要上來見我了……昔時詩仙為撈月而死,他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們一雙一對,這樣死法,真個是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習秋崖怒道:「大哥你……」

    習笑風「嗆」然出刀,一刀向習秋崖砍去。

    小珍尖叫一聲,習秋崖沒想到習笑風真的會向他下毒手,晃了一晃,摟住小珍急退,已退至船舷。

    這時船上藝妓們呼叫紛起,習笑風跟著逼進,又一刀砍向小珍。

    習笑風這一刀砍向小珍,比砍向習秋崖還令習秋崖難應付十倍,小珍不會武功,當然閃不過這一刀,而兩人又無可退身之地,習秋崖搶身挺進,及時以雙手扣住了習笑風握刀的手。

    「大哥,你別逼我──」

    習笑風雙目欲裂眶而出似的,叱道:「這刀你也敢碰!」

    習秋崖一怔,就在這一怔之間,習笑風另一隻空著的手,已點了他三處穴道。

    習秋崖咕咚一聲,摔在船上。

    小珍哭著撲了過去,但她不會解穴之法,是怎麼搖都搖不醒習秋崖的。

    習笑風笑吟吟,很滿意的看著一個癱瘓、一個哀泣的人,下令道:「脫掉他們的衣服,把他們扔到江裡去,快!

    藝妓裡有一個忍不住顫聲勸道:「莊主,自己兄弟,何必呢?」

    另一個也是久經世面的女子接口說道:「莊主,二少爺不懂得尊重你,你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弄出人命來,可犯不著……」

    習笑風笑了。

    眾人正心頭一實,忽見習笑風揮刀。

    一刀,兩個人頭。兩個說話的藝妓,都身首異處。

    這情況的慘烈,使得沒有人敢驚呼,沒有人敢說話,甚至連移動也不敢。

    習笑風慢慢地收回了刀,刀入鞘,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照我的話去做。」

    到了這個時候,誰敢不照著他的話去做?

    五

    小珍是個很美麗也很純潔的少女,在月光下,身段如此勻美白皙,連在場見過世面的女人們都不免為之心動,也為之心痛,她緊並的腿,嫣紅的蓓蕾,甚至不敢睜開的眸子,也抿得如此讓人疼惜。

    然而習笑風卻要把活生生這樣的一個人兒,拋到江裡去「撈月」。

    習秋崖無疑也是個好看的男子。他白皙但壯闊的胸肌,秀氣但有力的臂膀,可惜,卻因被點了穴道無法作任何一絲掙扎的被丟進江裡去。

    習家莊的壯丁們雖然面對小珍姣好的肉體,卻不敢多碰觸一下,因為,他們的莊主習笑風說了一聲:「快!」

    誰曉得莊主在發什麼神經?

    要是萬一弄不好觸怒了他,乖乖,敢不成自己也一樣給「唰」一聲,腦袋分了家。

    直至小珍和習秋崖被拋進了江裡,習笑風這才很滿意地說:「好,誰也不准把他們撈起來,聽著,誰救他們,我便殺誰。」

    誰也不敢救。

    然後習笑風下令回航,途中一面擊琴而歌,一面狂飲吟詩,吟到淚流滿臉,這才罷去。

    藝妓們到這時候才敢嘔吐。

    江水皎潔,明月清風。

    誰曉得如此月明風清下,最雅麗的畫舫上、最優美的江水中,有這樣一樁齷齪、殘酷的慘事?

    六

    可是就當小珍被拋落江心的剎那間,在跨虎江畔一艘小舟上的兩個人,都一齊震了一震。

    那帶傷而神色冷凜的年輕人說:「有人落江。」

    另一個臉帶和風一般笑意的青年人道:「是給人扔下去的。」

    於是,他們立刻放棹趕去,那時,畫舫已在歸航途中。

    第二回三管事與二管家

    一

    三日後,惴惴不安的習家莊,這日又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這兩個人,一個就像一柄劍,而這柄劍無一處不鋒利。這年輕人雖帶著傷,但比一隻豹子還精悍。

    另外一個人高大雄壯,但神態溫文,風塵而不帶倦意,好像是一個剛剛洗了溫水浴又親了自己所疼愛的孩子與妻子,正要做點善事的青年人。

    習家莊大門前可以看得見有九個壯丁,當然,看不見或隱伏著的人還不在此數。九個人中,有八個人腰繫白帶,只有靠近門檻的一個滿臉胡茬子的大漢,才腰纏橙色帶。

    那兩個人走前去,自然就被壯丁擋住,盤問:「你們是誰?」

    那年輕人回答得很妙。

    「我們是人。」

    「你們來幹什麼?」那壯丁裝得很兇惡的厲聲問。通常很多小無賴都給他這一聲嚇得倒退回去。

    「我們來找你們莊主。」那年輕人答。

    那八個莊丁早已沒好脾氣,不約而同的想:這種瘟神,欠揍來著!但又想到,習家莊素有俠名,不能隨便出手打人。

    「你認識我們莊主?」

    「不認識。」

    「諒你也不認識。」

    「不過,」那年輕人說,「我們今天就要認識他。」

    那八個壯丁一齊動怒,但那腰繫橙色帶的壯漢卻沉咳一聲,踱了出來。

    只見這人步履穩重,虎虎有威,每走一步,彷彿石階要給他踏崩一塊似的。他一雙大目,在兩人臉上游過來、游過去,好一會才問道:「敢問台駕尊姓大名。」

    這次是那中年人答:「我叫鐵游夏,他叫冷凌棄,特來拜會習笑風莊主。」

    那壯漢呆了一呆,冷笑:「兩位大名,倒沒聽說過,大號是……」

    年輕人冷笑道:「原來見習莊主,還要大名大號才予接見不成?」

    壯漢倒也不生氣,怪笑道:「這個當然。當今名人哪個得暇天天見不三不四的無聊客人?如果沒有名號誰願意接見?」

    青年人搶在年輕人之前道:「我看這樣好了,麻煩這位大哥先向習三管事通報一聲,說我們來了,你看怎樣……」

    壯漢濃眉一皺,嘀咕道:「這些區區小事,我也可以作決定,用不著煩三管事的,他老人家也很忙……」

    青年人笑道:「我們這可不是瞧不起你老大,也不是不懂江湖上的見面規矩,只是我們此趟前來,私先公後,也不便遞上名帖,至於見面禮嘛……我們吃的是公門飯,也不能知法犯法,這點要請老大你恕罪則個。」

    這一番話下去,倒是鎮住了這大漢。這大漢怔了一怔,知道來人有些來路,便跺了跺足,道:「我儘管替你問問,不過,三管事他老人家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可不一定見你。」

    「行,行,」青年人連忙道:「只要老大肯替我通報一聲就行。」

    那壯漢將信將疑的走了進去。剩下的八名大漢,眼神炯炯的瞅住二人,像心裡早已把他們當賊來辦。

    不一會壯漢出來了,這回是跑出來的。那大漢這回是一疊聲地道:「兩位,對不住,小人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兩位光臨,該死,該死……」

    只聽一個響如洪鐘的聲音笑道:「習獲,就算你不該死也該打,居然不知道鐵二爺和冷四爺的大名……」

    只見一人長袍綢黛綠皂靴,走了下來,白髮蒼蒼,鷹鼻鉤准,一面笑著拱手道:「難怪他們,事關鐵大人、冷大人的名號太出名了,所以本名反倒沒幾人知,實在是……說到這裡,他仰天打了個哈哈。鐵手和冷血也抱拳還禮,但見來人年近古稀,背微傴僂,但虎步龍行,身上無懈可擊,心中暗自一震。

    只見這老頭呵呵笑道:「小老兒是習家莊的二管事習良晤,來來來,我們來給名動天下的「四大名捕」之鐵手鐵二爺、冷血冷四爺行禮,請責怠慢之罪……」

    那八條大漢聽了,更是驚詫,沒想到這兩個衣著隨便的人,竟然就是黑道上聞名喪膽,白道上人人敬佩──鐵手擒奸與冷血殲凶的兩大名捕!

    二

    鐵手笑道:「千萬別說賠禮,其實四大名捕這渾號,也是仗江湖道上朋友錯愛,賜賞給我們的。吃公門飯的好手,不知有幾千幾百,我們只是克盡職守,僥倖能為百姓盡一份力而已。」

    習良晤吸著桿煙,呵呵笑道:「兩位實在是太客氣了,試想當年「飛血傳人」柳激煙及「絕滅王」楚相玉也給兩位制服,就不見其他吃公門飯的大官大吏動過他們一根毫毛……」

    上述二戰俱是鐵手與冷血的英勇戰績,亦可以說是名動江湖的戰役,那把守門口的九條壯丁都點頭稱是,紛紛恭維起來。

    其實這班人雖然震於二大名捕威名,心裡卻不一定服氣,但人在江湖上行走,有幾種人是萬萬得罪不得的,其中最不可得罪的一種便是公差捕役,何況是直轄於諸葛先生,辦案素來不徇私的天下「四大名捕」?

    是以人人都表現出一副服服貼貼的樣子,好讓這二位捕頭有朝一日自己若犯了什麼事情,也可以照得過去。

    鐵手瞧在眼裡,心下歎息,當下截道:「習管事。」

    習良晤眉開眼笑道:「來來來,咱們進去喝杯水酒再說。」

    鐵手正色道:「我們有事在身,這酒,是不喝了。」

    習良晤瞇著眼睛吐著煙圈,「不知兩位有什麼事?」

    冷血冷冷地道:「近日習家莊出了些什麼事情,習三管事一定比我們清楚,哪用得我們多說。」

    習良晤依然笑嘻嘻地道:「二位無妨說來聽聽,習家莊樹大招風,時有流言,乃屬常事,有些事兒外邊比咱們先聞風聲,也不稀奇。」

    冷血道:「聽說七天前,你家莊主神智有些不正常,把莊裡的家畜雞鴨狗貓宰個乾淨,有沒有這樣的事?」

    習良晤聽得一呆,冷血又道:「六日前,你們莊主習笑風逼姦不遂,亂刀砍傷一名莊主夫人貼身丫鬟,有沒有這回事?」

    習良晤勉強笑了一笑,「冷大人哪裡聽來的消息?」

    冷血沒有答他,逕自道:「五天前,習莊主半夜三更跨到屋頂上朗誦唐詩,使得全莊上下不能入睡,是不是?」

    習良晤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莊主半夜有雅興,朗誦古詩吵了自家人,這不叫犯法吧?」

    冷血不去理他,按著道:「四天前,他因芝麻綠豆的小事,大發脾氣,毆傷了三個家丁,而且同一夜裡,房裡傳出莊主夫人和你們家小少爺的呼救聲,此後幾天,你們就再也沒見到夫人和小少爺了,是也不是?」

    習良晤盼顧左右,踏向前面半步,低聲道:「冷爺,咱們到裡面去談。」

    鐵手道:「好。」

    習良晤道:「請。」

    三人行入莊內,習良晤請二人坐下,便走了進去,過得一會兒,有人奉茶上來,冷血、鐵手將茶放在几上,並沒有喝。

    又過半晌,習良晤緩緩踱了出來,手裡提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臉上堆滿了曖昧的笑容,把包袱塞到鐵手手裡。

    「這是什麼?」鐵手問。

    「一點點小意思。」習良晤說:「這是咱們二管家的小小心意,二位遠道來此,不能白跑一趟……這裡,雖說是微薄輕禮,但要在哪裡買個縣太爺的官兒,也綽綽有餘了。」

    鐵手笑了。「謝謝。」

    「不用客氣。」習良晤又吐了幾個煙圈,「不送了。」

    鐵手道:「我們不走。」

    習良晤瞇起了眼,「不夠?」

    鐵手笑道:「不是不夠,而是不要。」說著把包袱塞回習良晤手上,「我們要見習莊主。」

    習良晤沉默半晌:「我們莊主很少見外人。」

    鐵手道:「但最近發生的事,他可以不見別人,不能不見我們這些有公務在身的人。」

    習良晤微笑道:「不過,他只是宰了莊裡幾隻飛禽走獸,不小心傷了一個丫鬟三個家丁,興致高起來半夜在屋頂朗誦詩歌罷了,這不致嚴重到令兩位非要把他找到不可吧?」

    鐵手笑答:「如果只是這些,當然並不嚴重。」

    冷血接道:「不過他在三天前,把自己弟弟點了穴道,而且脫光了一個女子的衣服,扔他們落江,還殺了兩個青樓女子,這可是殺人大罪了。」

    鐵手緊接道:「而且在兩天前他還拔刀衝出習家莊,見人就砍,請問這是什麼罪?」

    冷血再接道:「據說一日前習莊主雖已被你們軟禁起來,但他在莊裡把自己四名親信,包括一名前莊主的老僕殺掉,而且姦污了習夫人的親妹子。」

    鐵手即道:「習三管事,你聽聽,這樣的人,我們能不會會嗎?」

    習良晤皺起了眉頭,喃喃地道:「若果二位嫌一包不夠,我去拿兩包。」

    鐵手道:「那麼三管事索性把全部包袱都拿出來好了。」

    習良晤揚了揚眉,「怎麼?」

    鐵手笑道:「免得我們說幾句話,三管事就進去一次,再說幾句話,三管事又進去一次,這樣子來來回回,三管事可變成運貨馬車了。」

    習良唔沉沉地一笑,雙指自包袱裡拿出一錠黃澄澄的黃金,嘻笑著道:「你看,鐵大爺,是真金子呀。」

    鐵手笑了,金子上有兩道深刻的刻印,像熔鑄這錠金子的時候就已經熔鑄上去似的。鐵手也是用兩隻手指,拿起金子,遞回給習良晤,「當然是真金,要是假的,那罪名又何止上述而已?」

    習良晤接過金子,臉色卻變了。

    因為金子上面的指印,已經神奇地消失了,就像這錠黃金本來就是一錠完美的黃金一樣,完全沒有痕印。這時只聽一人哈哈大笑,大步走進來,只覺一股逼人氣勢,使得在場三人,衣袂鬚髮都往後一飄。

    進來的人大笑道:「我說老三,用黃金來收買鐵二爺、冷四爺,豈不把武林中人豎著的拇指砍掉一樣!」

    進來的人不到五十歲,卻口口聲聲叫習良晤為老三。

    「我說,老三,你這回眼睛可瞧扁了!」

    只見這人熊腰虎背,雙目炯炯有神,高達六尺有餘,虯髯滿腮,舉手投足間都極有氣派,但又絕不輕率,鐵手頭一抬,眉一揚,道:「二管家?」

    那人豪笑道:「正是區區習英鳴。」

    鐵手笑道:「二管家來了就好,我們想拜見習莊主,還請二管家傳報一聲。」

    習英鳴笑道:「想來鐵二爺、冷四爺定必知道,就算是衙門公差要捉拿犯人,也需要上頭頒令下來……不知二位是奉哪一位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什麼手諭公文,下令二位執行?」

    他的話非常明顯,如果沒有上頭指示批下,鐵手和冷血雖是名捕,一樣不可以隨便入屋搜人的。

    習英鳴繼續笑道:「據我所知,這裡的縣官要見我們莊主,也不致如此,至於諸葛先生,人在千里,也不可能示意你們調查習家莊的事吧。」

    「不如,」習英鳴笑著道:「兩位還是先回去,我與莊主再安排時日,跟二位見面。」

    「我們的確沒有上級的手令,所以今日我們來,是求見,不是緝拿。」鐵手平靜地道。

    習英鳴笑了,攤攤手道:「這樣最好了。」正要說下去,鐵手卻接道:」不過我們的求見,卻是非要見到不可。」

    習英鳴「哦」了一聲,道:「怎麼差役也不遵守法制,打橫來做的麼?」

    鐵手笑道:「因為習笑風已傷害了幾條人命,這種鐵證誰都可以立即採取制止的行動,」

    習英鳴眼神閃動。「哦?那是尚方寶劍,先斬後奏了!」他冷笑,又道:「我知道,諸葛先生轄下的四大名捕,是完全有自作主張及行動的特殊身份的,但你們這種特別權力,會不會變成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呢?」

    鐵手和冷血聽得「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八個字,都微震了一震。習英鳴又道:「兩位辦案,先斬後奏的情形已不可勝數,諸如冷四爺在燒窯區劉九如家門前連殺四十三人,其中有沒有妄殺的?又如鐵二爺在連雲寨一役中指使柳雁平統領殺死馬掌櫃等人,其中有沒有無辜的?難道這些人就個個該殺,人人該死?你們辦案的時候,目睹朋友奮勇殺敵,但依法來辦,他們都無權利殺死對方,你們為何又一隻眼開一隻眼閉,不立即將之緝捕?」

    鐵手在「毒手」一案追查真兇時,曾受到一群刺客突擊,他為自保拚命,追拿「絕滅王」,但所帶的人馬中有人因為突圍自衛,殺了幾名援助楚相玉的連雲寨好漢,鐵手迄今仍不能釋懷。

    習英鳴能言善辯,這番話下來,十分圓滑鋒銳,他又遂而一笑,道:「而我家莊主所殺傷的,只不過是些莊裡的人,以及附近鄰居,他們都自然會得到應有之賠償,不會告發莊主的,所以這些事,我們能消解得了。承蒙二位費心,我們都由衷的感激,只是……」習英鳴笑了一笑道:「鐵二爺、冷四爺處處鐵面無私,絕不徇私,不過若是濫用權力,管錯了事情,不是跟宦官奸臣,篡權橫行,或貪官污吏,仗勢欺民一般目無王法嗎?……不過……」

    習英鳴又一陣豪笑,「兩位是聰明人,聰明人多交朋友,少結怨,有些時候,應該要出手特別快,有些時候,卻應該要眼睛張大看得清楚,這樣的聰明人,素來都活得長久一些。」

    「你說的話,都很有道理。」冷血道:「只不過我們選擇這行業,所為的不是自己活久一些,而是為別人能活得長命一些。」

    「而且……」鐵手笑著道:「二管家雖然說習莊主殺的都是不敢告發他的「自己人」,就算他殺的是他自己的兒子,我們一樣不能任由他這樣做……」

    「何況,」鐵手看著漸漸繃起了臉孔的習英鳴,續道:「看來再任他胡作非為,不但習夫人和習少爺都真的有危險,只怕習家莊數百年來的聲名,都要毀在他一人手裡。」

    第三回眨眼間有多快?

    一

    良久,鐵手、冷血、習良晤、習英鳴都沒有說話。

    習英鳴忽然向習良晤道:「你知不知道眨一下眼睛有多快?」

    習良晤立時說道:「不知道?」

    習英鳴道:「那你眨一眨眼看看。」

    習良晤果然眨了眨眼睛,眼睛開合的一霎之間,習英鳴倏然出刀他袖裡有一柄刀,小刀,就在這一霎眼的工夫,習英鳴已發了不知幾刀,然後半空伸手一提,當習良晤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刀已不見,習英鳴慢慢攤開了手,同習良晤道:「霎眼的時間就是我出刀的次數,你算算這裡有幾根你的頭髮,我一刀斷一根。」

    鐵手笑道:「不用算了。」

    習英鳴道:「哦?」

    鐵手道:「是九刀。」

    習英鳴故意笑了笑,謙道:「也不太多。」

    鐵手拍掌道:「眨眼發九刀『失魂刀法』,名不虛傳。」

    習英鳴微微笑道:「不知鐵二爺名震天下的一雙無敵手,霎時間可以打出幾掌幾拳?」

    冷血忽道:「他的拳不講快。」他說完這句話,猝然出劍。

    劍指在習英鳴雙眉間一分之遙,習英鳴袖中刀才舉起一半,未及招架,已感覺到眉心肌膚被劍鋒畏寒。

    冷血冷冷地道:「我的劍出手,沒有人來得及眨眼。」

    習英鳴雙目注視著劍尖,冷汗簌簌而下。只聽一個人拍手道:「老二,老三,你們的玩笑也開夠了,只是與鐵兄比指力,與冷兄爭快劍,都是以卵擊石,自取其辱罷了。」

    然後這聲音又道:「冷兄,鐵兄,我們吃的是這莊裡的飯,做的自然是維護莊裡的事,你們不要見怪。」

    那人這麼一說,冷血只有收劍。

    習英鳴這才敢一晃身,退去三尺,與習良晤一起向那人拜揖到地。

    鐵手緩緩回首過去,只見來人白袍紅臉,相貌卻平凡,舉手投足,也沒有什麼特別氣派,而且全無備戰的模樣,鐵手拱手道:「如在下沒有猜錯,閣下就是人稱「打不死,無難事,爛泥一樣扶上壁」的「九命總管」唐失驚唐兄了?!」

    那人回禮道:「承江湖上朋友看得起,替我這茅坑鑲金塗銀的,其實,哪有打不死的事!」

    鐵手笑道:「不過,在唐大總管手上,確也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冷血接道:」由大總管帶我們去拜見習莊主,是最好不過的事。」

    唐失驚唐大總管笑道:「傳說中冷四俠快劍高絕,堅忍果敢,但不善言詞,這是哪裡的謠言,今日聽冷四俠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就可以知道造謠的人何等不長見識。」說著仰天打陣哈哈,倒是以讚美把冷血的話搪塞過去了。

    冷血正色道:「大總管。」

    唐失驚即道:「二位先上座,咱們薄備水酒,兩位遠道而來,萬事俱可在席上詳談。」

    冷血冷冷地回答道:「只怕宴上喝的是醇酒,席上所說的是風話,待吃光喝完,大總管又送我們黃金馬匹,等於吃了就走。」

    唐失驚歎了一聲,道:「如果按照規矩,二位要見莊主,也不容易,如果請這兒巡更或縣太爺下令提見,那麼,這兒的官也沒這份擔當……如果二位要回京城請諸葛先生出示手諭,則非要半月光景不可……」

    冷血怒道:「你這樣說,等於表明已經收買了朝廷命官,這是什麼意思?」

    唐失驚微笑道:「冷少俠又何必動火,這不叫賄賂,只是這一帶的官爺們信任習家莊,這只是跟聖上信寵諸葛先生,諸葛先生信賴你們一樣。」

    唐失驚這個譬喻可謂大膽至極,但又極為妥切,若當權人所寵信的是君子,自然大得助力;若得寵的是小人,則為禍矣。鐵手歎了一聲道:「習莊主殺傷無辜良民,我們身為捕快,職責在身,自應查詢,大總管卻又是為何不讓習莊主跟我們相見?」

    唐失驚道:「不是我不讓莊主接見二位,而是莊主現刻不便見你們。」

    鐵手道:「這是莊主的意思?」

    唐失驚搖首,「不是。」

    鐵手問:「那是莊主夫人的意思?」

    唐失驚道:「莊主夫人與小少爺已失蹤,當然不是他們的意思。」

    冷血問道:「那是誰的意思?」

    唐失驚答道:「我的。」

    冷血冷冷地問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唐失驚道:「我也沒什麼意思,只是,莊主此刻已不能見人,你們見著他也沒有用……」

    他長歎又道:「如果兩位不信,一定要見了才信,也罷,兩位就且隨我來吧。」

    二

    穿過大廳堂,走過很多堂皇的廂房,走入了一間博藏書畫的書房,唐失驚捲起袍袖,拿起了一支巨型蠟燭,竟走入了地道。

    地道的石梯斜陡,唐失驚走前面,冷血、鐵手、習英鳴、習良晤共五人,魚貫而入。下面是地窖。地窖裡有一股霉爛腐濕的氣味,地窖盡頭是一間鐵磚、鐵柵攔成的房間。

    這種「房間」對鐵手、冷血而言,可以說是無比的熟稔。這種「房間」的作用,通常是用來關人,而一般都叫這種「房間」作「監牢」。

    房間裡有一個人,這個人本來也許穿的是一件華貴、綢質極高貴的白袍,但而今這袍子被撕得東一片、西一片的,而且染滿了污垢,袍子上還長滿了虱子。

    這人披頭散髮,也不做什麼,雙手直勾勾的把右腳腳板舉至自己眼睛不到一寸前,彷彿在審視著自己的腳趾。然而,那一雙腳,已髒得比塗過了糞還髒,那人卻越看越入神,喃喃地道:「五嶽啊五嶽,都在這裡……」然後一手抓住自己的大拇指,不住的搖拔,口中狂呼道:「嵩山,嵩山啊!我要搬你出來把那只石猴砸扁!……」

    五人已經來到鐵柵前,但那人猶渾然未覺。

    唐失驚輕輕叩著鐵柵,低喚:「莊主,莊主……」

    唐失驚這般一叫,冷血和鐵手都大吃一驚。

    從種種跡象聽來,習家莊現任莊主習笑風的確是神智不正常,但冷血、鐵手絕未想到他居然已瘋癲到這個地步。

    唐失驚再用手叩鐵柵,發出清脆、悠長的清響,叫道:「莊主,習莊主。」這回的聲音是略為提高了一些,在石室裡面迴響,又折振入耳膜中,刺耳,而不難聽。

    習笑風似乎迷惘了一下,還弄不清楚聲音是哪裡傳來的,只見他搔搔亂髮,說了一句沒有人聽得懂,中途停頓了六次的奇怪話語:「貂嬋生來喜歡吃糖,張飛張儀一齊迷失,唐三藏到觀音廟唸經,煲裡已經沒有藥,天予人萬物人無一物予天皆可殺,坦蕩神州只有我……」

    這六句奇怪的話,聽得他們五人俱是一呆。

    唐失驚最先歎了一聲,道:「莊主他,已經瘋了……」

    不料這句話倒似乎是給習笑風聽到了,只見他發狂一般的跳起來扯著自己的頭髮,狂叫道:「我沒瘋,我沒瘋,誰說我瘋了……」又似野獸一般地長嗥:「你們來了,一、二、三、四、五,哈哈,五嶽!五座高山!來呀,來啊,你們來超渡我呀!」

    然後撲到鐵柵前,雙手抓住鐵柵石柱力撼,狂嚷道:「妹妹啊,妹妹,「碎夢刀」,我的夢碎了,我的刀呢?還我「碎夢刀」來!」

    唐失驚無奈的向鐵手、冷血搖搖頭。

    五人只好循著來路,退了出去。

    遇上這樣的情形,又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鐵手和冷血這才明白唐失驚、習英鳴、習良晤三大總管不讓他們會晤習笑風習莊主的原因!

    三

    出到大廳,離開地窖裡那怪異霉濕之氣,眾人這才彷彿真正舒了一口氣。

    鐵手抱拳道:「我倆因不明白……箇中內情,惟適才一再強諸位所難,要見習莊主,實在是不好意思,望三位不要見怪才好。」

    唐失驚黯然道:「哪會見怪,勞二位費心關心之處,是習家莊所欠的情!」

    鐵手忽問:「是了,適才總管提及莊主夫人和小少爺均告失蹤,卻是怎麼一回事呢?」

    唐失驚道:「這本來是莊中醜事,不足為外人道……只是鐵兄問起,我也不敢不答,唯望二位聽後……」

    鐵手忙道:「在公在私,我們都不會與他人說起,吃我們這門飯的,更要守口如瓶,這點請大總管盡可放心。」

    唐失驚笑著道:「二位俠兄不讓在下難為,實在感激不盡……兩天前,其時剛好刮著狂風暴雨,莊主提著劍,追殺小少爺,可憐小少爺只那麼一點的年紀,一面哭著嚷著求饒,一面狂奔莊外,莊主夫人出來勸攔,也著了莊主一刀,踣倒於地,我們趕過去時,夫人只叫我們去追莊主,阻止他對小少爺下毒手,但仍然是遲了一步……」

    鐵手不禁問:「怎麼了?」

    唐失驚歎著氣,搖著頭道:「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已看見莊主一刀斬著小少爺……可憐小少爺逃到江邊,也無路可逃了,吃了莊主一刀,就往下掉,掉進江中去了……」

    鐵手沉聲道:「據說……習家莊嚴令弟子不可接近流水的是嗎?」

    唐失驚黯然道:「自然,小少爺不諳水性,又捱了一刀……唉……」

    冷血道:「他這樣瘋,也不是辦法,你們把他關起來,能關到幾時?」

    唐失驚同意,道:「是呀,莊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可是列著隊等候著莊主批示呢。」

    冷血問道:「那麼莊主夫人呢?」

    習英鳴接道:「自從那兩夜兇殺後,我們小心翼翼,勸得莊主回來,夫人已經……可能因傷心莊主喪心失魄之故,離莊出走了。」

    習良晤也道:「哼,莊主聽到夫人出走,一點也不傷心,居然還揮了揮刀,說:『好!省了我的事。』夫人一直待我們不薄,這話教人聽了也憤慨。」

    鐵手道:「如此看來,習莊主的情形實在是十分嚴重。」

    冷血又問道:「習家莊還有些什麼親人呢?」

    唐失驚答:「習莊主本來還有一個弟弟,一個……」

    鐵手即問:「大總管話裡「本來」的意思……」

    唐失驚又歎了一口氣,卻不接話,在旁的習良晤道:「莊主也把他唯一的弟弟逼落江中,大概……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鐵手道:「哦……」

    冷血道:「那麼說,習莊主還有一個妹妹了?」

    習英鳴這才有了笑容,「是……玫紅姑娘總算還平安,所以……我們把莊主關起來,也不敢讓玫紅姑娘見到他……怕萬一莊主那個……那個起來,連玫紅姑娘都給害了,到時習家莊有事,我們都不知道找誰拿主意才好?」

    鐵手道:「這當然,還是慎重的好,習家莊在武林中自有其地位,卻不知那位……玫紅姑娘,能不能掌得住舵?」

    唐失驚搖首歎息,「這位……玫紅姑娘麼?就是跳跳蹦蹦,愛養兔養鳥,滋事打架,對莊中大小事務,就是少理……所以……」

    鐵手望向唐失驚道:「現下世事混淆,習家莊在兩河武林是泰斗圭臬,希望唐大總管及二位當家能穩得住大局,造福武林,是為之幸。」

    唐失驚苦笑道:「這擔子……實在是太重了,所以我才請二位勿把此事張揚出去,否則……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萬一江湖中人知道習家莊把舵的出了事,來混水摸魚的人還不知有多少。」

    鐵手笑道:「我們也是在江湖上好混的,自是曉得,絕不外傳……既然兇案已發,習莊主看來神智的確不太正常,又已為你們羈守,且待我們回去研究案情,再行定奪,你們暫且安心吧。」

    冷血道:「你們莊的……玫紅姑娘,卻不知在……」

    唐失驚道:「這幾天的事,她也心情很壞,多在外邊,很少回來。」

    鐵手道:「既然如此,今日多有打擾,就此謝過了。」

    唐失驚忽道:「天下「四大名捕」耳目自然靈通,這是人所皆知的,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鐵手笑道:「大總管請直說。」

    唐失驚道:「這些事情,所謂家醜不外揚,莊裡上下都不會說,就算苦主,也給我們打點過,諒也不致傳出去,二位是在京城,卻不知因何到此,如何知道這事的呢?」

    鐵手微笑答道:「我們倒不是專誠為此事而來,只是在下正好到此地辦一件案子……」

    冷血忽截道:「我們知曉習家莊的事情,原因非常簡單。」

    唐失驚有些詫異:「哦?」

    冷血道:「因為習莊主逼他弟弟和一個青樓可憐女子落江撈月的時候,我們的船就在附近。」

    三個總管互望一眼,臉上露出愕然的神色來,習英鳴問道:「那麼……」

    冷血道:「所以習二莊主習秋崖並沒有淹死,他就在我們處。」

    習英鳴、習良晤一齊「哦」了一聲,唐失驚則喜道:「二莊主沒事嗎?那,那太好了!」

    鐵手回答道:「他此際受震盪太大……我們先救女的,再去拯救男的,所以他也灌了不少水,過幾日,讓他復元了我們會把他送回來的,現刻騷擾已久,就此告辭了。」

    唐失驚忙揖道:「請。」

    習英鳴向唐失驚請示道:「我們送鐵二俠、冷四俠出去。」

    習良晤首先引路:「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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