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談亭會 第二章 不是她殺的 文 / 溫瑞安
第一回殺意的晨霧
一
乳白色的晨霧,在舞陽城口織成厚紗,拔出來的劍,只能望見劍鍔,望不到劍尖。
霧裡的城未醒。
遠處雞鳴。
藍元山在霧中,驀然生起一種很奇怪的想法:人生在世,或許隱居於此,雞犬之聲相聞於耳,但老死不相往來,這種淡泊的生活是多麼愜意啊。
可是這念頭一萌即滅。這種生活他已生活過不知多少日子,他在那種生活已過膩了,他現在要取償平靜的回報。
這時他就瞥見晨霧裡一條青色勁裝、高瘦的人影。
他一看見這條人影,全身肌肉立時每一根骨節、每一絲纖維都在弛歇,因為極點的放鬆,才能把任何繃緊如上弦之矢的人擊倒。
他一看見霧中的殷乘風,就感覺到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
他原以為妨礙他奪得「四大家」宗主權的人,唯一的勁敵只是周白宇,如今看來,殷乘風也甚不易對付。
殷乘風憑著一股銳氣和使全身幾乎燒痛了的鬥志,來到城門,但在霧中忽見那藍袍影子長袖垂地,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戰意如被對方長鯨吸水地吞去。
他挺立著,拔出了劍。
劍在晨霧中,如同水晶一般的色彩,波磔森森的劍鋒,竟將霧意捲開。
在霧色中一棵大榆樹下,是白衫的周白宇。
他望著霧中的青衫藍袍二人,覺得這樣一個殺意的早晨,連城垛上的秋鳥啁啾也消失了。
這時,一個托缽的頭陀,敲著木魚走過,經過這裡,猛打了兩個呵欠。
頭陀打呵欠伸懶腰的時候,殷乘風和藍元山心裡同時都有「世事營營擾擾,何必苦苦爭鬥」,有想放棄了一切回家睡個大覺的念頭,這跟藍元山從雞啼想起隱居雖近似但不類同,而這是兩個即將決鬥者不約而同陡生之念。
但意甫生時即告消失。
一絲陽光透了進來,射在劍鋒上,似野獸的利爪,漾著白光。
藍元山在霧中的語音像在深洞裡幽幽傳來:「殷寨主,你以快劍成名,請動手吧,我以內力搏你,所以決不能讓你逼近才動手。」
殷乘風緩緩舉起了劍。劍尖上發出輕微的「嘶嘶」之聲,像一尾蛇在炭爐上彈動著。
藍元山的手垂在地上,可惜隔著實體似的厚霧,看不清楚,他的袖裡似裹著游動的水,不住的起伏著。
他正以絕世無匹的內功,來抵擋殷乘風的快劍。
他與周白宇一戰時已十分清楚,自己內力雄渾,稍勝半籌,但卻敵不過對方迅若奔雷的快劍。
何況傳言中殷乘風的劍比周白宇還快。
但同樣傳聞中殷乘風決無周白宇深厚的內力、他決意要以排山倒海的「遠揚神功」,在殷乘風出劍前先把他擊潰。
而殷乘風同樣是想以閃電驚虹的一劍,在對手未發出內力前取得勝利。
周白宇靠在榆樹幹上,忽然間,榆樹葉子,在晨霧裡簌簌落下,如被狂風所摧。
二
這一戰極短。
晨霧中劍光暴閃,刺向藍袍人。
藍袍人雙袖激揚,「遠揚神功」使他四週三尺內猶如銅牆鐵壁,劍刺不入。
青衫人的內功,無法將劍刺進無形的霧牆。
內力反激,「崩」地一聲,劍折為二。
劍尖飛出,半空中為密集遍佈的勁道所襲擊,粉碎為劍雨,濺噴四射。
在內力激碎劍尖首段剎那,原來抵擋劍勢的氣氣便有了縫隙,青衫人斷劍仍不休,刺入藍袍人胸脅。
藍袍人雙掌也擊在青衫人的胸前。
青衫人藉勢倒翻,卸去一半掌力,落於丈外。
藍袍人掌勁強吐,使對方劍入胸脅不及二寸而止,但已刺入一條胸骨之中。
交手是一招。
兩人分開。
地上多了一路血跡,血跡盡頭是嘴角溢血的青衫人。
藍袍人右胸嵌著一把斷劍。
三
殷乘風重傷。
藍元山也受了重創。
兩人一時之間,只能狠狠的瞪著對方,也不知道是佩服?是憎恨?是仇視?是激賞?還是忍痛喘息?總之兩人一時都說不出半句話來。
但是有一人正在劇烈的發著抖,不是決鬥的藍元山,也不是受傷的殷乘風。
而是周白宇。
他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致榆樹上的葉子,仍是被他震得不住簌簌的落下來。
他從未如此害怕過。
周白宇身經百戰,歷過生也度過死,什麼戰役未曾見過,而他所懼怕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所畏懼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腦裡陡生的念頭!
西鎮藍元山和南寨殷乘風都受了重傷,這是一個殺了他們的絕好時機!這兩個是北城前程的頭號阻礙,殺了他們,他就可以雪敗恥,可以名揚天下、吐氣揚眉,舞陽城就可以高踞首榜,甚至可以併吞青天寨、伏犀鎮二大實力,而且,就算殺了他們,也可以說是比武誤殺,甚至可以推諉是藍元山殷乘風二人互拼身亡,與自己無關。
這是雪辱揚名、永絕後患的絕好時機,以前,從沒有這樣的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要不要動手?他能不能下手?
他腦中一直響著這個念頭,聲音愈來愈大,幾乎刺破他的耳膜,使他雙膝無力的跪了下來,差點要哭出來了。
他畢竟是正道中人,雖然得志甚早,但從未做過卑鄙齷齪的小人所為,像剛才的這種陰謀,在他一生裡,只是第一次在腦海裡出現,那是因為他覺得原本可以略勝藍元山而他卻敗在一筆糊塗賬裡,而眼前分明這兩人雖平分秋色,但實都非他之敵,這點不服的冤屈,以及歉疚的羞愧,使他萌了殺意。
殺意比殷乘風對陣藍元山或藍元山對抗殷乘風時還要濃烈。
只是殷乘風與藍元山都未曾感覺出來。
要不要下手?敢不敢下手?
周白宇的心裡一直絕望的厲呼著。
幸而藍元山這時已開口講話。
這一句話打破了氣氛,其實是救了周白宇,也救了殷乘風,更救了他自己。
四
「我們,平手。」藍元山這樣說。
「明天,」殷乘風強忍痛楚,事實上,他眼裡只看見乳色的霧,看不清晨霧中的藍衫,「我們再戰。」
「何時?」藍元山的胸骨仍嵌著斷劍,好像一支尖椎刺戳著他的神經,藍元山幾乎要大叫出聲,卻平靜地問了這一句話。
「正午。」殷乘風心忖:現在體內被兩道裂胸撕心的勁氣的絞搓著,只要自己得到數個時辰的調息,就能壓下異勁,抑制內傷,重新作戰,但藍元山所受的是外傷直延入脅,定成內創,數日間無法恢復,動手易致流血不止,所以雖不能在此刻再戰下去,但下一役卻是越快越好。
他既已決定時日,便補充問了一句:「何地?」
「人止關。」
「人止關」地近青天寨,峭壁懸崖,下臨千仞急湍,怪石斷崖,旅人至此止步不前,是名「人止關」。
「好!」
周白宇不再抖嗦。那是因為他發現,這兩個敵人雖然仇讎更深,但如果他此際出手,這兩人必會聯手對付他,兩個受傷的好手,仍是可以抵得上一個沒有受傷的高手,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故此,他很有理由不去冒這個險。
奇怪的是,當他一想到不必去作卑鄙暗算的時候,全身就不再抖索,又氣定神逸了起來。
「那麼,」只聽藍元山沉聲道:「明日正午,人止關前一決雌雄。」其實他心裡也在想:殷乘風捱了他兩掌,雖以絕頂輕功藉力卸力,但受傷必然甚重,月內難以復元,一旦動手,勢必因內傷大打折扣,而他只要有機會拔掉斷劍、止住流血,憑高深渾厚內力逼住創傷,定可擊敗殷乘風。
是以他也巴不得越早決戰越好。
殷乘風轉面過去跟周白宇道:「明天,還是勞白宇兄作個仲裁。」
周白宇此際已不顫慄了,用一種疲乏但又出奇平定的聲音道:「好的。」
第二回關刀溪決死戰
一
周白宇回到舞陽城,好像被充軍千里一般疲憊。
白欣如不敢惹他。她知道他甚少愁悶發怒,每一時每一刻,他總會為一些新鮮事物而興高采烈,很少像此刻的一臉刻劃大漠風砂般的滄桑神色。這男子的臉上一旦刻上愁悶,任誰也抹不去那痕印。
除了等待時間……
白欣如卻見窗外一株緋寒櫻落了幾瓣。
忽聽周白宇沉聲問:「謝紅殿的案子怎麼了?」
「謝紅殿是措手不及毫無防備下被人刺死的,她畢竟是女捕頭,臨死前還在地上蘸血寫了一個『雨』字。」
「『雨』字?」
「嗯。下面的字還未來得及寫下去,就斷了氣。」
「是『雨』字嗎?」
「可能是『雨』字,也可能是『雨』字開始的字……」
周白宇心頭一動。「追命三爺已到了『翁家口』了吧?」
「到了,黃堡主也來了,黃堡主夫人白花花也要加入我們的組織防衛呢。我就笑說,加入了黃夫人,我們的『七姑』代號要變成『八姑』了。你道追命三爺怎麼說?他哈哈笑道:『不如改成八婆更好。』你聽,追命三爺還是武林前輩哪,他多缺德!我們幾個姊妹,可笑鬧他一頓──」
白欣如雖是這般說著,卻發現周白宇沒有望她一眼,只是看著窗外雲山繚繞,她不知為什麼,只是覺得很傷感。
「連一向少在外頭露面的白花花也來了?」周白宇仍然認真地問。
「是啊。」
「有查到什麼端倪麼?」
「據客店的掌櫃說,曾有個女子,來找過謝紅殿,兩人在房中相談甚久,那女子身材婀娜,但蒙著面,兩人是在房中叫酒菜上來的,看來謝紅殿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這女子所殺。」
周白宇心中又是一動。
「現在追命三爺正在衙府打探,有沒有人知道謝紅殿跟誰在翁家口的客棧約見,她到底為了何事到翁家口,以及她正在查辦著什麼案子。」
「哦。」
「周白宇偷窺正在幽幽望向窗外的未婚妻側影。那姣好清秀的側影,仿似在雲花窗前剪影下來,而那一張恰似鵝蛋的臉,欺霜勝雪的膚色,曾是他所最鍾愛的。但是,而今他卻不敢與她柔和的眸子對望。
他心裡一陣陣絞痛,猶如花落枝頭。
白欣如看見那纏繞多情的一抹腰帶似的雲霧,終於飄離了山腰,悄悄歎了口氣,不經意地問:「今天殷寨主和藍鎮主之戰如何?」
周白宇突然焦躁起來,只說了一個字:「和。」
因為聽得出來語音的不悅,白欣如眼前一片雨窗濕似的模糊,沒有再問下去。
沉默了半晌。周白宇問:「追命三爺知不知道我們決戰的事?」
「他只知道藍鎮主與你之一戰,他很不開心,說黑道白道都一樣,爭什麼名奪什麼利,送出去的是性命熱血,換回來的是沽名釣譽!」
又一陣子的沉默。
白欣如舐了舐嘴唇,用比較快樂的聲音道:「元夫人、敖夫人、奚採桑、司徒夫人、江愛天、彩雲飛……明天這乾姊妹會來這裡,商量擒凶之計。」
元夫人是市井豪俠元無物的夫人,閨名休春水;敖夫人是幽州捕頭敖近鐵的夫人,小名居悅穗;奚採桑是落魄文武雙全秀才奚九娛的姊姊;司徒夫人是丐幫幽州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本名梁紅石;江愛天則是幽州名門世家江瘦語的嫡親妹妹。這五名女子,本身都有過人的武藝,而她們的夫君或親人又是武林藝壇有名人物,單只這五個女子,聯合起來的力量絕不在舞陽城之下。
何況她們本身的親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而她們也是武林中罕見的端凝自重、努力自強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像一株株裂石而茁長的花樹,總令人覺得難得、不易。
彩雲飛就是伍彩雲。伍彩雲的輕功、劍法直承乃父「三絕一聲雷」伍剛中,除了內功稍稍不如之外,伍彩雲還是青天寨的向心力所在。她親切溫柔,使得很多南寨老將新秀,都心甘情願死心塌地為南寨青天寨效命。
周白宇點點頭道:「她們能來這裡最好,我要去主持藍元山殷乘風之戰,你有人陪著,我也放心一些。」
白欣如聽得心裡一甜,眼睛的遠山卻愈模糊了,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一遇感動總是易泣。人說這樣子的情形,要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如是新婚或是有孕,則是喜。她望著枝頭的緋寒櫻,蜂花蝶蜜,悠悠陽光。
「聽說白花花和霍銀仙也會來。」
「什麼?!」
「是黃堡主夫人和藍鎮主夫人啊!」
「哦……」周白宇的不安如陰影一般掩上心扉。「你是什麼時候見到霍……藍夫人和黃夫人的?」
「她們為這連環八案的事,也很關心,決意要跟大家聯成一氣,今天是居悅穗、梁紅石、江愛天、休春水、奚採桑跟她倆一起來找我赴翁家口的。」
周白宇猛醒起一事:「伍彩雲伍姑娘呢?」
白欣如怔了一怔:「她今天不知怎的,沒有來。」
周白宇霍然站起:「沒有來?!」
白欣如詫道:「怎麼了?」
周白宇道:「今晨我與殷寨主出發之前,伍姑娘已動身來找你同赴翁家口。」
白欣如惶然道:「這,這怎麼辦?」
周白宇的目光重新閃動著兵刃一般的鋒芒:「我要到南寨一趟。」
二
青天寨內,一片愁雲慘霧。
周白宇和白欣如並轡進入青天寨內,就完全怔住,也完全震住,因為南寨所有的子弟,眼眶裡有淚,拳眼上有血,臉容上有一種極度的悲憤。
這些江湖上的漢子,向來是流血不流淚的,而今他們既流了血,也淌了淚,更且因為極度的憤懣哀傷,流露出一種已不準備再活下去的決死之心。
周白宇和白欣如跨進寨裡大堂,就聽見一片哭聲,看見一群人在圍觀。
兩人的心沉了下去。
人群圍著的,是一個人,從這些寨裡好漢及婦孺臉容上,彷彿對那人物感情已到了寧隨地府也不願生分。
確確實實的死了。
死了的是一個荏弱如花的女子──「彩雲仙子」伍彩雲。
三
周白宇看見伍彩雲蘋果心似的一張圓臉上,因為掙扎而留下的傷痕,那原是一張生氣活潑的臉,如今已經失卻了歡欣的生命。
他的怒火,也隨著伍彩雲生命的沉寂而燃燒。
白欣如緊緊揉著伍彩雲冰冷的小手,埋在她的腹間,因為這樣,她也發覺到伍彩雲身上的衣飾只是披上而已,根本沒有穿著,從這點可以推斷她死的時候……
白欣如的淚,像珠子滑過鵝蛋殼上。
她霍然而起,厲聲問:「這是什麼回事?!」
「今天早上,寨主跟白城主出去後,伍姑娘也隨出去,後來,有人來報發現……發現伍姑娘……伍姑娘裸屍在桔竹林間,我們就,就去接了伍姑娘回來,她……」這寨裡頭目說至此處,已泣不成聲。
周白宇怒問:「是誰幹的?!」
眾皆啞然。一名分舵主恨聲道:「要是我們知道哪個王八辱了伍姑娘,我們還會站在這裡像一截截木頭麼?!」
周白宇忽然想起殷乘風;負傷中的殷乘風。「你等我回來,我把打贏後的路上第一朵見到的花,擷給你。」這是殷乘風赴戰前對伍彩雲說的一句話。
伍彩雲的胸前,正伏著一朵小小的但香氣四溢的,沉哀的沈丁花。
周白宇悚然:「殷……殷寨主呢?」
一名南寨高手道:「今午寨主他……他回來過,似受了傷,嘴角還淌著血……一見到伍姑娘這樣子,就、就怔住了,然後把花放在伍姑娘身上,喃喃的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後就衝了出去──」
周白宇猛地揪住那名高手,厲聲道:「你為何不攔住他?你為什麼不攔住他?!」
那名高手因衣襟被緊箍,答不出話來,旁邊三四名寨裡的頭目和婦孺,忍不住紛紛陳說:「我們也想攔阻寨主啊,伍姑娘的事,就是大夥兒的事,要報仇要流血,決不能少算我們這份!」
「可是誰敢攔止寨主啊……他那時候,眼露凶光……」
「寨主我是由小看著他長大,從未見過他這樣子怕人的……」
「這也難怪,唉。」
「要是我們知道誰是那天殺的兇手,誰願意留在這裡作縮頭烏龜!」
周白宇放開了手,沉痛地問:「你們有沒有追躡寨主往何處去?」
那被周白宇揪住的南寨高手也不以為忤,喘息道:「我們追出去,殷寨主已似一陣風般走遠了,叫也叫不應,追也追不著。」
周白宇瞭解,就算身受重傷的殷乘風,他的輕功也幾如劍法的「急電」,這些人是斷斷追不上的。
他也明白殷乘風的心情。
那名高手又說:「殷寨主一面飛狂奔出去,一面嘶喊著:『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我們不知道他是指誰,周城主,你跟寨主熟,可知道──」
周白宇倏然掠出大堂;向寨外的棗騮馬撲去,拋下一聲:「照顧白姑娘!」
他已無及解釋,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可以及時阻止這一場流血。就算及時,也恐怕沒有力量阻止這一場廝拼。
四
藍元山在清晨舞陽城城門之戰後,自然回到伏犀鎮。
伏犀鎮側山坳中,有一條溪流,水流洶湧渾濁,兩岸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廣闊的荒地裡只有一兩撮草叢,野鷓鴣常在深夜飛過此地,在溪上斷柯枯枝上棲止。
由於這溪流掠過伏犀鎮一帶時作一個彎彎如弓的弧度,所以一般人叫它做「關刀溪」。
溪邊丘上,有一塊比人高的大石,上粗下細,到了底層,僅一塊掌大石尖與土相連,但又不致傾倒,人說風猛時那大石還會微微晃動,似欲乘風飛去,所以就叫這一塊石頭做「飛來石」。
藍元山在飛來石上。
關刀溪的一片曠野,風大而寬,藍元山認為這是以內息調養劍傷的最佳之地。
一般習武者若受了傷,當盡可能避免露風沾水,但功力深沉如藍元山者則不同。藍元山正要藉罡風灌入體內,以「遠揚神功」純陽元氣,促化傷口的痊癒。
斷劍他早已拔了出來。
血也止了。
傷口仍陣痛著。
溪口一陣又一陣的風,吹得他發尾、鬢襟、衣袖、袍裾、緞帶,俱往後飄飛,飛來石也像漂在風中,沒有重量,藍元山在深吸著勁風,又徐吐出。
也許,在上天的眼中,他這身駭人的內力,只像一受傷的蛤蟆在養傷吧。想到這裡,他不禁自嘲的一笑。
就在這時,他胸骨的刺痛突然消失,緊隨的是背肌繃緊。
他霍地回首,就見著一人,散發揚著、劍光閃著惡毒的白牙,人咆哮如一個穿著胄甲的戰神,向他以箭的速度奔來,而手中的劍如矢。
──殷乘風!
藍元山不覺張大了口,想喊出話,但他已來不及出聲,臉肌扭曲睚眥欲裂的殷乘風忽向他猛下殺手。
──不是決戰在明日嗎,怎會……?!
這問題只來得及響在藍元山心中,他的雙手引蓄了巨力的天風,飛捲殷乘風。
藍元山的「遠揚神功」加上天地間的勁風,原本是素乏內功的殷乘風抵受不了的,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殷乘風那樣被復仇的鬥志燒痛了他每一寸骨骼,他的劍閃動著絕望的白牙,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同歸於盡的打法。──這樣的打法,不行……
藍元山邊打邊退,他早已離開了飛來石,正退入湍流的溪中。
──這小子敢情是瘋了……
藍元山雙掌發出澎湃的巨勁,推卻著殷乘風的追迫,溪水已浸過他的雙膝,溪底的石頭,長期被水灌洗得像魚皮一般滑。
──這小子不要命了……
殷乘風憤怒的狂吼著,劍花刺入水中,藍元山退入溪中,全身因水氣而冒出煙氣,內力也發揮到頂點,自然的風向與水勢,全變作他的掌力。
──這小子不要命,自己可還要命的!
藍元山用掌勁濺起水花,水花濺在殷乘風臉上,殷乘風頓失藍元山所在,只見藍衫在每一顆水珠中閃動。
殷乘風卻在水花中念起伍彩雲。
他以牙齒銜著發尾,把全身的創痛化作劍的奪命,就算有千個百個藍元山,他也要他死千百次。
藍元山一到水裡,本來借水花擾亂殷乘風視線,又藉風勢加強掌力,更以水流來使殷乘風馬步囂浮,本正欲全力反擊,但情勢的發展卻並不如願。
水花閃閃中,殷乘風看不清楚他,他也看不準殷乘風的劍。
溪水裡已泛浮幾點紅色,但旋即又被溪流沖淡。這血有殷乘風的也有藍元山的。
關刀溪的殊死戰,濕透了的青衫藍袍,在他們膝間捲起激濺的水的血花。
五
殷乘風用的是劍,藍元山使的是一對肉掌,那是因為殷乘風練的是劍,藍元山精長的是內功。
清晨之役,殷乘風本身的「決陣劍」,已被藍元山震斷,現刻他手上的劍,是劈手奪自一名想攔阻他的青天寨弟子的。
這只是一柄普通的劍。
普通的劍絕對承受不了藍元山「遠揚神功」的壓力。
是以劍折飛,粉碎於半空。
劍片有些射在藍元山身上,有些打在殷乘風身上。
兩個人都忘了痛楚,正要全力把對方殺死,然而沒有劍的殷乘風就等於失去一半以上的武功,藍元山驀扯住他,一掌要拍下去。
「錚」地一聲,殷乘風腕上忽多了一柄小劍,這是殷乘風的「掌裡劍」。
藍元山發現殷乘風掌裡有劍的時候,要躲,已經躲不及,也躲不開了,只聽殷乘風一面刺出「掌裡劍」,一面淒聲道:「我就是要跟你同歸於盡。」
藍元山暗歎一聲,閉起雙目,一掌劈下去。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會如此不明不白,跟殷乘風夾纏扭打,一塊兒死去的。
第三回「就是她」
一
驀聽一聲叱喝:「住手!」
「呼」地一聲,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過來,同時撞中藍元山和殷乘風,兩人都被大力撞倒於水中。
兩個因拚鬥而身負傷痕的人,被猛灌進耳鼻的水,像指天椒入肺一般刺激,他們劇烈地咳嗆起來。
撞倒他們的是那顆「飛來石」。
「飛來石」是被人腳踢過來的。
來人像一隻大鵬般撲到,一手揪起殷乘風,一手揪起藍元山,將臉俯近殷乘風面前吼道:「你要跟藍元山拚命,是為了替伍彩雲報仇,假如藍元山不是兇手,你卻死了,誰來替伍彩雲報仇?!」
殷乘風掩泣嘶聲道:「他殺了彩雲!他殺了彩雲……」
那人一鬆手,正正反反,給了他幾記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風耳際嗡嗡亂響,人卻比較清醒過來。
那人冷笑著問:「那你是高估了藍元山了!你也受了傷,他也受了傷,他早上還跟你決鬥,下午就趕去桔竹林殺了彩雲飛,再回到關刀溪來等你報仇──」
他冷笑著加了一句:「如果他能這樣,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殷乘風彷彿全身都脫了力,那人放開了他,他軟癱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殺死彩雲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轉首望向藍元山。
藍元山像一隻淋濕了的鴨子,垂頭喪氣,向那人望來,忙不迭道:「我沒有,我沒有。」藍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劇烈疼痛著,「我不知道伍……伍女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你們幾個人,為了點虛名,在這裡拼得愁雲慘霧,還害了自己所愛的人,助長了伺伏在暗處敵人的氣焰,實在是愚騃已極。」
他長歎一聲道:「殷寨主,藍鎮主,你們是聰明人,難免也一樣作糊塗事。我們先到黃堡主那兒共商大計吧,不管殺害伍姑娘的兇徒是誰,總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你們這一仗,就礙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說著,一面提著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風和藍元山都想自己奮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點水而行一般,絲毫不必著力。
溪床上有四匹馬,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來阻止這一場本來不死不休的格鬥。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拚鬥中留下來的冷冽和傷痛。殷乘風微蹲下來,只見一簇在石堆裡茁生的野草叢中,有一朵五彩斑斕的花,寂寞無人知的開到近謝的光景。他想起對伍彩雲說過的話:「好,你等我回來,我把打贏後的路上第一朵見到的花,擷給你。」
殷乘風輕輕採下這朵花,輕放於水面,目送它隨水流送去。
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著馬,默默的看著他哀痛的手勢。
二
在「撼天堡」的「飛雲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緻雕刻著龍翔鳳舞的紅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個人的位置,只不過佔了圓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卻臉黃若土,他笑起來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響,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鋼鑄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龍」黃天星,本來相隨黃天星的高手還有鄺無極、尤疾、姚一江、游敬堂、言六甲、李開山、魯萬乘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頭、仙、神」那一役中犧牲了。(詳見「四大名捕會京師」故事之「玉手」)
只剩下一位總管「椎心刺」葉朱顏,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渾身肌肉結實得直似純鐵打造的彈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黃天星右側的是追命;其餘便是殷乘風,下來是霍銀仙與藍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黃天星身邊都空了一個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還沒有來,至於殷乘風身側,也空了一個位子給永遠不會來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陽城」是三代世交,與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風的師父亦是養父伍剛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號與寨石,都有個「天」字表示同屬一心,而黃天星也屢次提攜西鎮,甚至在某次「伏犀鎮」遇困時,不惜調度大批人手運糧食給藍元山。
本來南寨西鎮北城,對東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折損,黃老堡主重傷難癒後,其領導地位便告淡化,誰也不服誰,才致使有這幾場龍爭虎鬥。
此刻黃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風、藍元山、霍銀仙、葉朱顏都在等人來。
──他們在等誰來?
三
「怎麼他們還不來?」黃天星雖然內傷未復,但脾氣不因此而斂。
「堡主多慮了,」葉朱顏忙道:「憑敖近鐵敖捕頭、奚九娛奚秀才、元無物元大俠、江瘦語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還有六位女俠,江湖上,誰挑得起這十一人來著?」
來的原來便是六扇門高手敖近鐵及其夫人居悅穗,市井豪俠元無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門世家江瘦語及其妹子江愛天,丐幫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紅石,文武秀才奚九娛及其姊姊奚採桑,另外一個,便是「仙子女俠」白欣如了。
這十一個人,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們的人確實不多,在附近千里內,除了「四大家」,大概沒有誰挑得起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黃、殷、藍、周全在席上,又還有誰會去捋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黃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擔心,擔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絲毫閃失啊。」
黃天星這個玩笑顯然開得甚不是時候。殷乘風的眼睛驟抬,射出白劍一般的銳芒。周白宇卻急忙把眼光收了回來,他本來的視線正繞過藍元山的藍袍,凝在霍銀仙烏亮髮色底下那張悒鬱的玉容上。
追命忽然問:「黃堡主,黃夫人呢?」
其實白花花也不是黃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黃天星中年喪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討了個繼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說全無名聲,武功也毫無根基可言,但在青樓女子中卻是有名潔身自愛的艷妓。
黃天星咧嘴一笑,又拍著後腦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體不好,臥病在床,能不能下來陪大夥兒,也要待會兒才知曉。」
追命道:「玉體欠安,那就不必勞擾了,兇徒已取了九個無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顧嫂夫人是好。」
「這個我自會曉得了;」黃天星說著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這些歹徒恁地狠毒,專揀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殺了九人,看來兇手還會殺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時此刻不團結一起,只有讓人趁虛而入。」伍彩雲顯然就是因此而喪命的。
黃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葉朱顏及時將一面彈簧鋼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這一掌聲響雖大,但卻不致使桌坍酒翻,看來葉朱顏在撼天堡確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娘的狗熊蛋!」黃天星破口大罵:「要是落在俺手裡,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這時候誰不同舟共濟,而來惹事生非,誰就是跟我黃天星過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問:「無情大捕頭幾時才來?」
他這句話用意相當明顯,追命已來兩天,但絲毫查不到線索,謝紅殿與伍彩雲又先後喪命,黃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無情並肩作戰過,甚為佩服這年輕人的足智多謀,所以便覺得只有無情來方可解決問題。
追命也不引以為忤,淡淡地道:「陝西發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師兄可能先了決那件案子,不會那麼快便到。」
然後他抬首朗聲問:「然而到了屋頂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涼了,還不下來麼?」
只聽「哈哈」一笑,「嗖嗖」幾聲衣袂連響,大堂上多出了五個人來。
粗壯得似一塊鐵饅頭沉著臉的是六扇門高手敖近鐵,他第一個開口,說:「我們潛到屋上,為的是試試各位耳力,冒犯之處,請多包涵。」他一上來就道明原委,果是捕快明爽作風,不致令人生誤。
落魄秀才奚九娛面白無鬚,滿臉春風,執扇長揖道:「我們自以為輕若鵝毛,但在追命兄耳中宛似老狗顛躓,貽笑大方而已。」
貴介公子江瘦語錦衣一拂,哂道:「我們輕功不錯,追命的耳力也好,奚先生何必翠羽自踐!」
追命笑道:「都好,都好,不好,不好。」
鶉衣百結正搔著蚤子但腰下有六個口袋的丐幫司徒不側著頭問:「什麼好?什麼不好?」
追命道:「五位輕功和在下耳力都好,但黃堡主、殷寨主、藍鎮主、周城主明明聽到了沒指認出來,卻讓我這酒鬼去吹噓認空,就是不好!」說著仰脖子灌了杯酒。
黃天星奇道:「你說什麼?我可沒聽到有人來,要不,早就拍桌子衝出瓦面去了。」
藍元山也道:「在下也沒聽到,追命兄是給我臉上貼金。」
周白宇也慌忙道:「我也沒聽到。」剛想說下去,忽瞥見霍銀仙一雙微似憂怨但黑白多情的眼;向他睇來,頓時好像浸在柔軟的糖水裡,甜得真不願浮起,便沒把話說了下去。
只有殷乘風默不作聲。
豪俠元無物「砰」地一擊桌面,大聲道:「追命兄,武功高強而不傲,我服你,來三杯!」
仰首連盡三杯,把杯子一擲,道:「杯子太小,不過癮!」取了酒壺,連灌了三壺。
追命笑道:「我陪元大俠。」擷下葫蘆,咕嚕咕嚕喝光一葫蘆。
黃天星也把桌子一拍,葉朱顏也及時將卸力彈簧擋在桌上:「好豪氣,我也來三──」但桌上酒壺幹盡,他抓起地上酒罈子,一掌拍開封泥,力運手上,酒罈噴出一股酒瀑,直射入黃天星喉裡。
元無物豎起拇指,喝:「好!」
眾亦叫好。
葉朱顏卻在叫好聲中趨近黃天星低聲道:「堡主,小心身子!」
黃天星豪笑道:「今宵不醉,尚待何時!」
追命忽道:「今日我們此聚,為的是共商緝拿兇手大計,並非為求一醉。」
這句話令黃天星一省,只好放下了酒罈子。近年來他少涉江湖,當年一股豪氣,已難有發揮之處,難得一時意態興靈,很想藉雞毛蒜皮的小事發洩個淋漓盡致,但聽追命這麼一說,只得怏怏放下酒罈子。
追命問:「六位俠女呢?」
奚九娛道:「我們先行一步,婦道人家,總是……」
忽聽一個女音叱道:「小弟,你又要在背後罵姊姊什麼啦?」
人隨聲到,原來便是奚採桑、梁紅石、休春水、江愛天、居悅穗及白欣如等人來了。
六個女子中,江愛天最是大家閨秀,雍貴風華、金釵玉簪,自有豪門碧玉風範。但論清秀嬌麗,六人中莫如白欣如,她一張鵝蛋臉,柳眉秀鼻,有一種妍致之美。
眾人哄笑中起座相迎,奚九娛素來怕他的姊姊,便道:「我是擔心你們遲遲未到,不要又出了意外。」
梁紅石笑啐道:「呸!你出八百次意外我們都還平安大吉哩!」她是丐幫分舵主夫人,跟叫化子多了,自然也有些粗魯不文起來。
黃天星笑哈哈道:「別鬧,別鬧,我那口兒也下來了。」眾人望去,只見一個穿素衣的女子,臉罩輕紗,敢情是因為身體嬴弱之故,隔著輕紗還覺得透人的白,白花花是被兩個婢女攙扶著下來的。
白花花輕福了一福,算是招呼,黃天星便趕忙扶她坐下,笑呵呵地道:「我這口兒呀,還要仗賴各位娘子軍多加費心才行。」
眾人都知道保護這麼一位荏弱女子,當非易事,但好勝的休春水截然道:「交給我們,保管平安。」
奚九娛忍不住挪揄道:「諸位那個『七姑』、『八嫂』忙了這一陣子,可有查到兇手什麼線索沒有?」男人們又一陣哄笑。
奚採桑冷冷地反問道:「你們呢?」
笑聲頓止。
敖近鐵道:「還在查著,未有頭緒。」還是他老實承認。
奚採桑忽向追命道:「三爺,我有一事請教。」
追命正色道:「不敢,請說。」
奚採桑粗聲問:「段柔青、岑燕若、冷迷菊,殷麗情、於素冬、尤菊劍、顧秋暖的七宗命案,照跡象看來,都是先姦後殺再遭洗劫,是不是?」
追命道:「是。」
奚採桑又問:「只有謝紅殿謝捕頭是被殺未受辱,伍彩雲被辱殺而未被洗劫,是不是?」
追命想了一想,答:「是。」
奚採桑再問:「這九宗案件中,只有謝紅殿一宗中,留下了一點線索,就是她曾受一個女子相約,趕到翁家口客棧去會面,是不是呢?」
追命點頭道:「我已在衙裡紀錄檔卷裡,查到報訊女子是誰了。」
這句話一出,奚九娛、敖近鐵、江瘦語、司徒不、元無物、葉朱顏等都禁不住交頭接耳喁喁細語起來。
奚採桑卻粗著嗓子道:「但我們也一樣查到了殺害謝紅殿的人是誰了。」
奚採桑冷然續道:「因為謝紅殿留下了另外的線索。」
丐幫司徒不夫人梁紅石緩緩站了起身,接道:「那是一個『雨』字。」
「她不是誰,」梁紅石凌厲的雙眼望定霍銀仙,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她!」
第四回眼神的訊息
一
「她」指的是小霍,霍銀仙。
白欣如如一朵春光裡的小白花乍現之後,周白宇竭力想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不成功。霍銀仙一直垂著憂悒的發瀑,偶爾抬頭,眼光的對觸,黑白分明的眸子,猶如白日戀上深情的夜晚,那輕電似的震慄,令周白宇無法自已。
……那天晚上,天地間儘是雨的敲訪,他們在客棧裡彷彿輕舟在怒海裡。他的唇印在她憂愁的眼上,身子貼著身子,磨擦著仿似最後和最初的暖意,直至肌膚呵暖著肌膚,唇印著唇,小霍胸肌白似急湍邊的野薑花,馥郁醉人、華麗而纖美,令人不惜死。
不惜身死。
周白宇如在波濤的高峰,而霍銀仙在夢境裡輕吟。
周白宇在此際想到這些,因強烈的可恥而想拔劍自刎。他卻不知道,一個沒有外遇的男子,一旦墜入溫柔鄉里,就像飲鴆止渴一般無法自拔。
就在他有自絕之念的時候,忽然看到霍銀仙驚惶失色的紅唇,抬起的眼眸受挫與受驚。
是以他沒聽清楚那些人在說什麼。
二
梁紅石冷峻地道:「霍銀仙──藍夫人──約了謝紅殿到翁家口,趁她不備,用她拿手的懷劍刺死了謝紅殿。」
霍銀仙的唇色在迅速地失血。
舉座皆愕然。
追命沉默一陣,然後打破沉默:「不錯,謝紅殿畢竟是女神捕,審縝精細,未赴約前,確曾留下筆錄,言明是藍夫人相約──可是藍夫人有什麼理由殺死謝紅殿?」
梁紅石嚴峻地道:「因為謝紅殿已查到霍銀仙是這連環兇殺案元兇之線索!」
「胡說!」霍銀仙蒼白的顫抖著唇:「我沒有殺死謝紅殿。」
梁紅石緊接反問:「可是你約謝紅殿在翁家口客棧會面!有丐幫弟子,認出你的背影。」
梁紅石是丐幫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自有丐幫弟子為她效命。
丐幫弟子遍佈天下,打探消息無有不知。
霍銀仙眼眸漾起淚花。
梁紅石追擊道:「謝紅殿臨死之『雨』字,便是你姓氏『霍』的上半個字。」
霍銀仙顫聲道:「那天我見過謝姊姊後,便立即走了。」
「為什麼丐幫弟子只看見你入房,卻不見你離去?」
「我是翻窗而走的。」
「你是殺了謝紅殿才走的。」
「我沒有。」
「那你為何不光明正大的來去?」
「因為我……」
「你什麼?」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找過謝姊姊……我是……我是求助於她的。」
「嘿,」梁紅石冷笑,額上青印陡現,「你求助於她什麼?」
「我,」霍銀仙用力咬著下唇,「我不能告訴你。」
「好一些秘密,」梁紅石陡笑了起來,「只有你和謝紅殿才能知道。」
她霍地返過頭來問每一個人:「為什麼我們不能也分享這個秘密?」
追命突然道:「據報,霍銀仙是上午午時之前進入翁家口客棧的,可是,謝紅殿死於當天晚上。」
周白宇腦門「轟」地一聲,週身血液宛似炸碎的冰河,全都衝到腦門去了。
梁紅石冷冷地道:「那是因為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客棧。」
霍銀仙張開了口:「我……」下面的話卻說不出來。
周白宇的腦裡乃是「嗡嗡」地響,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不是小霍,不是小霍,那晚,她和我在一起,她正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藍元山下拗的唇,白欣如無邪的眼眸,卻一句話都喊不出來。
霍銀仙欲言又止:「我……」臉上露出一種淒艷的窘態。
梁紅石冷如堅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如果你不能證明當天晚上你在哪裡,你就是殺謝紅殿的兇手,你是因為怕謝紅殿查出你是殺死冷迷菊、於素冬、殷麗情、段柔青、顧秋暖、岑燕若、尤菊劍才下殺手,你就是八條人命的兇手。」
忽聽一個聲音斷冰切雪地道:「不止如此,她還殺了伍彩雲。」
說話的人是江愛天。
她冷冽地道:「因為當時周城主、殷寨主、藍寨主全在舞陽城,只有她,趁這機會猝不及防的殺死伍彩雲。」
她說這話的時候,滿目鄙夷之色;「這樣的女子,怎配做我的朋友!」江愛天是世家子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她看得上的朋友本來就沒有幾個。
殷乘風驀抬起頭,眼神投向霍銀仙,像陡射厲芒的兩道怒劍。
三
周白宇握緊了拳頭,拳頭夾在雙膝間,因為他的腿微觸及桌腳,整張石桌微微彈動著,如果不細心留意就不能覺察的,杯蓋輕叩著杯沿的輕響。
就在這時,追命說了一句話。
「謝紅殿被殺的晚上,下著大雨,藍夫人是和我在翁家口研究武功。」
此話一出,周白宇以為自己聽錯,霍銀仙也完全怔住了。桌上的一碟鴛鴦五珍膾,顏色彩亂得像打翻的色盤。
鐵饅頭一般的幽州捕頭敖近鐵忽然開腔了。
「追命兄。」
「嗯。」
「你身份比我大,官職也比我高,我說錯了話,你不要見怪。」
「那晚你是在權家溝調查一宗孕婦死後在棺中生子的奇案;」敖近鐵的話像一角鐵敲在另一角鐵器上,「你不在翁家口。」
「我是幽州捕快,既然奉命查這件連環案,自然任何人都要懷疑,所以連你的行蹤也作過調查,請三爺不要見怪。」
追命連喝三大口酒,苦笑。
一絲不苟、六親不認的查案精神,是值得人敬佩尊重的,又何從怪罪起?
「既是這樣,」司徒不瞇起眼睛像夾住了只臭蟲,「三爺為何要捏造假證,說霍銀仙無辜?」
追命長歎,「因為我知道她不是兇手。」
梁紅石問:「如果她不是兇手,謝紅殿被殺的當晚,她在哪裡?」
追命無言。
霍銀仙的臉色蒼白如紙。
敖近鐵夫人居悅穗一直沒有說話,此際她只說了一句話。
「她若說不出來,就得殺人償命。」
四
周白宇霍地站了起來,碰地撞到了桌沿,嚇了白欣如一跳。
白欣如問:「你怎麼了?」
周白宇欲衝口而出的當兒,一下子像被人擊中腹部似的連說話的氣力也告消散。
另外一個人替他說了話。
「銀仙不是兇手。」
說話的人是藍元山。
敖近鐵沉聲道:「藍鎮主,當晚你是跟藍夫人在一起?」
藍元山搖頭。
「她是跟周白宇在一起。」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
幾個人都怔住,一時追問不下去。
好半晌,梁紅石才小心翼翼地道:「在風雨之夜……?」
「在權家溝客棧同處一室。」
白欣如望向周白宇,周白宇已沒有了感覺。梁紅石望望周白宇,再望望霍銀仙,又望望藍元山,一時也不知如何說下去,說些什麼話是好。
奚採桑冷靜敏銳的聲音如銀瓶乍破:「藍鎮主,你可以為了妻子安危說這些話,你跟周白宇城主交情好,他也可以默認,但這事關重大,可有旁證?」
休春水接道:「沒有旁證,總教人不服,也難以置信。」
「他說的是真的。」
說話的是追命,他彷彿有很多感歎。
「我就是不想傳出來令他們難堪,所以才說當晚我和藍夫人在一起切磋武功。」他苦笑道:「當晚我就在權家溝,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
這個消息委實太震訝,而且各人有各人的驚震,已不知如何處理這場面。
最安定的,反而是臉無表情的藍元山。他連江瘦語「呸!」了一聲以及江愛天罵了一句「狗男女」他都神色不變。
天下焉有這樣子的丈夫?
五
休春水沉聲問:「藍鎮主,你是怎麼知道霍……尊夫人當天晚上跟周白宇在一起的?
「因為是我叫她去的。」
「我沒有把握打敗周白宇,只有在他心裡對我歉疚的時候,我才有絕對的勝機。」藍元山道:「沒有把握的仗我是不打的。」
「元山!」霍銀仙顫聲叫。
「是我叫她去的。」藍元山顫道:「是我求她去的。她本來不答應……但她不忍心見我落敗,不忍見我壯志成空、美夢落空,所以她去了。」
周白宇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藍元山,牙縫裡逼出一個字:「你……」就說不下去,他又轉向霍銀仙,只見她淒絕的臉容,一陣天旋地轉。
元無物一字一句地問:「這事並不光采,為何你要承認?」
「因為銀仙不能死,我愛她。」
江瘦語冷笑道:「你要她作出這等齷齪事,你還有資格說什麼愛。」
「在你而言,一頭公狗不能愛一隻母貓;」藍元山冷冷地回敬:「你的想法只適合當媒婆不適合娶老婆。」
他反問道:「銀仙為了我的勝利,犧牲了色相;我為了她的性命,丟捨了名譽,有何不對?有何不能?」
這一番話下來,全皆怔住。
奚九娛歎了一聲,緩緩地道:「可是,就算藍夫人在當晚確不在兇殺地點,並非殺死謝紅殿的兇手,也不能證明她沒有殺死伍彩雲……」。
藍元山怔了一怔。
奚採桑接道:「伍彩雲死在赴北城路上的桔竹畔,當時,藍鎮主正和殷寨主決鬥,周城主作仲裁,當然不知道藍夫人在哪裡了。」他們在來「撼天堡」之前,早已聽過白欣如對大致情形的轉述,所以能確定周白宇、藍元山、殷乘風等人身處何地。
梁紅石冷然道:「所以,霍銀仙仍然有可能是殺死伍彩雲的兇手。當時伍彩雲離開南寨去找白欣如的事,只有白欣如和霍銀仙知道,而白欣如是跟我們在一起,霍銀仙──藍夫人,你在哪裡?」
霍銀仙道:「我……」她花容慘淡,一直看著藍元山。
藍元山正襟而坐,像在聆聽誦經一般的神情。
黃天星忽然開腔了,他開口歎了一聲:才說:「伍女俠的死,也不關藍夫人的事。」
全部帶著疑問的驚異目光,投向黃天星。黃天星有一種白髮蒼蒼的神態。「因為藍夫人當時是躲在舞陽城垛上觀戰。」
敖近鐵尋思一下,道:「黃堡主,當天早晨,你是留在撼天堡中的,又何以得知藍夫人在北城城樓?」
黃天星手裡把玩著酒杯:「藍鎮主約戰周城主之後,消息傳了開來,我是東堡堡主,自然要先知道戰果,好早作打算:」他將杯裡的烈酒一口乾盡:「所以我就派人捎著藍鎮主,觀察藍鎮主決戰殷寨主,並把結果飛報於我。」
他蒼涼的乾笑三聲,像一隻老雁揀盡寒枝不可棲;「我老了,不能硬打硬拚,所以難免也想撿點小便宜。」
追命向他舉杯,兩人碰杯,一口而干。
都不發一言。
葉朱顏忽道:「黃堡主派去伺探的人,便是我。我伏在舞陽城樓牌之上,目睹藍鎮主與殷寨主之戰,也看見周城主躲在榆樹下,藍夫人則匿在城垛上。」
「伍女俠死的時候,藍夫人確實是在舞陽城上。」
藍元山緩緩轉過去,望向霍銀仙,眼神平靜得像無風的海水,他聲調平靜若無風的帆。「那兩天,你心亂。我都矚你不要去觀戰,怎麼你還是去了呢?」
霍銀仙的表情淒冷得近乎美艷。
「我第一次去,是因為怕你不敵周白宇,我是要去分他的心;我第二次去,雖對你有信心擊敗殷乘風,但我怕周白宇會趁機下手。」她決絕的眼神像山上的寒雪。
「你兩次都不給我去,我兩次都去了。」
「你剛才在說謊。」
「你從來就沒有要我……對周白宇這樣做!是我自己背著你做的。我們成親八年,八年來,你在夢裡,背著眾人,是如何地不甘淡泊,如何地懼怕年華老去而壯志未酬,外面傳你安分守己,可是你沸騰的心志,只有我知道,我看你無時無刻不在苦練……你不能敗的!我知道目前『武林四大家』中,以北城城主武功最高,我故意躲到路上想誘殺他,沒想到真的撞上了『叫春五貓』,給周白宇殺了……我沒有下手殺掉他,但是,我決不容許他擊敗你!」
「胡說!」藍元山痛苦的低叱。
「我沒有胡說。你娶了我之後,我什麼也幫不上忙,我沒有白姑娘在江湖上的俠名,也沒有伍姑娘的廣得人心,我……我什麼都不會!這次……這次想幫你,卻壞了名節,還連累了你……」
「住口!」藍元山寒白如罩著霧氣的臉肌裡,像有幾百條青色小蟲悸動著。
「我不能住口,因為你把罪名全挑上自己頭上,你根本不知道我這樣做,也不會允許我這樣做,但你怕我受那九宗命案之累,擔起這黑鍋來……」
霍銀仙從激動的抖慄轉而無告的掩泣。
「但我……我卻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是怎麼知道的……?那天我回來,你問我的時候,我只是說……我在權家溝逗留一宵……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眼神。」藍元山一笑,令人心碎,「周白宇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周白宇的眼神。」
「我們……畢竟相處這麼多年了……」藍元山下面的話,成了漸低的喟息。
周白宇虎地跳了上來,滿臉漲似火紅,嘶嗥道:「但是我呢!」
他的眼眶吐出赤火,「嗤」地撕開前襟,指著蒼白的霍銀仙呼吼道:「你為什麼當時不一劍刺死我?你當時為什麼不真的殺了我!」
眾人被這段姦情的漩渦所迷眩、惶惑,同時怔住也震住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