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四大名捕逆水寒

正文 第一零八章 危機 文 / 溫瑞安

    局面已完全控制下來。

    戚少商、息大娘、赫連春水、唐肯等的噩夢已過去。

    雲開見日。

    奉聖旨的楊公公雖未到來,但米公公、龍八和舒無戲來了,從他們的言談舉止,看來局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黃金鱗、顧惜朝、文張等已失勢,他們的上司為求自保,不惜「棄車保帥」。

    於是黃金鱗和顧惜朝,不但無功,反而有過,戚少商、息大娘、雷卷、鐵手、唐肯等,卻獲得「平反」。

    果然如此。

    直至楊公公在軍隊簇擁下趕到,宣讀聖旨,准予戚少商重建「連雲寨」,息大娘重整「毀諾城」,並撥大量銀餉以示支助,而「匡護良善」論功行賞的名單:竟是赫連春水、唐肯、高雞血、韋鴨毛、殷乘風、雷卷等人。

    不過,對黃金鱗、顧惜朝等人,也並無責罰,只不過「留候查辦」。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劇變呢?

    一些被追擊千里、家破人亡的「通緝犯」,突然搖身一變,變為受朝廷封賞的「忠臣烈士」;一些追擊窮寇、趕盡殺絕的朝廷鷹犬,突然權勢傾覆,變成待罪之身惶惶然不知自處。

    ——這算什麼!?

    對流亡數千里、輾轉數十戰、友死親亡、家散業毀的戚少商而言,心中只有荒謬二字!

    ——這算是什麼朝廷封賜!?

    ——聖旨又如何!?

    他本來就是反朝廷的劣政,抗旨又何懼!?

    無情卻由銀劍和鐵劍扶上了木輪椅,推了近來,低聲在他耳畔說:「戚寨主,這是你唯一翻身的機會,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為維護你的朋友打算,你們當然不想一輩子流亡無終日,一世人受官方通緝,你領旨謝恩,只是權宜之策,莫忘了若能報仇雪恨,又何必在乎眼前忍讓?」

    戚少商低聲道:「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他自己的處境。

    他明白應為大局著想。

    他明白他們的心意。

    他更明白,他要報仇,為死去的人報仇,他不能讓他們白白送命,為了復仇,他不惜犧牲一切。

    復仇的力量,往往要比愛來得更大,更強烈。

    很多人能夠成大事,便是因為善用這兩種人類天性所形成的力量。

    這種力量絕不應被低估。

    這兩種力量,也往往形成分歧,成為一正一邪相持的勢力。

    戚少商等人,要到後來才完全明瞭箇中的變化。

    無情、唐晚詞、雷卷、銀、鐵、銅三劍、郗舜才、巨斧僕、賓東成等自貓耳鎮一役,格殺文張後,要郗舜才、賓東成仍留守南燕,餘人護送無情,日夜兼程,趕返京師,竟比預期中早到五天。

    無情在京師外五十里,已請較不為人注意的巨斧僕和鐵劍,潛入城中,暗中知會諸葛先生。

    這一舉是為免蔡京及傅宗書的人派人攔截,以「通匪」之罪殺人滅口。

    諸葛先生一旦得悉,即親自出城,接返無情。當下諸人定計,由諸葛先生面聖,用極隱晦而含蓄但又使當事人必當分明的語言勸諭:若再追殺「連雲寨」的人,只會逼戚少商把「證物」公諸於世,而戚少商已把此機密及證據交由九位不知名的武林同道收存,殺人既不能滅口,何不轉而重加安撫,以絕口實?諸葛先生以人頭擔保,只要追撫戚少商等,他們一定會三緘其口的。

    這個皇帝若不是昏庸無能,也不會釀起兵亂四起,奸相當權了,諸葛先生這一番甘辭溫言,也隱透威脅的話,自然採納見用,諸葛先生得此旨意,立時著手辦理,鉅細無遺,就連撫恤「神威鏢局」高風亮的後人,冊封唐肯為「護國鏢局」局主,擢升郗舜才和賓東成等等細節,也兼顧周到。

    傅宗書耳目何等眾多,很快便得知風聲,生怕皇帝遷怒自己,以示自身清白,也力陳「大義滅親」,派出龍八這等心腹,要把親信黃金鱗、顧惜朝等「革職查辦」,並斷絕關係。

    諸葛先生對這種群魔醜態,也不以為奇,當下知此時十萬火急,恐怕這十數日來曉夜兼行,一向體弱多病的無情無法應付,便下「神捕令」,把追命和冷血調回,即赴易水,護旨救人。

    不過,無情心念二師弟和戚少商等一群武林同道的安危,將文張屍首送回文家,並告知其子文張乃死於他手中一事之後,堅持要親自前往;雷卷和唐晚詞也決不後人,也一同前赴。這當然也勾起一段恩怨,文張之子文雪岸又怎會甘心自己父親喪生於他人之手!

    諸葛先生和無情的計策,乃「以毒攻毒」,皇帝本意殺人滅口,現轉為暗脅皇帝,使他為保令譽,牽制追殺戚少商等一事,由於戚少商若遭意外,此醜事必定張揚,勢將天下皆知,這回可是皇帝大急,保護戚少商唯恐不及,除了派太監楊夢去降旨外,把武功高強、手段高明的大太監米蒼穹派去主理此事。

    傅宗書生怕事態嚴重,會牽連自己,忙請示蔡京,蔡京便是教他把身邊幹員龍八派遣去,必要時「以正法紀」的主使人。

    這一來,不但無情、冷血、追命、雷卷、唐晚詞全都到了,連朝中三大勢力的要員,也聚於一條道上。

    像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一向曉得順風轉舵的人物,哪會不曉得形勢比人強?更不敢打話,默然靜候「處分」。

    這年來的逃亡、艱苦的轉戰,終於已告一段落。

    ——終於熬出頭了。

    苦盡甘來。

    柳暗花明。

    這些豈都不是在咬牙苦忍的人,心中的夢想?

    唐肯成為了「神威鏢局」的領袖,主持大局,這些日子來的磨難,也漸漸使他變成一個出色的人物,行事作風漸趨成熟,更何況他在這段歷難的過程裡,使他結識了不少武林人物,大家都因為他的為友盡義、膽色豪情而敬重他三分,對他押鏢的行業而言,有時候要比武功高強還管用。

    所以人不必怕吃虧,不必怕付出。

    有時候,吃虧才能不吃虧;付出常換來獲得。

    甚至可以說,沒有付出,就沒有獲取。

    現在唐肯是獲得了,他心裡只遺憾:高風亮和勇成以及局裡的許多高手,都平白犧牲了。

    ——有些付出,也不一定能有所獲。

    但若完全不付出,則連有所獲的機會也斷送了。

    郗舜才和賓東成也有所獲。

    只不過郗舜才的「無敵九衛士」全送了性命,正如高雞血、韋鴨毛、禹全盛、范忠、薛丈一、盛朝光、穆鳩平、沈邊兒、秦晚晴、殷乘風、花間三傑、陶清和一眾赫連將軍的部下、劉獨鋒和他的六名親信等人一樣。

    犧牲的人、毀滅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現在急需重建。

    雷卷重整雷門。

    唐晚詞和息大娘重組碎雲淵。

    戚少商重辦連雲寨。

    赫連春水先返將軍府一趟,他這次惹下的事情、闖下的禍端,以及斷送的人手,少不免要回去面對赫連老將軍的雷霆怒顏。

    人人似乎都有事情在忙著。

    人人都似乎暫時找到了他的依歸。

    事情似乎暫時平息了下來。

    平靜了下來。

    可是黃金鱗和顧惜朝卻不是這樣想法。

    他們仍惶惶終日,暗自危懼。

    他們當然覺得自己是冤枉的。

    ——他們雖然都有私心,但確實是奉丞相之命,來追殺「叛逆」的。

    他們當然不敢公然申辯呼冤,因為這般做法,無異於自殺。他們認為相爺只是受到壓力,迫不得已作出這一時權宜之策。

    不過,這「一時權宜」,也足足「權宜」了三個月。

    漫長的三個月。

    對黃金鱗和顧惜朝而言,杯弓蛇影,暗自疑懼,是極難熬過的三個月。

    三個月過去了,這「一時權宜之策」,始終沒有改變,顧惜朝和黃金鱗仍被投閒置散,但又不能擅自離開居所,困而不用,這種滋味既淒惶又沉悶,對一向過慣群呼簇擁生涯的顧惜朝、黃金鱗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的。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他們雖未被再度起用,但也沒有受到刑罰。

    這使他們更加相信,只要事情繼續淡忘、平息,他們就會有東山復起、重被傅宗書和蔡京起用的一日!

    另外一件好事,應該是兩人心中最大的顧慮與恐懼,並不曾發生。

    ——報復!

    他們最怕的是群俠的報復!

    ——趕盡殺絕、殘虐迫害,對這干「流匪」,曾用盡一切手段廝殺,他們怎會不圖報仇!?

    可是,事情似乎真的平息下來,不但沒有人報復,自他們失勢之後,連訪客也幾稀矣。

    他們心中忐忑,兩個比毒蛇還毒、比狐狸還狡、比虎狼還凶殘的人,都因這件事和同樣的遭遇,而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準備萬一有個不測,可以聯手抗敵。

    大概在黃金鱗和顧惜朝這一生裡,從來不曾跟人這麼推心置腹、這般緊密聯手過,這時候,大家都認為對方是平生知己,投契至極,融合無間,還結義為兄弟。

    黃金鱗年紀要比顧惜朝長,當然為兄,黃金鱗還拍著顧惜朝的肩膀說:「我能有你這樣的義弟,死而無憾。」

    顧惜朝因這時期的不得志,也變得杯不離手,此刻灌了幾杯酒,紅了眼睛,覺得吞下去的酒比藥還苦,比辣椒還辣,一股豪氣上衝,只朦著聲音道:「我現在才知道,平生交友,都比不上一個義兄你!」

    兩人柑掌慘笑,又舉杯邀飲。

    兩人並在結義宴中定下大計,投帖想求見龍八、傅宗書、蔡京等,但屢被嚴拒,兩人試過多次,各方打點,均無功而返。

    這一來,兩人同病相憐,不知上頭在搞什麼鬼,而他們身邊的人,因兩人日漸失勢,大多已相繼離開。

    一個人沒有了權勢,自然就沒有了朋友。幸好他們還有一點點錢。

    所以他們還能喝酒、歡娛,不過喝的是苦酒,而且也不見得能盡歡顏。

    直至有一日,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銀子花多了,終於見出了一點成果,龍八終於肯「接見」他們。

    當然,龍八肯接見他們的時候,架子之高、派頭之大、氣焰之盛,也是黃金鱗、顧惜朝平生僅見的;要是換作平日,黃、顧還是相爺跟前『紅人」的時候,龍八的身份地位,未必高於他們多少,說什麼也不敢弄這種聲威氣派,但卻在此時此境,龍八「肯」接見他們,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一個人要仰人鼻息、卑屈求存的時候,自然就要忍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

    幸好這無禮的「款待」,卻換來令二人振奮莫名的訊息:「你們再耐心等等罷,」龍八說,「相爺為了你們的事,己各方關照澄清了,只要再過一段時候,諸葛先生不再留難,聖上不再追究,那就可以重新起用你們了。」

    黃、顧二人一聽,干恩萬謝,忻喜莫已。

    「你們可知傅相爺和蔡大人為你如何費心麼!」龍八申斥道,「你們在八仙台時,居然敢當我面前提起相爺來,這算什麼!?推諉罪責!?幸好我為你們遮瞞,要不然,哼!單是這一項大罪,就足讓你們滿門抄斬!」

    顧、黃二人一聽,嚇得冷汗直冒,忙叩謝龍八「保全」之德,他日必「粉身以報」,說的聲淚俱下,似巴不得把心都掏給對方,以驗「赤膽忠心」一般。

    龍八這才平息怒火,只說:「你們回去等等罷,現在不宜再騷擾相爺了,不日自然有喜訊至,到時可別忘了姓龍的就好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又忙說:「龍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懇請龍爺為我們多美言幾句。」

    兩人高高興興的告辭出來,在回府的馬車上,已經開始痛罵龍八擺的是什麼臭架子,他日如果得意,必要給他點顏色瞧瞧,但一回到私邸,又請人送龍府厚禮謝意。

    這一來,兩人才比較安下心來,而不多久後,龍八又著人通知他們,蔡太傅已運用權勢,跟諸葛先生等人談妥,准予戚少商等人重建連雲寨,成為朝廷外防,但條件是不准對顧惜朝和黃金鱗等部屬施加報復,對方已答允條件云云。

    黃金鱗、顧惜朝和連雲三亂等一聽,自是放下心頭大石,幾要感激流涕,感念丞相眷顧之恩,同時在著人多方探聽之下,確知息大娘和唐二娘正忙於重建碎雲淵、雷卷正忙於重整雷門、戚少商亦忙著重組連雲寨,人在遠方,根本騰不出來對付他們,這才使他們不致寢食難安,漸次有意重圖大志。

    危機一過,黃金鱗又動色心。

    他年紀雖大,妻妾亦多,但當日在攻打青天寨時,對惠千紫尚且色心大動,不過這「天姚一鳳」死於八仙台,黃金鱗頗覺惋借,而今經此事一鬧,妻妾趁機離去的,竟佔大半,所謂「大難來時各自飛」,黃金鱗越想越不忿,又不敢在此際輕舉妄動,卻就在此時,就給他遇上了英綠荷。

    英綠荷在長街蝶血之際,給無情以口中暗器射中眉心,在那兒留了一個大傷疤,破了相、毀了容,不過,當時無情元氣未復,真氣不繼,只能傷之而未能殺之。

    英綠荷本就有幾分姿色。

    而且還有幾分媚色。

    兩人又曾在一起對敵過,自有敵愾同仇之心,且都好色而荒淫,更是最佳搭配。

    兩人因而一拍即合,如膠如漆。

    人只要有共同禦敵的機會,很容易就會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這道理就如同人在為自己求生存的時候,往往不借毀滅別人生存的機會。

    自古以來,人類為求生存,已做出不少不像人類做的事情來。

    或者,人類根本就是只適合做這種看來不是人類做的事。

    這種事情,連義重如山的戚少商都做過——他不惜臨陣逃脫——更何況是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人!

    不過,顧惜朝、黃金鱗、英綠荷、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等人,卻因共同面對的危機,而緊緊的結合在一起。

    結合在一起,來應付危機。

    危機,永遠只讓你聞得著它、嗅得著它、感覺得著它,但卻沒有辦法去觸摸它。

    一旦可以被解決的危機,就不是危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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